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新三届-发自内心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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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年代初,我离开丁企业,与工人兄弟们的接触少了。后来,我又到了北京,与工人兄弟的接触就更少。偶然因某种原因和某个工人朋友见面,也是礼尚往来,吃吃饭,聊聊天,对他们这些年的工作、生活、命运知之甚少。有时听说认识的某某工人朋友下岗了,也因这几年司空见惯了,没引起多少关注,总认为当地党委和政府会按照中央的精神,对下岗工人妥善安置。在北京接触的一些家乡来的人,大多是父母官或者企业领导,从他们那里,我听到的是改革开放如何进一步深入,经济总量每年又有多少增长,人民生活有了多大提高等等。我想,那些工人兄弟的口子也一定好了起来。因为这些成果里有他们的血汗,因为我们党一直强调要让广人人民群众一起分享改革的成果。

    2005年春节回家乡,见到了一些曾在一个企业工作过的、曾在一起下乡插队的、以及我的亲戚中的工人兄弟,知道了他们现在工作生活的真实情况。他们的经历,他们的遭遇,他们的命运震撼了我的心灵,引起了我的深思。

    大年初一上午,天上飘着大片儿的雪花,大街上仍然车来人往,一片新年的喜庆。看着这繁华的景象,你不能不心花怒放,不能不热情洋溢。

    这个上午,我走了5个曾经下放在一起的知青朋友家。那些工人兄弟,在20世纪80年代,大多分到了企业的宿舍。记得那时见面,问起住在哪里,相互间一口一个“我们厂宿舍”,短短一句话,透着骄傲和自豪。然而,这次见面再问住在哪里,回答大都是“某某厂宿舍”,或者说“原来的某某厂宿舍”。同样还是短短一句话,透着的却是冷落和失落。把“我们”改称为“某某”、“原来”,仅仅是两个字的改动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情感变了,是距离远了,是心情冷了。尽管是在他们家中,温度与室外有着差异,但让我的感觉很“冷”,一种发自心中的“冷”。

    这种感觉,在我的一位姓杨的知青朋友家中更是浓重。这位朋友回城后分配到铁路系统工作。2004年2月的一天下午下班之前,他和一些一工友在单位浴室洗澡,突发脑溢血,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一年来,他那老实巴交的妻子和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同样老实巴交的女儿,一次次到单位讨说法,有时连企业的大门都进不去,到春节前仍没有回音。他的妻子单位破了产,每月只有500元钱的退休金,女儿正在实习,没有工资。一年来,母女二人既承担着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又承担着生活的艰难困苦,而他所在的企业,一年中竟然对这个工人家庭无人问津,春节也没有一句问候,好像那个死亡工人不曾出现在他们企业的历史上。他的父母年迈多病,大年三十,老母亲在床上躺了一天,滴水不进。见到我和同来的下乡时的知青,老母亲冰冷的双手,握紧我的手,哭得天昏地暗。说到儿子至今没有一个说法,老人家更是泣不成声。老人哭儿子的不幸,也哭对儿子的不公。离开这个朋友家很久,我的心都很沉重,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滚动。车窗外的花花,变得越来越苍白,空气变得也越来越寒冷。

    在我看望的5家曾一起插队的知青朋友中,有一个是在企业内部办理内退的,每个月靠着退休会尚能维持生活;其他几个都是在企业改制时“买断工龄”的。据了解,那几个“买断工龄”的有的只领到万元左右,有的还不足万元。这些钱交养老保险都不够,自己还得东挪两借欠下一笔债。有的家有一个下岗的,还有夫妻双双下岗的,生活处在贫困线下。有一户人家,男的内退了,每月500元退休金,女的七八年前1万元钱买断工龄,早已没了积蓄,女儿22岁了,一直没有工作,一家三口靠着男的退休金生活,平均月收入一百多元,在城市中属于绝对贫困人口。一位在贸易系统工作的朋友,年轻时工作积极,曾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10年前下岗,每月领400多元最低生活保障费,而他在物资系统一个企业工作的妻子,10年前在没有任何说法的情况下也下了岗,10年来没领过一分钱工资,也没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一家三口人,人均收入100多元,生活难以维继。我开始不相信他妻子的话:国家不是规定有最低生活保障吗?今年中央政府不是把保障金足额发放了吗?为什么你10年没领到过一分钱呢?朋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在电视上看到了,中央有要求,可是单位没有发!我们也纳闷。中央的政策是不是只是写在纸上的或者说各地不一样啊?

    我无言以对。

    我的这些工人兄弟,大都属于“新三届”,年龄在50岁上下。他们在充满青春活力的时候,上山下乡,回城当了工人以后、又赶上“革命加拼命”,一身疲惫,两鬓雪花,走到了人生的负重阶段。他们中有的还要奉养年迈的父母,而父母因退休时间较早,后来企业改制,连大病统筹都没有,一旦生了大病,没钱给父母治病,只能背上“不孝之子”的骂名。他们的孩子,有的大专院校毕业,刚刚参加工作,有的在家等待就业;有的高初中毕业,作家已待业多年。更令人忧虑的足,他们现在都已到了半百的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青年时为了工作,“革命加拼命”,落得百病缠身。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养老保险,万一哪一天病倒了怎么办?那位在物资系统工作的下岗女工,眼含泪花,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现在,有点病就“扛”,不敢去医院,一是没钱看病,二是怕看出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来更担惊受怕。没有医疗保险,一日生了大病,不知是呼天还是叫地?像这种情况的不止一家。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女工,几年前从单位“内退”,尽管有工资,但医药费没处报,也没有医疗保险,生了病都是“扛”着,痛苦难忍时,就盖上被子大哭一场,一提到今后看病的事就愁眉不展。

    我回城后工作过的企业,坐落在当地城市风光秀丽的山下。那是一座5层的楼房,在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的确十分风光。我还在插队时,曾去过那座大楼对面的大学看望一位文友。文友送我出来时,我曾感叹地对他说:我以后招工回城,能到这家企业上班就心满意足了。后来,我果真分到了那家企业,和我的工人兄弟们一起,吃住在厂里。可是,这次经过那座大楼时,却发现厂牌换了。一问当年一起工作的工人兄弟,才知道那座大楼早在几年前已经卖给一个开发商了。我问工厂迁到哪儿上了?那位工人兄弟说当时卖这座大楼,说是要在新区建一座新厂,几年过去了,至今也没见新厂的。

    上个世纪80年代初,作者在作《我们这一》身影。一些机器设备放在租赁的房子里。至于大楼卖了多少钱,工人只是道听途说,据说连发票也找不到。现在企业也倒闭了,正在等待破产。几年来,100多名工人几乎没有领过工资,更没有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这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亲切熟悉、青春洋溢的面孔。不知现在是否变得苍老、憔悴。我原来计划和几个当年同宿舍的工人兄弟一起聚一聚,后来想一想也取消了。因为,我害怕看到他们的眼泪,害怕听到他们的叹息或者质问。我但原心中永远保留的是他们青春的笑容。

    今年回家时,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与几个曾经一起工作的工人兄弟相聚了一次。我曾经住在同一宿舍的同事,下岗后好不容易找了个“看夜”的工作,不敢怠慢,所以没时间照顾和教育自己的女儿,孩子学习成绩从他下岗起一落再落。

    “你爱人不是也在咱们厂吗?”我问他:“你们两人等于都失业了。”

    他沉吟了一会,无奈地说:“也不是我一家。”

    我问他女儿的成绩如何,他说一般,接着又说不在乎考不考大学,就是考上大学,昂贵的学费又从哪儿出呢?现在的收入,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饭就不错了,还有一些工人连临时工也找不到,生活难以维继。他们已不敢奢望小康的生活,能餬口就不错了。他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上级领导能像中央要求地那样,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把企业破产后工人的生活保障、养老、医疗保险问题妥善处理好,不要等哪天病倒了,变成“路有冻死骨”。

    有的说,我们已不奢望把我们当作主人,只希望还能把我们当作人对待。

    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初一中午,我回到了父母家中。因为听说我回来了,大哥和弟弟妹妹都回了家。不知为什么,我发现父母的表情一直不是那么欢喜,而且眉宇之间锁着淡淡地哀愁。我最小的六弟,在厨房里炒菜,一直到吃完饭也没有露面。当时,我并没有引起注意。第二天再见到父母亲时,父亲告诉我,六弟在我们兄弟面前有一种自卑感。他从1998年就离开企业,多年来一直没领到过一分钱,今天在这儿打工,明天在那儿打工。他所在的企业改制了,现在生产效益很好,对下岗工人却小管小顾。他们企业近百名下岗工人,曾多次到县、市、省上访,每次上访,带回来的都是官员们信誓旦旦甚至高亢激昂的承诺,但最后发现“又被当官的骗了一次”。到了今年春节,他和几十名职工—起,冒着寒风,到县委跑了几次,才领到100元钱的“饺子钱”。他在教育系统工作的妻子说,这几年每年过年时,上级都要从机关干部和教师工资中扣除100元钱,说是下岗职工的“饺子钱”。而他和他的工友们却仅仅今年才得到了这份“阳光照耀”。前几年的这份“饺子钱”落入谁的口袋了呢?谁这么大的胆子?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初一那天我们走后,六弟在家里哭了半天。哭自己的命运坎坷,哭自己的前程渺茫,哭世道的不平。

    这就是一个普通工人过的年!这就是一个下岗工人过的年!

    断了的究竟是什么?

    这几年,我有意识接触了一些工人兄弟。他们中的大多数在企业改制时“买断工龄”。有一家企业改制时,给工人“买断”工龄计算一年450元,上个世纪80年代参加工作的,“买断工龄”只领到不足万元,按照当地60岁为限交养老保险,自己还得补上几千元甚至上万元不等,东挪西借欠下一笔债。一位曾在锅炉厂工作的工人兄弟告诉我,他们的企业改制时,买断工龄的钱交养老保险不够,还背了一些债。他的这个说法,在一位诗人朋友那里得到了证实。因为那位诗人朋友的爱人就和他在一个企业工作,也是同样的结果。那些工人兄弟尽管因“内退”、因改制、因下岗离开了企业,但是,对企业的那种感情、那种情绪,常常在心头萦绕。所以,和他们在一起时,谈得最多的也是企业改制。然而,让我感触最深的是,他们已经不再是以企业主人、国家主人的面貌出现,而是以一个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路人的面貌,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你不能不惊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社会观的变化。

    今年回乡过春节,我和当年一起上山下乡的知青朋友相聚时,共同回忆起—个特殊的日子和一个特殊的时刻—1976年1月8日,深受全国人民爱戴的周恩来总理去世,那时我们对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多么地关心。令天又谈起这事时,一屋的人都显得麻木不仁。一位朋友刚开始说了句“中央查处上海的陈良宇……”马上就被另一个朋友粗暴地打断说:“不要谈政治。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喝酒。”话是这样说,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挂着泪花。他用手有力地抹了一下,把留在嘴巴上的酒滴和泪水,以及无奈、苦恼一起吞咽下去。

    事实上,那些“买断”工龄的工人,与我们的时代,与我们社会的距离的确在一天天拉远。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不能否认的事实。在当年工作过的企业,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名字;在居住的社区里,他们只有户口存在;而在芸芸众生的社会上,他们也是没有了组织的人。对于曾经生活在纪律严明、团结互助、生动活泼的组织中,享有着主人公地位的工人来说,这种孤独,这种隔断,比起生活上的困难更可怕。一位曾经从部队转业分配到企业,现在也是“买断”工龄、家住农村的工人朋友告诉我,“买断”工龄就是断了和企业的联系,而你的关系又不在农村,农村组织也不管你,何况有的地方农村基层组织建设自身很薄弱,别说组织学习了,就是交党费也没地方去交。有时候想起来,心都在哭啊!

    过去,我们这一代工人受的教育是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学习的楷模是雷锋,在社会上助人为乐。没想到人到中年,观念却发生了新的变化。一个下岗的工人朋友告诉我,有一次他上街,看到几个痞子在殴打一个妇女。“要是在过去,我一定毫不迟疑地冲上去,把那几个痞子赶跑。可是现在我不敢……”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出两个理由,一是如果被几个痞子打伤了,没有钱去医院治疗;二是那个妇女也不是自己的亲人,与自己没关系。“难道你装聋作哑,心里就一点儿不难过?”我问。他冷漠地一笑:“那是过去。”

    此时,我真的不知说些什么。

    正如一位工人兄弟质问的那样,我们的身份、我们的贡献、我们的价值,就值这么几个钱吗?什么叫买断?让我们离开了企业,“断”的岂止是工龄,岂止是同企业的联系,断的是工人同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的感情。

    向谁问责

    有朋友告诉我,有的企业这些年一直赢利,企业领导人信心十足,企业的工人干劲冲天,但上级压着让改制,而且不让工人持股,资产评估也不让工人知道,几千万资产的企业,几百万甚至几十万就卖给了个人。有的国有企业效益很好,上边让改制,企业领导和职工都不同意,上级领导把企业负责人找来,严厉地说:您要是推不动改制,我就换一个有能力推动改制的人。意思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你不同意政制,我就换人,就让你先下岗。那位企业领导不理解地说:“好好的一个国有企业,为什么非要让私营企业主控股,为什么非要改成他们的私营企业?我们共产党真的办不了企业吗?”有的工人说得更干脆、更直接:“再这样改下去,是不是国家也要政制了?”

    对于工人兄弟提出的种种问题,我曾问他们为什么不找上级反映。他们说不是没找。找了有什么用?有一家企业,工人对改制过程中的资产评估、资产流失、不妥善安置工人有意见,找到县里、市里、省里,层层都承诺严肃查处,可至今没见查处。到企业去找,企业领导不但不予解释,甚至动用保安,对工人大打出手。有一位朋友针对改制中出现的问题,感叹万分地说:“有的企业改制,不仅地方领导出面给那些人撑腰壮胆,甚至于动用黑恶势力对工人进行恫吓。”一位文学界的朋友向我提起到他爱人所在企业改制的情况:早在改制之前,企业领导人就让其亲戚在外边另搞了一个厂,把这个厂的机器、材料等向那个厂变相出卖,所以企业资产评估时,价格很低,说到底,国有资产是他们一口一口吞并的。一个北京新闻界的朋友,过去谈起改制时,总是热情洋溢。后来,他回了一次家乡,听当地群众说本地一个拥有多年历史、经济效益一直不错,资产在上亿元的一个造纸厂,被几百万元卖出,十分气愤,一提起来就义愤填膺地说:这哪里是改制,这纯粹是明火执仗地抢劫啊!一位在税务系统工作的干部在谈到一些企业改制时,也不无感叹地说:现在改制,几乎都改的是效益好的企业。那些效益不好的企业,为什么没人去买?地方一位新闻工作者说:中央三令五申,有的地方就是不听。现在到了下决心管一管的时候了。老百姓有意见啊!

    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是我们党始终不懈坚持的根本方针。在改革开放以后,国有企业改革不断深化,依靠工人群众办企业的方针政策也没有改变。但是,据地方一位新闻界朋友介绍,一些地方在推行企业改制时,很少通过职工代表大会表决。被政制的企业到底有多少资产,为什么要改制?政制后工人群众办事,但有的地方却长官意志,滥用权力;党中央、国务院多次在文件中、会议上强调在改制中,要兼顾工人的利益,妥善安置下岗工人,而有的地方却强迫工人买断工龄,或者强制下岗,置工人群众的利益而不顾。一位朋友感叹地说:我们有极少数地方领导人,已经沦落为少数私营企业主的利益代言人、保护人。他的话,让我想起不久前在深圳听到的一件事。那里有一家民营企业,一万多职工,这几年生产经营一直很好,是所在地镇、区的纳税大户,当地政府给予了这家企业很大程度上的支持。但是,这家企业不按国家有关规定给职工上劳动保险,职工多次到镇、区、市政府上访,反映情况,要求政府依法保护职工的合法利益。我们的确有这方面的法律,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执法。然而,职工的要求得不到答复,职工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因为当地政府不去对这家企业执法,相反,对上访的工人动用警力驱赶。这家企业领导人不仅不反思、不感谢当地政府,还到处扬言说当地政府没有能力,连—些农民工也整治不了。当地一位基层干部不无痛心地说:我们到底代表谁的利益啊!

    只要是在我们这片国土生活的人,只要是经历过改革开放这段历史的人,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工人不支持改革。企业刚刚兴起承包经营责任制时,广大工人满腔热情地拥护和支持。后来,“破三铁”,广大工人也是举双手欢迎。没有广大工人的支持,企业改革就不可能深入发展。对党中央、国务院关于企业改制的政策,广大工人群众也是赞成的。但是,改制是不是就要把国有企业改成私营企业,改制是不是就要把国有资产改为个人资产,改制是不是就要让工人下岗,改制是不是就要让工人群众为私营企业主作出牺牲……对于这样一个个尖锐而又深刻的问题,我无法作出回答。有一个工人朋友的问题提得很尖锐:“那些坚定不移地支持把国有资产廉价卖出的地方官员,那些违背党中央、国务院精神,在国有资产评估时暗箱操作的地方官员,有没有出于个人利益考虑,有没有从中分享利益?”地方一位官员告诉我,几乎每一个在改制中买企业的企业主,都和当地的领导关系甚密。有的地上访的工人群众公开扬言:我不怕你们告。我市里有人、省里有人、中央也有人!你们告到哪里我也不怕。而现实中也的确存在这种情况。有的企业改制后,买了企业的人不按规定给工人发放工资,不给工人上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甚至不给工人发最低生活保障金,工人找到省里,省里责成县里处理,但连续几年过去了,县里迟迟不予处理。有人对这个企业的工人说:县里根本不敢得罪那位企业家。宁愿得罪工人群众。

    听了这些,我默然。

    2004年大年初一,新闻播出了辽宁一煤矿事故,死亡数百人的消息,让人震惊。一位煤矿的领导说,出事故,十有八九是因为管理问题。

    我的家乡是全国闻名的煤都,盛产煤炭。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新闻单位工作时,曾采访过许多煤矿工人。我和当地新闻单位的两位记者,曾经在一家煤矿采访了一个多月,写出了一本反映煤矿工人的书,时任省长读后,还饱含热情地写了序,对那些“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煤矿工人表示深深的敬意。煤矿工人们,在地球深处的井下,开采着人类需用的地火,点燃了城市乡村,温暖了千家万户。那时,大运河上每天朝南方城乡运送煤炭的船只源源不断,远远望去,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一位作家朋友形容说,那是一条黑色的河流,也可以说是黑色血液,输送给南方的城乡。过去,国家对—些工人岗位实行政策倾斜。记得70年代未80年代初,煤矿工人工资相比其他行业高,井下采掘工人的工资更高,煤矿工人找对象都相对容易些。我们知青点一个女知青,就曾和煤矿采掘工人谈恋爱,让一些女知青好一阵羡慕。而现任不同了,井下一线工人在地球深处,一年四季见小到太阳,冒着生命危险,而年收入才1万多元,不如一位私营企业老板请一次客或者去一次歌厅。一方面,是一线工人收入低,生产企业效益低;另一方面是那些从事煤炭营销的人,也可称为“煤贩子”却靠煤发家,甚至于暴富。有的人发一列车煤炭,收入就能够比在井下从事采掘的工人几年的收入高。从报纸上看到,就连北京一些高级住宅区,很多是外地“煤贩子”买的。为什么不能用政策调节,让工人、让企业收入增长呢?为什么有些用煤计划、车皮计划,只有煤贩子才可以得到呢?小久前曝光的北京几家供热厂负责人、市质检局煤炭检查中心负责人,收受“煤贩子”巨额贿赂,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煤贩子”谋利的事件,也许可以对这样的问题作出诠释。一位企业的领导说:现任到了政策向广大人民群众倾斜的时候了。如果贫富悬殊再进一步拉大,如果工人、农民的生活仍不能很大改善,构建和谐社会、建设小康社会的目标就可能落空。

    这是不是耸人听闻?

    据一位煤矿的朋友说,有两个资源枯竭的煤矿破产时,工人下了岗,生活相当困难。过去,在井下工作到一定的年限,可以将家属孩子户口“农转非”,这在那个时代,是对把生生死死置于脑后,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煤矿工人的一种待遇,或者说是一种奖赏。现在,很多工人后悔莫及。家属“农转非”后,承包的土地被收回了,现在自己又下了岗,等于生活的来源全断了。

    一个乡镇党委负责人谈到现在城市建设用地问题时,也十分感叹。你把农民的土地征走了,给予农民的补偿金却很低廉,有的民营企业家为了糊弄政府、糊弄百姓,招了一些“占地名额”,而且还要贷集资款。进厂后发了一年甚至于几个月的工资,用的是这笔集资款。然后,就让人家下岗。人家没有了土地,又没了工作,生活怎么保障?有的买断工龄,工作一二年能有几个钱,还不如上交的集资款。他建议,如果再征农民的土地,能不能让农民以土地入股?这样可以解决他们的长期生活来源问题。

    我们党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党,我们改革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如果一个企业改制,最终结果是把国有资产变成民营资产,让为企业奋斗多年的工人离开企业,这种改制不能不让人怀疑。记得邓小平同志在改革开放之初,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全党:如果出现两极分化,我们的改革就失败了。同志,您还记得吗?

    我不忍再想下去。

    在我的那些工人兄弟面前,我的笑容僵硬了,我的问候苍白了。他们谈起改制,谈起下岗,谈起再就业,表现得无可奈何,表现得不可思议,表现得情绪激动……我也问过他们为何不找一份工作做?他们无不感叹万分地说:“哪天不在找,但到哪里去找啊!”他们中有的是在孩子读高中时下的岗,为了让孩子读大学,花尽了所有的积蓄甚至欠下一屁股债,再创业谈何容易。一位曾在印刷厂一起工作的朋友说,到了这个年龄,按说身体正是如狼似虎,可是下了岗,别人就不拿你当正常人用,能找个看大门的工作就很不容易了!我们不像那些官员,官员到我们这个年龄,春风得意着呢!这位朋友当年也是激扬文字的文学青年。

    现在,他们惟一可以自慰的是,20世纪80年代或90年代,在党的“阳光普照”下分到了房子,现在有房子住,不管好坏;尽管收入小多,但还能吃上饭,不管清淡;但是没钱花。有的前些年积蓄了一点钱,孩子上大学几年花得精光不说,还欠了债。现在让他们再创业,很多人已经无能为力了。一个朋友说:今天的工人根本不敢奢望有人再把我们当成主人,只是希望把我们当成人。

    在工人兄弟们家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工人兄弟们对国家的那份质朴而又纯真的感情。有的下岗后,自筹资金“二次创业”。一位姓韩的朋友,夫妻二人都下了岗,儿子上大学,一年上万元钱的学杂费、生活费,二人开了一个小饭店卖米线,起早贪黑。他们说:当年国家需要我们下乡,我们就下乡;现在国家需要我们下岗,我们就下岗。国家也有困难,比起西部一些群众来,我们怎么说也能吃上饭啊!还有一位曾一起下乡的朋友说:如果改制对国家发展有利,对老百姓有利,让我们再作一次牺牲,我们不会犹豫。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流着泪写了一篇文章。在我告别家乡之前,有的知道我经常在业余时间写东西的工人兄弟,猜测我可能会写文章,劝我不要写,说是怕写文章得罪一些权贵,连带我出什么事情。一位朋友在电话中对我说:兄弟,我们一起上山下乡过,什么苦没吃过啊?现在苦就苦点吧!你不容易,千万别因为我们说话,而惹火上身。他们的感情多么质朴,对国家有多么理解,我们为什么不多给他们一些理解呢?

    在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里,工人当家作主是工人政治地位的最具体体现。20世纪80年代,拨乱反正的一个主要任务是让工人理新回到企业的主人、国家的主人的地位。工会恢复了,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先后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工人们选出自己满意的代表,企业的议事要经过职代会通过。现在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工人的这种政治权力被削弱了。90年代初期,我陪同社科院一位全国知名经济专家去外地一家国有企业考察。在行进的列车上,和这位专家聊起现代企业制度,聊起一些企业的腐败现象,这位专家不无感慨地说,国外的一些企业,都十分尊重工人,重视工人的意见,关心工人的生活,我们现在一些企业家的面孔真的让人担心。而现在,工人的政治地位天天下降,已经到了极限。

    也许我的所见所闻具有片面性,但是真实;也许我的所见所闻仅仅一斑,但是存在。

    有一次,在谈到一些地方官员在改制中的表现时,—位曾住文化系统工作过的朋友感慨万端地说:政府官员应当把屁股坐对、坐稳。应当时刻想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你每天在报纸上发表长篇大论,并不能说明你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你每天在电视上频频亮相,并不能说明你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拥护;你的职务不断地高升,并不能说明你为广大人民群众作出了贡献。他随口说了当地一位女作家写给一位县委书记的对联:“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

    我们应当怎样面对政声、面对民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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