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汇聚了来自川南各县的女学生。刚到宜宾,赵一曼被大姐夫安排住在县团委书记郑则龙的家——武庙街郑家大院里。郑则龙的妹妹郑秀石、郑奂如都是举止娴雅、聪明伶俐的漂亮姑娘,双方一见如故,很快就如亲姐妹般形影不离。在乡下时,赵一曼虽然在大姐夫的指教下学了几门功课,但严格地说,还没有达到高小毕业的程度,郑家姐妹帮助她抓紧复习了数学、国文等课程,终于正式考入宜宾女子中学一年级二期(3)班。1925年农历正月十六日,赵一曼正式进入了这所学校读中学。这一年,她刚满二十岁。
当时女子中学是一个涌现出来的新鲜事物,有人反对,也有人支持和拥护。中共宜宾党组织更是把女子中学作为一块耕耘的苗圃,精心培育,让它发展壮大。在女子中学执教的老师有一部分也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员、中共党员或国民党员,他们在组织学生运动,传播新知识、新文化、启迪学生的觉悟等方面发挥了积极有效的作用。
教国文的尹绍洲老师这时刚成为中共党员。他就是宜宾城里人,1911年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后,他离京返川。第二年,尹绍洲发起成立“共和党宜宾支部”,任支部长;并创办宜宾第一家报纸《日新报》。同年8月,同盟会革命党人组建的共和党宣布解散,尹绍洲即返北京复学于国立法政专门学校。后参加北洋政府内务部知县试验事务所考试,见时事日非,未任职返回宜宾。1915年,袁世凯为复辟帝制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尹联络同盟会同志四处严词申讨。宜宾县知事将其逮捕监禁。尹绍洲拒不屈服,至次年1月护国军占领宜宾,始得释出狱。1916年,他出任川边镇守使署咨谋兼军法长。不久,任成都地方审判厅书记官。1918年,孙中山号召开展护法运动,尹绍洲参加四川靖国军,任第一纵队军法处长。后来目睹四川军阀坐大,“民主”、“共和”成泡影,乃辞职回家。1923年秋,尹绍洲开始博览革命书刊,次年受聘为宜宾“青年读书会”指导人。1925年6月,尹绍洲发动宜宾各界人士组成叙府“五卅”惨案外交后援会。11月,国民党(左派)宜宾县党部成立,尹绍洲被选为执行委员,负责秘书处工作,随即领导发动宜宾工人、学生、市民参加反仇油斗争。
开学后的第一堂作文课,尹绍洲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不如归去”与“炒米糖开水”呼叫声谁更凄惨》,许多同学不知如何下笔,赵一曼却一蹴而就。尹绍洲老师看了,认为她写得好,要她在班里朗读。她有点紧张,但还是很快克服了。她念道:
春天来了,杜鹃鸟一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停地啼叫着。听起来不免有些令人难过,所以古诗人有“杜鹃啼血……”的词句,形容其叫声的凄惨……
“炒米糖开水”,是小贩的叫卖声。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远处传来“炒米糖开水,炒米糖开水”的叫喊声,特别是风雨之夜,小贩踏着泥泞的道路,一手提着开水壶,一手提着盛炒米糖的竹篮子,穿街过巷,叫卖炒米糖开水。这种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并不像“不如归去”的叫声那样感动诗人,但是听起来实在是够凄惨的。
…… ……
有种人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自己不劳动却过着所谓的“幸福”的寄生生活。可是,他们的“幸福”却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广大的穷苦人,被压在社会底层,苦难深重,挣扎在饥饿线上。他们为了求生存,被迫做小贩沿街叫卖“炒米糖开水”。这种叫卖声,深夜传来,扣人心弦,比起“不如归去”的啼叫声来,更觉凄惨,每每听之而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这种社会的不平等现象,我们年轻人、有志气的人、有抱负的人应责无旁贷地去改造它。
同学们听了都很敬佩赵一曼。日子久了,同学们很愿意与她接触,也很信任她。赵一曼结合在乡下的革命斗争积累的经验和她良好的禀赋和天性,团结、帮助同学。找同学聊天,向大家讲述妇女同盟会的斗争故事;送进步书报给同学看,积极宣传进步思想。由于她正直热情,作风正派,在学校成立共青团支部的时候,她被选为支部委员。在学生会成立大会上,她又被选为学生会常委,出任交际股长。还作为宜宾女子中学代表出席了叙府学联,当选为学联常委,分管学联宣传工作,成为宜宾地区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
当时,上海、北平等地方的女学生都兴剪发辫,提倡“解放妇女,反对礼教”。这股清新的风也吹到了宜宾女子中学。赵一曼和同学们酝酿着剪掉发辫、发髻,梳短发。事情传到了县教育局局长赵舜臣的耳朵里,他立即颁发布告:女中学生一律梳辫子,不准剪头发,违者马上除名停学!
布告一贴出来,校园里群情激愤。赵一曼立即召集团支部委员开会研究这件事,大家认为这是对女学生自由的一种束缚和歧视,必须坚决给予抵制。于是,第二天赵一曼带领着同学们去找监学。那时候监学就是校长,叫龙钟显。
赵一曼对学监说:“龙学监,学校规定挽髻,我们都不会,请您教一教我们。” 龙学监没料到学生们会使出这么一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群学生,还没反应过来。
赵一曼马上说:“既然龙学监不教我们,那我们只好把头发剪了。”喀嚓一声,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剪刀,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赵一曼成为宜宾历史上第一个剪短发的女学生。
同学们看赵一曼这样的果断,也纷纷剪掉发辫,剪刀在同学们手上传递,发辫一个个被剪落在地上。
龙学监吓坏了,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走吧。”
在赵一曼的带动下,全城的女生纷纷把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那些爱追求时尚的娇小姐也跟风追进,仿效起来。
赵一曼剪发的壮举,取得了胜利。当时郑佑之正主编四川的《教育旬刊》,上面有个栏目叫“七言八语”,赵一曼专门在这个栏目发表短文抨击了宜宾教育局的挽髻决定。
没课时,赵一曼也和同学到公园或金沙江和岷江汇合的地方去划船。这时赵一曼活泼热烈的个性,就从另一面表现了出来。只是国破家亡,这江山如画的美景,更激发了她的爱国热情和为之奋斗的紧迫感。
1925年5月15日,上海日商内外棉七厂资本家借口存纱不敷,故意关闭工厂,停发工人工资。工人顾正红带领群众冲进厂内,与资本家理论,要求复工和开工资。日本资本家非但不允,而且还向工人开枪射击,打死顾正红,打伤工人10余人。5月30日上午,上海工人、学生2000多人,分组在公共租界各马路散发反帝传单,进行讲演,揭露帝国主义枪杀顾正红、抓捕学生的罪行,反对“四提案”。租界当局大肆拘捕爱国学生。当天下午,仅南京路的老闸捕房就拘捕了100多人。万余名愤怒的群众聚集在老闸捕房门口,高呼“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打倒帝国主义!”“收回外国租界!”等口号,要求立即释放被捕学生。英国捕头爱伏生竟调集通班巡捕,公然开枪屠杀手无寸铁的群众,打死13人,重伤数十人,逮捕150余人。其中捕去学生40余人,射杀学生4名,击伤学生6名,路人受伤者17名,已死3名。6月1日复枪毙3人,伤18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赵一曼被选为宜宾“五卅运动”外交后援会的妇女干事,积极参加游行,张贴标语,并发表演说。
“打倒列强!”
“打倒军阀!”……
赵一曼昂首挺胸,行进在游行队伍的前列。郑秀石她们在她左右。群情激愤,到处是山呼海啸的人群。
1926年,北伐战争开始。叶挺将军率领的北伐先锋队节节胜利,反帝反封建运动蓬勃开展,到处在抵制洋货(当时称之为“仇货运动”)。赵一曼所在的学联组织宣传队,沿街演说抨击段祺瑞政府制造北京“三一八”惨案,揭露天津“大沽口事件”真相,激起了群众义愤,进一步推动了抵制英日进口货物运动。6月12日(端午节前两天),奸商李伯衡贩运的英国煤油从长江来宜宾。得到消息后,宜宾学联等组织在中共宜宾特支的领导下,立即成立了抵制洋货的指挥部,赵一曼也是成员之一。她负责宣传工作,油轮尚未出现,她们的宣传动员已深入人心。赵一曼站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对大家说:
“几十年来,各个国家的帝国主义在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都对中国进行了残酷的侵略和掠夺,把我们的祖国已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必须跟全国人民一道,团结起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现在,我们宜宾的奸商李伯衡又在帮助帝国主义贩运洋油,我们能不抵制吗?”
“不能!”
“帝国主义是我们的仇人,洋油就是‘仇油’,我们要坚决抵制!决不能叫油轮在宜宾靠岸!”
“对!”
大家群情激愤,个个摩拳擦掌,做好了随时出发参加战斗的准备。
其实,从1925年至此时,宜宾已经发起了两次反对“仇油”的斗争。
第一次是1925年11月23日,英商船“老蜀通”号满载煤油上驶宜宾,共青团宜宾特支、叙府外交后援会、学生联合会等约集两三百人,列队江边向驳船工人演讲,鼓动他们不为仇船卸货,围观群众纷纷向仇船抛掷鹅卵石和砖头,迫使“老蜀通”仓皇逃窜。
第二次是1926年4月11日,英轮“川东”、“川北”号装运煤油抵达宜宾,中共宜宾特支通过国民党“左派”县党部、学生联合会、外交后援会,组织叙府联合中学、县宜中、女子中学等校的学生到江边抵制。
6月12日这一天,天空中满是阴霾,不久,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地迷茫一片。王爷庙的码头上,却聚集着宜宾两千多名各学校的爱国师生。总指挥、学联主席邵斌指挥大家用竹筐抬石头砖块,沿街布下岗哨,把守要道,防止流氓捣乱。英国油轮开到了金沙江与岷江会合处,快靠近王爷庙码头时,岸上的两千多名学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反对经济侵略!”“不许‘仇油’上岸!”。雨越下越大,东山的白塔都被遮没了。李伯衡那艘装满洋油的油轮,以为在这样的天气下可以浑水摸鱼进入宜宾码头,不顾学生们的呐喊,仍然顽固地向前开。大家被激怒了,石块、砖头纷纷砸向油船,油船的甲板发出了乒乒乓乓乱雨一样的响声。油船掉头向江心开去。大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油船停在江心抛下锚,不动了。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同学们在江边轮班换岗坚守了三天三夜,油船在江心也停了三天三夜。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天,一艘驳船悄悄靠近了江心的油轮。奸商李伯衡带着几个心腹,企图将洋油卸到驳船上运走。赵一曼和同学们见了,她挥手一喊:“走!”大家跳上几只木船,摇着桨,飞快地向江心驶去。学联主席邵斌站在那里指挥,同学们跳上驳船,把油桶使劲往江心推去。赵一曼一口气推下十几桶。
岸上的群众欢呼起来,许多人也跃跃欲试。
“打倒奸商!”
“推倒‘仇油’!”
“独立自主!”
“自强自立!”
突然,江边响起了砰砰砰的枪声,一大队城防军向码头冲来。学生们被士兵一步步逼到王爷庙门前,双方僵持着。
“赶快解散!不然,枪子可不长眼睛!”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挥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这时,赵一曼已经上岸,她站在一块高石上,喊道:“同学们不要怕!我们这是正义的爱国行动!”紧接着,她领着大家喊起了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不要做亡国奴,打倒汉奸走狗!”两千多人的喊声排山倒海一般。
军官气急败坏,又对着天空开了两枪,然后用枪口指着赵一曼。
赵一曼大义凛然,对士兵说:“你们也都是中国人,不去打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而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准你胡说!”那军官命令士兵,“快,把她抓起来!”
可几个同学上前去保护赵一曼。最终,城防军抓走了其他几名爱国学生,宜宾学联组织学生到城防司令部请愿,把宜宾城防司令部所在的崇报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防司令辜勉之放出话来:“段(段琪瑞)执政能演惨案,辜司令我也演得惨案!”辜勉之的威胁并没有吓倒爱国学生,却激起了全城的愤怒,市民也起来声援爱国学生,罢工、罢市,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宜宾学联还向全国发出了通电,呼吁全国学联支援。宜宾掀起了反帝爱国运动的高潮。赵一曼领着同学到处演讲、贴标语,甚至把标语贴到了奸商李伯衡商号的大门上。
全国各地纷纷来电支持宜宾的学生运动,愤怒声讨辜勉之。省城成都的学生包围了督军府,向当时的四川帮办、两年后便担任四川省主席、人称“西南王”的刘文辉请愿,支援宜宾学生。在全国、全省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刘文辉不得不命令辜勉之释放被捕的学生。
这场斗争,学生最终取得了胜利,奸商李伯衡答应了学生提出的条件:所有的“仇油”一律在三天内以七折拍卖,而且今后再不准贩卖“仇油”。
经过学生运动的不断考验,赵一曼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变得越来越成熟了。1926年夏天,经尹绍洲等人介绍,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辜勉之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为了挽回面子和担心再出什么“乱子”,他指使宜宾教育局,让所有的中学和师范类学校提前放假。
当时母亲正在病重中。赵一曼回家刚好见了母亲一面,母亲便与世长辞了。赵一曼大哭了一场,怀着悲痛,她连夜写了一篇祭文,其中有“封建制度不推翻,男女平等是空谈”之句。新学期一开始,学校便换了校长。新校长不学无术,人品也差,被称为流氓校长。他叫人贴出告示:
“……近来学生嚣张已达到极峰,指挥叫嚣者有之,非从严甄别不足以整顿校风。兹决定李淑宁等十三人勿庸来校。”
大家把学校的决定告诉了赵一曼,围着她说:“我们找教育局长说理去!”
教育局长赵舜臣躲开不见,叫下属传出话来:成命是不能收回的!同学们决定大家一齐退学!虽然赵一曼不愿意这样,但同学们决心已定。到了上课那天,学校惊讶地发现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后来赵一曼和其他被退学的同学去了新成立的中山中学,在赵一曼他们的劝说下,大家才陆续回来上课。
中山中学是一所新型的学校,除了中学部外,还吸收广东的经验开设了类似于“农民运动讲习所”这样的班级。教师包括国民党左派、中共党员和团员。而且开了宜宾城男女学生同校的先河。
不久,国民政府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在武汉成立分校,第一次面向全国招收女学生。赵一曼在《新蜀报》上看到了招生启事,宜宾党团组织也决定推荐她报考。
1926年11月,赵一曼登上了开往重庆的客船。二姐李坤杰和一曼的许多同学来江边码头送行。大姐夫郑佑之承受不了离别的痛苦,没来送行,而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银元给了李坤杰,让她转交给赵一曼。
船开了。赵一曼若有所待又若有所失,她满眼含泪,想起昨晚大家在给她饯行的宴会上唱的一首《离别歌》来:
“今朝离别天、离别天,
离别好心酸,
终夜泪不干、泪不干,
相会在何年?
各人珍重道路远,
地各天涯难相见!……”
但她马上意识到,作为一个革命者,是不应该这样儿女情长这样伤感的。这样一想,她不禁昂起头来,满怀豪情与信心地注视着滔滔不尽的滚滚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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