未来的前妻-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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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女友们

    方凡最要好的女友,只有袁媛和林丽丽两个,时下称为闺蜜。三人都是区文化馆的员工,方凡是创作组的编辑,负责一本区级杂志的审稿;袁媛是文艺组的编舞,主要教街道社区的退休阿姨们跳舞,在群众文艺活动中,也充当舞蹈演员;林丽丽是财务科的主办会计,立信会计学院毕业,科班出身。区文化馆就一幢大楼,一层图书馆,二层多功能厅,三层以上是办公区。三个女人在不同的楼层,干着完全不一样的工作,却好到可以合穿一条裤子,原因呢,要追溯到六年前。

    当时,方凡刚进单位工作半年,每天上下班,花在路上的时间太多。恰巧,她在文化馆旁边的房产租售门店看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要出租,离单位就五六分钟的步行路程。可三室一厅太大,一个人租住不划算,于是,方凡在单位内网论坛发了一条邀请合租的启示,还真凑到了袁媛和林丽丽这两位合租的伙伴。

    袁媛和林丽丽也是新进文化馆的大学毕业生,只是方凡不爱串门,整天窝在办公室看书改稿,未曾结识新朋友。好在,因合租一套房子,方凡终于有了两位女友。那几年,她们三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吃在同一口锅子里,像一家人似的,比亲姐妹还亲。比如,一个中奖了,另两个就会吃到红房子里卖得最贵的超大份西冷牛排;一个要去相亲,另两个就像自己要相亲一样乐颠颠地跟着去看对象;一个失恋了,另两个就像自己被男朋友抛弃了似的抱着这一个哭……

    说到她们的长相,倒还真有几分相像,都是高挑丰腴的年轻女人。三人相约出门,路人若是不细辨,当真有错以为她们是姐妹的。细细观察,才发现气质、味道都是截然不同的。方凡长着一张白净的脸,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时下流行的深色边框,这让她略显学究气,但她胸前格外高耸的双峰,却让这种学究气变得性感了,并且是欲擒故纵的性感,一种比较有品质的性感;袁媛的身材最好,两条腿紧实修长,若是走路,很有弹性的步姿使她的身躯也跟着袅娜而动,这路,也走得仿佛有情节有内容一般,青春美丽一不小心就要从身体里雀跃而出似的;林丽丽的脸上有一颗美人痣,长在鼻翼边,这使她的面容带有一丝母性的忧伤,又因为嘴唇微微收拢,面相上就有了永不消退的警觉,身材倒是浑圆玲珑,宽臀宽得不松垮,蜂腰蜂得不羸弱,很有安全感的女性模式。应该说,她们都算好看,只是好看得不一样。

    三个女人的性格,又是迥异的。方凡聪慧、尖锐、敏感,因为读书比较多,做的又是与文学有关的工作,说话通常有充分的理论依据,所以,她也是三人中最有权威的一个。袁媛呢,有着爽直、单纯、热情的优点,又有着骄傲、好胜、虚荣的缺点,人长得漂亮,却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傻大姐。林丽丽最胆小、内敛,也是最有城府的一个,许是从事财务工作的关系,做什么事,她都要比另两个周到细致。也许正是因为性格的不同,刚好让她们撑起了一只站立的鼎,要知道,唯其三足各霸一方,友情之鼎才能平稳不倒。因此,三个女人在这个小小的团体中担当的角色,又都是不可或缺的,偶尔一个缺席,另两个在一起,就会显得落寞而无趣。

    创作组、文艺组和财务科里也有别的女青年,但利益冲突、同行相轻等原因,使同科室女人之间不可能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况且,一下班就各自回家了,再好,也好不过住在同一间屋里的。更是因为,她们的友情完全是从零起点开始,都没有豪华显赫的家庭出身,都没有特别优异的学历背景,都没有当上哪怕组长之类的一官半职,当然,也没有男朋友。她们从一无所有开始,慢慢地拥有了积蓄,这积蓄,包括工作阅历、恋爱经历、处世经验,等等。她们相互督促、相互攀比、相互依赖着,渐渐地成长起来。她们成长得还算健康,至少没有懈怠青春,也没有成为剩女,到适婚年龄,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出嫁了。袁媛是最先谈恋爱的,紧接着,方凡和林丽丽也先后找到了如意郎君。一个恋爱、结婚了,另两个怎能落后?

    结婚后的女人们,不再住合租公寓,但她们似乎不想让那只站得十分平稳的友情之鼎倒下,她们还需要在婚姻生活之外留一点自由的空间,所以,每过三四个礼拜,她们总要来一次聚会,约好去茶室,去瑜伽馆,去美容院,去逛服装街,总之,这是女人的约会,不带老公。

    没有男人的时间和空间内,她们仿佛又回到了未婚妙龄女郎的年代,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敢说。说的大多是有关男人的话题,说自己的男人,说别人的男人,说大街上的男人,说电视里的男人……这种话题,怎么可能在自家男人面前谈论呢?方凡就曾经向女友们透露,她喜欢上了文化馆请来讲课的那位著名诗人,她梦想和诗人来一段恋情,仅供满足她浪漫情怀的婚外情;袁媛呢,热切地向往嫁一个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当然这位领导干部要具备一定的艺术情趣,比如少壮派新锐才俊文化馆副主任,算是合适人选,当然,她只是过过嘴瘾,不敢来真的;林丽丽的梦想相对实在,她希望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最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假如每天有人送她一束鲜花,那么她认为,还不如把买鲜花的钱存起来,半年下来,可以买一台液晶屏大彩电……

    事实上,这些都是她们发够了牢骚、骂够了男人、抱怨够了庸俗的生活之后,给自己补充的一剂营养品。当然,她们在充分发挥浪漫的想象之后,总是不忘提及一下,自家的老公再不济,总还是要好过别人家的丈夫的。

    她们也会把各自的老公放在一起比较,富人排行榜似的,每次约会刷新一下排名。只不过,这个排行榜仅仅在她们的言谈中虚拟地落实,并没有以书面形式公布于众。排行榜对男人的考量是有分类的,论职业,袁媛的老公金彪当属冠军,区政府领导秘书,未来干部人选,前途相当光明;论学历,方凡的老公刘品名列第一,同济大学博士生在读;论才华,林丽丽的老公张毅独占鳌头,精通书画,颇有艺术天分。还有诸如收入、脾气、长相,最近表现等不一一列举。只是,女人们似乎从来没有发布过综合排行榜。综合成绩是很难评定的,谁第一?谁垫底?这种事情,不太好说。

    男人们的分类名次在女人们的谈论中交替轮换,从虚拟排行榜上没有分数的成绩来看,三位丈夫之间一度出现了你争我夺、积极进取的好现象。生活在继续,丈夫们在进步,妻子们看到了充满希望的前景。然而,几个轮回过去后,妻子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她们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一个真相,那就是——男人和男人,几乎是没有区别的。

    这么说吧,比如,有一次,袁媛说她老公不在乎她,因为饭后散步时,金彪对并肩行走的妻子一眼都没看,倒是看了无数眼对面走过来的漂亮女人。两个星期后,金彪这个毛病,就移植到林丽丽的老公张毅身上去了。再比如,张毅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骗取了林丽丽娘家带来的存款若干,与朋友合资开了一家画廊。一个月后,方凡的老公刘品居然把类似的荒诞剧重演了一遍,撒谎的理由几乎相似,不同的是,刘品是把钱借给了他博士在读的同学……

    女人们通过交流,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男人的嘴脸,每个男人都在重复着类似的劣行,好像值日生一样,过一个阶段就会轮到一次。然而,男人们的伎俩无非这么几招,女人们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受骗上当,似乎找不到对付男人的有效方法。其实她们不知道,丈夫这种角色,适合放在家里独自欣赏,拿出来与别的丈夫比较,多少会出现一些问题。

    同病相怜又不甘落后的女人们,倒也从来不曾因此而折损她们之间的友情。虽然,女人与女人向来缺乏合作精神,若是要女性好朋友合作完成某一项工作,十之八九不会成功。但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感情,又比男人与男人之间来得亲密、稳固、长久。方凡、袁媛、林丽丽,她们三人之间的友情,就这样相峙着、牵扯着,始终维持得挺好。

    二、人妻方凡

    方凡曾经梦想和那位著名诗人来一场浪漫的婚外恋,这是文艺细胞在作祟。其实,她的老公,物理学博士生刘品,与那个诗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诗人很穷,刘品也很穷;诗人除了谈诗歌,别的时候都木讷得像只呆瓜,刘品除了看书就是写论文,比诗人好不了多少。可是诗人为什么能写出美得让方凡昏厥的诗句呢?可见,表面木讷的人,骨子里完全有可能很浪漫。然而,方凡觉得,刘品是绝没有诗人的那种浪漫才情的,他是表里如一的男人,给妻子的印象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和迟钝。

    从结婚开始,方凡和刘品就有分房睡觉的不成文协议,他们认为,即使是夫妻,也应该拥有相对独立自由的空间。协议里还有一条,就是不要孩子,这一条是方凡提议的,也不知她是为赶当下丁克家族的时髦,还是为刘品的学业考虑。毕竟,刘品博士在读,还未毕业。

    然而,方凡对爱情和婚姻的定位又很现实,有关与诗人发生一场婚外恋情的梦想,仅止于梦想。要知道,自古以来的中外文艺作品,写尽了人间男女的可怜和卑微。方凡读遍了全世界妇女的爱情婚姻名著,从外国女人“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简•爱”,到中国女人白流苏、子君、曾树生……虽然年代和距离比较久远,但人性是不变的。所以,女友们谈到婚姻爱情观之类的问题时,方凡总会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夫妻之间要相互给对方留点空间,生活嘛,平和安宁,就是最好了。”

    有一次,林丽丽问方凡:“你倒说说,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得平和安宁呢?”

    方凡一瞬间无言以对,想了片刻,才用很慢的语速说:“夫妻之间要宽容,要相互理解,要保持距离,距离产生神秘感和吸引力……”

    方凡是一边思考一边说出来的,有些现炒现卖的意思,所以说得不是很流利。袁媛就忍不住插嘴:“保持距离就是像你和刘品那样分房睡吗?你做得到,我可做不到。男人身边总要有个女人睡的,你不去睡,到时候睡在他身边的就会是别的女人了。”

    方凡扯了扯嘴角,轻笑道:“别以为每分钟黏在一起就会增进夫妻感情,捆住男人的身躯,只会更快地失去男人的心。”

    方凡的话很有道理,两位女友无以反驳。然而,她又是一个过于书面化的人,理论强于实践,思想大于行动。好比这次聚会后的当天晚上,方凡就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是到了生理躁动期,还是白天与女友们随意的聊天使她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了些许怀疑。她起来喝了三次水,上了三次厕所,最后一次,干脆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端着杯子进了刘品的房间。

    刘品正坐在电脑前修改一篇论文,他抬头看了一眼方凡,虽然是看,但显然目中无人。方凡说:“还在写?早点睡吧,身体搞坏了得不偿失。”

    刘品“嗯”了一声,把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方凡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屏幕上是大段小四号宋体文字,每个字都是方凡认识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是某种专业理论,方凡就看不太懂了。站了一会儿,刘品坐在电脑椅上的屁股就扭来扭去的,不太安心的样子。方凡知道,刘品不习惯有人看着他工作,便试探着说:“你,要不要洗个澡?我给你放水。”

    刘品眼睛看着屏幕,嘴里说:“不用了,论文明天要寄出去的,今晚必须改完。”

    方凡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瞬,说:“好,那你忙吧。”

    方凡没有说出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她想对刘品说:你不觉得分房睡会影响夫妻感情吗?

    回房后依然睡不着,方凡就靠在床上看书,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很古老的名著,不知道看了几遍,几乎能背出小说的细节。可每次读到最后,她还是会为结局激动不已。这部小说,讲的就是一对门第相差巨大的婚外情人怎样偷情的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他们成功地远走他乡,去过幸福生活了。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再偷情,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相爱了。

    有时候,方凡也会把自己放在名著中对比,一比较,她就沮丧地发现,她的爱情简直太平庸了。方凡的父母都是教师,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自己,与农村出来的穷孩子刘品结合,也算是白天鹅爱上丑小鸭的模式。可这桩婚事居然没有遭到哪怕一丝阻挠,方凡的父母简直把刘品看成了未来国家栋梁,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起初方凡认为,这是父母身为知识分子的开明,可是后来,她越来越发现,其实这是知识分子身上小市民气质的最大体现。小市民是见钱眼开,小知识分子呢,一个博士生的头衔,可以让他们俯首帖耳。

    方凡的爱情经历得太顺利了,没有一点迂回曲折,便不觉得因来之不易而需要多么珍惜,倒是眼下的现实矛盾更抢眼。比如夜深人静的此刻,方凡正需要一份浪漫来滋润她稍稍有些干枯的心田,而刘品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写论文,他似乎从来不知道,作为丈夫,他此刻的职责是什么。

    好在,丑小鸭正逐渐脱胎换骨,显露出他的好品质来。虽然丑小鸭每月的博士津贴只够他买烟抽,但不久以后,他一定能有一份让妻子骄傲的事业,他也会全方位地超过袁媛和林丽丽的丈夫,而不仅仅在学历上排名第一。方凡相信,一位博士的未来终究会让她和她的女友们震惊。

    雄性白天鹅的羽毛还没来得及完全覆盖住他斑驳疮痍的消瘦身躯,雌性白天鹅已经看出来了,未来的某一天,他将披着丰满的羽翼高高地翱翔在蓝天里。这么想的时候,方凡一点都不觉得,其实她骨子里的小知识分子性格,比她的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凡胡思乱想着,渐渐睡着了,她忘了关台灯,卧室一直亮着。不知过了多久,蒙蒙眬眬中,她感到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物体贴上了她,冷气悄悄地钻入她的腰眼,然后,她就被冻醒了。一睁眼,发现刘品正埋头钻进她的被窝,掀开被子时,冷风漏了进来。方凡往被窝里缩了缩肩膀,问:“怎么还不睡?”

    她听到刘品压低了音量却无法抑制住兴奋情绪的声音:“终于改完了,这个论文拿出去,一定会镇住他们的。我有感觉,这次要得奖。我要用奖金给你买样礼物,你想要什么?”

    从谈恋爱到结婚,刘品几乎没给方凡买过礼物,最奢侈的一次,就是他到新疆去考察,买了一条不到一百块钱的羊毛披肩给她。所以,当他问方凡“你想要什么”的时候,方凡并未当真,只打了个哈欠说:“我想要睡觉。”

    刘品“呵呵”笑了两声,也不说话,就把冰冷的手伸进了方凡的睡衣。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小时候,刘品要摸着他妈的乳房才能睡着。他是他们刘家唯一的男丁,家里穷,没什么吃的喝的,母亲就把自己的乳房作为特殊待遇,让小儿子享受一份他的两个姐姐没有资格享受的津贴。一直到四岁,他妈才给他断了奶,可嘴上断了奶,那双手却还没有断,还要掌握着属于他的特殊津贴,才能安然入睡。一直到考进县城的高中,住校念书了,才改过来。

    然而,刘品虽不再需要握着那对圆润抑或干瘪的半球体才能睡着,但骨子里的习惯却终究改不掉。只要有人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依然会在睡意朦胧时,把手伸进那人的衣襟里,情不自禁地摸向人家的胸前。大学时,有一回同学结伴去旅游,晚上住宿,为了省钱,一铺睡两人。刘品瘦,和他睡一铺的是个胖子。刘品起初睡得很舒适,还做了一个不错的好梦,后来,被尿憋醒了,醒来就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的手正塞在胖子的衣服里,居然妥妥帖帖地握着胖子肥嘟嘟的胸。上帝啊!胖子的乳房几近女人,怪不得刘品的梦如此甜蜜。幸好胖子睡得死,没被他摸醒。

    后来,刘品几乎没敢再合眼,他怕一睡着就会伸出手,被同学发现,还不把他当变态?此后,刘品再也没有与谁合铺睡过,同学们都觉得他挺怪,舍不得花钱吃饭,倒舍得花钱一个人睡一张床。

    后来,和方凡恋爱了、结婚了,应该说,刘品完全可以放纵他那双始终断不了奶的手了,并且,方凡的丰胸很对得起他从小养成的嗜好。可是,刘品却一直自我鞭策,坚持独自睡觉,他不想让他这位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身上带点文艺气质的老婆看轻他,堂堂博士,怎能缺少教养?

    然而,只要一钻进方凡的被窝,刘品的手即刻就会回忆起童年时代曾经的富足满盈,便立即向着它美好的记忆探寻而去。可方凡不是他的妈,她怎会愿意牺牲自己的睡眠,让他的双手在胸前整夜地胡作非为?好在结婚时,方凡非但不反对夫妻分房睡觉的建议,相反,她还很赞成。

    这段日子,刘品为了那篇论文,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到方凡床上来寻找童年记忆了。现在,论文终于写完,于是,他来了。他一来,就把手伸进了她的睡衣,她被他冰冷的手刺激得大叫一声:“啊!”

    方凡彻底醒了,感觉有两个冰冷的铁爪触到了她的前胸,她赶紧侧身朝向刘品躺着,然后蜷曲起双腿,把他的手从睡衣里拉出来,塞进她穿着绒布睡裤的两条腿缝里窝着:“你要把我冻死了,先暖和暖和手。”

    刘品乖乖地把脑袋搁在方凡的肩胛窝里,喃喃而语:“老婆,这回论文要是得奖,就有可能留在上海工作了。”

    方凡看了一眼胸前的男人,橘黄的台灯光下,刘品消瘦的脸颊上带着一抹劳顿之色,这让方凡觉得有些心疼。再看他闭着眼睛幻想着论文得奖的样子,毛糙糙、黑乎乎的脑袋像婴儿一样抵在她脖子边,粗重的呼吸吹到她的颈窝里,痒痒的,就触到她身体深处的某根神经了,心底里就涌出了一股柔情蜜意,便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刘品的脑袋,娇羞道:“开空调吧,一会儿,我们不要在床上,好不好?”

    刘品“嗯”了一声,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方凡的意思,还是随口发出的声音。方凡抿嘴笑,掀开被子起来,去找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又去卫生间快速冲了一个热水澡,用一块大毛巾裹住赤裸的身体,红扑扑着脸蛋回到卧室。房间里已经比刚才暖和了许多,刘品躺在被窝里,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方凡走到床边,推了推隆起的被子:“哎,准备好了吗?”

    刘品没有回答,方凡凑到被窝边,男人嘴里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再推推他,还是没反应,于是,恼羞成怒似的,一把掀开被子:“要睡就睡到自己床上去!”

    刘品忽然被惊醒,一下子躬身坐起来,一边慌慌忙忙地下床,一边梦游似的说:“对不起对不起,睡错了。”

    男人趿拉着棉拖鞋,拉开卧室的门,朝自己房间走去。方凡看着刘品的背影,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刚才用力掀被子,裹住身体的大毛巾已经滑落到脚跟边,她几乎是全裸着站在床边。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面对赤身裸体的女人,他竟视而不见。方凡不禁想,袁媛都可以和金彪在浴缸里做爱,为什么她和刘品除了一张床,就没有尝试过任何别的方式?甚至现在,他们连睡在一张床上的那一点可怜的机会,都放弃了一次又一次。

    方凡又想起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没有把故事继续写下去,如果追踪男女主角后来的生活,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远走他乡后,他们会幸福地生活一辈子吗?要知道,偶尔的偷情和每天在一起过日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么,究竟是距离产生美,还是距离让夫妻变得形同陌路?方凡发现,她在女友面前谈论起来很振振有词、很有理论依据的那些话题,恰是她最迷茫、最疑惑、最没有把握的生活内容。

    三、袁媛和她的丈夫

    袁媛是三人中说话最多的一个,许是跳舞的人终究少了机会说话,她需要弥补舞台上失语的痛苦。于是,生活中,她就成了一个相当健谈的女人。只是袁媛的话题,通常离不开金彪。通过她的语言,方凡和林丽丽,已经对金彪这个男人熟悉到每一寸肌肤毛发了。

    按照袁媛的说法,谈恋爱时,金彪是用花言巧语骗取了她的芳心。刚结婚时,金彪简直成了袁媛的奴隶,他包揽了所有家务,袁媛一根手指都不用动。然而,袁媛是不会满足于做一个被丈夫精心伺候的小妻子的,如若这样,岂不等于委身于一个男仆?男仆与丈夫最大的区别,并不在于能否睡到女主人那张床上去。事实上,男仆睡到女主人床上去的事,经典名著、历史传记里到处都有。问题是,如果丈夫是一个除了会伺候妻子之外别无所能的男人,那么他也许很快就会沦为一个男仆,一个寄居于妻子的床的男仆。当然,舞蹈家袁媛是不甘心让丈夫沦为男仆的。

    袁媛审时度势,准备要做一名贤内助。她对身陷小家庭甜蜜生活而乐此不疲的金彪说:“阿彪,男人不要管那么多家务,我妈说,男做女红,越做越穷。男人是要到外头闯事业的,你放心去闯吧,家务事交给我来做。”

    袁媛的这番话,把金彪感动得几乎涕泪交加,美貌贤惠的七仙女下凡到他家里来了,岂不是天大的福气?男人一感动,就喜欢表决心,至于这个决心是否能实现,并不是很重要。被老婆感动了的金彪,当场立下了军令状:“袁媛,我向你发誓,我要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金彪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我要让你过得比慈禧太后还要好,比伊丽莎白女王还要好,比……”

    这一下子,袁媛也被金彪感动了,体内的母性潜质被高度激发,于是一伸手,把男人的脑袋揽进自己的胸怀,像母亲爱抚儿子一样,抚摸着那颗还未开始谢顶的黑葱葱的头颅,泪水盈盈地说:“傻瓜,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

    女人一感动,说话就没脑子,袁媛在感动的状态下说出了不动脑子的话,这属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后来,她一直很后悔,当初怎么会一不小心表了那样的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

    女人怎么能不在乎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女人这一辈子,最最应该看重的,就是过什么样的生活。人和人的区别,就是生活和生活的区别。嫁一个摆地摊的老公是生活,嫁一个亿万富翁老公也是生活,两种生活,怎么能相比呢?

    起初,方凡和林丽丽听得最多的,是金彪如何工作繁忙、应酬奇多、到深夜才能归家,如何随领导出差全国各地、考察欧美发达国家,如何每天穿上她亲自洗干净熨平整的雪白衬衣、系上高级领带出入于政府会议、国家项目洽谈等高层次场合……“哎呀,那种高档衬衣,我给他备了十六件,领带二十根,轮换着穿。衬衣、裤子,都要熨得笔挺。可怜我嫁个男人却享不到福,倒是日日做他的娘姨,看看,看看,我的手,每天做洗衣婆,骨关节都大了,皮肤也粗糙了。唉!有什么办法呢?嫁了这样一个老公!”

    袁媛说着,就伸出她那两只纤细而白皙的手让方凡和林丽丽参观,显然,这个女人正为自己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而感到骄傲。然而,她是不会永远这样不爱惜舞蹈家的手的,于是,下一次聚会,她就会告诉方凡和林丽丽:“金彪心疼我啦,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来做三个小时,一个月五百块。我说,五百块不如给我买衣服穿,金彪说你要买衣服我另外给你钱,说着,当场拉开手提包摸出两千块钱扔给我。这家伙,工资卡在我手里,哪里来的钱?肯定藏私房钱了。唉!男人是天生的骗子,天晓得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不过男人有点私房钱也难免,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单位经常会发莫名其妙的奖金和补贴,名目很多的。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嘛,总要给他面子的……”

    在袁媛近乎自我陶醉的长篇叙述中,女友们不断地了解着那个叫金彪的男人,后来,她们几乎都可以冒充金彪的老婆了,她们知道金彪确切的工资数目,知道金彪喜欢吃臭豆腐和盐水鸭,知道金彪上半夜打呼噜、下半夜磨牙齿,知道金彪的左侧臀部有一块栗子样的褐色胎记,知道金彪擅长在浴缸里行夫妻之事,知道……

    袁媛事无巨细地向她的女友汇报她令人抱怨的幸福生活,对此,方凡有一段经典论述,她说:“袁媛,你真是女菩萨,你让三个人分享一份幸福,幸福就变成了三份,善哉善哉!”

    然而,袁媛也不是一个没有事业心的女人,她对老公有事业要求,对自己同样要求不低。比如,每次亲朋好友劝袁媛该考虑一下孩子问题时,她就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着规劝者,第一百次地说出那句属于她的至理名言:对于一个以舞蹈事业为毕生追求的女人来说,孩子是扼杀梦想的刽子手。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十分巨大的,规劝者听她这么一说,再也不敢劝下去了。并且,也没有一个人会继续追问她:“你的梦想,就是教那些街道老太太跳跳秧歌舞和扇子舞?”

    这样的问题,袁媛自己是否想过,也未可知,但她一直没有孩子,这倒是事实。然而,袁媛总是在表态不要孩子后,又要补充说明:“我就是不想生而已,我若生,一定会生出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你们想想,我有好身材、好长相,金彪有聪明的脑子,我们的孩子,还能不优秀吗?”

    有一回,袁媛又这么说,方凡就忍不住打断她:“我来讲个故事吧,知道邓肯吧?”

    林丽丽摇头,她不会知道邓肯是谁,但袁媛知道:“邓肯,美国舞蹈家,很漂亮的。”

    方凡就开始说她的故事:“有一回,邓肯看上了剧作家萧伯纳,她就写信给萧伯纳示爱,她说,以我的美丽加上你的智慧,我们要是生一个孩子,一定超群出众。”

    袁媛一脸欣喜地插嘴:“就是就是,情况和我差不多嘛。”

    林丽丽追问:“那后来呢,他们生孩子了吗?”

    “邓肯寄出了信,不久以后,就收到了萧伯纳的回信,信上说,亲爱的,倘若事情反过来,以我的丑陋加上你的愚蠢,生出的孩子,那不就太糟糕了吗?”

    说到这里,方凡停下,率先笑起来。林丽丽也笑,肩膀耸动着,吃吃地笑。袁媛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也跟着一起笑,刚笑了两声,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收住笑容,哭丧着脸说:“所以就更不能要孩子了嘛!”

    其实,女友们十分清楚,目前,有关金彪的升迁问题,是袁媛最关注、最烦心的事。她几乎望眼欲穿地期待着某一天能从秘书太太转为科长太太乃至处长太太。然而,金彪的身材都开始发福了,脑袋也有些谢顶了,袁媛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四、林丽丽的小九九

    然而,说起三个女人的丈夫,女友们一致认为,林丽丽的老公张毅,倒是十分出色的一个,虽然只是少年宫的绘画教师,但有才华,有个性,长得还帅。奇怪了,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让林丽丽给占了去呢?

    当时,文化宫主任给林丽丽介绍这个对象时,方凡和袁媛都已经在热恋中了。主任是个半老女人,原来是拉小提琴的。尽管她的职业使她的形象和气质显得颇为优雅,但她同时也具备着一个普通女人对家长里短的兴趣。比如,像林丽丽这样还没有对象的下属,她是很乐于关心一下的。主任说:“那个少年宫的绘画老师,叫张毅,据说才华横溢,给我们林丽丽做老公,刚好合适。这样一位紧俏才子,怎会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放心,不是才子长得丑,也不是才子太贫穷,更不是才子缺乏情趣,只因一心扑在事业上,没顾上终身大事。”

    起初,林丽丽并不认为这个风流才子是她未来丈夫的合适人选。她想:画画的男人,要么扎个马尾辫,要么顶一头狮子鬃毛一样的乱发,打扮得怪里怪气、不男不女,身上的衣服永远东一块、西一块地涂着脏兮兮的颜料。除此之外,还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到处留情,这种人,一般对结婚不感兴趣,因为结婚会让他失去自由,失去很多女朋友。可见,三十多岁的才子还没有结婚,不是他太邋遢,就是他太花心。

    当然,林丽丽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她得给主任一个面子,见一见这位邋遢的花心大萝卜,然后再回绝他也不迟。

    然而一见面,林丽丽就发现,张毅与她想象中的艺术家很不一样。怎么说呢,这个男人,看起来没有所谓艺术家的那种自命不凡的高傲,也没有花花肠子,他甚至有些腼腆,主任介绍他们相互认识时,他的脸还红了一红。他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身上居然没有斑驳的颜料,头发呢,是干干净净的板寸,鬓角边青生生的,衬得发丛内里肤色格外的白皙。林丽丽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都能闻到才子身上的痱子粉香气,如孩童似的洁净无瑕。这就比较奇怪了,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难道真的如主任所说,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心思谈恋爱?

    见过张毅后,林丽丽就有些舍不得回绝他了,她甚至开始担心,这位才子会不会看不上她?会不会反过来回绝她?

    谈恋爱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方凡和袁媛的。袁媛的反应,那简直是炸了锅:“天呐!画家?怎么可能?不合适,太不合适了。林丽丽,你这样老实的女孩子,最好找个中学教师、门诊大夫之类的,那才可靠。搞艺术的男人,没一个好的。”

    方凡的意见和袁媛不尽相同,但也不怎么乐观:“不是每个搞艺术的男人都这样,别一棍子全打倒。关键是,林丽丽,你身上吸引他的是什么?他身上吸引你的又是什么?如果没有相互吸引的元素,仅仅为结婚而结婚,这种婚姻是没有质量的。”

    说实话,袁媛和方凡的意见提得还算诚恳,可林丽丽非但没有打消跃跃欲试的念头,相反,她们的反应让她产生了一丝挑战欲。三天后,主任来找林丽丽,说才子对她印象不错,希望再次见面。这一回,可把袁媛激动得死活要跟着一起去,还说:“我眼光最凶了,一眼就能看出男人的好坏,我去,可以帮你做参谋啊!”

    林丽丽一脸难色,不置可否。方凡其实也想去看看那个风流才子,但她感觉林丽丽不情愿,就劝袁媛:“不要为难林丽丽了,我们又不是她的家长。”

    这么一说,林丽丽倒不好意思不让她们去了,于是咬咬牙说:“一起去吧。”

    袁媛立即露出一个心花怒放的笑,随后,女人们各自进房间换衣服。三人都穿戴整齐后,聚集在客厅里。很巧,三人都穿了黑色的衣服,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乍一看,果真会以为是姐妹。方凡穿了一套黑色小西服加织纱宽腿长裤,知性女人的样子,因为胸特别挺,知性里就带着一点妩媚。袁媛呢,黑色真丝吊带连衣裙,长波浪头发披了一肩膀,还涂了口红刷了眼影,唇红齿白的,几近妖艳,好像要去相亲的是她。林丽丽的服装,又是另一种风格,“江南布衣”专卖店里那种经典的中式小褂,黑底子的衣襟下摆绣一朵红海棠,下身是黑中裙,裙边绣着连成串的小朵海棠,不过膝,不露大腿,中规中矩的,倒是素雅。

    三人在镜子前站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了一番,而后,就出了门。到了离咖啡馆还有一条街时,林丽丽忽然停住,说:“这样好不好,我先进去,过一会儿你们俩再进来,假装巧遇,然后呢,我请你们坐下来一起喝茶。”

    袁媛有些急不可耐:“过一会儿是过多久?十分钟差不多吗?”

    林丽丽张了张嘴巴,还没来得及回答,方凡就说:“十分钟太短,半小时吧。”

    林丽丽忙接口:“好,那就半小时后见。”

    说完,她独自往前方快步走去。方凡看着林丽丽匆忙的背影,似笑非笑着:“她还是不想让我们去。”

    袁媛眼睛一瞪:“我们又不会抢她的男朋友。”

    方凡:“那你为什么非要去呢?”

    袁媛嘻嘻一笑:“我想看看,他和我们金彪比起来,哪个更有型。你呢?你不是也想去看看吗?”

    方凡两手一摊:“坦白地说,我对天下一切搞艺术的男人都有兴趣。”

    方凡和袁媛闲逛了半小时,时间一到,她们就进了那家咖啡馆。然而,令她们万分惊讶的是,她们没见到林丽丽和她的男朋友,她们在咖啡馆楼上楼下找了两圈,根本没有林丽丽的踪影。

    晚上十一点,林丽丽回到合租公寓,还没等袁媛发难,她就一脸委屈地说:“你们怎么回事?我和张毅一直坐到十点半,也没等到你们。”

    袁媛像是中了大奖又错失了领奖时限一样,张嘴大叫:“天呐!你们坐在哪个位置?”

    林丽丽:“就坐在进门右拐靠窗的座位啊!”

    袁媛可是精心打扮好了要去看女友的男朋友的,临了没用上,自是气愤半天了,这会儿听林丽丽一说,就更加生气了:“根本没有,我们找了两圈也没找到,你是不是故意躲我们?”

    方凡忙打圆场:“两岸咖啡馆有上下两层,可能是我们没找仔细。”

    “啊!”林丽丽发出了一记轻而尖锐的叫声:“怎么是两岸咖啡?是雅欧咖啡呀,你们搞错了。”

    话说到这里,方凡就觉得没有必要继续探讨下去了。任何事故都是有其因果的,但每个人的理解都会不同。事后,袁媛曾向方凡抱怨,说林丽丽简直像一辈子没去过县城的乡村老太太,反应迟钝,丢三落四,连个咖啡馆的名字都会报错。方凡却不这么想,她认为,以林丽丽财会专业人士的脑子,是绝不可能搞错咖啡馆名字的。关键是,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林丽丽的原则是收支平衡,当然,最高目标是收入高于支出,那就是盈利。

    事情的结局当然皆大欢喜,不太活跃的、甚至有些内向的女会计,居然抓住了风流才子张毅的身心,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方凡和袁媛是在三个月后才见到张毅第一面的,见过后,袁媛就说:“怪不得不让我们见他,我要是还没和金彪确定关系,大概也会动心的。”

    方凡看了一眼袁媛:“有男朋友就不会动心了?”

    袁媛就笑骂:“你才动心呢!人家是艺术家,又帅,我知道你对这样的男人最有兴趣了。”

    方凡不置可否。袁媛就说,等林丽丽回来,一定要让她谈谈,是怎样抓住张毅的心的。

    令方凡和袁媛都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晚,林丽丽回来后,竟主动拿出张毅画的一张素描给她们看。两人一看,就傻了眼,画纸上居然是一双光溜溜的脚。袁媛总是需要用大喊大叫的方式表示她的惊讶:“我的天啊!这是谁的脚?林丽丽,是你的吗?”

    林丽丽并没有承认,但也不否认,只是笑,脸庞泛红,鼻翼边的美人痣爆出一点点油光,嘴唇竟弯弯地翘起来,不见了平时向内收缩的警惕感。显然,她默认了那双脚就是她的。

    方凡欣赏着画上的脚,的确挺漂亮,不胖不瘦,窄窄的脚面,略微骨感,脚背稍稍拱起,脚跟圆润而光滑,细巧的脚趾如同一粒粒新鲜饱满的蚕豆,又像刚裂开了苞的玫瑰花瓣,质感肥厚而近乎暧昧。画上的两只脚交错相叠,从肌肤筋络的纹理来看,是轻轻下垂的样子,想必,林丽丽坐在一张凳子上,赤裸着双脚,悠然自在地充当着张毅的模特,甚至,她还悠闲地把脚轻轻地荡来荡去,因为,从脚与阴影的交叠中可以看出,那是一双略微有动感的脚。方凡眼睛看着画,嘴里说了一句:“为什么不画人体呢?”

    林丽丽本是粉红的脸庞,刹那间又增添了几分成色。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用几乎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不知道为什么,张毅就是喜欢画脚,他说,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我的脚长得特别好……”

    林丽丽很少在女友面前暴露自己的隐私,倘若她们都爆料了,逼迫着她也必须要袒露一些什么,那么她会挑几句并不私密的家务事来说。然而现在,她竟主动爆料了,可见得,她是多么希望与女友们分享她的快乐,大概,幸福都要把她的胸腔填满了,要溢出来了,她必须说出一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袁媛干脆蹲下来,凑近了林丽丽的脚观察:“好在哪里呢?我怎么没发现?”

    方凡挺了挺本是高耸的胸,慢吞吞地说:“知道什么叫恋脚癖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方凡心里想的却是:男人怎么会因为一双好看的脚,而与脚的主人谈恋爱?真是有意思。

    这么想着,方凡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袁媛和林丽丽异口同声问:“笑什么?”

    方凡抿了抿嘴,止住笑:“没什么,我只是想,以后林丽丽永远都不要穿鞋子才好。”

    五、请客

    三个女人像三朵鲜花一样在她们各自的那坨牛粪上开着,开得还挺灿烂、挺滋润。好日子一个人享受当然是不够的,还需要交流,还需要分享,于是,女人们的聚会,就这样不脱班地进行着。

    然而,既是有了老公,女人总是单方面行动,终归有些说不过去。况且,在长期的交流中,男人们的名字已经被她们挂在嘴上说啊说啊,说得都烂熟了,可三个名字的主人,却还与她们这个小团体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女人们就觉得,偶尔让男人出场,也是有必要的,于是,便要想办法制造一些有男人参与的节目来消遣了。可是,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男人们出席女人的聚会呢?

    第一次机会,是袁媛创造的。袁媛说,金彪要随领导去西藏和云南慰问在希望学校援教的本区教师,据说要去一个月,估计这次回来,金彪就有可能提科级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请客吃饭当然要去。袁媛代表金彪,正式向方凡和林丽丽以及她们的家属发出了邀请。于是,三家六口,浩浩荡荡地在本区最好的饭店搞了一次大聚会。

    这家饭店是区政府的定点饭局场所,但凡政府部门的宴请,大都摆在这里,所以,一进饭店,就像是到了金彪的故乡,从主管、领班到服务员,个个对他们热情之极。席间还不断有金彪的朋友和同事从邻桌特意过来敬酒,刘品和张毅并不认识他们,但也被那些带着醉意的油头粉面灌了不少酒。这次请客,等于是金彪升官的提前宴请,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整个晚上,袁媛的笑脸就没有收拢过。

    三家六口聚会后,方凡就想,是不是她也应该代表刘品请女友和家属吃顿饭呢?方凡向来认为,请客吃饭是世上最庸俗的交往方式,她和刘品连结婚都没有办喜宴,只给亲朋好友发了喜糖。然而,倘若不请客,白白地吃了金彪的升官宴,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但是,要请客吃饭,又找什么理由请?怎么请?最好的饭店金彪已经请过,方凡可不想让女友们认为她是一个跟风学样的人,并且那样一桌饭的花费,对于方凡和刘品来说,稍稍奢侈了点。

    一个多月后,刘品的那篇论文果真得奖了,而且还是一个很重要的省级奖,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于是,就有了请客的理由。方凡咨询了不少有经验的人,又上网查了一番,找到了离本区不远的乡下,有一处农家乐。竹篱柴扉的农家小院,门前是鱼塘,屋后是菜园,吃的鸡是家养的,蛋是鸡们当天生的,鱼是由客人在屋前池塘里钓上来的,蔬菜瓜果是现吃现摘的,非但安全、健康、环保,价格还便宜,风格与大饭店完全不同。就这样,在方凡的精心安排下,三家六口又聚会了一次。

    这样一来,张毅也就不能不请了,林丽丽最后一个出手,也是最难出手的。要说上档次的、有特色的,都让前两位占了去。究竟怎么请,请到哪里去,一下子不好决定。林丽丽也沉得住气,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又过去了,她依然笃悠悠的,没一点动静。

    有一回,女人们聚会时,袁媛忍不住问林丽丽:“你们家张毅在忙什么呢?好久没听你提了,不会是躲我们吧?”

    袁媛这话,显然有些挑战的意思。林丽丽却笑了笑,说:“下个月五一长假,你们打算怎么过?出去旅游吗?”

    方凡说:“五一长假全国人民都出游了,我们就不要再给交通部门增加压力了。”

    袁媛说:“金彪的领导家里装修房子,他要帮着监工,没时间出去。”

    接下去,林丽丽就提到了女人们等待了很久的话题:“都不出去那就正好,到时候我们家张毅要请你们吃饭。具体时间地点定下了,再告诉你们。”

    五一休假前一周,林丽丽正式向方凡和袁媛发出了邀请,居然有请柬,一人一张深蓝底色烫银卡片,打开,左边是一副小而精巧的中国画,右边是请柬内容。袁媛拿着请柬朗声念道:“金彪先生,袁媛夫人台启。谨定于5月2日下午3点,于逍逸轩画廊举办张毅、陈晓彬十年画展开幕式暨晚宴,敬请金彪先生携妻袁媛女士光临,张毅、林丽丽敬邀……”袁媛念毕,立即大声嚷道:“天呐林丽丽,张毅居然办个人画展?那个陈晓彬是谁?这幅墨竹不是印刷品,是张毅画的吗……”

    袁媛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问题,那一边,方凡也打开了她的请柬,内容一样,只换了邀请对象的名字,左边的中国画,是一副墨荷。

    林丽丽说:“请柬是张毅设计的,墨竹和墨荷也是他画的,陈晓彬是和他合伙开画廊的朋友,也是画画的。这是张毅第一次给自己办画展,你们可一定要赏光啊!”

    原来,张毅与朋友合开这个画廊,启动资金还是从林丽丽那里骗取的。画廊开起来后,生意还很不错,举办和承办了好几次画展,比如,张毅学生得奖作品展、中老年业余绘画爱好者画展、三八妇女节女画家作品展,等等,都是朋友拉来的生意,小钱倒也赚了一些。画廊开出一周年之际,张毅和他的合伙人就打算搞一次双人联展,邀请对象除了亲朋好友,还有艺术界人士,以及本地的文化官员,不管有名望的还是没名气的,都请,当然,还有报纸、电视台等媒体。

    两个女人都安静下来,她们低头看着请柬,翻来覆去地欣赏着。请柬上的画虽然小,但精巧雅致,笔法构图都能看出画者的功力。林丽丽呢,似是为配合女友们欣赏她老公的画作,也不说话,只沉默着,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事情一下子变得隆重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请客吃饭,这是一场有档次的社会活动,方凡和袁媛都认为不能轻慢待之。袁媛说:“这样的场合,男人最好穿西装,要是穿得随随便便,让人家笑话我们不懂规矩。到时候,我让金彪穿上次出国穿的那套西装,八千多块呢。”

    方凡嘴上并未说什么,心里却想,看来这回一定要给刘品买套西装了。然而回去和刘品一说,这个书呆子,怎么都不肯跟方凡去服装店,书生气的男人,脾气还特别倔强。方凡拉不动他,就只好凭感觉把西装买了回来,花了两千多块。还好,还算合身,就是袖子短了点。

    5月2日下午,女人们穿上精心准备的衣服,还做了头发。两对夫妻在文化馆门口汇合,然后,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恩恩爱爱、配合默契地,向着逍逸轩画廊方向款款而去。

    到了画廊外面的大厅,女人们就发现,今日的主角张毅,居然没有穿西装,也没有像公司开业典礼上的老总那样胸佩鲜花。他就穿着一件很家常的格子休闲衬衣,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还有几缕故意磨破的线头,头发也留长了,头上还扣一顶军绿色的越野帽,好像随时准备出发去野外写生一样。整个人,显得不修边幅,却又透着精致,很有一些桀骜不驯的意思。相比之下,穿着西装的金彪,倒像一个发了财的农民企业家,憨厚的胖脸上覆盖了一层营养过剩的油光。刘品呢,就像一个穿着借来的西装去参加应聘的大学毕业生,小心翼翼而又浑身僵硬。

    女人们心里感觉有些尴尬,嘴上也不好说什么。用目光搜寻林丽丽,人太多,一下子找不到,想直接去和张毅打个招呼,又见他忙着和陆续到场的大人物们寒暄周旋,便觉得没有必要去打扰他,毕竟,他们不是张毅的朋友,而是张毅老婆的朋友。这四个人,就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偌大的厅堂里熙熙攘攘的人头,以及一墙壁的花鸟虫草、山山水水,有些手足无措。

    林丽丽不知去了哪里,没有特地安排接待人员来招呼,对她的女友有些怠慢。袁媛的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方凡呢,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站了大约十多分钟,才听到林丽丽叫着她们的名字迎面而来:“方凡,袁媛,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在大门外等,还以为你们不来了,急死我了。哎呀,金彪,刘品,你们好!谢谢光临啊,你们能来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啊!人太多,照顾不周,真不好意思啊!”

    林丽丽话说得很诚恳,金彪首先表态:“理解理解,都是老朋友了,你忙你的,没事。”

    刘品也赶紧微笑着冲林丽丽点了点头:“祝贺你们!”

    这么一来,方凡和袁媛的脸色也和缓了许多。袁媛打量了一番林丽丽身上的白色套装以及素面朝天的脸庞,说:“你怎么不穿得好看一点?这种场合应该穿礼服,再化个淡妆。”

    说完,袁媛看了一眼方凡,似是想得到她的支持。方凡却淡淡地说:“这样也挺好的,简洁大方,符合林丽丽的气质。”

    林丽丽自我解嘲:“都怪我们家张毅,死都不肯穿正装,气死我了。他穿成那样,要是我穿礼服、戴首饰,描眉画唇的,和他站在一起就不合适了。”

    袁媛便很懂事地帮着林丽丽说话:“男人不听话,是要调教的,晚上回家好好调教一下。”

    说完,她笑嘻嘻地看向站在一边的金彪。金彪脸上笑着,神色却很茫然。袁媛就扭头扯了扯方凡的袖子:“你说是不是啊,方凡?”

    方凡抬眼去看辗转在人群中的张毅,然后笑着摇摇头:“张毅还用调教吗?他穿成那样很好,看上去很有品位。”

    说着,方凡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刘品,高个子大男生正两手交替扯着有点短的袖子,一脸局促和无奈。

    开幕式即将开始,林丽丽招呼四人进入展厅。不知她从哪里请来的主持人,很专业的样子,开场就在古琴曲中来了一段很有意境的独白,然后一一介绍出席开幕式的官员、画家、书法家等,自然是以官衔等级、艺术名望的高低次序来排。女人们竖起耳朵听完介绍,主持人念出来的名字里,没有金彪,当然,更不会有刘品。

    再接下去,官员致贺词,大师级艺术家发表讲话,两位画展主角分别致谢,最后,一位据说是本地最有名望的老画家,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台前,对着麦克风,抽搐着嘴角,口水淋漓地宣布:“张毅、陈晓彬画展,现在开幕!”

    方凡、袁媛夫妇被人流裹挟着,进入了画廊展区。其实,他们对绘画基本没有什么欣赏能力,但他们还是煞有介事地对着挂在墙上的画框指指点点了一番,在每一幅画前都走了一遍,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出了画廊。刘品已经熬不住想回去了,说有这时间,不如在家里看书自在得多。方凡不让回,说现在回去不太礼貌,晚宴还是要参加的。金彪也觉得可以回去了,开幕式参加过,心意就到了,晚宴无所谓。袁媛也不同意回去,说那个文化局局长,那个宣传部副部长,不是你们区政府领导吗?等一会儿晚宴时,你可以找机会坐他们一桌,和他们聊聊。

    终于熬到晚宴,到预订的饭店一看,每张餐桌上都竖着一份名单,谁坐在哪一桌,都是安排好的。袁媛、方凡两家四口坐在一起,还有六位不知是谁的亲戚还是朋友,只招呼了一下,就各聊各的,各吃各的了。林丽丽呢,作为男主角的夫人,自然是坐在张毅旁边,不断接受着朋友们的敬酒和祝福,忙得热火朝天。难为她还抽时间过来给她的女友夫妇敬了一杯酒,说了几句照顾不周的歉疚话,说不上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直到晚上七点多,这场令人感到无聊而疲惫的社会活动,才落下了帷幕。

    四人与林丽丽、张毅夫妇告别,出宴会厅时,两个男人都要上洗手间,女人们就站在门外等。袁媛说:“真没劲。”

    方凡笑了笑:“不适合我们这种人而已。”

    袁媛眼睛一横:“张毅门槛精,知道林丽丽娘家有钱,开画廊的钱,还不是林丽丽的?”

    方凡说:“张毅是个人才,以后会越来越厉害的,金彪和刘品加在一起都不及他。”

    袁媛“哼”了一声:“这种男人不可靠,林丽丽和他完全不是一类人,早晚要出事。”

    方凡未置可否,只说:“性格决定命运,也许,林丽丽身上有我们没发现的特殊才能。”

    两个男人从洗手间出来了,女人们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六、角色

    晚宴结束回到家,方凡没好气地冲刘品说:“快把西装脱下来,也不嫌难受。”

    方凡的语气似是与这套她亲手挑选的西装有些过不去,刘品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方凡自顾洗漱完毕进了卧室,自然是睡不着的,躺在床上看书,又走了神,脑子里净是刘品穿着西装拘谨的样子,像玩具店里站在穿婚纱的芭比娃娃边上的那个燕尾服男娃娃。那是一种模式化的男性形象,毫无个性,有的只是一个壳子。平时刘品究竟爱穿什么衣服?方凡几乎想不起来。这个男人居然从未给过他老婆一次夺目的形象震慑,她当时怎么会看上他的?这么想着,方凡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像她就是冲着他的博士生身份去的,这个身份掩盖了所有别的缺陷。那么,难道真是父母身上那种局促狭隘的小知识分子气质在她身上得到了不遗余力的延续?想到这里,方凡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要知道,一个女人失去了对丈夫的崇拜和爱戴,最痛苦的人不是丈夫,而是女人自己。

    既是想不起来刘品爱穿什么,那么总能想起来他什么都不穿的样子吧?可方凡同样在记忆中找不到刘品完整的身体印象,她对他的记忆很单调,就是那双冬天冰冷、夏天汗湿的手,覆盖在她胸脯上,竭尽所能地覆盖、掌握。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没有缠绵的揉弄,技巧的取悦,有的只是手的最简单的功能——抓取,他的习惯,就是用手抓住那份属于他的特殊津贴。甚至只要一把,就可以达到他心理上的满足感,多抓几次都是没有必要的。直到最后目的达成,他就急急地回到自己床上去睡了,好似害怕一旦再次依赖上那对丰胸,又要上了瘾,又要摆脱不掉。就像犯了烟瘾的人,给自己抽上一口,就一口,千万不可多抽,否则前功尽弃,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方凡真是佩服刘品的毅力。男人逼迫自己远离女色,自然需要坚强的自律性,然而,事事都可以自律到不近人情,那这个人,骨子里是很冷酷的。哪怕他耍赖,赖在她床上不走,哪怕他的手一整夜地骚扰着她的胸,那也比一分一毫都不出差错地守规矩要可爱得多。

    刘品已经很久没到方凡床上来找她了,她暗示过,但不怎么奏效,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性冷淡。或者,是她选错了老公?小说看得太多,过于书面化的衡量标准让她的判断不切实际?她选他,的确忽略了性情方面的软条件。她常常想,袁媛和金彪可以在浴缸里行鱼水之欢,林丽丽和张毅呢,虽然不知他们的具体操作办法,但就凭张毅迷恋林丽丽那双小巧而性感的脚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的。看看张毅的打扮吧,桀骜不驯的长发,时尚的牛仔裤,格子衬衣,越野帽……方凡确信,张毅是绝不会像刘品这样乏味的。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让林丽丽得了去?仅凭她那双脚吗?她消受得了他的浪漫、他的才情、他的趣味吗?这么想着,方凡甚至都要为张毅叫屈了,反过来,也是为林丽丽担忧。袁媛不是说了吗?这两个人一点都不般配,早晚要出事。袁媛当然只是妒忌,方凡却是细细思考过的,思考的结果和袁媛不谋而合,她从来不觉得,他们这一对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不是鸡同鸭讲?

    她甚至在几次聚会中观察过张毅的眼神。男人们都很给女人面子,每次都乖乖地出席了,于是,就有了六双眼睛目光交错的机会。方凡自然是把每个男人的眼神都审视了一番的,袁媛的老公金彪,坦率地说,他的眼睛里除了谦卑,没有别的东西,一般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男人都这样,没有脾气,懂得察言观色,顾全大局,又带着一点小小的狡猾,一点色迷迷,一种不成大器的聪明劲儿。只消一眼,方凡就能看出来,袁媛想当科长夫人乃至处长夫人的梦想,将永远是个泡影。

    张毅的眼神,那才是真正有挑战性的。他常常显得兴趣很广泛,注意力很分散,不停地东张西望,一处毫无特点的景,都会吸引他的目光。别人都在聊一个话题时,他又显得心猿意马,偶尔也会很认真地盯着你看,那可能是这个话题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不会刻意照顾谁的情绪,也不会完全无视小团体的小规矩。他若是看着谁,那就仿佛要给你画肖像一样,眯缝着眼睛,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探究。

    那一回在农家乐,袁媛说:“一道菜做得好不好,就看火候。”金彪附和着老婆的话打哈哈,林丽丽歪着头听,一边小口吃菜。方凡呢,正好坐在张毅对面,便乘机悄悄观察他。张毅显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手里捏着啤酒杯,侧着脸看房梁,面部轮廓很有立体感,越野帽的鸭舌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便加大了仰视的角度,几乎躺在了竹椅子上,全然不顾饭桌上别人的眼光。他那副样子,真是既纯真又不羁,要是这会儿有相机,方凡一定会把他拍下来。

    张毅就那样半躺半坐地抬着下巴看房梁,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垂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目光就对上了方凡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他们没有相互躲避对接的目光,她显然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忧伤和迷惘,无以揣度的深邃。就这么对视总有些尴尬,方凡不由得脸一红。对面的男人似是明白她心思似的,嘴角轻轻一咧,不露声色地一笑。这一笑,恐怕没人能看出来,但方凡绝对看出来了,并且,十分要命的是,她发现张毅笑的时候,眼角两边溜出了两缕隐约的桃花纹。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吸引女人呢?简直是杀手。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过对视的机会了,可对张毅的印象,就这样留下了。想来,方凡的判断,也还是书面化的。哪里就看出张毅是忧伤的、迷惘的、深邃的?他只是仰着脑袋看农家的雕花房梁,脖子酸了,便猛地垂下头来,松了一口气而已。可分明,他对她笑了,并且,眼角溜出的桃花纹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仅这一条,就足以让她相信,张毅是绝不会像刘品这样缺乏情趣的。

    就说下午在画展上看到的一幅张毅的作品吧。一位古装女子,坐在水桥边,脱了鞋在洗脚丫,远处的乌篷船上,公子哥露了半边脸,偷看着洗脚女。那女子分明是知道有人在窥视她,可她的神色,却是有恃无恐的,带着点娇羞的自得,她甚至故意把一只脚丫子搁在石头上,是展示,亦是勾引。虽然不是西方人体油画,但比那些洗浴裸女之类的,更有蛊惑之力。然而,画中女子的脚,却并不像是林丽丽那双水润润、小俏俏的脚,要比林丽丽的脚俏皮泼辣得多。这种画风的作品,居然有着一组十多幅,张毅对女人的脚的兴趣,也就可见一斑了。

    想到这里,方凡觉得面孔有些发烫,许是在晚宴上喝过一杯葡萄酒,也有可能是对那副洗脚女的作品的分析,让她心头生出了一丝蠢蠢欲动。然而,卧室外面毫无动静,刘品大概已经回自己房间了。这个可怜的男人,缩着手臂穿着西装,做了一天木头人,想必是不会有什么欲望了。

    在这样一个希望被打扰而实际却无人打扰的夜晚,女人的精神便有些出轨,她试图做一次完整的想象,以解决她身体里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而无以宣泄的内火。想象当然也是需要主角的,那么谁最适合担当这个角色呢?好像别无选择,今日里,一直是看着那个画展的主人,以他为中心的活动进行了一天,那么此刻,不妨也借他一用?当然,先要假设一种状况,比如,张毅不是林丽丽的丈夫。然而这种假设不存在,张毅当然是林丽丽的丈夫,想在脑子里屏蔽这条信息都做不到。如此,把张毅当作她想象的男主角,合适吗?

    方凡犹豫了一会儿,觉得抢女友的男人总归不好,便有些自责。若是让林丽丽知道了,不知怎么着急呢。倘若不是没有办法,林丽丽是绝不愿意让她的老公与女友近距离接触的,当初,她不就是怕女友见到她的新男朋友,才故意错报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吗?方凡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她默默地告诉自己:只是假设嘛,就当写一部小说。

    然后,她就带着一点促狭的恶意、一丝隐隐的愧疚,开始了她的想象。她当然不会把自己编进一部低级黄色小说,她也不愿意做琼瑶、张爱玲小说里的那种女人,也不要三毛式的。总之,要与众不同。她并没有刻意,而是顺其自然地编了下去。她完全沉浸在想象中,想象从好友手中悄悄地抢下喜欢的男人,想象这种暗暗的争夺带来的快感,想象与女友的丈夫偷情,因违背道德而格外刺激,又因充满挑战性的想象而兴奋,便更觉得好玩。

    正在方凡于小说的虚构中身临其境而不能自拔时,刘品提着他穿了一下午的那件西装一头闯了进来:“哎,这个,挂在哪里?”

    方凡先是一怔,然后一把掀开被子,纵身一扑,向着刘品的怀里倒去。漂泊在情感洪水里正意欲求救的女人,忽然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便有些饥不择食的意思了。

    刘品毫无准备,他几乎被方凡扑倒在地,起初他以为这个女人哪根神经搭错了,或者,是不是在梦游?他嘴里叫着:“哎哎,你怎么啦?怎么啦?”一只手还擎举着那件西装。他不敢用重力推她,只收拢着自己的双臂和肩胛,像一只正被渔民的手探捉到的河蚌,不愿意敞开怀抱。然而方凡竟异常主动,她简直着了魔,她让自己变成了一条柔软的蛇,缠绕在刘品身上。她闭着眼睛探寻他,嘴唇、舌头、双手以及丰腴的胸,一并地在他身上探寻着、触碰着、侵犯着。刘品煞是惊异,却也终于被触动了似的,再也敌不过她,便软了手脚,提着的那件西装“趴”的一声,跌落在地上。

    这一回,方凡和刘品第一次没有在床上做爱,很放纵,很投入,很肆无忌惮。在方凡的带动下,刘品完成得很好,很放松。做完爱,他还在方凡床上赖了好一会儿。他让他的手明目张胆地覆盖在方凡的胸口,这样让他感觉很满足。只是他不太明白,今天这个女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变得这么色情,便“嘿嘿”笑着问:“告诉我,怎么回事?”

    方凡闭着眼睛说:“就是想要你了,很想。”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刘品说。

    方凡没有回答,适才编的那个小说忽然跳出脑海,小说里的男主角,分明不是自己的丈夫。她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向躺在身边的男人。刘品像个婴儿一样,恨不得把整个身躯完全贴在她身上。他闭着眼睛,赤身裸体侧卧着,一条手臂压在她胸腹处,一条腿搁在她胯骨上。如果把这个形象树起来,那就是罗丹的某个雕塑,没有赘肉,肌肉纹理中透出欲望宣泄之后的倦怠。赤身裸体的男人,看起来比穿西装时帅多了。方凡想,也许刘品的身形的确比不上张毅健美,但肯定超过金彪。或者可以这么说,穿衣服的金彪比裸体的金彪帅,而裸体的刘品比穿衣服的刘品帅。张毅呢,不管是穿衣服还是裸体,大概都是帅的吧。

    想到这里,方凡几乎想笑出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金彪和张毅的裸体,如何能知道他们的裸体究竟是美还是不美呢?

    刘品在方凡身上赖了一会儿,好像断奶的孩子咂一会儿奶嘴过过瘾,而后,理性和自律开始恢复。他逼迫着自己摆脱方凡的身躯,坐起身,穿好衣服,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方凡说:“不早了,我去睡了,你也睡吧。”

    方凡没有回答,她看着他下床,套上拖鞋,出了她的卧室。然后,她伸展了一下因为完全的放纵而感觉比较舒坦的身体,心想,究竟是适才虚构的那个小说的情节让她如此疯狂,还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令她欲罢不能?

    方凡回顾了一番,结果令她感到有些沮丧,她发现,比起在地板上和刘品的这场翻云覆雨,虚构的小说实在是苍白无力透了。她甚至都没有兴趣再去重复想一遍完整的故事,那个带点邪恶的、带点色情的故事。她想,她的想象力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呢?白白地用了张毅这个角色,糟蹋了!

    七、爱说“离婚”的女人

    画展开幕式之后,女人们连着两个月没有聚会。方凡和袁媛似乎都很有耐心,林丽丽倒有些憋不住了。那天在张毅的画展上,她是大胜了她们一把,或者说,是张毅大胜了金彪和刘品。作为胜者,自然要主动一点,谦让一点,给败者一点面子。

    林丽丽先给袁媛打电话:“那天人实在太多,照顾不周,真是不好意思。我老早就想和你们碰头了,明天是星期六,有一家新开的茶楼,一起去吧?”

    茶楼是否新开其实毫无关系,主要是,中断了一段时间的聚会忽然又要开始,理由总应该充分一些。然而,那个最沉不住气的袁媛却在电话里蔫蔫地说:“不想去,没心情。”

    林丽丽就问:“不舒服吗?出来散散心嘛。”

    袁媛:“没不舒服,就是不想去。”

    林丽丽劝了好一会儿,没有说服袁媛,便打电话给方凡。方凡倒是心情不错,一口答应下来,并且说:“袁媛和金彪闹离婚呢,有情绪,我来打电话给她吧。”

    林丽丽挂了电话,心里感觉不太爽。袁媛和金彪闹离婚,方凡知道,她却不知道,可见,这两个月中,她们两个是有联络的,却不联络她。不过,要是果真在闹离婚,那倒要听听究竟怎么回事了。

    于是第二天,女人们就在那家新开的茶楼碰了头。袁媛一旦回到女人的小团体,又恢复了她激情四溢的性格,憋了两个月的话,终于倾泻而出。

    原来,那天晚宴结束回家后,袁媛就和金彪大吵了一场。自然是别人的老公有出息,便勾起了她的心头事。袁媛历数了金彪的几条罪状,最重要的一条是,上次说的,金彪去西藏和云南慰问回来就要升科级,都快半年了,居然还没有下文。前两次他们部门提干,就没轮到金彪,照这样下去,头顶秃光了都不会轮到他,这又如何让老婆过上伊丽莎白女王或者慈禧太后般的生活?

    向来如同绵羊一样的金彪,这一回居然破天荒地起来反抗了,说:“你根本就不懂我的难处,在政府机关工作我容易吗?你在文化馆里跳跳舞,那就叫事业了?就不能要孩子了?我看你就是自私!”

    自从结婚后,袁媛第一次遭到金彪的打击,并且这一次的打击力度非常大,她简直要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金彪了,在她的印象中,金彪是没有反抗精神的。当然,袁媛的嗓门比金彪更响,袁媛的撒手锏更厉害,她冲着气急败坏的金彪大吼一声:“我要离婚!”

    金彪没有继续和她争吵下去,他沉默了,并且连续沉默了两个星期。袁媛是不会认输的,看谁憋得过谁。两个星期后,金彪顶不住了求饶了,然而袁媛没有松口,她铁着脸对金彪说:“我可没开玩笑,你就认真考虑一下离婚的事吧。”

    袁媛说到这里,方凡就抿了抿嘴角,笑着说:“好,离婚好,我陪你,我也和刘品离婚。”

    林丽丽忍不住问:“为什么呀?”

    方凡说:“袁媛和金彪,这么郎才女貌的一对都要离婚了,我还不离?刘品比金彪差多了,不会赚钱,不会体贴人,闷葫芦似的,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刘品可是博士,以后会赚大钱的,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袁媛的口气酸溜溜的。

    方凡连连摇头,下狠力地贬低自己的丈夫:“没希望,光知道念书,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这种男人,没有安全感。”

    这显然是在安慰袁媛,又好像确实勾起了方凡对自己老公的不满。林丽丽看看左边的袁媛,又看看右边的方凡,嘴唇微微内收,怯生生地说:“你们都离婚,就剩下我一个,那我也离婚算了。”

    方凡就笑起来:“我们要离婚,你凑什么热闹?”

    袁媛一撇嘴,也笑出来:“你们家张毅多好啊!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能有才能,简直是个完美男人啊!”

    林丽丽就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你们要是都离婚,那我也离婚,离婚后,我们三个还是租房子住在一起,好不好?”

    其实,林丽丽不是一个会表演的女人,她想表达和女友们很铁,铁到可以为友情而牺牲婚姻的地步,但她过于夸张的语气,反而显得虚伪。然而,女友们是理解她的,这样一个保守的女人,能在口头上牺牲自己的老公已经很不错了。于是,三人就嘻嘻哈哈地,笑闹了起来。袁媛似也不再为自己和金彪的离婚战争而烦恼了,又成了一只多话的鹦鹉。

    没有男人参与的聚会,就是这么放松,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必端着架子装文雅,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把自家男人放在嘴上比来比去,那是一种游戏,一种消遣。若是真刀真枪地把男人拉出来比武,那就要伤感情了。虽然三家六口的前三次聚会表面上还算和谐,但没有明争,暗斗却是心照不宣的。女人们感觉有些累了,便觉得那种男女混合的聚会,还是少举行为好。

    女人们喝着茶,聊着天,东聊西扯的,林丽丽就劝袁媛:“你就别和金彪闹下去了,认真一点,早点要个孩子吧。”

    袁媛却很干脆地说:“我和金彪?早就说过了,我是不会要孩子的,除非,除非……”

    袁媛的眼珠子在方凡和林丽丽身上转过来、转过去,然后很快说了一句:“除非把金彪换成刘品或者张毅。”

    说完,袁媛顾自笑得浑身乱颤。方凡就说:“别以为刘品是什么好种,他这个人太偏执。偏执的人,容易孤独,弄不好就心理扭曲。严重一点的,精神出问题。你要是喜欢,我就拱手相让,这样吧,我离婚,把刘品让给你。”

    方凡对刘品六亲不认的分析比较客观,很有说服力。袁媛却说:“就算刘品不怎么样,那张毅呢?张毅总归是好的吧?”

    袁媛的意思,好像是要说,三个男人,唯独金彪是一颗不怎么优秀的种子。可是话说出来,产生的效果却是相反的,谁都能听出来,她就是因为自家男人没出息,就想着法子要证明女友的男人也未必是好的。

    林丽丽的嘴唇嘬得紧紧的,仿佛怕一开口就被女友们占了便宜去。袁媛却顾不得这些,摇着她的手臂催道:“你说说,张毅到底算不算好?”

    林丽丽被袁媛催急了,就红着脸说:“你们要是觉得好,我明天就去离婚,谁喜欢谁拿去,我没意见。”

    女人们争相说着“离婚”“离婚”,好像都很有兴趣要去试试离婚究竟有多好玩一样,又仿佛若不慷慨地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口,就是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信心、没有把控能力似的。她们都默认了一种可能,假如一个女人敢在公开场合说要和老公离婚,那说明她根本就不担心离婚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真要离婚的人,不会整天吵着喊着说离婚的。

    林丽丽已经在这一天的聚会中第二次提到了“离婚”,脸上是笑着的,然而,她的两片嘴唇却愈发地紧缩起来,“离婚”这两个字,从她紧紧嘬着的嘴里吐出来,颤巍巍、怯生生地,实在是没有底气。

    方凡就觉得,此刻是需要安慰一下林丽丽了,便说:“你家张毅真的很不错,有才气,有思想。你呢,脑子又那么好,我觉得,你们才应该生个孩子,你们的孩子肯定最出色了,这叫强强联手,优势整合。”

    方凡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她对张毅好像十分了解。袁媛也跟着起哄:“林丽丽你简直太幸运了,这么好的遗传基因,不生孩子太亏了。”

    两位女友这么说,林丽丽的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的。袁媛还不罢休,还劝着林丽丽,重复了好几遍。林丽丽端起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突然抬起头,很大声地说:“你们干吗自己不要孩子,倒竭力鼓动我要?我才不上当呢!”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女人在撒娇,可这情形,又不似说笑,空气里就有了一丝火药味。袁媛被噎住,几乎要发作了:“哎哎,你说,我们给你上什么当了?”

    方凡拉了拉袁媛的袖子:“袁媛你真是的,林丽丽是谦虚,开玩笑都听不懂啊?”

    方凡的圆场打得有些牵强,但气氛还是稍稍缓和了一些。林丽丽也很快转过弯来,嘴唇紧缩着,顺水推舟地嘟哝道:“就是,你们都离婚了,我怎么好意思不离婚?你们都不想要孩子,我怎么能一个人要孩子?”

    这话,真正是有些可笑,倘若被某个男人听到,当真会笑掉大牙的。可女人就是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有正常逻辑,她们通常是矛盾的,她们赞美一种幸福生活,向往的却是另一种幸福生活;她们自曝倒霉的时候,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幸运;她们说恨透了某一个男人,骨子里是爱死了这个男人……真是矛盾的女人!矛盾让女人变成了一种虚伪的动物。

    至此,女人们第一百次地得到了统一的意见——放弃做母亲的权利。这种事情,自然是统一为好,要是落了单,就说不清是好是坏了。

    八、游戏

    最近几次的聚会,究竟是有些微妙了,女人们的生活中多了男人的因素,就显得不那么纯粹。可女人们似乎又很相信她们的友情是十分牢固而可靠的,总是要拿一些敏感的话题去考验各自的承受力。当然,这些话题她们单身时也是经常提及的,只是那时候,她们比现在要皮实得多呢,她们青春而单纯,像个没发育好的苹果,坚硬到什么都无以伤及她们。然后,苹果成熟了,从树上摘下来了。起先,苹果还新鲜着,表皮光滑紧绷,没有瑕疵,也没有伤痕,自然是不容易受到细菌的侵犯。然而,苹果总是放在充满污秽的空气中,接触着各种各样的有毒有害物质,又总是会遇到碰撞跌打的事,于是便受伤了、感染了、腐烂了,看上去、当然也不完美了。

    如今的袁媛、方凡和林丽丽,就是从树上摘下不短时日的苹果,早已过了不受浸染、不被污浊的时候,可她们却又不自知,总觉得自己依然是纯粹而美好的,还经得起摔打和磨砺。她们不知道,女人不是越磨越光亮的钻石,而是越老越容易腐烂的苹果。

    没有孩子的女人,就有些太过空闲,便总想着要找事情来做。这一日,她们约好了一起去逛外贸服装市场,各自买了一堆衣服,又找到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

    许是适才淘到了几套又便宜又时尚的新衣,女人们的心情都比较好,闲聊的内容也相对开放,话题止不住地又跑到了男人身上。还是袁媛起的头,说:“我现在都不敢和金彪一起出门了,昨天晚饭后散步,路过一家水果摊,看到有新鲜的草莓,就买了两斤。摆摊的老太太居然说:‘阿妹,两斤太少了,你和你爸爸两个人吃,三斤差不多。’气死我了!”

    方凡一口咖啡含在嘴里,几乎喷出来。林丽丽笑着说:“没那么夸张吧?”

    袁媛很严肃地说:“没骗你们,真的!”

    方凡就说:“世上又有几对夫妻是完全般配的?你们只是长相不般配,有些夫妻是性格、兴趣、价值观样样不对路,那才叫不般配。”

    林丽丽很敏感,方凡这么一说,她就要对号入座了,好像样样不对路的夫妻,说的就是她:“人家就是这么说我和张毅的,一个画画的,一个做会计的,怎么能过到一起去呢?”

    方凡听出来,林丽丽小女人脾气又作祟了,便说:“你们那还是表面现象,职业不同不是最根本的矛盾,骨子里的南辕北辙,那才可怕。”

    方凡说完,心里又有些不甘,凭什么非要附和着林丽丽的性子说话?她小心眼,就要迁就她?总是照顾她,她倒不知别人的好心。这么一想,方凡心里就生出了一个主意,便不动声色地喝了几口热茶,慢吞吞地说:“假如,把我们这三对夫妻拆散了重新组合,你们觉得,谁和谁最般配?”

    这是一个比较大胆的设想,方凡一提出,袁媛的脸上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兴奋。方凡就继续:“这样吧,我们来做个游戏,假如把刘品、金彪、张毅这三个男人放在一起,让你选一个做你的老公,你愿意选谁?”

    林丽丽立即反对:“不玩不玩,这游戏,听听都吓死人。”

    袁媛却跃跃欲试:“玩玩吧,又没人当真。”

    方凡就说:“要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就给你们每人一张纸条,把你选的男人的名字写下来,怎么样?”

    林丽丽苦笑着:“那有什么区别?最后都会知道的。”

    袁媛却嬉笑着说:“知道怕什么?谁不知道谁啊!对了方凡,单选题还是多选题?”

    方凡:“不要太贪心,只能单选。”

    容不得林丽丽反对,方凡已经从包里拿出一本便签,撕了三张纸条发到每个人面前。袁媛首先拿起笔,咬着嘴唇想了想,下决心似的,写下了一个名字。方凡呢,似是早就想过,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一个名字。两人都把纸条合在桌上,等着林丽丽。林丽丽拿着笔,就是下不了手,那两个催了好几次交卷,逼得没办法了,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写下了一个名字。方凡说:“好,都写下来了,我先请你们阅卷。”

    说完,把合在桌上的纸条翻了过来,另两个的脑袋凑了上去,只见纸条上赫赫然两个字:“张毅。”

    林丽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讪笑着,嘴角启了启,想要说什么,没说出来。袁媛却拍手跺脚哈哈大笑着翻开了自己的纸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张毅!”

    林丽丽瞪眼看着纸条,发红的脸色渐渐变白,脸上本就可怜而尴尬的笑也隐没了。两张纸条已经打开在她面前,张毅、张毅,居然都是张毅。她的丈夫已经被两位女友瓜分,而自己的那张纸条,正被她压在手掌下。袁媛说:“快打开吧,看看选了谁。”

    林丽丽摇着头,双手依然覆盖着纸条,一副不肯就范的样子。袁媛嬉笑着哀求:“看看吧,就看一眼,求求你了好不好?”

    说完,袁媛伸手要去掰开林丽丽的手,林丽丽却一跃而起,整个人往桌上一趴,纸条压在了她身底下。袁媛一看这阵势,就嚷嚷着:“不许耍赖,你都看了我们的,凭什么不让我们看你的?”

    说着,纵身扑在了林丽丽身上。

    在林丽丽的尖叫声和袁媛的大笑声中,方凡也参与了进去,她从林丽丽身子底下去挖她的纸条,挖不到,就在林丽丽的腰眼上挠痒痒。就这样,三个女人扭在了一起,好似橄榄球运动员抢球一样,一个叠一个,垒成了一座小小的人山。人山下面传出袁媛肆无忌惮的笑声,方凡挠痒痒时嘴里发出的“嘘嘘”声,还有碰翻了杯子、撒了小点心的撞击声,好不热闹。林丽丽呢,起初只是发出几声短促的尖叫,然而女伴们是玩疯了,尖叫根本无用,就闷着脸求饶:“别抢啦,别抢啦,求求你们别抢啦……”求着求着,声音里就带了哭腔,就啜泣起来,嘤嘤的,而后干脆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那两个笑闹了一阵,发现被压在最下面的林丽丽有些异样,这才安静下来,一听,居然哭了。方凡慌忙直起身,又拉了一把袁媛,两个女人放开了最下面的林丽丽。

    林丽丽并不起来,她依然趴在桌上,面部紧紧贴着桌面,紧俏圆润的背脊一耸一耸地抖动着,已经哭得汹涌澎湃了。这一下,袁媛和方凡就看不懂了。袁媛说:“有什么好哭的?说了是做游戏,怎么变得玩不起了?”

    方凡说:“是不是哪里压伤了?你直起身来,看看能不能动?”

    林丽丽还是趴着哭,一点都没有要离开桌面站起来的意思。袁媛忍不住了,就去掰她的肩膀,掰不动,方凡就上去帮忙,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搀住她的双臂,想要扶她起来。两人一使劲,林丽丽却一个挺身站起来,用力甩掉两双扶住她的手,对着袁媛和方凡,慢慢地打开了她的掌心,那张纸条已经变成了一小团纸球,歪瓜裂枣般躺在她的手心里。

    袁媛和方凡不敢动手拿纸条,她们只是看着林丽丽,看着这个缺乏娱乐精神的无趣女人,她们想,她究竟要干什么?

    林丽丽泪眼婆娑地盯着她的女友们,慢慢地打开纸团,然后示威似的,在女友们面前举起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用力一撕,纸条变成两片碎纸,接着,变成四片、八片、十六片、三十二片……最后,变成了一把碎末。林丽丽一扬手,白色的小纸屑蓬蓬然飞起来,细雪花似的从半空中悠悠地飘落而下。

    等到纸屑飘尽,全部落在了桌面和地面上,林丽丽才擦了一把眼泪,煞白着脸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咖啡馆出口走去,决绝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袁媛和方凡目瞪口呆地看着林丽丽,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口。袁媛大叹一声:“唉!说翻脸就翻脸,发什么神经啊!”

    方凡说:“你头上都是纸屑,快梳梳头吧。”

    袁媛赶紧从包里摸出一把小梳子,一边梳她那一头波浪长发,一边说:“林丽丽怎么回事?玩玩都要生气,真没意思。”

    方凡摇头叹息:“她要是选刘品,我是不会生气的。”

    游戏似乎玩得有些过火了,林丽丽哭着跑了,好像是袁媛和方凡欺负了她一样。

    “她是妒忌我们。她没有艺术细胞,又不会打扮,你想想,我是搞舞蹈的,你是搞文学的,她呢?一个会计,和我们混在一起,肯定有压力,她大概真的怕我们抢她的老公。”袁媛说这些话的时候,方凡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不屑的笑意,她摇了摇头:“也许另有原因,我们只是不明真相吧。算了,不玩就不玩。”

    袁媛想起了林丽丽的纸条:“你刚才看清楚了没有?她那张纸条上写了谁?”

    方凡说:“她一打开就撕,来不及看清,纸条就变成碎片了。”

    接下来,这两个女人就一直在猜测,林丽丽究竟写的是谁的名字。她们两个都写了张毅,那么林丽丽写的是谁?是金彪呢?还是刘品?

    九、怀孕

    自从林丽丽哭着跑出咖啡馆后,女人们就没有再聚过,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邀请另两个。其实方凡是想过的,但一想起来,又觉得意兴阑珊。若是让她主动打电话给林丽丽,就等于是向她低头赔罪,这又有些不甘心。她有什么错?凭什么让她低声下气地去找林丽丽?可是,如果不叫上林丽丽,就她和袁媛两人聚会,又有什么意思呢。说实话,方凡觉得和袁媛在一起,那才真叫乏味,她除了说金彪长金彪短,还能说点别的什么呢?当然,若让她单独和林丽丽聚会,也是不好玩的。林丽丽这个人,且不说她城府有多深,就是一句话,她也是说半句藏半句的。所以,只有三个人都在场,那样才好玩,才有趣。想来想去,方凡就懒洋洋的,没有兴致去约她们出来了。

    袁媛呢,不知在忙些什么,居然也一直保持沉默,好像那天搞得林丽丽大哭之后,她就忽然变沉稳了,不再“叽叽喳喳”整天关不拢嘴巴了。林丽丽呢,更不可能主动来找另两位,她大概是铁了心要和她们断交,才会这样不顾脸面吧?友情之鼎果然是少不得一足的,也没有谁说要散伙,可就这样,差不多就是散伙的样子了。

    又是半个月以后,方凡去医院检查身体,因为例假延迟十多天还没有来。一查,居然怀孕了,算来算去,就是去参加画廊开幕式的那天晚上,和刘品在地板上做的那一回怀上的。方凡想,结婚的时候就和刘品说好不要孩子的,一不小心有了,就只能吃点苦头去打掉了。她估计,要是告诉刘品,他一定会说:“哦?孩子?不是说了不要孩子吗?你看着办吧。”

    可还是要告诉他的,男人做下的事,怎么能不告诉肇事者?晚上,方凡就把怀孕的事跟刘品说了,没想到,这个书呆子竟高兴得围着方凡团团转,一个劲地问:“老婆你想吃什么,老婆你想喝什么,老婆从今以后你不要擦地板,不要洗衣服,不要洗碗,一切家务我包了……”书呆子忽然变成了模范丈夫,这倒让方凡有些措手不及了。

    刘品开始想象他未来的孩子:“如果是女儿,长得像我好,儿子像你更好。要是女儿,将来让她学古筝,儿子就学钢琴。叫什么名字呢?刘一凡?呵呵呵……”男人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竟笑出了声音。

    方凡看着一脸傻笑的刘品,心想,原来他是很希望有一个孩子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把真实想法说出来过。这么想着,她就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有些过分了,她一直觉得刘品迟钝、木讷得简直像少长了某根神经。现在她想,也许并不是刘品木讷,而是她太强势了,她让他失去了话语能力。

    方凡抚摸着自己平坦坦、紧绷绷的肚子。肚子还没有显出怀孕的迹象,但检验单上明确写着,这里的确已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了,方凡就禁不住有些感动起来。她又看了看刘品,心想:其实这个男人还是不错的,有几个男人到了这个年龄还能潜心读书的?

    方凡想了很多,最后,她认为自己也是想要这个孩子的,至少现在,她知道她心里荡漾着的那种感觉,跟幸福有关。

    当晚,方凡就打电话给袁媛,报告了她怀孕的消息。袁媛在电话里反复地问:“真的吗?你真的决定要孩子了?”

    在得到方凡重复的肯定后,袁媛忽然在电话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方凡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干吗哭?”

    袁媛抽泣着说:“我也怀孕了,上个星期查出来的,我没敢告诉你。说好不要孩子的,我自管自先有了,怕你们笑话。”

    方凡就笑起来:“你想有就有,没人阻止你啊!”

    袁媛破涕为笑:“可要是生个女儿,像金彪那样胖的,还秃顶,可怎么办啊?”

    方凡笑得更开心了:“不会的,放心,我保证,你不会生出又胖又秃顶的女儿的。”

    袁媛听了,又抽泣起来:“你凭什么保证啊?你又不是金彪。还有,我以后怎么跳舞啊?”

    方凡就有些不耐烦了:“袁媛,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要那么天真了?你都快要当妈妈了!”

    袁媛就不再撒娇装傻了,停顿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林丽丽怎么样了,她要是知道我们都怀孕了,会不会也急着要张毅快快给她播个种?”

    方凡呵呵地笑着说:“完全有可能。”

    袁媛就说:“我明天去一趟财务室,报销下乡演出费用,顺便看看林丽丽。”

    方凡说:“好,找个时间我们聚一下。”

    大概,怀孕中的女人都会得健忘症,好像她们不约而同地忘了,林丽丽正在与她们闹别扭呢。也或者,做了母亲或者准母亲的女人,会比一般的女人多一些善良和理解。

    第二天中午,袁媛急吼吼地闯进方凡办公室,关上门,小声说:“你听说了没有,林丽丽在闹离婚呢。”

    方凡吓了一跳:“什么?真的假的?闹着玩吧?”

    袁媛说:“真的,我去财务报销,听小王出纳说的,林丽丽已经两个多星期没上班了。小王说,林丽丽看不住张毅,那个风流才子外面有花头哦。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这一对就是不般配嘛。我说了一百次要离婚啦,要离婚啦,也没有离。这种事情么,吓唬吓唬男人的呀,她倒好,玩真的了。”

    方凡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怪林丽丽自己,做女人呢,得学会一套看住男人的本领,她太老实了。”

    这么一说,女人们就觉得那个哭着逃离她们小团体的女人,真真是有些可怜。袁媛就说:“要不要给林丽丽打个电话,约她出来聚一下?”

    方凡想了想,说:“行啊,这种时候,我们应该在她身边。”

    两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便自作主张定好了时间,打算约她们的女友出来聚会。她们觉得,不管林丽丽之前是否对她们有意见,总之这种时候,应该主动去约她,要不也太不够朋友了。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总是充满了同情心,同情那些遥远而不相干的穷人,为电影、电视里虚构的故事掉眼泪,对街头的流浪狗和流浪猫充满怜惜之情。身边的女人若是遭遇挫折了,她们当然也会同情,并且,还格外乐意接受那个比她倒霉的女人的友情。这个中缘由,也许是女人的同情心起了作用。也或者,在倒霉女人面前,她们更有优越感和成就感?

    当然,方凡和袁媛想要安慰失意的林丽丽,那是很真诚的。她们在上岛咖啡订了个包房,然后,准备给林丽丽打电话。袁媛说:“你想,林丽丽要是拿起电话机,一听是我们的声音,她会不会忍不住哭出来啊?”

    方凡:“也许会吧。”

    袁媛又说:“要是听到她在电话里哭出来,我肯定也会陪着她流眼泪的。”

    这么一说,袁媛的眼圈果然就红了。方凡:“哭有什么用?应该对她说:‘林丽丽,别哭!把那个男人扔在一边,别管他。快出来吧,我们等你。’”

    说完,方凡自己先笑起来,袁媛也红着眼圈笑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就把她约出来呀。”方凡说。

    两个女人都想到了接下去的一幕,她们把遭遇婚姻危机的女友请了出来,并且给了她一场无微不至的关怀、安慰,以及为她岌岌可危的婚姻出谋划策,为她如何对付一个花心男人商议种种办法……也许,林丽丽就这样走出了一场危机了呢。

    方凡拿起了电话,按下了林丽丽家里的号码。袁媛乘机在边上按了一下免提键,两个女人一起听着电话响了三下,然后接通了。

    “喂,找谁?”她们听出来,是林丽丽喑哑而无精打采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们忽然都觉得有些紧张,袁媛按了按心脏,急得挤眉弄眼的。方凡沉了沉气息,对着免提话筒说:“林丽丽,是我们,方凡,袁媛……”

    林丽丽原本很是萎靡的声音,忽然就变响了:“哦?有事吗?”

    跟她们想象中不一样,林丽丽非但没有哭出来,听起来反而越发强硬了,根本没有袁媛跟着电话机一起掉眼泪的机会。方凡呢,也不可能说出那句“别哭,快出来吧,我们等你”的话了,她小心翼翼地说:“是这样的,我和袁媛,想请你出来,聚一聚。”

    “哦!真不好意思,我这会儿正忙着给张毅整理行李呢,他要去日本做个画展。谢谢你们的好意了,再见!”

    不容方凡说第二句话,“嘟嘟”的忙音就响了起来。两个女人看着电话机,发了好一会儿呆。袁媛醒悟过来,狠狠地说:“男人要出国办画展,就神气成这个样子了,哼!”

    刚说完,她又很是疑惑地问方凡:“她这样子,像是要离婚的人吗?”

    方凡摇了摇头:“谁知道!死要面子吧。”

    说完,方凡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孕妇须知》交给袁媛:“送你一本书,祝我们都生出一个健康漂亮的宝宝。”

    说完,也不管袁媛还呆站着,方凡就拿出自己的那本《孕期保健》,埋头读了起来。

    袁媛拿着书,悻悻地离开了方凡的办公室。她想:方凡这个人,心肠硬起来简直像个男人,我可做不到无动于衷。林丽丽还是蛮可怜的,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是强装体面,还是找个时间去看看她吧。

    当天晚上,袁媛特意买了一个水果篮,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寻往林丽丽家。她还记得,林丽丽结婚前,她和方凡来参观过她的新房。袁媛走到那个小区的一栋楼下,觉得就是这里,可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几层几号。她抬起头,仰看着一扇扇格子窗户,想着要不要大声喊林丽丽的名字。一低头,却见拐角处有一个女人,高挑挑的个子,戴着眼镜,耸着胸,东张西望地朝这边走来。袁媛看着正迎面而来的女人,嘴巴一咧,就笑起来。

    方凡也看见站在楼下的袁媛了,她冲袁媛挥了挥手,加快了脚步。两人在楼梯口碰了头,相互问道:“是这个门洞吗?”

    “好像是302。”

    “进去再说。”

    “走吧。”

    两个女人竟一点都不惊讶会在这里不期而遇,就像早就约好了似的,肩并肩地进了她们另一位女友家的楼道。

    “叮咚叮咚……”林丽丽家的房门应声而开。

    林丽丽手握门把手,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泪痕,她惊愕地看着门外的袁媛和方凡,眼泪又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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