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图腾-人虎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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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

    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0.天问

    生命在子宫里孕育,是一种偶然;生命从子宫里滑落,是一种偶然。花,植物的子宫,诞生生命的种子,是一种偶然。而鸟蛋,鳄鱼蛋,恐龙蛋,孵化出新的生命,也是一种偶然。

    我偶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又是谁呢?有一天,鸟儿对我说,你去你的祖坟地,那里有答案。祖坟地我去过,那里除了坟还是坟,除了碑还是碑。当然还有树,坟前的树,还有草,坟上的草。除了这些,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问鸟儿,鸟儿说,你娘说的对,你真是白虎投的胎哩!

    这似乎是没有理由的理由。娘说的没错,娘说我是白虎投的胎,我想我真是白虎投的胎,这就是理由。其实我明白,大人说我娘生我时,那头白虎死了,它是从后山的悬崖上跳下来死的。按照灵魂转世的说法,白虎的灵魂已经转世成人了,它的灵魂已经钻进我的躯体里去了。后来,比较可靠的证明是,我声如虎啸,动如虎跃,晚上就像个夜游神,昼伏夜出,四处抓动物,什么兔子呀,豹子呀,野猪呀,我什么都不怕,它们都不敢招惹我。呶,我真是搞不懂,我真是一只白虎吗?

    后来我才知道,人是属动物的,什么鼠呀、兔呀、鸡呀、牛呀、羊呀、蛇呀、猪呀、猴呀、马呀、龙呀、狗呀,一共十二生肖!我是属虎的,下山虎,我当然是虎崽了!我好笑起来,我觉得娘的话也不能当真,娘也会哄人哩!但是那一次,我来到了千丈崖,听一个白胡子老翁说,白虎真的投胎了,但得五百年才能转世!得五百年啊!

    可我想再活他个五百年!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想再活他个五百年啊!

    那么说,我不是白虎投的胎了?如果不是,那我又是谁呢?等我长大后,我知事了,我才发现,娘的话其实是对的,我真是白虎投的胎哩,要不然,我又怎么会看见我的前世呢?

    我的前世是一只白虎,我穿越历史的时空,我啸傲武陵的山川。确切地说,我是在大青山一带自在逍遥、生息繁衍。那天我看见了闪电,闪电牵着我的手,忽地将我拉入了天空,我就什么都看见了——包括我的前世……

    那不是梦幻,不是。因为我不仅有着梦幻的翅膀,还有着感官的翅膀——我在飞。我的身子在飞,我的灵魂也在飞。我飞到了我过去的领地。那地方叫白虎山。

    但是我发现,白虎的身上其实也附着灵魂的,那灵魂叫廪君。那是一个永远不死、永生不灭的灵魂,他不仅附着在白虎的躯体里,也永恒在土家人的记忆和心灵里。我们叫他家神。

    廪君会飞,但他不是一只鸟!他可以飞到任何一个地方——云朵上,树梢上,闪电上,风尖上,浪尖上……随着鸟儿一起飞!那姿态叫飞翔。

    我的大脑也在飞翔,那是思想。思想的速度最迅速、最敏捷,它飞得比鸟儿快,比云朵快,比流星快,甚至比光更快!

    那天我见到了这个人。他说他叫廪君。可我不知道廪君是谁。谁是廪君?他说,你看见那只白虎了吗?它就是廪君。哦,我说,那你都住在哪里呢?他说,我住在土家人的神龛上,有时候也住在二酉山洞里,或者武落钟离山上。

    二酉山洞是秦人为躲避秦始皇焚书坑儒而藏古籍的地方,武落钟离山则是廪君的诞生之地。

    那地方我去过。我就知道了,这个人就是土家人的家神!可是,他为何又要变成一只白虎呢?

    他说你跟我来。他就把我带入了空中,他的手是闪电,一下就将我拽到天空中去了。他指着下面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说,那叫里溪!也就是虎溪,你都看见了吗?其实那曲曲弯弯的河流,就是你的母亲河!

    哦,是吗?是吗?那就是我的母亲河吗?

    你再看那悬崖上,那站着的又是什么呢?

    哦,那不就是一只白虎吗?可它站在那里,它都在想些什么呢?

    你看它的姿势,它分明不是站着的,而是蹲着的。那姿势叫蹲。一点儿没错,它是蹲在那里的,它就像一尊雕像,凝固着。这么说来,它是想永永远远都蹲在那里吗?谁又知道呢。你再看它的神情,孤寂而冷傲,茫然而无助,它都在想些什么呢?

    那年它的母亲,就是从这山崖上坠下去的。

    这么说来,它是在想它母亲坠崖时的心情与感觉吗?是一阵风,一片云,还是一道光呢?你能想象吗?谁又知道呢,那时的情景早已被风吹散了,你又知道吗?不知道。是啊是啊,只有天知道。

    它是在闻那花香吗?你看它的鼻息,不是在翕动么?那是什么花香?一丝一丝的,莫不是百条根的花香?噢,浮上来了,浮上来了。哦哦,不不不,那是空气中的尘埃,一星星的,比浮尘还细,你闻到了吗?闻到了吗?哦不不,那不是尘埃,那是山崖上的花羽,一瓣瓣的,比鸿毛还轻。哦不,那是火药!分明是火药味儿,你都闻到了吗?哦哦,我闻到了,真是火药味儿。那火药味还夹杂在花香丛中呢。

    他们都想干什么呢?是想跟白虎挑战吗?

    有这可能吗?

    你看你看,他们腰里别的又是什么呢?那不是装火药的鹿皮囊吗?他们用牛角将火药装进了火铳,是想跟白虎宣战了吗?

    啊啊,白虎看见了,一定是看见了。人类在挑衅它!哦不不,那是人类对它发出的通牒,最后的通牒!

    可是,可是他们为何又要向它发出最后通牒呢?白虎招惹他们了吗?

    这个这个,谁又说得清楚呢?你又说得清楚么?

    是啊,你看它的样子,惺惺忪忪的,不是在打瞌睡吗?它蹲在那里,它都蹲了多久呢?哦哦,你是问今天呢,还是问它一共蹲了多久呢?就说今天吧。哦今天啊,今天只怕也蹲了小半天了吧。

    那从第一天算起呢?哦哦,从第一天算起啊,只怕也快两年了吧。

    哦哦,都快两年了呵。那它天天都是这样蹲着的吗?它可真有耐心哪。

    可不是么?它耐心足着哩,它一蹲就是两年,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呢!

    可是它都在想些什么呢?它俯瞰着崖下,是在俯瞰崖下的村庄呢,还是在俯瞰崖下的炊烟呢?

    它是在看人类吧。在它眼里,那些人类就像蚂蚁一样地忙碌着,就像蜜蜂一样地忙碌着,就像蝴蝶一样地忙碌着……可他们都为了什么呢?

    不都是为了生存和繁衍吗?他们还能为了什么呢?

    咿呀,那人类真是辛苦啊,可他们为何又要与白虎作对呢?

    是啊是啊,白虎是山中的精灵,它五百年才能转世投胎呢!

    你是说,如果一只老虎要想成为林中之王,百兽之长,战伐之神,它至少需要五百年的潜心修炼?

    可不是么,这种王者,它既是自然之子,又是百兽之灵,它的灵魂是转世而来的,因此只有当一只白虎魂归天国以后,它的灵魂才会再度转世投胎,没个五百年它回不到这个世上来哩。

    难怪它是百兽之灵,山中之王,原来它来到这个世上真是不容易呀!

    可在武陵山地,这种白虎人们不是经常看到,一旦它来到了这个世上,人类就将有一次浩劫,——这是人类无力改变和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

    啊啊,那这次浩劫难道就无解了么?

    怎么会呢,不是有白虎么?不是有苍鹰么?你看天地有始有终,万事万物也有始有终,怎么就无解了呢?有因必有果嘛!

    啧啧。只是这过程太漫长太漫长了呵,人类肉眼看不见,必须用心!

    可是那只狗呢?人类叫它什么来着?阿黑。呶,阿黑蹲在老族长家的大门前,只怕与白虎也对峙两年了吧?它也能看见未来吗?

    我想它还看不见吧,它也许还需继续潜心地修炼。因为这一切,只有我们肉眼才能够看得见!

    是啊是啊,谁叫我们是灵魂呢——不死也不灭的灵魂呵。

    是啊是啊,白虎要是没有了灵魂,那么白虎就将不成其为白虎了;人类要是没有了灵魂,那么人类也将不成其为人类了。可是我又是谁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啊,孩子,你不用着急,请跟我来,我让你再看一看那一出精彩的传奇——

    1.怀胎

    女人怀孕是很辛苦的,破的不仅仅是羊水,也是命!

    那时候覃家峒怀孕的女人,叫向日娜,她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但是她怀上了,却有双眼睛在盯着她,那是白虎的眼睛。白虎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那个寨子。覃家峒的人,也便发现了危险。他们心里不安,又不好说明。可即便他们不好说明,白虎也是能够听懂的,那感觉叫心跳!

    心跳的感觉有很多种,有种感觉叫有“鬼”。心里有鬼的人怕走夜路,现在他们竟连白天也害怕走路了。那是因为,他们害怕见到白虎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白虎的心也在跳,它心里也是有鬼的。那鬼是因为它搞不懂,那些人是不是真想发动进攻了?

    白虎不明白,它只是在想,那个老族长的儿子,那个覃日格,他为何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呢?它想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错?他竟把它的心肝挖出来和着生血吃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答案它只能自己去寻找。

    那天,白虎来到了千丈崖,在它母亲当年坠崖的地方开始了等待。等待是漫长的,孤寂的,落寞的,但它除了等待还能做些什么呢?人类的火铳就好像长有眼睛似的,里面装满了铁砂子,那铁砂子也好像长有眼睛似的,“扑哧”一声,一旦钻进了你的皮肤,你不死也会脱一层皮哩!但是白虎不想死也不能死呵,即便它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可它依然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看的。谁叫它是母亲呢。抚育子女是母亲的天职,天经地义,毋庸质疑。

    所以白虎每天都会来这里,打望那个人——覃日格的老婆——向日娜。向日娜怀孕了,很快就要生产了。因为从那阁楼里,散发出了那女人即将分娩的气息。那气息白虎是熟悉的,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它也曾做过母亲的。

    可那时白虎也怀孕了。还是去年冬天怀上的。那是在大青山和大巴山的交界之地——巴岩岭,白虎邂逅了一只虎王。那只虎王叫黄虎,黄虎圆圆的头,短短的耳,长长的尾,卧在那里,袒露着橙黄和布满黑色横纹的身子,在斑斓的日光下,与它胸腹部的乳白色一同交相辉映,显露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懒散之相。但看上去,它的四肢却粗壮有力,目光炯炯有神,而且浑身还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陌生的气味。那气味白虎还是头一次闻到,似乎比麝香还香,比羊骚还骚。总之两个字:煽情。但是白虎交配的对象,或者说它选择爱情的对象,其实是十分挑剔而苛刻的,它不容许任何相同或者不健康的基因在后代子孙中遗传,它要寻找一种强大且健硕的基因,而这种基因只有陌生的虎王才有。那一天,白虎闻到了,那气味淡淡的,细若游丝,在林地边悠悠地散发。显然,是因为对方不敢太靠近的缘故。毕竟它们都知道——白虎是谁——它是林中之幽灵,兽中之圣神,人间之王者,自然之骄子。一旦闻到了那气息,它们就得远远地躲开,或者回避。谁也不想惹火烧身。这是动物的游戏规则,也是自然之法则,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而且自古以来,华南虎就以个体为战,并不成群结队,它们大多在夜间活动,除了不会爬树以外,不仅嗅觉发达,行动敏捷,而且善于游泳。但是一只成年虎的领地并不宽,只需七八十平方公里的森林,当然也只有这样宽的森林,才能够维持一只成年虎的生存。这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祖先是这么告诉它们的。

    而这只名叫黄虎的王者,它闻到了白虎散发出的浓烈的荷尔蒙气息——虎臊味。它在白虎的领地边缘久久地徘徊,不忍离去,不巧又让白虎撞上了。白虎发出了警告,可它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那时候山川已经封冻了,大地银装素裹,一片银白。白虎一路咆哮,寻着那陌生雄性的虎骚味而来,寻着那宽大厚实的梅花掌印而来,——它终于发现了对手——那只虎王。在一棵红豆树下,虎王弓起了身子,咧牙露齿,冷冷地咆哮了一声。像在警告。这是因为,这是它的领地,它不容许任何外来者入侵,同样也包括白虎。那个时候,白虎才发现,自己越界了——那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留在树上的抓痕——树挂,也就是虎掌上的汗腺气味和洒下来的尿液。没有树挂,这就说明:这是别人的地盘,这是别人的领地!但是白虎发现了那只陌生的虎王,感到那虎王的身躯十分的高大,精力十分的充沛,目光十分的敏锐,它就觉得,这只黄虎比自己先前所见到的所有的虎王都要健壮、都要高大、都要威猛,它就什么也不顾了。毕竟生存是第一需要,繁衍也是第一需要。不可厚此薄彼。白虎咆哮起来。老虎也有自己的语言,白虎是在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怎么会来这里?”黄虎也咆哮了一声,回敬道:“这是我的领地!我是这里的新王,我是这里新的统治者!我打败了原先那只虎王,我开辟了这块新的领地!你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接着又说,“即便你是兽中之王,虎中之灵,你也不可侵犯我的领地!”白虎听明白了,它便轻轻地刨了一下雪地,那意思是说:“你不错,像个王者!”

    奇迹就此发生!

    那只虎王受宠若惊,它急忙伸直了腰杆,开始摇尾乞怜,对白虎表示友好;虽然那时候白虎是个闯入者,它也不再计较了。本来,白虎是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前来驱赶它的,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它的俘虏。事情就是这样,发生得很突然,也很唐突,似乎只要越雷池一步,性质就发生了改变。白虎心想,这样也好,至少自己又可以享受一下性爱的刺激了。可是黄虎站了起来,却不敢轻易地上前靠近。它很畏惧。白虎只得上前一步,渐渐地靠近了黄虎,然后一边摇着花蛇一样巨大的尾巴,又一边露出狐狸般浅浅的微笑。白虎是想告诉它,自己已经改变了初衷,不想再驱赶它了。它想做黄虎的伴侣。可是白虎继而又发现,黄虎在渐渐地靠近之后,浑身还在不停地筛糠,不停地颤栗……显然还有些后怕。白虎好笑,它心想:自己真有那么可怕吗?我也是一只虎呀,只不过我的气息与人类的气息相通罢了。于是乎,白虎也便把自己骚热的嘴巴送了上去,用它那银针般的虎须触着黄虎的脸和鼻子,开始亲热。不要笑,世间万物都有情爱,为何老虎们就不能有呢?要是老虎连这点情爱都没有了,那老虎不是早就绝迹了吗?这时候,黄虎又闻到了白虎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荷尔蒙气息——虎骚味,它发现,其间并没夹杂一丝挑衅的意味,它便放心了,于是它也用它那银针般长短不一的虎须摩擦着白虎的脸和鼻子,表达缠绵的爱意。一遍又一遍。它的灵魂都快出窍了。它便围绕白虎盘旋起来,它再次闻到了白虎散发出来的求偶的气息。用人类的话来讲,就是白虎又开始发情了。于是虎王的胆子就完全地大起来了:当它嗅了嗅白虎那红润发潮的生殖器之后,又舔了舔白虎那红润发潮的羞处,然后它蹭地一步跃起,前脚便紧紧地夹住了白虎的后腰,然后弓起身子便前后不停地拱动起来、抽动起来、呻吟起来……最后,又将它生命的精液一一喷射而出……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白虎才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又快临盆了。但这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对于白虎来说,它的生产期极有可能与向日娜分娩的日期撞在一起,要是那样,它就将报不了仇了。

    但它不想前功尽弃!

    现在,它所要做的就是尽快地将孩子们全都赶出领地,让它们自己去谋生、去打天下!虽然白虎也于心不忍,但这既是生存的需要,也是繁衍的需要,也怪不得它做母亲的心狠;它要是不心狠,那么它们就都将活不下去了!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可更改,也无法更改!可是,它们老远老远地站着,望着,却依旧不肯离去,它们依旧在白虎山的周围逡巡、徘徊,没有一点离开的迹象。白虎就咆哮了一声。那一声,声震林壑,地动山摇,几十里开外都能听得到。其实那只是一种催促,一种威慑,它又何尝想要去伤害自己的孩子呢?虎毒也不食子啊!可是那一声,连人类听了都害怕、都恐怖、都畏惧,就别屑说其他的动物了。因而这时白虎还是觉得自己伤害了孩子,毕竟它们还从未见过母亲这么发过怒哩,要是吓破了胆、吓走了神又怎么办?但是白虎心想,总有一天孩子们会理解自己的——自己这是为了复仇而情非得已啊!因为它不想孩子们也掺和进去,就像当年它母亲不想让它掺和进去一样,它别无选择。那一刻,白虎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看着它们一只去了北边的大巴山,一只去了南边的大酉山。而东边,是连绵起伏、高低错落的丘陵地带,那是人类频繁活动的地方,也是汉人居住的领地,它们不敢随便轻易地进入。其实早在人类未来之前,或者说在人类尚未文明、尚未发达之前,那些地方也曾是它们祖先开辟的领地,但是现在不是了。现在,它们只能望洋兴叹,望山兴叹,避而远之,敬而远之。而白虎的领地却在西方,也就是大青山——那条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大山脉里。

    现在,白虎终于闻到人类的火药味了,在那个女人即将临盆分娩的时候。

    那时候人类在不断地朝着它扣动扳机,发出“叭叭叭”的声响,试图将白虎驱赶出人类的领地。因为白虎的到来,是对人类最大的威胁,他们必须驱赶而后快!白虎似乎无动于衷。但见喷涌的火舌,它才没敢进攻了——它知道那火铳的厉害!但是,令白虎依然弄不懂的是,就在它即将靠近覃家峒的时候,一排排火铳又忽地鸣响了。“嘭!嘭!嘭!”在浓浓的烟雾里,它落荒而逃。它逃到了寨子后面的千丈崖上。它完好无损。它十分地奇怪:那火铳里怎么就没有一粒铁砂子呢?这一点也不符合人类对待野兽的逻辑呀,尤其是对待它们这种残忍凶猛的野兽!之后,白虎又悄悄地来过几次,每次都望见一排排火铳在响,在冒浓烟,却没有发现一粒射出的子弹,那滚动的气浪似乎也只让那些树叶摇晃了几下,颤动了几下,甚至连一片薄薄的叶子也没有打穿。白虎这才知道,人类是在警告它、威胁它,似乎并不想伤害它,与之为敌。可令白虎依然想不通的是,那个可恶的覃日格当初为何又要去宰杀自己的虎崽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白虎想不明白,但它依然在想。只是从那以后,白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它知道人类火铳的厉害:一旦被它击中了,不死也会脱一层皮哩!

    然而那时候,覃日格的老婆就快分娩了,白虎又怎么会轻易地放弃这一大好机会呢?它等待着,并且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2.真相

    什么是真相?真相埋在历史和岁月的缝隙里,它尘封着,翻开石头就能看见。但那不是一般的石头,是琥珀。似乎,过去的东西在某一瞬间忽然凝固了,等再翻开来的时候,它就很透明的了。像琥珀。

    历史的琥珀是记忆。记忆是永恒的,但记忆有时候也会出现断层。譬如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记得那次事件了,那是一出悲惨的事件,用人类的话来讲,那叫“人虎大战”。关于那次大战,白虎曾经无数次地问过它母亲:“到底是人类胜利了,还是老虎胜利了?”廪母没有回答它。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其实人类和老虎谁都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其实那件事原本不是廪母的错,都是那只疯虎惹的祸。那是一个冰雪来迟的夜晚,冬夜,那只疯虎自北方逃窜而来。它翻越大巴山来到了廪母的领地——大青山。那时候廪母正在分娩,它怀的四胞胎。黄昏的时候,第一胎胞衣从子宫里滑落出来,廪母用舌头舔了舔,胞衣破了,一个硕大的女孩。那就是廪君——白虎。可廪母还没来得及关注,第二个孩子又倏地滑落下来了。个头小了一点。廪母又去舔,一直把它的毛色舔干净为止。随即廪君的另两个小妹也滑落下地,廪母又去舔。可它们的个头更小。小得实在可怜。廪母呆呆地望了很久很久,它感到那孩子的生命似乎还没有完全地发育成熟,子宫里的羊水似乎还在深情地召唤。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了。它怀疑自己是早产,因为它还没足月就生下了孩子。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可这一事实,如今已经无法更改了。不想廪君这时挣扎着站了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踉踉跄跄地爬了过去,开始寻找母亲的乳头。廪母本能地抬了一下腿,让廪君顺利地爬了过去。可就在这时,廪母听见了一声怒吼,如雷贯耳。一团巨大的阴影忽地罩了过来,陌生的气味也随风而至。这是什么呢?廪母猛一回头,但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忽地遮住了洞口。来者不善!廪母开始本能地意识到。它便轻轻地咆哮了一声。那黑影也轻轻地咆哮了一声,随即又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了过来,——它想去嗅廪母那红润、潮湿的生殖器。

    “放肆!大胆!”说时迟那时快,廪母一跃而起,一掌劈去,那黑影便触电一般,一闪而开。廪母扑了个空。那黑影已经跃到虎崽的身边去了。它于是恼羞成怒,一口就叼住了毛茸茸的廪君。岂有此理!廪母又凌空一劈,再次扑上前去。只因太虚弱了,它行动有些迟缓,黑影又闪开了。闪出了洞外。廪母又哪里肯放?它一个健步也闪出洞外。一片红霞。啊啊,那是一只斑虎!一只大斑虎哩!廪母怔住了,但见它面目狰狞,瘦骨嶙峋,酷似阎罗王。十分的恐怖。可见孩子们就要被它叼走,廪母又呲牙咧嘴,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力气,然后一个猛虎捕食,一口便死死地叼住了那虎的尾巴。那虎忽地一闪,反口一咬,反倒将廪君一口吐出来了。四目相对,廪母和那虎一下子都惊呆了,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白虎,忽地映入了眼帘,展露出一身淡淡的乳白色的花纹,就像天上变幻莫测的云丝,洁白无比、灿烂无瑕。“啊啊,啊啊,白虎!白虎!”它们都失声地惊叫起来,吓得连连倒退,然后又伫立着,傻愣着,屏住声息,冷静下来。

    那只疯虎就再也不敢靠前了。那时候它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淡淡的气息。那气息是穿透骨髓和灵魂而来的。那气息让它灵魂颤栗,神思麻木,双目晕眩,倍生胆寒。它再也不敢停留了,于是便发疯似的逃跑了。其实谁都知道,白虎五百年甚至上千年才会轮回一次——这毕竟是老虎的祖先所寄托的魂灵啊,它又岂敢轻易地去冒犯呢?事实上,这种基因早在老虎的身体里遗传下来了,它已成为老虎们身体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就这样,那只来自北方的老虎发疯了,其实它早就发疯了。于是它沿着葱白之岭,沿着大青山脊,一路狂奔而下,最后窜入了人类的领地。沿途,它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攻击什么!它歇斯底里!它丧心病狂!它先是进犯牛群、羊群、马群,继而又开始进犯人群。它一路疯狂地咆哮着,撕咬着,将牲畜咬死咬伤了几百头,将人咬死咬伤了几十个。一时间,整个大青山都谈虎色变。人们在喊:

    “我们要报仇!我们要伸冤!”

    那时候有人还亲眼目睹了,那只发疯的老虎下身悬吊着一根长而坚硬的阳具,那阳具直挺挺的、红鲜鲜的,精液汹涌、垂涎欲滴。它发疯一般,四处疯狂地寻找着交配的对象,凡不从者二话不说,一口咬死!人们这才意识到,那只疯虎一定是误食了一种可怕的药草——天女闹红。其实那东西又叫散魂草或散魂果,果实嫩红欲滴,圆头圆屁股的,体型近似小葫芦或者女婴,其毒性至今还是一个谜呢,所以动物吃了会不断地产生性幻觉,导致性器官高度亢奋。而这种草老虎是不会轻易去食的。因此人们猜想,这也许就是那只老虎发疯发狂的真正原因了。因此人们知道,如果不将这只疯虎尽快地铲除,那么大青山就将永无宁日。于是以覃姓族长为首的大青山人,以十人或七八人为一组,有的拿着火铳,有的带着网套,便开始围山、搜山了。三天三夜,他们将那只疯虎逼近了廪母的领地——白虎山来了。它再也无处可逃了,它便躲进了廪母的洞穴中。那时候,廪母以为这个可恶的家伙又是悄悄前来偷袭自己的孩子的,它又准备迎战了。可就在这时,廪母忽然闻到了人类的气息以及火药的气味,甚至还听见了猎狗的狂吠和人类的呐喊之声,它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那时候,人类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地逼近,逼近,都已经逼近到洞口了。廪母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来临了。

    ——必须迅速转移!

    廪母首先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它一口只能叼走一个孩子啊,其他三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之下,廪母把目光投向了那只惹祸的疯虎,然后流露出乞求、讨好的目光。那只疯虎同时也意识到了危险,它自然也明白廪母暗示的意思,就是想叫自己也像它一样地叼上一只小虎崽,逃生。可它却不想拯救那些孩子了,它感到叼着一个孩子奔跑不仅是一个负担,也是一个累赘,更是一个危险!这无疑会减缓奔跑的速度,而一旦减缓了奔跑的速度,那么自己就有可能落入敌人的圈套,甚至还将被人类的火铳击中,那样必死无疑!因而,这个忙它不能帮也不想帮。事不宜迟,廪母立即看出来了端倪:这只疯虎已经失去了老虎的本性!自己不能再指望它了,甚至从它冷漠的目光中还可以看出:它似乎想独自逃生!啊啊,这个可恶的疯子!这个可怜的胆小鬼!它真真是我们老虎家族的败类啊!廪母都只差气昏头了。但是一想到廪君,廪母又开始冷静下来了。那个时候,它知道战斗已经不可避免了,它因而发誓:要将那些入侵者全都赶出自己的领地,赶出自己的家园!它别无选择。于是廪母也便作出了一个大胆而不明智的决定:它放下了廪君,朝洞口奔去。它想吓退人类,它想打退不如骇退。可是谁又知道,洞口这时已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和黑压压的一排排枪口,似乎只要一扣动扳机,无情的子弹就会喷射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廪母别无选择。因为在那枪响之前,它必须迅速果敢地作出决定。那时候廪母忽然意识到了危险,极度的危险:这个代价值也不值?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它便放弃了这一愚蠢而又可笑的念头,随即又作出了一个明智而又正确的决定:逃走!远远地逃走!迅速地逃走!这里太危险了。廪母于是掉转头来,再次飞入洞中,一口叼起一个孩子,——也不管是谁,全凭天意了。当时它真是这么想的,它只想叼走一个孩子,无论是谁,只要叼着就是!于是它飞奔而出。只见那些拿起火铳对着洞口瞄准的人类,这时都忽地张大了嘴巴:“啊啊,白虎!白虎!”人们惊呼起来。廪母就从他们头顶“嗖——”地一声,箭一般地飞过去了……

    “白虎!白虎!”人们依旧惊魂未定。

    之后的情形也便可想而知了:人们在惊讶之余,都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望着白虎——出神。可就在这时,惨剧发生了。那只疯虎也从洞中飞奔而出,它还不待人们反应过来,就朝呆望的人群发起了猛攻,突然,它一口就将一个人的脖子咬住了,只听得那人“啊——”地一声,头便“咔嚓”一下不见了,就像滚地瓜一样,一骨碌地滚将下去。“不好!”待人们醒悟过来,又听见“咔嚓”一声,一个人的手臂又掉落了。“天啦!这只老虎发疯了!它疯了!”人们于是纷纷举起火铳,对着那只疯虎一连扣动扳机,“叭叭叭叭”,一阵扫射。一时间,枪管里便喷射出一股股复仇的火苗,和一粒粒复仇的子弹……疯虎中弹了,它“轰隆”一声,倒下……“啊啊,打中了!打中了!”人们又惊呼起来,呐喊起来,随即又一哄而上,朝着那只依旧翻滚的疯虎又是一排排扫射,击射,将那仇恨的子弹全都化成怒火喷射而出,最终,将那只疯虎打成了筛子。米筛子。似乎还不解恨,只见那个老族长——覃望川,这时忽地抽出腰刀,一步上前,寒光一闪,便将那只疯虎坚挺的阳具割了下来……血淋淋的。

    “哈哈哈!”

    人们全都发疯了,他们一齐冲进洞中,同时望见了那三只惊恐万状、哼哼唧唧的小老虎。“啧啧,啧啧。”他们连连称赞,“多么可爱的小老虎啊!啧啧。”可是,那些小老虎依旧胆战心惊、茫茫然然地望着人们,瑟瑟发抖,不明所以。一如风中的鸡毛。

    “杀了它!杀了它!”

    一个个丧心病狂。他们误以为这些虎崽正是这只刚刚被击毙的疯虎的子女,所以仇恨和怒火便油然而生。于是“叭叭叭”,他们又一连扣动了扳机,又解恨似的朝着那些虎崽扫射开来,一下将那些虎崽打得比筛子眼还细,最后又将它们打成了豆酱,打成了蜂窝,打成了肉泥!而一个个的脸上依旧痉挛着,颤抖着,流露出得意非凡甚至是报复后的快感……其实人们错了、想错了,他们误杀了它们——那几只小虎崽,它们死得冤枉,也死得不明不白啊!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不可更改了。

    然而,那些获得报复快感的人们,其实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所以才酿下了如此不该发生的惨剧!然而即便他们知道,难道他们就不该用自己的愚蠢和莽撞,为自己可悲的报复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吗?那时候,廪母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把那只不可一世的疯虎抬回了家,剥了皮,分了肉,吃了个精光。

    可是,人们却不知道噩梦即将来临……

    那天夜里,廪母又把廪君衔回了洞中,它惊呆了——孩子们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血已经凝固了,结痂了,乌黑一片。廪母欲哭无泪。它守着孩子,一连十多天,也不见孩子们醒来。它的心碎了。最后,它一口口衔着孩子,将它们全都埋葬了。也将悲伤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它欲哭无泪。可是洞穴里依旧洋溢着浓浓的血腥之味,久久地挥之不去。——那又是怎样哀伤而绝望的日子啊!三天以后,廪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带着白虎离开了。它将白虎安置在大雪洞里,一处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然后廪母又去了莽莽苍苍的大青山。那个夜晚,人们没有想到,自然也不会想到,子夜过后,廪母会悄悄地溜进寨子,在那些散发虎崽气息的人家,将那三个襁褓里的孩子叼走。三个孩子不翼而飞。那个夜晚,对于覃家峒人来说,简直比一千年甚至一万年都还要漫长,仿佛都中了邪魔一般,每个人都在夜里做着同一个可怕的噩梦——全都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可待他们醒悟过来,那三个孩子的尸体,早已经横躺在葱白岭上。三个孩子都断气了,都是廪母咬死的!但身体却都完好如初。于是乎,那些气恼得发疯、甚至是失去理智的人们,再一次拿着火铳奔进了白虎山,又一窝蜂似的涌进了洞中……里面空荡荡的,似乎除了老虎散发的虎骚味之外,什么也没有!人们扑了个空。他们这才意识到,廪母早就带着廪君转移了,离开了。

    这就是那次“人虎大战”!

    可是白虎一直搞不明白,母亲为何将自己养大了,却没有将自己也赶出领地去呢?其实那时候它才知道,母亲是想告诉它一个更为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直立行走的两足动物才是它们真正的克星,真正的敌人!因为人类比老虎更强大、更残忍、更狡猾啊,而老虎之所以害怕人类,不是因为人类手中握有钢枪,而是人类都长有一颗复仇之心!所以,即便它们是林中之王,它们也只能忍让,只能回避,只能躲闪,还要尽量地与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越远越好!

    其实廪母也是舍不得离开廪君的,可那个时候它已经与人类结上仇怨了,它遭到人类的报复也只是迟早的事了,但是廪母没有怨言。只是它不想廪君也卷入其中,去为自己白白地送死,去作无谓的牺牲。其实那天,廪母也是舍不得走的,但是它又不能不走啊。它不像连累了子女。所以临走之前,它将廪君舔了又舔、抱了又抱,它的心一直都在滴血啊!但它别无选择。然后,它朝着葱白岭深情地咆哮了一声,它便泪流满面地出来了。它抛下了廪君,它独自去了大青山,去了千丈崖。它义无反顾。而当它朝着山崖一阵狂吼之后,整个大青山酣睡的人们都被惊醒了。人们于是纷纷拿起火铳或者长枪跑了出来,或匍匐着,或仰卧着,准备还击。都严阵以待。可是廪母立在高高的山崖上,对着崖下咆哮一阵之后,面对那如血的残阳,却纵身一跃,坠入了万丈深渊……

    一只翅膀托起了它,它就魂归天国去了。

    3.见证

    阿黑是一条狗,猎狗。狗通人性。这个观点自古皆然,亘古不变。所以在阿黑的眼里,人类既是它的主人,也是另一类型的“狗”。或者说是没长尾巴的狗。其实阿黑知道,人类原本也是长有尾巴的,后来进化了,他们从树上来到了洞穴,又从洞穴来到了茅屋里,最后靠劳动使前肢变成了手,使后肢变成了脚,而保持平衡的尾巴就这样慢慢地蜕化了。最后,一个个又都变成了青屁股儿。

    青屁股儿覃日格长大以后,他屁股长尾巴的地方就不再青了。现在他成了阿黑的主人。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一开始他的主人是老族长覃望川。覃望川就是覃日格的阿巴(父亲)。这是毕兹卡人的叫法。但覃望川把阿黑给了儿子,却没有把族长的位子交给儿子。因为这个位子,对很多人来说都很有诱惑力和吸引力,同样包括覃日格,那个青屁股儿。

    那个时候,阿黑这只猎狗,跟随老族长和青屁股儿,也便见证了人虎大战的整个过程。

    事实上阿黑也不想为谁去辩说的,无论是虎族还是人类,似乎都与它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毕竟在人类的眼里,狗和老虎都属低等动物,是不能与灵长动物——人类相提并论的。但作为被人类驯化的猎犬,猎狗们也有着自己的本性和特征,那就是忠诚,绝对的忠诚。事实上这是猎狗最大的优点,也是猎狗最大的弱点;而且猎狗不仅可以去为主人追赶猎物,还可以为主人看家护院、守卫家园。从这一点来看,狗们似乎又与那些野兽不同,毕竟它们可以与人类和平、和谐地相处。

    但是白虎就不能了。它毕竟是一种动物,凶猛、冷酷、无情。因此白虎的到来,让整个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都处于惊恐和戒备状态中。事实上,不仅猎狗们惧怕白虎,甚至连覃日格也非常地惧怕,但他却不会轻易地表露出来,至少当着阿黑的面如此。其实在阿黑的眼里,覃日格是死卵,死卵没用!你别看他剑眉豹眼,虎口狮鼻,壮实得就像一头大黄牯,可他就是犁不了老婆这块田、种不出一茬好庄稼来。为此覃日格带着阿黑和老婆向日娜,不仅翻越了大巴山求过观音菩萨,还翻越了大酉山拜过傩神娘娘,他们不知吃过多少神赐的送子粑粑,可结婚都已三年了,向日娜的肚皮依旧瘪瘪的,没有鼓起来。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覃日格一直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吃了那根虎鞭而遭到报应的缘故呢?这一疑问一直久久地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使他不敢相信吃什么能补什么了。他觉得那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所以那时候,覃日格几乎夜夜无眠、噩梦缠身,动不动就找阿黑出气,时不时就想踢它一脚。而且,覃日格也跟他阿巴一样,最喜欢踢狗们的卵包了,他似乎也想让狗们断子绝孙!

    这也是阿黑不太喜欢覃日格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但既然老主人已把它给了覃日格,阿黑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它想反正又没离开过这个大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晚上它不再蹲在老主人覃望川卧房的门前了,而是蹲在了覃日格卧房的大门前,要替他怀孕的妻子看守大门。

    这是一项光荣而又神圣的使命!

    所以阿黑很通人性,它时刻都在关注向日娜怀孕的信息!不然,每天它都别想去睡一个囫囵觉了。那时候,似乎繁衍的任务也落在了它们猎狗的身上。

    可是向日娜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也不晓得覃日格是怎么日的!事实上,那时候阿黑都当了好几回父亲了,无论覃家峒、向家峒,抑或是朱家峒的狗崽们,差不多几乎都是它一卵日下的——野种!

    那时候覃望川见儿子落魂失魄的,寝食不安,不仅看在了眼里,也疼在了心里。没办法,他只好去求堂弟——老梯玛覃望岳,想让他替儿子再想一想办法,这就带着阿黑来到了老梯玛家。

    老梯玛覃望岳家在寨东,那是一栋高大的窨子屋。在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这种窨子屋只有三栋:一栋是他老覃家,一栋是老梯玛家,另一栋则是他的亲家——向国泰家。但是他亲家的家不在覃家峒,在下游三里处的向家峒,他亲家也是族长——向氏族长。所以在整个里溪,他亲家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特别是在向家峒,那更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一言九鼎。可是论资排辈,整个里溪他只算得上个二号人物。第一号人物当属他覃望川了,因为他不仅是覃姓人的族长,也是覃家峒的乡长,不大不小管着一千多号人呢。第三号人物便是老梯玛覃望岳了。他是个明人。明人是天人合一、人神合一的统一体,汉人称之为“土老司”,也有叫“端公”的,土家语叫“梯玛”。梯玛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化解人神之间、人鬼之间的矛盾,为人们乞福消灾,降临福祉。而覃望岳正是这里的最好一个梯玛,老梯玛。所以,为了覃家的血脉——香火,覃望川只好亲自去打点了。他是想请望岳兄弟再动一动法眼,求一求祖先,拜一拜神灵,再给他们老覃家送个一男半女。诚然,作为掌堂师老梯玛,覃望岳也是知道的,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漏,所以他只好求助于上天了,——他想请上天给自己一个明示。那天,老梯玛覃望岳也便身披虎衣,头戴五佛凤冠,手摇八宝铜铃,沐着清晨的微风,面对先祖的神灵,在白帝天王庙破例为老族长家做了一堂法事,最后,终于得到了上天的明示:

    “去东方求取白虎之胆!”

    得知这一结果,不想老梯玛覃望岳的脸“刷”地青了。他深表怀疑。因为白虎山在覃家峒东边,“去东方求取白虎之胆”,不就是去射杀、猎捕白虎么?这可是虎口掏心、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啊,这又如何做得呢?这不是羊投虎口、飞蛾扑火、自取其辱吗?这冤冤相报又何时得了?因为那次“人虎大战”,人们依然记忆犹新!

    而且一命抵一命,不多不少,正好三个。而那些失去孩子的人家,也正是那日枪杀那三只小老虎的人家。老虎知道该找谁去报仇,因为它能分辨出那气息,它不会大开杀戒、滥杀无辜!这也正应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古话。但是阿黑只是一条狗——猎狗,它不想参与人类和白虎的角逐与争斗。在它看来,他们之间的恩怨全与自己无关。同样,覃望川对这一结果也深感意外,这就问老梯玛:

    “怎么会是这样子呢?”

    “天意如此,我也不知作何解释!是不是人虎大战还未结束呢?”

    覃望川摇头,依旧表示怀疑。因为当初是他叫儿子去吃那根虎鞭的,他想是不是那虎鞭里面积存了太多的毒素,这才造成儿子精子的成活率低呢?那天,他木着脸回家对儿子这么一说,覃日格就暴跳如雷了:

    “这不是作孽吗?还让我们去猎杀白虎,与白虎作对?”

    “当时我也这么想,可这是天意,是天意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覃望川很无奈。“但是,为了老覃家的香火,这也是回避不了、没有办法的事!要作孽,就只好再作一次孽了!”

    “哼,作孽他们也敢!”阿黑也很是想不通了。它嘀咕了一句。

    那天晚上,覃日格为该不该去作孽久久地不能入睡。他一直都在思想:自己要不要去猎杀那只小老虎呢?如果不去,那他老覃家就要断后了,他老族长家的位子就将不保了。你想他又能甘心吗?当然不能了!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才不想做一个不孝之子哩!所以那天晚上,他拿着阿巴的快枪——汉阳造,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他把那枪管抹得油光水亮的,然后瞄准了又瞄准,——当确信万无一失后,他这才带着阿黑出门了。他们一路都小心翼翼的。仿佛四处都是闪烁的鬼火。那鬼火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忽明忽灭的,阿黑害怕极了。可它没有办法,谁叫它是只猎狗呢。它知道白虎山就在前方,就在不远处,——它再没有一点胆怯、回旋的余地了。当然阿黑也知道,白虎大多都在夜间活动,也只有在夜间他们才进得洞去,他们也才会得手!其实阿黑更希望那天晚上白虎没有出洞去捕食,他们最好也别得手!因为它不想惹祸——招惹白虎!它知道和老虎结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用人类的话来讲,那叫麻屄头上打火罐——是悬天的事!可是人类不会因为一只狗的担忧而改变自己的决定。有时候人甚至比狗更固执、更顽固!幸好那天晚上有月光,月光清冷清冷的,能给人以光亮、以希望。他们这就来到葱白岭,来到了老鹰尖嘴,渐渐地接近了目标。从那里可以望见白虎山半山腰的那个洞口——白虎的巢穴。似乎没有谁比它更熟悉的了,因为当年人虎大战的时候,它还是一个愣头青,——它是第一个跃入洞中去的,也是第一个看见洞中那三只惊恐万状的小虎崽的。这次也是一样,里面也是三只小虎崽,那三只小虎崽也都惊恐地瑟缩着,哼唧着,不明所以。那时候,阿黑还以为主人会将它们立即处死呢,没承想,主人呆呆地望了一阵后,只用一个布袋将其中的一只装进了袋子……

    必须迅速撤离!

    但那只小虎崽在布袋里依旧不停地挣扎着,叫喊着,阿黑就知道,这只小虎崽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了。似乎一切都无法改变。于是,他们一阵风似的逃了回来,逃回了覃家峒。可是阿黑发现,即便覃日格放下了布袋,他的身子依旧还在筛糠——瑟瑟地发抖。他依然心有余悸。毕竟他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可是那一刻,他豁出去了——完全地豁出去了,他再没有退缩和回旋的余地。一切皆凭天意了!就这样,他来到了老梯玛覃望岳家,他想叫老梯玛为这只即将献身的小老虎再做一堂法事,好为它超度亡灵,以减轻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这时,夜,阴森森的,鬼堂里闪烁着鬼火,似乎更为阴森可怕。老梯玛覃望岳这就化了一碗净水,然后身披虎皮,头顶凤冠,手摇八宝铜铃,便开始念动咒语了。一时间,缭绕的烟雾弥漫起来;他于是遍洒净水,雾气渐渐地笼罩开来了。这时那只小老虎在催眠曲中,便渐渐地安静下去了。老梯玛覃望岳这才说道:“日格啊,快,快!快把老虎的心肝掏出来,和着生血吃了!”覃日格不觉犹豫了一下,但他最后还是掏出腰刀,“呼——”的一声,寒光一闪,就将那小老虎的心肝掏了出来,和着生血吃了!

    那时,只见一丝丝白雾,悠悠地钻进覃日格的身体之中了……

    4.偷袭

    白虎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刻终于到来了。那时正是子夜,望着覃家大院闪烁的灯火,白虎听见了一个女人尖锐而悠长的叫声,它就知道覃日格的老婆即将分娩了。因而没过多久,那尖叫声便倏地消失了,接着大门又打开了,接生婆便疾步走了出来,说:“生了生了!恭喜大少爷,母子平安,还是龙凤胎哩!”覃日格这就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面朝苍天,然后双膝跪地,放声大喊:

    “老天有眼啊!我老覃家终于有了后了!”

    那一刻,白虎在冷笑。因为它等待这一刻,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久了。可是那一刻,白虎却并没有惊动那个正处于喜悦之中的院子,因为那个叫向日娜的女人,此时生下的不只一个,而是两个,一对龙凤胎。白虎心想,就让他们再高兴几天吧,人类不是有句俗话叫“乐极生悲”么?哼,我也要他们尝一尝,那乐极生悲和生离死别的味道!

    所以白虎没有立马行动。它不想再有什么闪失了,再说那时候,那些猎狗和猎人们都盯得贼紧,时刻都在防备着,时刻都处在战备状态中;如果稍有一点闪失,一点麻痹大意,就将导致整个行动的失败。它不想前功尽弃!

    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白虎悄悄地前去偷袭了。其实那个夜晚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异样。要说特别异样,就是老族长覃望川家刚刚办完了望月的酒席,一家人还沉浸在喜得贵子的喜悦之中。白虎心想,报仇的时刻到了。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它发现覃日格像往常一样,带着他的猎狗在院子巡视一圈之后,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动静,就回房睡觉去了。这天也日怪了,覃日格原本没有酣睡的习惯,但是一倒下,他就睡得跟死猪一样沉,连炸雷也打他不醒。事实上他是因为紧张了一个多月,绷紧的神经忽然间松懈下来,瞌睡虫就格外地多,一倒下就鼾声如雷,睡得死沉。相对来说,他老婆向日娜的瞌睡就轻多了,孩子的任何动静她都会惊醒。她生怕有什么闪失。可是这个女人也有一个习惯,她喜欢小解。刚坐月子的时候,她的尿壶还摆在房间里的,她想什么时候小解就可以什么时候小解,只要裤带子一松就是了。但是要蒸满月酒了,她便叫丈夫把夜壶收了起来。她想亲戚进屋来看孩子的时候,都不免要送几句吉利和祝福的话,要是屋子里还摆着个夜壶又成何体统?又像什么话?那是对客人的不敬,大不敬。这时候她又想去小解了,这就站了起来,但见两个孩子睡得极香,她也便忽略白虎的存在。所以,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白虎一闪就闪进来了。

    白虎再也等待不及了。

    它想报仇的时刻终于到了。

    事实上白虎早就做好了准备,那天也该它得手,虽然天上挂着一弯月牙儿,大地一片银光,院子里一片银光,但是整个寨子的狗却没有叫唤,它们甚至连白虎的气息也没有闻到。它们太累了。一连多天,它们跟随主人,不仅竖立着耳朵、睁大着眼睛,而且还要在夜里死死地蹲守,甚至连瞌睡也不敢多打一眼。它们早累坏了,早想睡个囫囵觉了,又哪里管得了白虎的存在呢。所以无形之中,它们见主人放松了警惕,它们也放松了警惕。其实那些猎狗们,都是十分勇敢和机敏的,尤其它们的鼻子——嗅觉,那更是灵敏非凡,什么气味随风一扬,它们就闻到了。这是猎狗们看家的本领。但在那些天里,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它们都能闻到白虎的气味——虎骚味——那是白虎故意留下来的。那个时候,那种虎骚味儿已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早已使它们的鼻子失去了机敏。所以,在这场游戏或者说这场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这群赶山狗都变得高度地紧张起来,且十分地焦躁,仿佛一个个绷紧的神经,就像一根根上弦的箭,时刻都准备弹射出去。白虎就笑了。因为这些猎狗们,一天到晚地吠个不停、叫个不停,只见白虎观望却没见白虎进攻,它们就顿生疑窦了。于是它们便焦躁起来,烦闷起来,不知白虎都想干些什么呢!事实上白虎是想让它们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就在它们身边,就像一个幽灵一样。这既是一种心理战,也是一种持久战。所以一个多月过去了,白虎留下来的气味一直散发在空气中,山寨中,淡若游丝,细若浮尘,无孔不入,从未消散。它们都快崩溃了。正好这时它的主人不再监视它们了,它们也懒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所以一逮着机会就想多睡一会儿。就这样,白虎悄悄地溜进来它们也没能感知到。其实那时候,即便它们感知到了也不会再怀疑了。然而,最主要或者说真正的原因是,那天吹风了,吹的是西北风,西北风是由西北吹向东南的,而白虎正好在正北方,因而那时候,只有白虎能够闻到猎狗们的气息,猎狗们又哪里闻得到白虎的气息呢?恰巧那时候,那个刚当上母亲的女人又去小解了,白虎就乘机闪进来了。

    它就像一道幽灵,一闪就闪进来了。

    “我要报仇!”白虎发出了最后通牒。

    可接下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本来,白虎是想一口就将那两个孩子活生生地咬死的,可当它闪进屋来的时候,它忽然闻到了虎崽的气息。无论从气味上还是灵魂里,白虎都能够分辨出来、感觉出来。白虎就觉奇怪了,心想自己的孩子难道还没有死吗?它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这就迟疑了起来。于是它开始四处寻找。可是闻来闻去、嗅来嗅去,白虎最后发现,这气息不正来自于小床上那两个孩子的身上吗?这可是它一直等待、一直都想报仇的两个小东西呀,怎么会是这样子呢?它忽然又动摇了。而且白虎发现,这两个睡在摇窠里、虎头虎脑的小孩,头戴虎头帽,脚穿虎头鞋,正均匀地呼吸着,睡得十分的香甜。它感到,他们就像在做一个甜蜜而又遥远的梦,不可以惊醒,也不可以打扰。那一定是一个美梦吧,它想。可是日怪了,他们身上又怎么会散发出虎崽一样的气息呢?那个时候,白虎既来不及判断,也来不及深想,它只是反复地嗅了嗅、闻了闻,从头嗅到脚,又从脚闻到头,它感觉那气息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那气息就在自己鼻子前浮动,就在自己脑海里萦绕……啊啊,千真万确,那绝对是我们老虎家族的气息,绝对不会有错!

    但是白虎最终还是茫然了:“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它不明白。

    但是白虎知道,虎毒也不食子啊!所以那一刻,即便它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甚至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可它就是怎么也下不了口呀。因为它知道,这一口吃下去,极有可能吃掉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你想它又怎么下得了口呢?它真是下不了口啊!它踌躇了,犹豫起来。正好这时候,白虎又听见了一声悠长而舒缓的鼾声。那是覃日格的鼾声。看样子,他真是累极了、累坏了。白虎就闪身过去了,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于是,它望着这个近在咫尺、十分可恶的仇人,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口,——它想将这个仇人的脖子一口咬断!它想让他为自己死去的孩子偿命!它想他罪该万死!他罪有应得!可是反过来一想,白虎觉得这样又太便宜他了,心想他要是这么一死,他不是可以完全、彻底地解脱了么?这样还能够达到目的吗?所以它想,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他的孩子咬死,叫他断子绝孙!叫他生不如死!叫他痛不欲生!

    这么一想,白虎又闪回来了,它再次朝着摇篮里的孩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可就在这时,那越来越浓的气息——虎崽的气息,再次使它茫然起来了。它迟疑着,犹豫着,它总是下不了口哇!因为它感到那熟睡的仿佛不再是覃日格的儿子,而是自己的儿子了!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咿呀,是向日娜。是那个女人尿完了,她回来了。说时迟那时快,白虎赶紧一口叼住了一个小孩——也不管叼的是谁,它纵身一跃,就跃出窗外来了。飞花一般,落地无声。这时候,只听得身后忽地传来了一声声惊呼:“啊啊,我的崽呢,我的崽呢?”紧接着,就是“天呀”一声,她又大哭起来了:“我的崽啊!我的崽啊!”

    那声音甚是凄切。可是白虎没有回头,它飞也似的爬上千丈崖,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了。

    5.追击

    我该怎么说呢,那天晚上是我失职了,还是白虎太狡猾了呢?抑或是,老天爷帮了白虎的大忙呢?阿黑这么想着,但结果它并不知道。反正它想,这决不是自己的错!自己的男主人也应该有错!因为他睡得太死了,老虎进了屋他居然也不知道。其次是女主人向日娜,你想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去解手呢?先前不是有夜壶么?客人走了可以叫男人再拿进来嘛,要是她不开门,那白虎又能进来么?可是即便他们有错,现在听见女主人的一声失魂的惊呼,谁也没再去想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其实向日娜也是有感觉的,那些天她的眼皮一直在跳,噗噗噗的,一直跳个不停。有一天,她对覃日格说了,覃日格说:“左跳财右跳岩,你跳的是哪只眼?”向日娜说:“好像两只眼皮都在跳哩。”覃日格说:“那你就贴点树叶子吧,兴许贴了树叶子就不再跳了。”现在他们才晓得,她的眼皮为什么跳了,原来是覃家要出大事了呵。

    可是那事也出得太邪门了。首先是她推开门一看,看见了一团白影,只见那团白影从窗口一闪就不见了,她怎么就看花眼了呢?她感觉那是一只大花猫。其实连阿黑都知道,毕兹卡人把老虎叫“里”“里”不就是大花猫么?她怎么就不晓得喊一声呢?要是她先喊一声,猎狗们听见了,难道几十条猎狗还拦不住一只老虎么?可是她却没有喊,她只是望了一眼窗外,又望了一眼摇篮,见孩子都还在呼呼地酣睡,她就笑了。其实阿黑知道,女主人说的没错,因为那两个孩子好引(照看),一点也不闹夜,也许她是在想,自己又可以睡个囫囵觉了。可是她说,当她再次睁开眼来、开始张望的时候,却发现月光下有一张小床空了,孩子会去哪儿呢?她有些怀疑,但是她没有深想,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呢。唉唉,这个糊涂的女人啦!她怎么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呢?要不是阿黑醒来发现了那只白虎,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孩子已经被白虎叼走了呢。那时候阿黑惊叫了起来,叫声甚是凄厉:它一是想告诉主人,一是想告诉同伴,告诉他们白虎已经来过了。可是已经晚了,白虎已经得手了。向日娜还说,当她听见猎狗凄厉的叫声时,她惊得毛骨悚然了。这时她才发现窗户是敞开着的,在随风摇晃,在“吱吱嘎嘎”作响。她于是关窗,她怕孩子伤了风、感了冒。可是她一瞥窗外,但见那团白影一闪又不见了。她这才本能地意识到,那只大花猫不是一般的大花猫,那只大花猫有可能是一只白虎!——那只白虎已经进过屋来了。

    可怜的人啊!她这才赶紧跑向了摇窠,定睛一看,她忽地张大了嘴巴——里面空空如也……她就扑了过去。那一刻,她似乎还是清醒的。但见儿子不见了,她便“哇——”地一口哭开了:“我的崽啊!我的崽啊!”随即,她倒将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覃日格就这样被惊醒了。他在喊:“日娜日娜,你怎么了?”不见回声,他赶紧爬了起来。点灯一照,但见老婆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一脸煞白,他就赶紧去掐她人中。一下两下,两下三下,日娜醒过来了,可是她一醒过来,就又喊开了:“我的崽啊,我的崽啊!”

    “日娜,日娜,你怎么了?你是怎么了?”

    覃日格在不断地呼喊。他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只见老婆像鬼打了一样,有些疯狂,有些歇斯底里。可是向日娜依旧重复着那句,“我的崽啊!我的崽啊!”好像已经失性了。再看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叫人好不心焦。

    但那刻覃日格还是意识到白虎来过了。他便丢下老婆赶紧去找儿子,“虎生虎生!”他喊叫着,没有人应。他又扑过去,捞了个空。“虎生?虎生呢?”他自言自语,脸一下子就青了。那刻阿黑正准备躲开,就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是怎么看门的啊?白虎来了你狗日的也不知道?”

    阿黑“汪汪”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主人的质问。其实它是想告诉主人,小虎生已经被白虎叼走了。因为它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营救小虎生!所以,阿黑又“汪汪”了两声。覃日格这才意识到,便赶紧朝窗外望去,但见那团白影一闪一闪、一闪一闪,恰如流萤一般,朝着山崖闪烁而去了。他便大喊大叫了起来:

    “白虎咬孩子了!白虎咬孩子了!”

    就在覃日格放声大叫的时候,他把摇床里的闺女小虎妹也惊醒了。小虎妹也尖声地大叫起来。她似乎也感觉到出什么事了。可是覃日格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操起火铳一下就跳进了院子,又是一阵失声地高喊:

    “阿巴!阿巴!虎生被狗日的白虎叼走了哇!阿巴呀!”

    屋子里的油灯次第亮了起来。覃望川已经披衣起床,他已经知道出什么事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会出什么事的,他一直都在用哀伤的眼光请求阿黑,请求阿黑要加倍地提高警惕,站好最后的一班岗!自然,阿黑也明白老主人的意思,它毕竟是老主人调教出来的。如今覃望川已将阿黑交给了他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儿子覃日格。本来,阿黑也不想让老主人失望的,可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这时,只见他不待儿子的话音落地,一把就操起了那杆长枪,几步就跳到了院子里。其实那杆长枪——汉阳造,是覃家峒为数不多的一杆长枪,那长枪最突出的优点就是:能够打击远处的目标,威力比火铳大了不止十倍、百倍!所以每次打猎的时候,他专打动物的睾丸,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遭报应了。其实阿黑知道,实际上,最厉害的那杆枪不是钢枪,而是老主人裤裆里的肉枪——老枪,他的肉枪曾打死过两个老婆,两个老婆都被他活生生地日死了。其实覃日格的阿涅(母亲),是老主人的第三个老婆,那时候阿黑的老主人已经学乖了,他不再把老婆当牲口往死里日了,他开始心痛自己的老婆了,因此,他每次行房的时候,都要留下三指;那三指的距离不算短,有一寸多长,——如若不留啊,那个女人也早被他日死了!幸好那女人没隔几年就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不然这辈子老主人就空有一杆老枪了。但在那时候,覃望川依然没有去深想,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营救自己的孙子,如果孙子还活着的话。所以那个时候,覃家峒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老族长便振臂一呼,一声大喝:

    “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不许乱放枪,救虎生要紧!救孩子要紧!走!”

    一溜烟,猎狗,和整个寨子的男丁都拿着火铳朝白虎山赶去。一路的火把,忽明忽暗、起起伏伏、星星点点的,就像天上的繁星,在夜色中闪烁。没有人再喊叫,也没人再哭泣,只听得那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高一声低一声,在追逐着那团闪烁的幽灵滚滚东去。白虎山就在东方。而到了葱白岭下,那一路的火把又聚集在一起,簇拥在一起,顿时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一会儿那火球又渐渐地分散开去,分成了三团小火球,那三团小火球就滚动着,摇曳着,朝着半山腰的山洞汹涌而去了。

    一时间,火球将洞口映得如同白昼。

    可是这时候,猎狗们蜂拥而去又蜂拥而回了。它们“汪汪”地嚎叫着,试图告诉人们洞里的情形。可是人们呆立着却不明所以。

    那一刻,覃日格再也没去想那么多了,他带头冲了进去。可是他却忽地张大了嘴巴: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难道白虎没有回巢穴吗?

    这些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惊得目瞪口呆的,最后又都傻傻地望着老族长,等待着他最后的发话。

    可是覃望川没有发话。他一脸的蜡黄,一脸的青涩,一脸的茫然。阿黑这时又蹿上前来,但见这个集乡权、族权于一身,甚至在覃家峒说一不二的人,此时也是一阵缄默,一筹莫展。

    世界变得死一般寂静。

    只有夜色笼罩着山野,笼罩着那一片黑漆漆、静悄悄的森林,不时有夜鸟的惊啼和夜虫的呻吟凄厉地传来,惊得人胆颤心惊、毛骨悚然。而沉寂过后,是岩熔一般的怒火从地心里的突然喷发:“搜山!搜山!”

    “搜山!搜山!”群情激昂。

    “这么宽的大青山,怎么去搜?”覃望川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发话了。毕竟他知道,这老虎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的,这方圆几十里的大青山又如何去搜呢?无异大海捞针!

    “有猎狗哇!”二屁冲着阿黑说。因为他阿巴就曾被那只吃人的疯虎伤过一只手臂,之后就做不得事了,所以他恨死那些老虎了,他一直想找老虎报仇,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见机会来了,他又岂能放过呢?只是他打的屁最臭了,简直比瘟狗屁还臭,所以阿黑最讨厌他了。因此这话一出,阿黑就贼贼地瞪了他一眼。但二屁却不敢招惹阿黑,他不仅不敢招惹,更不敢踢它,他知道这是老族长家的狗,覃大公子的狗,——这狗他娘的也晓得仗势欺人哩!

    “是啊,我们有猎狗!”大家都附和着说,就好像猎狗们无所不能似的,令他们十分地放心。

    其实在阿黑眼里,人们并不理解它们,只有它的老主人理解。这时候覃望川也便摇了摇头,说:“现在狗的鼻子还灵吗?要是狗鼻子还灵,怎么白虎进了寨子它们也没有闻到?唉,想不到这只白虎太狡猾了,它天天都来寨后放风,蹲守,为的就是等待报复的这一天啊!我们上了它的卵当了,其实它是想利用自己的气味来麻痹这群猎狗,也麻痹我们人类啊……我们也太麻痹大意了!”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卵用呢?”覃日格不满了,“难道我们找不到它就不找了吗?它口里叼的可是我的崽啊!”

    望着男主人绝望的眼神,阿黑这时感到十分震惊:他这是干嘛呢?难道也想挑战他阿巴至高无上的权威吗?

    “老子说不找了么?”覃望川听出了儿子极度不满的口吻,也厉声地说道。其实当初守夜的时候,是他要求儿子加倍提高警惕的,他知道白虎迟早会来报复的,只是他没料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现在,他悔之晚矣!

    “你们不去找,那好,老子一个人去找!”

    覃日格一脑子的乱麻,但他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也已经管不得这些了。他甚至还在想,如果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换回儿子的命,他也将毫不犹豫地去换,决不眨一下眼睛!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只能是假设了啊,那时候白虎在哪里他们都还不知道呢,甚至连方位也不知道,又哪里去寻找呢?他们原以为白虎会回洞穴,没承想它比人类还狡猾,居然来了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现在又该怎么办呢?那时候夜静得出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被浓浓的雾气包裹着,吞噬着,几乎寸步难行。但大家都茫然地望着老族长,等待着他最后的命令。可望着茫茫的夜色,覃望川依旧哑巴一样,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有阿黑知道。阿黑知道老主人这时在想——自己这是遭到报应了啊,因为他最爱打动物的睾丸了,——只要瞄准了那东西,扣动扳机,一打一个准!这是他的偏爱、嗜好,他觉得很过瘾。可那时候,有人却说他在作孽,是想让动物断子绝孙,是要遭老天报应的!可他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现在见孙儿被白虎叼走了,他才觉得自己真是遭到报应了。因为老天长有眼睛的呵!可这又怨得了谁呢?事到如今,他又能有啥子办法呢?也只能等老天爷格外开恩了。

    不想夜色越来越浓,阴风四起,不论是人还是狗,这时都感觉到了一阵阵浸骨的寒意悄然袭来。而在这寒意的包裹中,似乎谁也逃脱不了、躲避不掉,就好像掉进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蛛网中,毫无挣扎的余地。可是覃日格再也等不及了,他说你们怕死,那好,老子一个人去!

    他这就带着阿黑,第一个冲下山去了。

    见覃日格去了,那群人也不甘落后,都高举着火把陆续地跟了去。而覃望川望了一眼茫茫无边的夜色后,也浩叹一声,尾随着去了。

    都悄无声息的。

    这时候,夜色依旧笼罩着大地,随着雾气浮了上来,涌了上来,一些人的火把渐渐地熄灭了,冒出了一缕缕青烟。依旧伸手不见五指。阿黑跑在前,带路,又不时“汪汪”地,朝着旷野吠几声,试图将这夜色驱散开来。它似乎又闻见了白虎的气息。但那气息却是零星的,破碎的,稀疏的,已经被这浓重的夜色撕碎了,揉烂了。但是阿黑还是闻出来了,那气息先是从白虎山下一路延伸而去,随即又在河边倏地消失了,不见了。它再度失去了目标。那时候,大家都急得团团转地,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后,猎狗们只得伸着脖子,张大嘴巴,朝着河水,朝着夜空,久久地狂吠起来……

    想来白虎早已经过河去了。

    这河叫里溪,里溪也就是虎溪(土家的溪,也指河)。在人们的眼里,里溪就如一条长长的绶带,悠悠地,萦绕着白虎山悠然而过。所以,白虎山不仅三面环山,而且三面环水。而三山的龙脉,只有葱白岭的龙脉与白虎山的龙脉紧紧地相连。事实上,葱白岭只是大青山的一条余脉,大青山的龙脉走到这里就被河水阻断了。即使过了河去,猎狗们也将闻不出白虎的气味了。因为那些水,看似有形却无形,它柔软得几乎让猎狗们无法逾越,无法泅渡。所以,他们只得像霜打的瓜叶一样,一个个蔫蔫地回来了;又像战败的将军,威风扫地,落荒而逃……

    可是谁又会想到,一进寨子,就听到向日娜抱着女儿在高声地呼喊呢:“我的崽啊,我的崽啊,你回来呀!你快回来呀……!”

    人们这才发现,向日娜疯了,她真的疯了。

    6.早产

    当晚,白虎又逃回来了。那个夜晚,人类的气息紧紧地跟随着它、追赶着它,使它不顾一切地奔逃,最终,它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游过河去。它已精疲力尽。它不能也不想与人类再遭遇了,一旦遭遇就危险了。然而它也知道,人类不敢随意地开枪,因为它叼着他们的伢崽呢。其实那时候,白虎已分不清自己叼的是谁的伢崽了:有时候觉得是覃日格的,有时候又觉得是自己的,它十分地矛盾,它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开始,白虎还当这小崽子是个护身符和一个人质呢,但是一路上,它发现这伢崽的气息跟自己死去的孩子的气息完全一样,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就觉得不可思议了。所以,待冷静下来以后,它就觉得自己孩子的气息已经完全地融入到这孩子的血脉之中了。也就是说,它孩子的灵魂已经投胎转世成人了。这幸也不幸?

    那时候白虎既感到颤栗又感到兴奋。它想自己不能将这孩子杀害了,自己要将他抚养成人,然后再用他去对付人类——如果人类胆敢对自己发动攻击的话,它将毫不犹豫地予以还击,还击,再还击!

    但是一路的奔跑,让白虎的肚子一阵阵地发痛了。其实在此之前,它就知道自己快要分娩了,——顶多十天半个月。本来,它想等几天再去偷袭的,可见时机忽然降临,它便迫不及待地完成了这一惊险的壮举!它成功了,同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它快早产了!

    那时候望着河对岸的人类和猎狗,白虎感到越来越茫然,越来越痛苦了。它不想就这么快地早产啊。它至少需要一个巢穴,挡风遮雨。所以,当人类的影子消失以后,它又沿来路返回来了。那时候白虎感到双腿铅沉似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但它最终还是忍受着挺过来了。它想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可等它一爬进洞子的时候,就忽地瘫软在地——它还未喘上一口气,肚子就开始阵痛了。

    早产已经不可避免了。

    而白虎等待着。它用舌头舔了舔小虎生,小虎生似乎还在安睡,还在梦中。但是白虎知道,这伢崽一点儿没事。那时候他的气息还在均匀地进出,他嘴里似乎还散发着乳香一样的奶味。白虎舔了舔。它舔了舔他的鼻子,还舔了舔他的嘴巴和眼睛,最后又舔了舔他紧握着的小拳头。那小拳头软软的,嫩嫩的,比鸡蛋青还软还嫩,就如琥珀一般透明。就在这时,白虎的生殖器开始膨胀了,又开始收缩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不断地重复着,交替着,一个胎儿就从子宫里滑落出来了。轻轻地滑落在地。白虎似乎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痛苦。它毕竟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了。但是那一刻,它却不知那些被自己赶走的孩子的命运现在如何,心想它们或许还好好地活着吧,或许已经不在了,或许被自己的同类打败了,也或许被人类捕获了。因为猎人依旧是它们最强大的对手,最强大的敌人。它们似乎永远也改变不了这一悲剧命运!

    但白虎还是立即收回了思绪。

    一共滑下地三只。最后一只没有了呼吸,可白虎舔了又舔、舔了又舔,——它将这孩子的绒毛舔了个干干净净,可是,最终这孩子还是没能站起来,久久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白虎就知道,它再也站不起来、活不过来了。

    白虎没有眼泪,死亡对于它来说,其实并不可怕,而且在尚未意识到什么是死亡的时候就更不可怕。它想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一种新生。但是那一刻,白虎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它是一个母亲,它还肩负着一个伟大的繁衍的使命!因为这个世界,不能少了它们这个物种啊!

    这时候河雾升了起来,天也渐渐地明亮起来。白虎这才看清小虎生的脸蛋:一张圆圆的脸,一张虎脸。十分地生动可爱。正好,那刻小虎生也睡醒了,他似乎也感觉到饿了,他也便睁开了惺忪矇眬的眼。白虎就笑了,它觉得自己与他非常地有缘,一看见他似乎就看见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感觉来得十分的真切,不容许任何人怀疑。

    那是白虎最初的感觉,第六感。

    而这个小虎生,他似乎也已经感知到这个世界了。不过,对于他来说,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毕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和一个陌生的人。哦不不,那不是人,是虎,一只白虎!白虎在想,在他眼里自己很可爱吗?它想小虎生也许还无法辨识出来吧。他还没有这个辨别能力。但他一定能够感知得到——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可怕、一点也不可怕。不然他一脸惊诧地望着我——他未来的母亲,又怎么会这么咯咯地笑呢?也许他真当我是他的母亲了呢。那时候小虎生把他的小手送进了嘴里,吸吮着,似乎觉得很甜很甜的,而且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白虎妈妈的脸和眼睛,——他真能辨识出我来吗?白虎在想,在反复地追问。但它搞不明白。它甚至还见小虎生用他的小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噗——”,它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那是鼻音。但不是警告,它是在逗他玩儿呢。然而小虎生又哪里知道这些,他依旧捋着白虎的胡须,久久地不放。那感觉痒痒的、简直舒服极了,白虎就不再动了。它知道小虎生并不是恶意,也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小淘气。可是那几个刚会爬动的虎崽呢,它们又在哪里呢?哦哦,好像都在我的下腹拱动呢,都想吃奶了。一触就触到了。这是动物遗传的本领,天生的本领,不独它们有,任何动物都有。那时候白虎感到自己的奶头痒痒的,好像没有了汁液,没有了奶水。而虎崽们没有吸到奶,这时便不耐烦了,它们哼哼地叫起来,乱拱起来,将那几个奶头都拱到了,都拱红了,可依旧没有一滴奶水。它们就轻轻地叫唤起来、呻吟起来了。

    其实白虎知道,这都是因为早产的缘故。

    但它却再也无能为力了。这时候它的耳旁又响起了老梯玛覃望岳“摆郎”(夸儿女)的歌声。他把那个代表孩子的“襁褓”抱在了怀里,在骑凤仙子和驮龙仙师的帮助下,找到龙宫凤巢了,找到龙子凤崽了。他的神歌在赞:

    科巴启业嘎麦日,(头大好当官,)

    吉扒启业石堤踩,(脚大好踩田,)

    借儿吉儿墨日里日,(脚长手长制天地,)

    卵毕惹毕惹业岔业。(子孙万代都吉祥。)

    紧接着白虎就看见老梯玛了,他从“渡男渡女桥”上求子回来了,他咿咿呀呀、不停地叫唤着,似乎也在体验临盆分娩时的痛苦和喜悦哩……他仿佛也快把孩子生下来了。但是过去人们在临盆分娩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的、欢欢喜喜的,可如今谁也欢喜不起来、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们的孩子不见了,白虎也已经早产了。

    那一刻,白虎实在是太虚弱太劳累了,它几乎没有一点动弹的力气了,甚至连去掩埋那个夭折的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它想如果人类这时候到来了,自己就只有等死的份了。但是,它坚信人类这时候不会到来,因为人类已经来过了,他们刚刚才扑了一个空,他们不会想到白虎还会返回来!但是那一刻,白虎感觉到,对自己构成最大威胁的其实不是人类而是饥饿——如果自己再不去寻找食物、再这么等待下去的话,那么这两只小虎崽,哦不,是三个小虎崽,还包括覃日格的孩子,那个小虎生,都将有可能饿死啊!可现在它却动弹不了了。它只得静静地躺着,闭目养神,养精蓄锐,直到小虎生也开始叫喊的时候,它又才想起该寻找食物去了。

    哎哎,我的老天爷啊!我的腿咋这么沉呢?白虎再度茫然起来了……

    7.喊魂

    “儿呀!你回来呀你回来呀你快回来呀——!”

    那是向日娜的呼喊声,她在喊她儿子的魂。可她儿子的魂她再也喊不回来了。

    那时候望着老婆疯跑的背影,覃日格再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了。他也喊不回他老婆的魂了。他似乎比谁都更痛苦、更绝望。他只能在心底里对着苍天喊:“老天爷啊,你这是要惩罚我吗?那你来惩罚我好了!可你为何连我的老婆和孩子也不肯放过呀?我的老天爷啊,你难道也瞎了眼睛了吗?”

    那时候老天爷也沉默了,也不肯再开口了,他还能怎么办呢?他阿巴又要他赶紧去求梯玛叔,——求梯玛叔为日娜再去做一堂法事,为她镇镇邪,喊喊魂,可他还有脸去吗?他心想,阿巴作为一乡之长、一族之长都不好意思去得,我又怎么好意思去呢?可阿巴的话就是圣旨呀,他又怎敢不去呢?而且他知道,日娜是因为丢了虎生备受刺激才发疯的,这是气疯。如今惟一能够解救的办法,也许就是尽快地将虎生找回来!这样她的病就不治而愈了。可如今,虎生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日娜的病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这一招不会灵的!覃日格这么想。所以他就不想再去请求老梯玛了。可他又不敢违抗阿巴的“圣旨”啊,他知道阿巴的脾气,向来都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十分地霸道。这时他的脑壳都快想破了,想炸了,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来。正好,那刻阿黑就在他身边,他又想踢阿黑一脚了,他心想,老子原本是那么地信任你,你狗日的怎么就放白虎进了院子呢?难道那只白虎真的是神吗?难道它真的会飞吗?老子不相信!但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了,他儿子已经被白虎叼走了,他不相信也得相信了呵。可是那天,梯玛叔却当众说“日格啊,你的儿子没有事,他还好好地活着呢!”唉,他那不是屁话吗?他莫必真的能够下阴取魂、隔山买羊,看得见我的儿子如今还好好地活着吗?

    只有天知道。

    他觉得自己再没脸去了,即便梯玛叔的话是真的,他也不想再去求什么梯玛叔了。事实上不是他怕了白虎,而是他害怕人类再遭白虎之劫啊!这么想后,覃日格就带着阿黑心灰意冷、茫无目的地走开了。可是不待他们走上几步,阿黑就叫唤起来了。哦哦,哦哦,前面来了一个人:一个妇女,那妇女正抱着一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喂奶呢。其实那妇女不是别人,正是二屁的老婆——莲花。一个寨子上的人,谁又不认得呢。她不是也在坐月子才满月的吗?怎么就随便走动了?哦哦,他的心不觉猛然一动:我为何就不能把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呢?这样日娜不是就有救了么?

    这么一想,覃日格就来了精神。他想阿巴是族长,如果叫阿巴出面一定比自己出面要好。他于是匆匆地赶回家,不想一进大门,一头就撞在了阿巴身上。

    “请来了?”见儿子冒冒失失的,像丢了魂一样,覃望川就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覃日格说:“我想了个好法子哩!”然后就将狸猫换太子的办法一点不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这个办法很妙,阿巴一定会同意的,没承想阿巴忽地将脸一沉,劈头盖脑地就骂了起来:

    “你那也叫主意?你儿子是儿子难道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你晓得心痛人家难道就不晓得心痛了?”

    覃日格哑口无言。但他知道阿巴是因为拉不下面皮,怕人家说长道短。所以他便犟犟地说:“不就借来一用么?”

    “要是日娜认定那孩子就是她儿子,你又该怎么办?”覃望川鼻子一哼。“难道你还想把人家的孩子抢来不成?”

    覃日格无言以对。

    将儿子训斥了一通,覃望川屁癫癫地走开了。将儿子凉在了那里。可是覃日格却怎么也想不通了,他心想:好好好,你老架子大,你不去我去,这总成了吧?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雾气开始消散。来到二屁家时,日光正好落在他家街沿上,随着他的脚步声在过道上轻轻跳荡。二屁和莲花正在吃早饭,见了覃大公子在门口一闪,立即赶了出来。才吃早饭?覃日格问了一声。是是!二屁回答。进屋请坐!莲花也说。

    覃日格鼻子一哼,不屑一顾地进得屋来,便对二屁和莲花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最后又补充说,我想试试看,看这个办法行也不行,到底能不能帮日娜把病治好!其实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哼,老子都已经开口了,你二屁难道还敢不答应不成?哼,老子就是想日你婆娘,就是叫你帮老子宽衣解带甚至倒夜壶甚至舔卵,只怕你狗日的也不敢怠慢。他量二屁这颗黄豆子,即使想榨也榨不出几滴黄水来,就更别屑说放什么响屁了。

    “要得!要得!”二屁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似乎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事实上他是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的人,难道还敢说一个“不”字么?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然而,二屁最害怕的其实不是这个,二屁最害怕的实际上还是覃大少爷的目光。那是一道淫光。那道淫光正不时地盯着他婆娘莲花的胸口看呢。那胸口里有什么呢?毋庸讳言,不就是两个葫芦般大的奶子么?如今大少爷看上了,他能不明白么?他当然明白的。可是他明白了又能怎样?他只得愣神装糊涂,假装不明白。他不想惹祸!除非他活腻了,不想再好好地活了。

    事实上二屁回答得如此爽快,就连覃日格也没想到。他想二屁也许是看在老覃家的面子上,才让自己把他家孩子抱回家去的吧。可是一路上,他发现二屁和莲花依然不放心,都悄悄地、老远老远地跟着他呢,生怕有什么闪失!毕竟他老婆失了性,精神不正常!

    果不其然,当覃日格兴高采烈地抱着孩子进屋时,向日娜只瞥了那孩子一眼,就把头偏过去了。仿佛视而不见。覃日格忙不迭地说:“日娜日娜,你看你看,我把我们的小虎生找回来了!你看你看!”

    向日娜依旧不看。

    覃日格愕然,心想她怎么就认得出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呢?

    这时候,他故意将孩子的小鸡鸡亮出来,又让她瞧。可是向日娜瞧了一眼,却把她的嘴一呶,又自顾自地嘀咕开了。覃日格心想,她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指望、一点药救了么?于是又让她看。不承想她竟恼羞成怒,将那孩子忽地推了一把,就“鬼啊鬼”地叫喊起来了。把那孩子也吓哭了。二屁和莲花这就跑了进来,不由分说,一爪就将儿子抢走了。

    覃日格绝望了。

    那天,他不得不按照阿巴的指示再次去找梯玛叔了。覃日格去了,心想自己这张卵脸也不要了,谁叫自己是他儿子呢?你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哪还有他选择的余地?可是覃日格也知道,梯玛叔即便不出门的时候,一般也是轻易不见人的,特别是他躲在自家后院的时候,更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那个后院,无疑是块禁地:神秘异常且又高深莫测。但对于他阿巴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他阿巴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而且每次都带着他一同去,也不晓得有什么用意和目的。那个时候,覃日格所见到的梯玛叔,事实上总是披着一张虎皮,总是面对白虎神堂,总是先化一碗净水,然后又把那场景弄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那个时候,覃日格才相信,这后院果真有秘密的,譬如说那些供奉在神龛上的虎头骨——那些骷髅,都一层层地叠放着,垒了七八层之多,而且每一层都不下七八个。这些,都是被覃家峒人猎杀了老虎而后又被他收集起来的虎头骨。过去这些虎头骨在覃日格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一堆骷髅而已,但是现在不是了。现在他感到那是一个存放灵魂的地方,——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

    但是覃日格却不知道,人的灵魂究竟在哪里?

    他感到茫然。他知道没有谁会告诉自己,即使梯玛叔也不会告诉自己的。那毕竟是梯玛叔的秘密,绝对的秘密,他谁也不会告诉,除非你是老天!

    可是那时候,覃日格最想知道的不是给日娜做法事,而是为儿子如何招魂。因为梯玛叔说了,他儿子没事,他想儿子就一定没事。但是他却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在哪里?他想即便白虎不吃了他,即便老天不饿死他,他儿子只怕也快冻死了。那不等于是屁话吗?

    但是,覃日格还是希望梯玛叔说的是真的,毕竟先前梯玛叔说他吃了虎胆虎心就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他吃了虎胆虎心,果真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有了儿子忽然间却又飞来了如此横祸!这究竟是悲还是喜?是喜还是悲呢?他不明白。他的脑海依旧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而且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刻梯玛叔正在家里等着他呢,好像未卜先知似的。可一见了梯玛叔,他来不及问讯什么,就忽地跪下了地去:

    “叔啊,你得想办法把虎生给我救回来啊!叔啊!”

    “起来起来!”老梯玛覃望岳忙过来拉他。“老叔不正在想办法么?你看,我天天都在这里敬着白虎神灵呢,我这是在替虎生护着魂啊!”

    “是吗是吗?”覃日格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但见那神龛上升起了一片烟雾,那烟雾漂浮着,缭绕着,似云又似雾,似幻又似仙,宛若人间仙境。可是当他再仔细看时,那烟雾又仿佛是从那层叠着的骷髅中飘荡而出的,如丝如缕,飘飘荡荡,渐渐地升腾而去……难道说,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灵魂吗?可这灵魂究竟是老虎的灵魂呢?还是人的灵魂呢?

    覃日格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

    因而那时候,覃日格便开始相信人世间真的有灵魂了,因为他开始相信伟大的老梯玛了,所以当梯玛叔说世上万物都有灵魂时,他就相信世上万物都有灵魂了,而且灵魂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其实他在走进这间密室之前,还曾表示过怀疑呢。如今一走进来,他就发觉自己的灵魂已完全被什么看不清的事物震慑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只有神通广大的明人才能上入天堂、下入地狱,去为人间超度和招魂。这就是梯玛的特异功能——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可是如今他老婆疯了,日娜的魂魄已经出窍了,他想梯玛叔又能为她把魂魄招回来吗?他依然表示怀疑。所以,最后他只得讨好地对梯玛叔说:

    “叔啊,我阿巴想请您老再给日娜做一堂法事,好为日娜再招招魂哇!”

    老梯玛覃望岳却摇了摇头,苦笑地说:“日格啊,她的魂魄只怕一时间招不回来了,除非你的儿子小虎生马上回来,这样她的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那我儿子他还能回来吗?”覃日格想用自己的虔诚来感动老梯玛,所以他依旧跪着不动。“这么说来,日娜她、她会一直疯下去了?可您老不是说,可以去为她招魂的吗?”

    “我是可以去为她招魂!”覃望岳并不避讳。“可要是我去了,至少得三天三夜才能回来啊!那么这三天三夜,就没有人再来敬白虎神了,要是没有人来敬白虎神,就有可能酿成不必要的悲剧了!到时候,只怕你儿子就真的回不来了。再说我所有的法力都用尽了,也不可能一边去地狱招魂,又一边去天堂招魂啊……即便我有那本领,只怕也分身无术啊!”

    “那、那又该怎么办呀叔呀?”覃日格听糊涂了,他知道梯玛叔在三月堂造魂的时候,要仰身躺在神龛前的草席子上,然后再在他的肚子上倒摆一张八仙桌,然后再在八仙桌上摆放一副一百多斤重的石磨,并且由帮忙的人再推完三斗六升苞谷或者三斗六升谷子,这样才能够造出魂来。这确实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那时候,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只得茫茫然地望着梯玛叔,依旧老实地跪着,不肯起来。

    “等你儿子回来了,她的魂魄自然也就回来了!”老梯玛覃望岳只得依旧耐心地规劝着。“你还是起来吧孩子,你就对你阿巴这样说,我想他不会怪罪你的!起来吧,孩子!”

    覃日格这就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一望,但见那烟雾之中,梯玛叔的身影恰如一只白虎,在烟雾中一闪一烁,一隐一现;又仿佛一只凤凰,在云端飞来飞去,飘来飘去……可是,覃日格仅仅只眨了一下眼,当他再去看梯玛叔时,梯玛叔却依然还是那个老梯玛,又不像什么白虎了……难道这是一种幻影?抑或一种错觉?

    只有天知道。

    8.觅食

    那时候人们不知道白虎都在想些什么,或许并不想知道白虎在想些什么。其实白虎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去觅食!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小虎生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一开始他还逗着虎妈妈好玩呢,可待肚子咕咕地叫唤起来后,他就不觉得好玩了。他想吃奶了,他便扑在了白虎的身上,去吮那红润潮湿的奶头。没有一点汁液,他再吮,还是没有,他就大叫起来了。这时候白虎才觉得,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它便站了起来,艰难地站了起来。

    白虎摇了摇头,它望了望那几个在地上滚动的小崽,心里很不是滋味。唉唉,这就是报仇的代价啊,它想。但它还是化悲痛为力量,一口叼起那个夭折的孩子缓步地走出了洞口。一到光亮处,它又本能地竖起耳朵,开始倾听四周的声响,它怕有埋伏,——敌人是十分狡猾的,它知道。

    没有危险。白虎把那个夭折的孩子吐了出来,放下,然后在过去埋葬孩子的地方,又用脚爪刨了一个深坑,然后把那夭折的孩子又叼了进去。它凝视了几眼,然后掩上泥土,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要去寻找猎物。

    它感觉自己不能走远,一是它快没有力气了,一是怕孩子们出现什么意外。它想自己只能在附近碰一碰运气了。因为先前,它就曾有一次在附近捕猎失败的经历。那自然是多年前的事了,但那事它却永远都记得,不曾忘怀。那是它的耻辱。那时候它的母亲才刚去世不久,它还处在无限的悲痛之中。但它不能不进食啊。那时候它在母亲那里学来的东西,比如如何划分领地、如何选址造窝、如何对付寄生虫,以及如何追踪、如何伏击、如何突袭等等技能,差不多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那是它平生第一次独自面对猎物,一只饿狼。实际上老虎是很少捕食豺狼的,毕竟那些豺狼都十分地狡猾、凶猛、冷酷,而且群居。但白虎那是第一次捕猎,它毕竟没有多少经验,它碰到什么就攻击什么!正好那只大灰狼撞上了枪口。而从前,大灰狼还从未遭到过老虎的攻击的,它们只被老虎驱赶、掠夺过快要到口的食物,所以见了老虎它们也只稍稍地回避一下,并不曾与之正面交锋。可是那次它们想错了,它们不巧遇上的是廪君,一只白虎,白虎已经好些天没有东西裹腹了,它的肚子正饿得“呱呱呱”地叫呢。而那只大灰狼,它见了白虎也不曾回避、躲闪,它依然我行我素、大摇大摆地小跑而去,好像在故意招惹它,引诱它。而白虎呢,它以为自己瞅准了时机,一个飞跃就扑上前去。快速而有力。可正当它快要咬住大灰狼脖子的时候,一个物体忽然自天而降,降落在它背上,将它猛地掀翻在地。白虎回头一望,发现是一只狈。狼狈为奸!它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入狼狈们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中,——给自己来一个下马威!他娘的,竟敢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有眼无珠!所以,白虎立即放下了目标,又回头猛地去咬自己背上的狈。不想这只狈又“噗——”地一声跳开了。与此同时,那只大灰狼又朝它猛扑过来,就像飓风一样,倏地将它掀翻在地了。待白虎缓过神来,一群饿狼就围上前来了。它们“呕呜——”“呕呜——”地叫唤着,眼睛里闪动着绿荧荧、贼勾勾的光芒。白虎就不敢再上前了,它知道,这将是一场恶战——生死恶战!因为两强相遇,针锋相对,不死即伤。而狼狈们似乎也不敢恋战,它们似乎也有些畏惧,毕竟对方是一只白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于是它们躲躲闪闪、跃跃欲试地,佯装要进攻,不一会儿,却悻悻然地逃窜而去了。

    白虎羞愧难当!

    因为那是它捕猎史上惟一的一次失误,也是它捕猎史上惟一的一次羞愧。现在想起来,白虎还很不好意思呢。它晓得脸红。所以自那以后,白虎很少在附近觅食,它想附近就只有一些小动物,一只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呢,它才懒得费那力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白虎已经精疲力尽了,它得尽快捕捉到食物,以补充能量,增加营养,酿造奶汁。而有了力气之后,它才可能去捕食大型的有蹄动物,它也才能更好地守护那些小崽子们。

    附近有响动。它于是小心翼翼地穿过灯心草地,匍匐着,又钻进了一片灌木丛。那是一片低矮的鹅掌楸。那形似马褂的宽大的叶片遂成了它最好的遮挡之物,即使阳光照射下来也很难穿透。因而留在它身上的只是一片斑驳的光影。它隐藏得极深。惟有如此,它才有可能偷袭成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刚一注意,它就发现了一只兔子。兔子就在不远处。那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灰兔。那灰兔暴露在一张挂满露珠的蜘蛛网前,就像那网里的一只硕大的飞虫,或者一滴硕大的露珠。

    多么洁白可爱啊!它想。

    其实那一刻,白虎并不想去伤害它的,毕竟它们是自己最最要好的邻居。所以,这些兔子先前并不害怕白虎,因为白虎很少去吃它们兔子。那之前,白虎只和兔子眼对眼地玩耍,调侃,嬉戏。但是这只兔子想错了,它吃草的时候望见了白虎居然也不躲,它似乎并没有预感到危险的到来。白虎非常地生气。白虎心想,你个小不点,怎么一点也没把老子当回事儿呢?哼,老子要叫你好看!白虎就想给它一个警告或者一个教训了。它于是瞪了兔子一眼,兔子也瞪了白虎一眼。但是兔子瞪的那一眼似乎比白虎瞪的那一眼更冷漠、更无情。白虎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伤害。要在平时,它也不会这么想的,但是那刻白虎这么想了。白虎于是匍匐着——前进,几乎没跑两步,一口就咬住了兔子。兔子几乎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一动不动了。然而,白虎却没有马上撕扯兔子,它反倒将兔子吐了出来,想放它生。可是兔子的骨头早折断了,它再也跑不动了,它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望着白虎,不明所以。

    白虎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时候只要它的牙齿一沾到血,它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它几乎没有撕扯一下,一口就将兔子含进了嘴里,然后就地倒卧,享受起自己的美餐。唉唉,一只兔子还真不够塞牙缝的,只两下那兔子就不见踪影了。白虎感到胃里就像塞了一把草,几乎没有一点分量。而它就这么斜躺着,还想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个目标。不想,只一会儿,果真又来了一只,但是那只兔子一见到白虎就逃走了,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白虎心想,这些兔子一定是闻到了同伴散发的气息——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它们才远远地躲开的吧?它们似乎已经感到死神即将降临了,所以都十分地警惕而惶恐。然而狡兔三窟,它们才不会白白地等死呢,它们还要继续挣扎、继续反抗。所以自那以后,只要是一见到白虎,哪怕只是白虎的背影,它们也都逃得远远的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便是自然法则,似乎谁也无法改变,自然谁也改变不了。

    白虎于是站了起来,它感到自己又恢复些许力气了。而不远处,又有什么气息传来。哦哦,是梅花鹿的气息,那气息悠悠地传过来了,而且还散发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于是白虎悄悄地,几乎是贴着地面匍匐前进着,眼见只有二三十来米远了,忽然,树枝上又传来了斑鸠的啼鸣声,“噗噗噗”“噗噗噗”,一下就从它的头顶飞过去了。这是林中的警报。

    这时候梅花鹿被惊动了,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昂起头来,竖起耳朵,一路警惕着,想要发现危险来自何方!

    可是白虎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卧在蒲草丛中,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都等待着,看谁更有耐心,更有信心。

    世界静得出奇,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够清晰地听到,那呼吸声很明亮也很清晰,即便一只蚊子的声音也像在打雷。

    可是忽然间,那些梅花鹿又惊蹄而起了,居然朝着白虎守候的这边奔袭过来了。白虎觉得奇怪,很奇怪:这是谁在偷袭呢?似乎不待它深想,前方就传来了哼哼唧唧、嗡嗡哈哈之声。哦哦,是野猪,是一群野猪,是它们帮了自己的大忙哩!白虎高兴坏了。心想这群野猪,这群愚蠢的野猪,它们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呢?是从地底下吗?不可能!它们一定是被猎人或者猎狗追赶,慌不择路才逃过来的吧,不然,它们不会也不敢轻易地从我的领地中心经过。

    可不待白虎深想,这群梅花鹿就忽地骚动起来了,全都扬蹄而起,狂奔而来,一如万马奔腾。白虎顿感世界在摇晃,景物在摇晃。一切都在摇晃。说时迟那时快,它几乎还没来得及选择目标、锁定目标,就一跃而起,就朝着一只梅花鹿影猛地扑过去了。它知道,如果这一击不成功抑或击不中目标的话,那么自己就将耗去大量的体力,那么今天恐怕就再也捕获不到猎物了。然而,那只梅花鹿也真是的,它见到一团白影闪射而来也没有回避,躲闪,它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一只白虎,它也许还当那是一团浓浓的白雾呢。可是,等它明白过来的时候,它的脖子已经被白虎的牙齿深深地衔住了;它只挣扎了几下,扑腾了几下,就歪倒在地,再也扬蹄不起了——白虎心想,它要是知道自己是一只白虎,兴许它早就跑开了吧。

    可是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假设的了。现在它面临的惟一的选择就是死亡。这时候,白虎微微地闭上了眼帘,只听得一阵蹄踏声在晨雾中渐渐地远去。那群梅花鹿消失了,那群野猪也消失了。而一阵喧嚣过后,森林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原始的宁静。

    世界又是一片祥和。

    这时候白虎衔着那只梅花鹿——那只扑腾的母鹿,又歪倒在地,久久地没有松口。感觉告诉它,鹿的心脏还在跳动,梅花鹿还没有死亡、还没有断气。白虎的牙齿也便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感到那血沿着牙根往上涌,热乎乎的,直往上涌……它发现自己还从未有过今天这么兴奋的感觉呢,哪怕是第一次捕到猎物获得母亲赞许的时候,它也没有这么高兴过。白虎知道,这是上苍的恩赐,不容许自己去亵渎、去怀疑!就这样,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白虎的心也安静下来。这只梅花鹿就不再动弹了。白虎于是慢慢松开牙齿,继而又松开了嘴巴。毋庸讳言,梅花鹿已经死了。它的血液开始凝固。可是白虎却不想让它的血液立马凝固,它又撕开了一个口子,开始从那喉咙处吸吮那鹿血。那是极富营养的血,是最易催生奶汁的血,白虎吸吮着,一会儿就将那血吸吮干净了。之后,白虎又开始用舌头去舔,它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开始慢慢地骚热起来,舒软起来,一股热流迅速地传遍了周身……一时间,它顿感力量倍增,信心倍增!

    它知道自己又复活过来了,它又恢复了先前的青春活力。但是白虎不敢懈怠,不敢大意,因为它知道,危险还没有解除,依然存在,自己必须马上离开,尽快赶回去。可是这只梅花鹿实在太重了,白虎心想它应该还怀着崽吧,可它怀着崽又能怎样?动物都是自私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大自然的法则,这个法则谁也改变不了,除非生命立马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白虎饱餐了一顿。

    它将这只鹿的内脏全部消灭掉了。它的肚子渐渐地鼓了起来,又大了起来,就像一面闷鼓。说实话,自从白虎生下虎崽以后,它的肚子就瘪了,就空了,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好了,它干瘪的肚子又复原了,又饱满了。这时天已大亮。白虎摇了摇脑袋,又摆了摆尾巴,舔了舔胡须,便叼起食物小跑而去了。

    它的脚步轻盈而欢快。

    白虎赶回来了。可是天啦!那几个小崽子都已爬到洞口了,还包括覃日格的孩子——那个小虎生。而且虎崽们还在舔小虎生的嘴巴呢。他们是在玩耍,还是在游戏呢?这时候,它们听见了响声,就都回过头来了,哦不,它们还没有完全地睁开眼睛呢,只是感知到母亲回来了,于是它们都跑了过来。这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一刻呵。那刻白虎见他们——小虎生和小虎崽,能够和睦地相处、亲热地嬉戏、无知地打闹,顿时百感交集,悲喜交加。啊啊,这才是自己所希望见到的情景哪。因为它想要让他们——人和虎,都能够和谐、和睦地共处,美满而幸福地生活。但是那刻,白虎不再想那么多了,它赶紧把猎物叼进了洞中,然后又赶出来将它们一一叼了进去。

    都完好无损。

    依旧没有奶水,白虎只好把鹿血舔在自己的舌尖上,又用舌尖沾在自己的奶头上,好让孩子们再去舔。一遍又一遍,白虎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舔着、涂着,三个孩子就这么一遍遍地舔着、吸着,没有奶水,却胜似奶水。就这样,孩子们得救了,全都得救了。第三天,白虎的奶水就出来了。三个孩子都嘴不离奶地吸吮着,一遍又一遍。白虎感到幸福极了。它终于有了充裕的奶水了。

    但是白虎的食量却陡然大增,一只梅花鹿已经不够它吃三天了,它只得又外出去觅食,去寻找猎物。

    现在,白虎有的是力气了,它可以较长距离地去潜伏、去追赶了。这样大大地提高了捕猎效率。于是三天一只梅花鹿,白虎几乎没有放过空炮。然而,那时最令白虎为之得意的其实是:它当小虎生也是一只小虎崽了,甚至比痛爱自己的孩子都还要痛爱呢。毕竟他是人不是虎呵,他既没有老虎的生存本能和适应能力,也没有老虎的抵抗能力,所以他更需要虎妈妈的照顾——它觉得这太好玩了,好玩极了。

    于是那天,白虎的脑海里又萌生出了一个更古怪的念头:它想把那个散发虎崽气息的小女孩也叼来,好一起喂养他们,它觉得这不是更有趣、更刺激、更好玩么!

    想干就干,白虎立马行动了。

    可当它来到大青山、来到千丈崖时,它失望了:只见覃家峒日夜都有人和狗轮番把守着,没有一刻松懈。那些猎狗就像打了强心剂一样,一个个精神十足、信心百倍。白虎就不想再冒这个险了,这毕竟是在拿性命开玩笑,能够儿戏的么?

    但是猎狗们却忽地惊叫起来了,这时它们又闻到了白虎的气息,又一齐朝着山崖狂吠起来了。于是猎人们就拿着火铳赶了出来,但他们没有立马追赶,他们只是望着山崖,望着白虎,一直警惕着,等待着……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了。

    白虎觉得奇怪,但它不敢再逗留了,它深怕他们一边佯攻一边包抄上来。人类是十分狡猾的。因而它知道,这个喂养计划已经落空了,实现不了了。

    我必须尽早离开!它想。

    9.造反

    那个时代造反的人很多,但在覃月格的眼里,敢在里溪造反的就只有向氏兄弟:一个叫向大仁,一个叫向大恒。他们一个造他父亲的反,一个造老梯玛的反,这还得了!

    其实敢造反的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哥哥覃日格。

    那天哥哥回来了,一看他那蔫蔫的样子,覃月格就知道,哥哥没有把事情办好。那时候她阿巴正在客厅里等,她抱着侄女小虎妹也在客厅里等。事实上,自从嫂子发疯发傻之后,看护小虎妹的职责就落在她的身上了。只是需要喂奶的时候,嫂子又才稍微地安静一些,其他时间,她差不多一概都在说疯话、胡话,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也没有醒转过来的时候。

    这个过程还要等待多久呢?

    覃月格不知道。其实那时候,她还有着另外一个担心,那就是大家说她是天上的星宿——织女星下凡,于是她生怕荒芜了织锦手艺,以至于落下一个徒有虚名的话柄。所以她便希望梯玛叔早一点给嫂子做一堂法事,好让嫂子尽快地醒过来,自己也好早一点脱去这灾星。可是,听哥哥说梯玛叔不肯前来,覃月格就急了,她还不等她阿巴发话,她就先发话了:

    “哥啊,梯玛叔真是这么说的么?不就让他来化一碗净水么?他也懒得动一下手脚啊?”

    毕竟她知道,梯玛们在跳神的时候,都是要在主祭坛上放上一碗井水的,而待祭祀过后,那碗井水就变得十分的神奇了,不仅可以用它来封刀接骨、止血止痛、止疯止狂,还可以用它来消除病魔,而且水到病除、斩草除根。可是梯玛叔为何就不肯前来化一碗净水呢?覃月格有些想不通。

    然而还不待她把话说完,她哥就垮脸了:“你晓得什么呢?你以为做一堂法事,特别是止疯止癫的法事就只要化一碗净水就成了么?不仅要化一碗净水,还要下阴司去捞魂呢!搞不好连梯玛叔自己都回不来,你当事情就是那么的简单?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你晓得不?丫头!”

    哥哥这是怎么了呢?他怎么突然发起这么大的火了呢?先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覃月格心想,是不是哥哥也像嫂子一样气昏了头了?哼,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她自顾地说:

    “我不就想问问梯玛叔是怎么说的么,也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呀!”

    “那他不是这么说的还是怎么说的?莫必我还骗你不成?”覃日格竟冲着妹子吼了起来,“即便退一万步说,我会骗你也不会骗阿巴吧!”

    “你这是什么鬼话?有你这么对妹子说话的么?”覃望川见闺女——自己的掌上明珠受了委屈,赶紧数落了儿子一句。他觉得儿子太过分了,“你也不看看,为了哄好虎妹,你妹子眼睛都熬红了!你还不快给她赔礼道歉!”

    “对不起!”覃日格忙给妹子道了声歉。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话说得重了些,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事实上,无论怎么说,这段日子妹子还是够辛苦的,要是没有她的照料,这闺女还不晓得怎么开交呢!他一个大男人,哪还引得好呢?

    覃月格自然不会去计较的,谁叫他是自己的哥呢。她说:“哥啊,我也晓得你平时疼我,但这事你也得好好想想呀,好歹我还能再支撑几天,谁叫我是她小姑子呢?可是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你总得开导开导嫂子呀,好歹让她早点醒过来,毕竟虎妹也是她的崽嘛,她不来管谁又来管呢?”

    其实她说的也是大实话,毕竟那时她才刚满十四进十五,又哪晓得怎么去做一个母亲呢?连个丫头她都还做不像、做不好呢,——她还是个傻傻的疯丫头呢。

    “阿巴,那我再去求求梯玛叔?”覃日格像在征求阿巴的意见,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但看那一脸似笑非笑、鼻腔嗡嗡嘤嘤的样子,似乎是在回敬和讽刺妹子。

    “你不用去了!”覃望川端起长烟杆,吐了一口烟。“你梯玛叔那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他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那是收不回去的!如果你再去他反倒会多心……到时候非把事情搞砸箍不可!”

    正好这时,猎狗们又惊叫起来了。覃日格本能地意识到,肯定白虎又出现了,于是他操起火铳又亟亟地赶了出去。大家也都赶了出去。都呆呆地望着站在山崖上的白虎,不知道它还想干什么!那个时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家就呼喊起来了:

    “杀了它!杀了它!”

    覃月格好生担心,那只白虎可是家神呢,家神难道也是能够随便乱杀的么?正好,老梯玛覃望岳这时赶了过来,他说:“你们都给我住口!它是白虎神,是保佑我们毕兹卡人的家神,祖先们一直在敬奉它,你们也敢去喊打喊杀?你们这不是在作天孽吗?”

    “毕兹卡”是土家人对自己的称呼,意即本地人。这时一个声音在说:“那你为么又叫覃日格去杀害那只小老虎呢?”

    覃月格寻声望去,但见是那个小冤家——向大恒,只见他一脸阴阴地怪笑着——他难道是想造反了吗?

    这时候,老梯玛覃望岳忽地转过身来,但见是那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向大恒——覃日格的小舅子——向日娜的亲弟弟,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了:“你狗日的长得有耳朵么?我说白虎是我们的家神,难道我说了那只小老虎了么?”

    “那还不一样么?不都是老虎么?”向大恒立马反驳了一句。

    他真是想造反了呢!覃月格心想,他是不是觉得他姐夫听了老梯玛的话杀了那只虎崽,白虎才把他的外甥叼走的呢?也许他还在想,他的外甥要是不被白虎叼走,他姐姐就不会疯了,——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他肯定还在想——这一切都是老梯玛惹的祸!可这样犯忌的话,他又怎么敢说出口来呢?毕竟,就连他阿巴也很少反驳老梯玛的决定的,——他代表的可是神权哪!而他,一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难道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真是想造反了吗?

    月格似乎怎么也想不通了,只听得梯玛叔依旧在说:“这怎么是一样?一般的老虎有的是,它作恶该打就打、该杀就杀、该剐就剐!可是白虎又是什么呢?白虎可是我们毕兹卡人的家神呵!是我们的家神我们就只能敬、不能杀!再说,我让你姐夫去杀那只小老虎,是去取那小老虎的魂魄,如果不是取了那小老虎的魂魄,你姐又会怀孕、又会产下龙凤胎么?”

    可不是么?她想。

    如此一说,向大恒就哑然了,脸红了,他再也无话可说了。他急忙缩回了头去,就像一只缩头乌龟。覃月格就笑了,心想这小子初生牛犊不畏虎,他有种哩!啧啧。

    这时候,场院里依旧一片鸦雀无声的,老梯玛覃望岳不觉环顾了一眼四周,然后清了清嗓子,说:

    “我已经得知了天意!如今世界很不太平,有外夷入侵,不日战火将烧到我们这边来!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有些事一时半会我也看不清楚、说不清楚,我想等等大家就知道了。不过,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后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去招惹白虎,谁要是再去招惹白虎,谁就会遭殃甚至祸及九族!——这就是诅咒!上天的诅咒!”

    这时候覃月格发现,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那个胆敢造反的汉族女人的儿子——向大恒,他忽地缩回头去了;紧接着,他又偷偷地、悄悄地溜了出去。他这是去干什么呢?覃月格不知道,但她很想知道。她也跟了出去。

    10.邂逅

    向大恒真是个胆子天大的人,他竟敢造反哩!他想学他哥哩。但是他却不知他哥如今在哪里了。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死死地看住他姐,不能让他姐乱疯乱跑了。要是他姐让白虎吃掉了,那还得了?毕竟他姐还有个小闺女要养呀,她要是就这么让白虎吃掉了,那小虎妹谁又来养呢?难道还想让二屁的老婆莲花来奶大她、养大她吗?

    可那时,向大恒想得最多的不是他哥,也不是他姐,也不是小虎妹,而是那个神权在握的代表——老梯玛覃望岳!

    哼,那个老梯玛覃望岳,捉鬼放鬼不都是他么?他又有什么卵调子高的呢?哼,老子偏偏就不信这个邪!老子偏偏就要去招惹那只白虎,老子倒要看看他狗日的覃望岳还敢咬老子的鸡巴不!

    向大恒一路这么发着毒誓。这时他猛一抬头,却不见了他姐。他心想,我姐呢?我姐刚刚都还在这里的,她又跑到哪去了呢?那时候他阿巴叫他好好地看着他姐,可他却把他姐看丢了。因为他阿巴说,那个狗日的覃日格已经靠不住了,他眼里就只有他一族之长的位子了,他哪里还会去管你姐呢?现在想起来,阿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而且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事物的要害和本质来,要不然我姐去了哪,他狗日的覃日格怎么就不晓得呢?还是他狗日的原本就不想晓得呢?哼,那时候我姐还没有生产的时候,他狗日的覃日格不是还想休了我姐另娶一个小老婆么?哼,要不是我阿巴当时说了几句狠话,他狗日的阴谋不是早就得逞了么?哼,他狗日的还想去勾引二屁的老婆莲花呢,而且还当众吹牛说刚生娃娃的屄最好日了,就像日泡粑粑呢!啊呸!他狗日的那也叫人话么?简直比畜生都还不如哩!哼,如今我姐疯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狗日的不是更想作践她了么?可是我的姐呢?她刚刚都还在这里的,她又跑到哪去了呢?她莫不是又跑到白虎山去了?啊啊,那可是白虎的窝啊!那也是随便能去的么?

    那天,向大恒就跑到白虎山找去了。他要找到他姐,他怕他姐也被白虎吃了呵。

    他先是找到了葱白岭,接着又找到了老鹰尖嘴,最后才找到了迷魂坡。这坡可不是一般的坡,弄不好就会迷路的。你讲他能不担心么?而且那道坡是通往向家峒和覃家峒的一条古栈道,沿河走下去,就是三河镇了。三河镇是大山和丘陵地带的结合部,再往下就到了水码头常德,那就是一马平川的水泽之国了。大凡陌生人进入这道坡后,就如同闯入孔明布下的八卦阵,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的。因为这三道类似的坡,内中有七七四十九个山包、八八六十四道沟壑、九九八十一条山路,而这些山包和路以及沟壑,又大都被茂密的森林和葳蕤的水草覆盖着,犹如迷宫,让人一时间辨不清东西南北。虽然,这些小山包大小不同但山形相似,一个个恰如一枚枚棋子,遍布在大地之上、河川之上,星罗棋布,九曲连环,环环相扣。因此,也有人叫这里棋盘地。说此种地形能出好穴,但好穴一般人看不出来,得请风水先生来看。事实上谁要是看出好穴来了,以至于让谁家埋中了好穴,那么看地的人就会瞎眼睛,下半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阳光和光明了。说白了,那方好穴就是一颗会移动的棋子,而一子活则全盘皆活。所以慧眼识珠的人,如果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地势,就会发现这里有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或者一个迷宫,既高深莫测,又神秘非凡。自然这里向大恒来得多了,即便闭上眼睛乱摸他也不会迷路的;可是他姐来了,他姐又认得这路么?她不迷路才怪呢。别的不说,一旦撞上了白虎,他姐还会有命么?所以,他阿巴就下了死命令,让他去好好地保护他姐、照看他姐,事实上,即便他阿巴不下这道死命令,他也晓得好好地去保护他姐、照看他姐的,谁叫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呢?可是,那天向大恒也太贪玩了,他为了作弄那个捉鬼放鬼的老梯玛覃望岳,居然把姐跟丢了。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啊,他姐就不知去向了。可她除了能来白虎山,还能去哪儿呢?

    这时天下起了小雨,山隐隐、雾蒙蒙的,道路泥泞不堪。“我姐……我姐她又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一路的脚印告诉了他,他姐真是来过了。这时他抬头一望:啊啊,啊啊,那团一闪一闪的白影又是什么呢?难道只是一团白雾吗?那白雾难道也会那样闪烁、移动吗?他还从未见识过这种情致和景象呢。可是仔细地一望,啊啊,不好不好,那、那不就是一只白虎么?我的天哪!

    他只差吓得屁滚尿流了。

    他赶紧端起了火铳,立即朝着半山腰那个黑漆漆的洞口瞄准,再瞄准。那是白虎的巢穴。那巢穴他去过,他还亲眼看见那些大人在里面枪杀过小虎崽哩!而且他也知道,先前他姐夫覃日格就曾带着阿黑去过的,他姐夫还将一只小虎崽带出了洞来,居然还杀了小虎崽吃了它心肝!哼,想不到别人说胆子天大是因为“吃了熊心豹子胆”,可他姐夫的胆子居然比天还大哩,他居然还敢吃老虎胆!哼,屁话!你看他那卵熊样,不是也很畏惧害怕白虎的么?但是阿巴说了,那个人居然连老虎的胆都敢吃,他难道还不敢休了你姐吗?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呀?哼,这个事咱们得密切注意才是!特别是你姐极有可能会去白虎山,到时候你一定要加倍小心才是!没承想阿巴未卜先知,竟有先见之明,而且一语成真,一语中的!

    但是向大恒又想,要是那只白虎敢靠近自己,老子决不会轻饶了它!老子就一枪崩了它!哼,你这个狗日的白虎!你这个白虎精!

    这时候,他都只差扣动扳机了。可是仔细一望,就只差把他吓坏了、吓出魂来了,——啊啊,啊啊,那个爬向白虎山去的影子,不就是我姐吗?阿涅!那、那哪是什么白虎呀!你看你看,她还披着一张白布呢,那不就是我姐吗?啧啧。我都险些扣动扳机了呵,我的个天老爷呢!虽然那距离稍稍远了一点,即便击中了也不会致命,但那铁砂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不死也会痛个半死呢。啧啧,我的个老天爷,你狗日的差点骗了老子哩,你狗日的差点就叫我打死了我姐哩!那一刻,向大恒都吓出一身冷汗来了。可他怎么也搞不清白,自己分明看见的是一只白虎啊,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我姐呢?这难道也是幻觉或错觉吗?

    他不敢相信。只觉得冷汗在一粒粒、一颗颗地往下滴,往下掉,而且带着一股股、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这时他不敢再想那么多了,他想如果白虎真的在白虎山,一旦他姐碰上了,或者白虎碰上了他姐,他姐难道还会有命吗?这么一想不得了,他便飞也似的冲下老鹰尖嘴,朝着白虎山爬去了。他一路爬还一路喊:

    “姐啊姐啊,你赶快回来啊,那里有白虎啊!姐啊!”

    他姐听见喊声了,就停住了。她在向兄弟招手。啊啊,那不是手,是花,是一个大花环呢。这时候他看清了,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姐身边了,他一把就抓住了他姐。“你放开我!”他姐说。“姐啊,不能去啊,那里有白虎啊!”他依旧不肯松手。“我不怕!”他姐说,“你放开我!”

    他怎么会听他姐的呢,不要说他姐是疯子,精神不太正常,就是她还正常,那白虎的洞穴也是能够随便去的么?那白虎也是好惹的么?白虎和人类有仇啊!所以,无论他姐怎么说他也不会再听了,他一把肩起了他姐,就赶紧跑下山去了。可他姐依旧不断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使劲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路拍还在一路大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看见我儿子了!”

    就在这时,向大恒回头一望,果真就望见那只白虎了呢。啧啧,我的个天老爷呀,那只白虎果真还在洞里哩!而且它正依偎在那块巨石边,朝着山下张望呢。啧啧。要是它再追赶几步,就可以追上来了呀,而且只需一口,就可以结果我们的小命了呀。这时候,向大恒再也顾不得他姐了,他就像背着一匹鸡毛一样,飞也似的爬上了山去。他不知白虎追上来没有!他只顾拼命地跑呀跑呀跑呀,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只得放下他姐。他想即使白虎赶来了,老子也跑不动了,大不了死了算了。这么一想,他又朝着对面山上打望了一眼。嘿,嘿嘿,他娘的那只白虎还站在洞口前呢,它还在呆呆地朝着我们张望呢,它并没有跑下山来追我呀,啊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子总算又躲过了一劫。他就在心里欢呼起来了。可就在这时,只见那白虎又猛地昂起头来,朝着天空又是一声咆哮:“噢——呜——!”

    山鸣谷应:“噢——呜——!”

    他顿觉耳朵发麻,心速加快,身子一斜,就瘫软在地了。因为那凄厉绝望的虎啸之声他还是第二次听到呢。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小,但他依稀记得,那只老虎也是在这般凄厉地吼叫之后,就从千丈崖上跃下来了……现在,这只白虎又想干什么呢?它难道也想从那山崖跃下来吗?

    嘿嘿。正在这时,他忽然望见山下的棋盘地里,又冒出一个人头来了,他想那白虎要是再追赶下来的话,那个人不就成了个替死鬼么?“哈哈哈!哈哈哈!”他于是放声地大笑起来,不想大笑过度,他又忽地栽倒过去了。可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眼前半跪着一个人,那人正死死地掐住他的人中不放呢。一看,那人头顶黄冠,身着道袍,羽衣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再看,那人却尖嘴猴腮,高额细眉,额骨下竟镶嵌着一对三角眼,而那双眼珠子还在骨碌碌地打转呢,似乎那瞳孔里还依稀散发着饿狼一般的绿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但他却一脸的微笑。这时候,那人见他慢慢地睁开眼来了,便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好了,你总算醒过来了!”

    哦哦,我醒过来了,这么说我刚才是晕过去了?还是死过去了呢?向大恒搞不明白。他心想:这个陌生的道士又是谁呢?他又是从哪来的呢?哦哦,你看他的拂尘,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拂,就把我拂醒了……难道他是一个刚刚下凡来的神仙吗?阿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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