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新三届-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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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中篇小说集《姑娘那年十八岁》。那本书中收入了我的五个中篇小说,这五个中篇小说都是写新三届知青生活的。文学评论家、作家行人给我写了序言,名为《生活锻造自我》。在序言中,行人写到了我当初在知青点时,代一些知青兄弟写情书的事,行人对此还给予了颇高的评价。而事实的确如此,我在知青点时确实没少替知青兄弟写情书,还由此促成了好几对知青的结合。

    情书是很私密的一种东西,恋人们寄情于情书的字里行间,互相传达着彼此爱慕的心意,但请人代写情书,却是现实条件下的产物,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知青——“知识青年”的简称,而我们新三届里很多人说是高中、初中文化,实际上都是被打了折扣的。当我们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全国就已经在轰轰烈烈闹“文革”了,虽然学业受影响的程度时强时弱,但“校园里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社会上的革命形势俨然已经“万里山河一片红”,而学校里的各种革命形式、手段,更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充分显示出了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身为学生,我们每天都是活动不断:今天是排练革命样板戏,明天又是集体跳忠字舞,时不时地还要开各种批判大会。所以,到了下乡插队的地方,好多人连请假条都写不好,就更不用说写传情达意的情书了。

    但是这情书却又实在是每个“有志”青年都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请假条的重要性和这个可根本没法比。因为在那个交流手段相对贫乏的时代,情书几乎是表达爱情的最主要的方式。无论是交流感情,还是倾诉心事,甚至是表白爱意,都离不开情书的帮忙,尤其是在男女交往观念还很传统的那个时代。相比之下,现在的年轻人可要幸运得多,打电话、上网聊天、发帖“灌水”、手机短信,尽可以一展自己所长,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的,也可能是诚恳的……所以写情书必须要有针对性,而不能千篇一律。就像所谓治病要“对症下药”,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万灵丹”一样。写情书,给小张写的不能给小李用,给小李写的自然也不能给小张用。

    比如,小张人长得还可以,平时很注重仪表,喜欢别人夸自己漂亮,那情书的写法自然是要以赞美她的美貌为重点,要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劲头,把她写得“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多写一些诸如“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或者“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粪的语句,来表现小伙了,对她的一见倾心。我记得写过一封挺典型的情书,就是这个类型的,我还依稀能回忆起其中的一些字句。那个女知青是徐州市里下乡过来的,人长得很好看,平时的打扮总是又干净、又利落,尤其是她身上带着的那种城市里来的气质,确实在一群略显“土气”的知青当中,显得有那么一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当时那封写给她的情书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一方而是她的文化比较好,相对应的,我代写的情书自然也要有些文采,达到既能表现内容和主题,又能避免语言平庸落入俗套的目的。而另一方面,怎样既能恰到好处地赞美她的独特气质,又不至于让求爱者相形见绌,也颇需要技巧。还好,一番设计之后,我终于写出了一封自己还算满意的情书,也算对得起那位知青兄弟了。记得那时的情书很流行用比喻,所以我任那篇情书里也用了许多的比喻句,什么“宛如出水芙蓉,清丽脱俗”,什么“面若桃花,灼灼照人”……遗憾的是,我从未有机会问过求我帮忙的小伙子,收信人看过之后是什么样的评价。

    而与这种类型不同的是,若小李长得相貌平平,但是为人善良,心眼好,平时很有人缘,那么情书里就不能再把赞美容貌作为重点了。对于这样的女知青,要以突出内在美、心灵美为主,多表达对写信者内心的触动。所以,这类情书要多用一些诸如:“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温婉的性情”,或者“水晶般纯洁的心灵,为我的生活折射进阳光”之类的语句,来突出她的气质或内涵。另外,如果对方有什么不够完美的地方,那就要小心地绕过这些“雷区”避免触到人家痛处,以防搞得适得其反了。如果对方是个小眼睛,那就要尽量避免类似于“明亮的眼睛”这些话了,弄不好平时就对自己的不完美耿耿于怀的收信人,会偏执地以为这是在讽刺自己。

    那个时代表达爱意盛行情书,是因为那时的爱情与现任的潮流很不同,那时的爱情是青涩、含蓄的,并没有“电视速配”、“爱情快餐”这些说道,所以很多当面并不敢讲出来的话,要靠情书来壮胆。不过,即使是这样,情书的表达语言也是相对很委婉的。代人写情书时,怎么才能既让姑娘明白小伙子的心意,又不至于太过唐突,也是很有技巧的,这琢磨语言的功夫还真是不简单。有的时候,写着写着我都觉得自己将来若回城了,完全可以去做外交官:整篇情书写下来,既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一副“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样子。回想起来,那时费尽心思去写每一份情书,确实很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可以算是插队生活中的练笔了。那一封封情书,有些是带着相思的哀愁,欲语又停留;有些是充满热切的感情,却又小心翼翼地表露;还有些带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引人遐思……真的有请我代写情书的知青,最后成功地得到了所爱的人,组成了幸福的家庭。每到这时,我自己也常常感到由衷的欣慰,替他们感到高兴。

    一声叹息

    20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但她那一声叹息却常常在我心中回荡。

    她也是一位新三届的学生,初中毕业后,闲居家中两年,1975年和我们同一批下放,到了徐州东部的一个农村。

    我是在公社计生办工作时,因为工作关系知道的她。记得有一天计生办召开全公社妇女干部会排查计划生育对象。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国家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的孕龄妇女要实行计划生育措施即上环。她所在的大队妇女主任点了她的名,说她是个“难缠头”(当地指不听话的意思),怎么做工作也做不通。因为她所在的大队属于我的“包片”,所以,我在本子上记下可她和十几个“难缠头”的名字。散会后,我向她所在的大队的妇女主任了解她们那些人的情况时,妇女主任又点了她的名字,而且又加了一个“最”字,即“最难缠”。没等我问原因,妇女主任就告诉我说,她是一个知青,新三届的,家不在本大队,如果找得勤了,她就回她娘家。

    我听了一惊:新三届的知青已经结婚生孩子?这不太可能吧?

    也许是因为她和我一样,是新三届知青,我很想了解她结婚生育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是“最难缠”,而做通了她的工作,可以影响其她孕龄妇女,我开始找她做工作。可是一连去了她所在的人队几次,都没有找到她。我找她的邻居了解情况时,邻居中还有人说她是“破鞋”,意思说她是未婚先孕。那个年代,没结婚怀孕不仅是大逆不道,而且被认为是道德败坏。她就因为这一点,已经受了一次处分。还有的人听说我找她,惊奇地睁大眼睛,反复盘问我是她什么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当时的干部下乡,都是骑着自行车,我上了车还没走远,就听到背后有人说:“那个骑车的小伙于是找某某某的,八成又是她的野男人。”我听了,气得眼冒火星,恨不得下车去把那几个人狠狠地揍一顿。同时,我也对她产生了几分埋怨,认为她给新二届知青丢了脸。

    后来,公社召开妇女主任会议时,她所在的那个大队的妇女上任又发了几次牢骚,说做不通她的工作。

    公社计生办的一位领导急了,说是她再不采取计划生育措施,大队和公社就不给她开回城接班的证明。

    那时,国家已经开始实行退休接班顶替政策,不少知青以接班顶替的名义回了城。据她所在的大队妇女主任反映,她也正在积极办理接班回城的手续。

    听了计生办负责同志的话,我不禁为她着急起来。那个时候,没有大队、公社开具知青在农村的表现证明,招工、办接班顶替都是不可能的。如若她为此而影响了接班,那就意味着她可能会永远扎根在那片她并不情愿扎根的黄土地上了。于是,我偷偷告诉她所在的大队妇女主任,不要以任何理由阻拦她接班回城。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要是因为你的原因,让她接不了班,回不了城,她会恨你一辈子。你们同住一个大队,你又不可能永远是干部,她要是找个机会报复你,那你可就惨了。”

    妇女主任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笑着说:“我才不那么傻呢!”

    此后,我一边了解她的情况,一边想办法通知她。据了解,她是初中毕业来农村“插队”的。她的父母离异,家中还有母亲和弟弟妹妹。母亲经常生病,她同去的次数比较多,大队里有人认为她不安心劳动,经常批评她。渐渐地,她形成了一种逆反心理,专爱和大小队的干部过不去。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表面上很强硬,但内心却很脆弱,白天受了气,晚上回到宿舍偷偷哭泣,渴望有人来安慰。就这样,当地的一个青年农民走进了她的感情世界。因为不懂生育知识,直到怀孕几个月后,才知道是怀孕了。那个青年农民家里当然不希望她把孩子流产,于是赶忙给他们办了婚事。婚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子。为此,她受到种种非议。如今,她的孩子已经一岁了,家在农村的公公婆婆希望她再生一个男孩。

    我了解这些情况后,感觉到不是她自己不想采取计划生育措施,而是家庭有阻力。

    于是,我让大队妇女主任给地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她必须于“喂!”

    我下了车,回头看看她,问:“你是喊我吗?”

    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大大方方地回答说:“我就是喊你。”

    “可是我不姓‘喂’呀!”我说。

    她咯咯大笑一阵。笑罢,对我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上个月在我们村开计划生育动员会时,我从我们家的窗口看见过你。”

    没等我问她,她自己报出了名字。

    “那你知道我做什么工作?”我问。

    她说:“你是好差事,专搞妇女……工作呗!”

    我的脸一红。没想到她的性格还相当泼辣。

    我把计划生育的形势、政策规定、以及采取计划生育措施的意义给她说了一遍,最后强调说:“采取计划生育措施与你接班回城关系分十密切,你可要想好了啊!”

    她不以为然地说:“回城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不想回城?”

    她的神情黯淡下来。接着,她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个跟随她的女孩,让那个女孩抱着孩产到不远处的树阴下等她,然后说道:“你是知青,我也是知青,用咱们的行话说是同事天涯沦落人,所以,我也不需要向你隐瞒什么。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虽然“都有一颗火热的心”,但现实生活并非“火热”。

    见我点了头,她才问道:“你说我们这一代人,命运是自已能掌握的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我没有想到她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更不知道她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

    她等了一会,见我不回答,自己作了回答,说:“我们的命运是握在别人手里的。初中毕业,我想读高中,因为我母亲出身不好,没有推荐上;下乡插队,我想好好干,争取早一点回城,照顾母亲,可是别人总认为我改造不好;就是男女之间谈恋爱,也不是我说想怀孕就怀孕,我说不想怀孕就不怀孕;现在,公公婆婆想让我再生个男孩,母亲却想让我赶快回城接班……说来说去,命运都是别人安排。”

    说着,她的眼圈已经红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说完以后,她长长地叹息一声,那一声叹息,仿佛重重地敲着我的心灵。

    她的这番话又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实上,她说的是我们新三届很多人心里话,只是在那个年代没人敢说出来。

    过了一会,我才劝她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别想那么多了。你总得为孩子想想吧。难道你想让孩子也一辈子呆在农村?”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你能不能帮我在证明上盖个章?”

    我表示为难,但又真想帮她。我说:“你就先报名领取独生子女光荣证,采取一下节育措施。这是大势所趋。至于以后生不生第二胎,那还不是看具体情况而定。”

    她想了想,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她说:“其实我也早想采取措施,就是因为心里不平衡,想跟大队那些人较劲。”

    几天后,她到公社卫生院做了计划生育节育措施。

    再过几天,公社开妇女主任会时,她所在的那个大队妇女主任告诉我,她已经接班回城了。大队妇女主任还夸了我一句:“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说的道理深,你和她谈了一次,工作就做通了。”

    我听了,觉得很惭愧。其实并不是我做通了她的工作,是她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此后,我曾打听过她的下落,没有人能说清楚,仿佛她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还有的人问我“你打听她干什么,与她什么关系?”我脸红,我无言以对。我说是认识。朋友说不对吧,认识就这么关心,不仅仅是认识吧?

    从此,我也不敢再打听她的消息。

    她的那一声叹息,却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转折关头

    人的一生绝不仅仅有一次转折,但对一生产生影响的关键转折却为数不多,其中最关键、最重要的转折当属年轻的时候。如若一个人在最关键的转折关头一步走错,很可能会遗憾终生。直到现在,我和一些朋友聊起这个话题时,还会说起我们新三届的一位同学。她如果不是因为在高中毕业后,在自己可以施展才华的关键转折时走错一步,不至于一生都黯然失色。

    这个女生是贫苦家庭出身,据说她的母亲苦大仇深,经常在忆苦思甜会上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读高中时,正赶上“批林批孔”的高潮。班级里、学校里经常召开批判大会。她作为贫下中农的子女代表,常常出现在主席台上发言。她每次发言都要重复她母亲在旧社会的不幸遭遇,而且每次都泣不成声,换来师生们一阵阵愤然而起的几号。在那个特别注重家庭出身的年代里,这个苦大仇深的家庭背景,也给她带来了机遇。她上初中时入了团,高中时入了党并且担任了校团委领导和班团支部书记、红卫兵组织领导。

    她长得不是特别出众,但很讨人喜欢,皮肤黑里透红,眼睛清澈明亮,身材十分匀称,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很清秀、很纯朴、很青春。

    她的性格比较内向,平时在班级里很少与别人开玩笑,有时下课后同学们在班里讲笑话,逗得满堂大笑时,她也只是淡淡地一笑。笑时,脸上的酒窝非常动人。

    那个时代,我们时刻准备着……

    就在我们读高中的第一年,也就是上个世纪的1973年,国家对教育抓得比较紧,甚至传出要恢复高考的消息。那个时候,学习非常紧张,早上有自习,晚上还有晚自习。说是自习,其实老师都和学生一样盯在班上。记得那时为了把学习抓上去,每个班除了班主任,还设了一个副班主任,好像叫辅导员。毕竟是在政治运动期间,学校的各项政治活动还是很多。她既是校团委、校红卫兵的领导成员,又是班团支部书记、班长、班红卫兵的头头,所以,比起其他同学来更忙更累。她为了不让学习拖下来,往往比其他同学要付出更多的牺牲。有时,别的同学在晚自习时补了课,她因为参加校里的活动没能参加,等活动结束,晚自习也结束以后,她一个人在教室里加班复习。她没有因为参加政冶活动多而影响学习,每次考试,她的成绩在班级里也排在前列。实事求是地说,那个时候,在同学们眼里,她是学校里最有发展前途的一名学生。

    我们那一届高中生,是“文革”中招收的第一批高中生。这一届高中生理,把前几届初中毕业没升高中的都放在了一起,同学与同学之间,有的年龄相差近七八岁。在我们那届同学中,一些初中时期在学校里参加过“文革”的,经历过“夺权”、“深挖‘五一六’”等一次政治运动洗礼,比起我们这些那时还在读小学的要成熟得多。他们平时接人待物很谨慎、很小心、很防范、生怕伤害别人,也怕再受到别人伤害。因此,同学之间人际关系十分复杂。付出时间和精力,更要比别人多动脑子和心思。我很快就发现,不少同学都故意回避她或者说躲避她,对她敬而远之。她也看得出这一点,所以也自觉地与同学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同学们在一起议论时政或者班里、学校里的事情时,看见她进来了,马上就停了来。还有的时候,某个同学在老师不在时,发过什么牢骚,说过什么怪话,或者说有什么不好的表现。被老师知道了,在班会上提出批评时,很多同学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向她,好像她是惟一的告密者,只有她才能去告密。每当那个时候,我发现她的神情都带着一丝无奈和痛苦。

    现在想一想,即使有些事情是她汇报的,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因为她毕竟是班的干部,负有这样一份责任。不久前,我有一位朋友到北京来出差,聊起地方一位领导时,他感叹说:“某某人经常骂那个领导。”我问为什么?朋友说:“某某和那个领导过去是最铁的关系。某某的父亲曾提拔过那位领导。而那位领导对某某并不照顾。某某犯丁一点错误,就让那位领导给调了位子。”因为我对朋友说的那位领导和某某都比较熟悉,于是问朋友:“群众对某某的意见很大,如果你是那位领导,你怎么办?”朋友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其实,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尊重,互相理解,而这二者之间最难做到的是理解。有的人明明做得不对,也希望别人不批评或者少批评,这岂不是陷别人于不义吗?

    我过去对她是敬而远之。平时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因此,别人怎么议论她,我也深信不疑。

    我对她印象的改变是在高中二年级的上半年。有一阵子,我的学习成绩不好,纪律方面也不好,班里发展了几批“红卫兵”,我也没有轮上。老师经常批评我。她作为班干部,受老师的委托,找我谈心。谈心的时间是在晚自习以后。说句实在话,刚接到通知时间,我的抵触情绪很大,心里还怀着几分敌意。

    按照学校的规定,晚自习下课后,教室里要熄灯。但是,教室走廊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窗上的玻璃照进教室里,使教事里一片橘黄,仿佛黄昏时刻。她进来时,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让整个人都增添了几分娇媚。不知为什么,我对她的敌意减轻了一些。

    我已记不清她当时和我谈了些什么话。只记得她比像平时那样居高临下,一副领导的派头,说话也不是平常那样都是政治口号,张口闭口都是训斥。所以,我们的谈话从一开始就很轻松,而且渐渐地愉快起来。当我讲到我的一些思想时,她静静地听,不时点点头或者笑一笑。

    最后给我的感觉是,她不像班领导在和我谈话,而是像一位大姐在与弟弟谈心。

    我记得最后也谈到了高中毕业后的前程问题。我问她高考会不会恢复,她摇头说和你一样不清楚。我说如果不恢复高考,我只能去“插队”。她本身家就在农村,不能参加高考,出只有“回乡”一条路了。我清楚地记得,谈到这里时,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虽然是轻轻地一声叹息,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却显得十分响亮,十分沉重。这一声叹息表明,她也在为自己高中毕业后的出路苦恼,也在为今后的人生道路苦闷,也在为那个无情剥夺我们这一代人的追求、理想、选择的时代而感慨。

    她有一副好嗓子。每次学校里搞文艺活动,她都要登台唱一段京剧样板戏。不知为什么,从和她那次谈话以后,每次听到她在台上唱京戏时,我都会产生另一种感觉:她是通过唱京戏,把自己心里压抑的不平挥发掉。

    她的那条红围巾,在班里没有围过。说实话,我曾几次想对地说:你围了那条红围巾特别好看,特别青春。但是,我没有敢那么做。我们高中毕业时是在冬天,那天,同学们一起照毕业相,我也没看见她围那条红围巾。当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高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和地联系过。只听说她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到自己家乡,当了一名农民。后来又听说,回乡的当年,她通过—位领导介绍,进了一家地方国营工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据说她刚刚离开农村,当时的公社就来人到她家,想让她担任公社团委书记。如果真的是那样,她的人生道路肯定又是另一种样子。1979年恢复高考时,不少同学回到母校复读,准备参加高考。我当时也是其中之一。我和老师以及几位回校复读的同学都很希望看到她的影子。可惜的是,她既没回母校复读,也没有在别的地方复读,而是听说她已经结婚。

    老师和同学无不为她的行为感到不解,也为她感到惋惜。我不知她是否后悔过。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已经到了一家新闻单位工作,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她在一家工厂工作。我曾经与她通过一次电话。我问她过得还好吧,她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就那么回事吧。别人能过,咱也能过。”

    从此,她就渺无消息。

    只要想起她,就会想起那条红围巾,想起那天晚上教室里看到的那双真实的眼睛。

    口号

    口号,是一个时代的标志;

    口号,是一个社会的产物;

    口号,是一段历史的见证;

    口号,是一个民族的呼声。

    每一个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对口号都有其深刻的印象和记忆。尤其是我们这些新三届的一代人,毫不夸张地说,是在口号声中长大的,而且至今耳边还常常有口号萦绕。刚入学的时候,我们喊着“向雷锋叔叔学习”的口号,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我们喊着“打倒走资派!”、“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登上了大批判的舞台;后来,我们喊着“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的口号,上山下乡;再后来,我们喊着“大干快上,实现四化”的口号,从农村走向工厂、学校………直到现在,我们在生活中、工作中,还常常离不开口号的引导。在我们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我们农村的穷乡僻壤,墙上写着口号,树上挂着口号,甚至公交车上也涂写着口号。当然,其他国家也喊口号,但是没有一个国家像我们国家这样盛产口号,而且丰富多彩,同时,又把口号看得那么神圣,那么重要。

    在一定程度上,口号就是政治,口号就是动员令,口号就是“最高指示”。记得有这样两个关下口号的故事,至今想起来仍让人可笑可叹。

    20世纪60年代的“文革”初期,有—个村里召开批判人会,斗争“党内最大走资派”。村里红极一时的造反“司令”是个不识字的人,“司令”要在台上领着群众喊口号,以是示其最革命,同时也显示其权威。当时,上边为了统一口径,连口号也要发单子。他看了半天,没认出一个字。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找了村里一位识字的,躲在后台给他递词。这种办法,唱大戏的常用,日的是怕演员在台上忘了词、闹出笑话。“司令”让那个识字的人递一句词,他喊,一句,然后群众再跟着他喊一句。第一句词是“打倒刘少奇!”,这一句他没听错,也没喊错。第二句是“让他靠边站!”这回他听得模糊,而且也不懂“靠边站”是什么意思,所以就喊了句谐音“让他扛扁担!”,台下的群众当然不知所云,也跟着喊了这么一句。那个在后台递词的急了,嘲讽地嘟噜一句“还让他挑水桶呢!”,于是,“司令”也跟着喊了一句“还让他挑水桶呢!”台下的群众虽然也跟着喊了,但是有人发现了破绽,笑了起来,于是台下一片大哗。

    还有一个关于口号的故事更让人痛心。“文革”时期,能带头喊口号的人,必然是出身好、苗子正、最革命的人。那个时期,带头喊口号的人,由于激动,或者由于失误,由于不慎,一下子喊错了,口号声还没落地,就有人冲上去,撕下他的“红袖章”,脖子上挂上“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当即就从红变黑,从批判人者变成了被批判者。这样的事情在全中国绝不是一起两起,而是很多。

    我亲身经历过一件事情,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我读初中的时候,家住在一所学校里。学校里有一位老教师,过去曾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一所小学校长,“文革”中被打倒,靠边站以后,滴落成了一串黑墨,像是长出了胡子。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而他看到后,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汗水都落了下来。

    “你怎么这不小心?惹火上身了,惹火上身了!”他一边说,一边着急地找出一张红纸,裁开后,赶忙把那个字又写了一遍。

    我当时也愣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个长了“胡子”的字是毛主席的“主”字。这下边多了一点,万一贴出去,那可就要酿成大祸。

    因为就在这之前不久,我所在的那所小学就抓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学生。

    冬天的时节,学校门前的河干涸了。放学后,一些学生在河里用树枝练写字。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写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有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大概是五年级的一个男孩,也在河床上用树枝写画。他在那个低年级学生写的那句口号上划了一个x字。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了这一“重大案情”,向学校作了汇报。学校不敢怠慢,立即向公社作了汇报。公社又向县里作了汇报。当天下午,公安人员就进驻了学校。经过几天排查,查到了那个高年级的男孩,于是,那个男孩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押上了警车。后来,听说那个男孩被判了几年徒刑。这件事在学校轰动很大。接下来,学校连续开了几次大会,班里也开了多次小会,要求凡是牵涉到“伟大统帅”和“副统帅”的,一定要慎重,比如写领袖的名字,必须写在一行上,不准转行,因转行把领袖的名字分开,就算是“现行反革命”;写作业时,如果写错了字,如果那张纸上有伟大领袖的名字:必须把那张作业纸保存好,交给老师处理,如果私自撕破,而撕到了领袖的名字,也是“现行反革命”……那个时期真是人心惶惶,活得十分艰难困苦。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把标语上一个关键的字涂写多了,一点,那岂不是现行的现行吗?所以,那个老师害怕了。

    他重新写了个“主”字,自己描黑,也不让我再插手。

    从此以后,我对写标语一直心有余悸。

    下放以后,在知青点,我算肚子里喝的果汁比别人多一点的,因此,领导安排我写标语时,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在知青点写得那些口号,都是写在墙上,每个字都有一米高。人要站在梯子上,用刷子去写。因为有了在初中时描字出了问题的教训,所以,在写那些标语时,我十分小心,先用尺子、粉笔,一笔一划地把字的轮廓写山来,然后再描。这样,每天下来,只能写三四个字。有的知青私下里笑我,说我写文章还行,根本不会写大字。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每天都是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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