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书》卷十
11.气息
东洋人的气息随风一来,白虎就闻到了。
那是阳春四月,桐子花开的季节。
桐子花开时,要冷,这是一年中开春后最后一次冷了。这花是冷出来的。吹的风是冷风,落的花是冷蕊。白虎因而感到,那妖风比这季节的风更冷,因为那是东洋人的妖风。那妖风一来,莫说这桐子花儿要簌簌地落了,就是山上的岩石也要飞了。哦哦,那落下的都是些什么鸟东西呢?怎么都那么的厉害呢?哦哦,那是飞机的屁股屙下来的鸟弹啊。那鸟蛋“轰隆”一声,落下来,轰开去,岩石也炸得飞。但那时,这鸟蛋还没有炸到里溪来,只是那妖风一来,这桐子花儿就簌簌地落了。满地都是。
那天白虎是在洞子里闻到这气息的。
那天白虎正欲起身时,忽然听到了哭声。哭声是从洞里子传来的,那是小虎生的哭声。白虎心想,他哭得真不是时候呵。因为这一哭,白虎就踌躇起来了。因为白虎不知道,小虎生为什么要哭泣呢?可是等它一钻进洞子,小虎生又不再哭了。他正呆呆地傻望着白虎妈妈呢,在傻傻地笑。可是等白虎妈妈一钻出洞子,他又莫名其妙地哭泣起来了。如是三次。“这是为什么呢?是怕我去伤害他的母亲吗?”白虎想不明白。可就在这时,忽然间它又闻到了那个东洋人的气息。那气息白虎依然能够清晰地辨识出来,因为这记忆正好来自于它的灵魂转世之前,也就是它的前生。那个时候,看到这满地的桐子落花,白虎就联想开了:它依稀记得当年那些倭寇的气息,不仅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还带有一股海鱼的腥味,一如腐烂的银鲑、红鲑。
同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四月樱花的气息。
那樱花,不仅开放在山野上,河岸边,也开放在白虎的梦幻里。而从那淡淡的花香中,白虎不期然就闻到了那血腥之味。那血腥之味只有变态的东洋人才有。而那血腥之味一降临,人类的浩劫就要到了。所以那时候,当那气息沿着里溪上溯而来的时候,白虎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既感到淡然又感到清晰。它在想,那樱花的气息与这桐子花的味道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它觉得里溪的桐子花,一朵一朵的,粉白粉白的,就跟樱花开放,都是灿烂无比、美丽无比的花。可是那妖风一来,这花就簌簌地落了。满地都是。
那妖风,实际上来自于东方海洋里那个蕞尔岛国。那妖风一来,就夹带来了那岛国樱花的气息。白虎知道。但它却不想让这血腥之味污染了自己的领地。于是它“噢呜”了一声,发出了警告。可是这一声,那个向大恒,那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似乎听不懂,他不但听不懂,他反倒吓得瘫软在地了。这让白虎感到深深地失望,它心想,如此胆小如鼠,如此叶公好龙,难道还配做廪君的后代么?
白虎不甘心。它于是尾随而来。它在寻找下口的时机。满地都是桐子的落花。那落花像是被那妖风吹落的。但踩上去,却没有一点儿声响。那个时候,没有人去为落花歌唱或者哭泣,除了那些爱伤春、爱怀旧的日本人。据说那个蕞尔之国的短小之汉气量都很狭小,他们动不动就会想到剖腹,动不动就会想到殉葬,动不动就会想到赴死!他们把生死看得很平常,又似乎很不平常,——似乎只要一看到樱花或者落花,他们就会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是的,没错,人生苦短!但这又与落花有什么关系呢?有道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只要心空明了,世界又有什么不美好呢?当年,要是那些东渡琉瀛的僧人不把樱花种子带到日本去,日本人也许就不会那么地伤感了吧。
可是落花无声。
没有人去聆听白虎的话语。也不是人类听不懂,而是人类不想听。因为人类只当白虎是一种动物——凶猛的动物,却不知道它的记忆力超群。其实这都是基因——遗传的作用。
而当白虎快要来到这个东洋人的跟前时,却发现这个东洋人背上竟背着一把大花伞,那是人类对付它们老虎家族的武器,——那是极其致命而危险的东西,白虎就不敢前行了。它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好不要让人类发现。因为人类的火铳随时随地都可能走火!但是白虎没有胆寒,它依旧紧紧地跟随而来,等待着下口的时机。可就在它准备出击之时,白虎又闻到了一股气息——覃月格的气息。那气息白虎是熟悉的,一如白果花的味道,它知道。可是白虎没有惊动她,那时候她正抱着她的小侄女——小虎妹,正沿着里溪匆匆而来,她们沐着夕阳,踏着河风,一路欢快。似乎鞋子上也粘满了桐子的落花。但是那味道、那蹄香却是淡雅而香甜的,正如她的体香。可是小虎妹一路都在哭喊。她一定是哭累了饿坏了吧?因而那时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虎崽的气息也随风而至,那气息清晰而悠扬,芳香而馥郁,使得白虎再一次犹豫起来、踌躇起来了——它不是害怕了,而是担心——如果自己追杀那个东洋鬼子的时候,那个东洋鬼子恼羞成怒了又怎么办?谁又能保证他不去伤害我们的小虎妹呢?一旦失去了人性,他什么事又做不出来呢?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在白虎的记忆里,它依然清楚地记得,三百八十多年前,在苏淞战场上,它亲眼所见到的一幕幕情景:那是飘洋过海的倭寇丧心病狂的血腥之举,那是没有一点人性的荼毒和杀戮!他们,那些倭寇,居然连小孩子也不曾放过!他们,甚至还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个挑在剑锋上,枪尖上,然后哈哈大笑着,随风一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倏地随风消失了……现在,这情景再次浮现出来,白虎的眼前不觉又是一片血光,一片幽魂……因此它所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小虎崽——那个小虎妹也遭到同样的杀戮啊!
如今,白虎的呼唤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啊,它的呼唤就像落花一样,随风飘落,落地无声。而那个叫向大恒的家伙呢,他显然已听不见了,他居然带着那个倭寇的后裔,在这桐子花开的季节,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里溪,走进了向家峒……这不是引狼入室吗?白虎愤怒了,它真的愤怒了。可它又能怎么办呢?
这时候,寒意悄然来袭,落花寂然无声;它只得踩着厚厚的落花,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12.招魂
白虎的眼前,浮现的是三百八十多年前的情景。
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时候叫明朝,正是朱癞子——朱元璋的子孙在执政。确切地说,是明嘉靖年间,正值年关,毕兹卡人正准备热热闹闹地过年,可是朝廷突然下来圣旨,欲调土兵赴苏淞协剿倭寇,误期当斩。可按里程计算,不得过年就得起程,方能如期抵达。可是这一去,沙场点兵,马革裹尸,生死茫茫,归乡无期,不知又将有多少土兵将士魂丧异地呵。于是,为了过上最后一个团圆年,腊月二十八这天,土家山寨便在摆手堂摆起了盛大的酒宴,并请来了梯玛跳神,祭祀神灵祖先,就这样过起了赶年。后来,为了纪念这一特殊的日子,毕兹卡人也便过起了赶年。这习俗一直沿袭至今。
但他们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啊,因为父母还想再看一眼儿子,兄弟姐妹还想再看一眼兄弟,老婆还想再看一眼丈夫,儿子还想再看一眼父亲,村人还想再看一眼同乡……都想记住自家子弟上战场之前的模样呵。然而他们不是在哭泣,而是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隆重的仪式。这仪式叫祭祖,他们要唱《梯玛神歌》,他们要跳摆手舞、铜铃舞和毛谷斯舞。这是毕兹卡人的歌,这是毕兹卡人的舞。这既是歌舞的世界,也是歌舞的海洋。
这个仪式由掌堂师老梯玛主持。
只因毕兹卡人崇尚白虎,以白虎为图腾,所以梯玛们在香火的缭绕中,在牛角的号声中,在旌旗的招展中,也便跳起了梯玛神曲,唱起了梯玛神歌,然后又开始闯驾、进堂、祭祖、祭旗、招魂、出征……而在这仪式中,白虎之魂自天而降,一丝丝、一缕缕化入了毕兹卡人的肉体中。白虎附身了。一个个土兵将士便如狼似虎一般,团结刚强、勇猛剽悍、视死如归……就这样,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出武溪,入洞庭,下长江,奔赴淞沪前线。军令如山。这是一个崭新而又血腥的战场啊:进攻或是对垒的时候,他们便摆开了钩镰阵法,以一三五七人为一组,或以三五七九人为一组,以梯队排列成阵、成形,然后进退有序,攻守兼备;若一人战死,又一人补上,若两人战死,则两人补上,始终保持着队形的完整,不使阵法丝毫混乱。而待冲杀之时,一个个土兵在敌人眼里,又恰如一只只腾跃起伏、自天而降的白虎,或呐喊,或撕咬,或追赶,尽情地驰骋着,翻滚着,犹入无人之境,令敌人闻之胆寒,魂飞魄散,纷纷败退……于是乎,土家官兵一开战便荣立“东南战功第一”,从而扭转了整个抗倭战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不利局面。
后来,抗倭名将戚继光也借用这一阵法,屡屡大败倭寇,建立了盖世的不朽的功勋!
然而打仗就得死人啊,无论你曾经多么地勇敢,多么地剽悍,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
因此,武陵土兵经历了无数次征召,也便经历了无数次的征战,他们或马革裹尸,或成仁沙场,或建功封爵,或衣锦还乡。可即便战死了,他们也要落叶归根,送尸还乡,魂归故里。这可是每个毕兹卡官兵最后的遗愿啊。但他们都是被赶尸匠赶回来的。你看那条漫漫的长路,长长的一条,蚂蚁牵线线一样,不知要走多远的路呀。因为他们都不想去做异乡的鬼和魂啊!
这时候同样要举行一个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招魂。
首先梯玛们要在家乡的白帝天王庙或者鬼堂里(摆手堂)封卦,烧香,点亮,要让那些在异乡飘荡的灵魂能够朝着故乡武陵的方向悠悠飞来……他们或在旷野,或在天上,一路俯瞰着自己的肉身在地面上缓缓地徐行。那些肉身就像蚂蚱一样,或蹦跳着,跳跳停停的;又像蚂蚁一样,牵线线似的,一路尾随而来……然而,这既是一群回家的蚂蚁,也是一群没有了呼吸的蚂蚁啊!——但他们却没有死,他们的灵魂依旧还在!因为在毕兹卡人的信仰里,灵魂是天地之灵,灵魂是永远不死、永生不灭的,它还有来世,它还要再度转世投胎为人……所以这些为国捐躯的汉子,即便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它们也都想转世再投一个好人家啊,所以都想回来了。但是长路漫漫,愿望即便很美好,可道路依然还是那么艰险、曲折而漫长。但凡上路之时,他们的肉身都用符咒封了,用清水净了,既不会腐朽,也不会发臭,一个个,依旧保持着原始的新鲜的模样。但都整过容的。只是脸上没有了血色和笑容。但他们似乎没有遗憾,惟有深深的不舍与留恋。那时候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早地回到故乡武陵山去……但是他们却不能白天走,必须在夜间——天黑了就得走啊,鸡打鸣了就得歇啊。他们再也见不得一丝天光了。无论上坎下坎,平路山路,他们都得伸直着两手,面朝故土,背朝东方,身子一蹦一跳的,由一个赶尸匠在前招魂引领,由一个赶尸匠在后念咒驱赶。要过河了时,他们便纵身一跃,就从水面上跃过去了;要上坡了时,他们又纵身一跳,就从陡坎上跳过去了;如果有凉亭桥了,要是走累了走渴了,大家就靠在柱子上歇一歇、打一打尖。而鸡一鸣、天一亮就得停下来,再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蒙着头“睡觉”。只是都没有了鼾声,没有了呼吸。而天一黑又得起程了呵。一个个就像长有夜视眼似的,什么鬼路都看得见。只有刮风下雨、电闪雷劈之时,他们才在客栈里歇息或者打尖,但他们的肉身依旧不容许进店,只能在店外的厢房或者屋檐下,躲藏。他们已经不知冷和热了。他们的身子是僵硬的,麻木的,冰冷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有知觉的只是他们的灵魂,但他们的灵魂这时在天上,在随他们的肉身悠悠地行走。要是进了大山,他们就靠在树下、岩坎下或者山洞里歇一歇。一点也不扰人,一点也不怕夜,一个个都缄默着,就像个哑巴,永远不再说话。那个时候,说话的只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灵魂在说,“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这不是在互相安慰,恰是在依依惜别啊!因为谁都没有辜负这一生。但是,如今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他们的前路依旧那么的曲折、漫长而艰险,仿佛没有了尽头……而赶尸的时候,一旦遇上了恶魔、碰上了厉鬼,一路还要丢下买路钱,不然拦路鬼就不会放他们顺利地通过。
就这样,翻过了千重山,越过了万道河,他们终于回到了故乡——武陵仙山了。现在这长长的一路僵尸,就要分道了,就要扬镳了,他们有的要去酉溪,有的要去巴溪,有的要去里溪……一大清早,寨子里的人们就听见了信息,这时家里的老人小孩、兄弟姐妹就都迎出来、哭开了,他们都盼着儿子、父亲、哥哥、弟弟或者丈夫早一点回来哇!近了,近了,他们就像蚂蚱一样,一蹦一跳的,已经悄悄来到了村口、桥上。可是他们却不能进村子了啊,也不能再进家门了啊,如今有家也归不得了。因为他们是死在屋外头的。按照当地的习俗,灵魂要由老梯玛收回去,躯体要回到祖坟地里去,不能够再进堂屋、再上神龛了。他们要与先祖的魂灵永远呆在一起。他们是有功劳的,他们保家卫国,出生入死,既是英雄也是好汉。于是乎,乡亲们就在鬼堂前为他们搭起了灵棚,挂起了锦旛,要为他们再做几天几夜的法事——超度并且招魂——要让他们与亲人再见上最后一面……这时候,梯玛们就深情地跳开了,唱开了:
天啊,天变成地了,
地啊,地变成天了。
天垮了,我们用叉子叉起来,
地陷了,我们用钩子勾起开。
现在,我们开心了,
我们的亲人回来了,
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就这样,这神歌传唱了下来,一代一代地传唱了下来。可是三百多年过去了,这群“倭寇”又来入侵了,这将是中华大地上的又一次浩劫啊!
但是不要灰心,那个老梯玛覃望岳不是了解这一切么?因为他是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去化解这一矛盾。但是人类的事情最终只能人类自己去解决,充其量白虎只能做个旁观者罢了。不过那个时候,白虎依然记得,因为它母亲生前曾经告诉过它,它是廪君,它的肉身虽然是老虎的肉身,但它的灵魂却是人类的灵魂;说白了毕兹卡人大多都是廪君的后裔,它的魂灵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在时间的隧道里,神仙们的日子过得飞快,天上一日,地上就是一年了。所以那时候,当那个东洋人的气息随风一扬,白虎就闻到了。
它就冷笑了一声。因为它要笑傲地面对东方——它别无选择。
13.伪道
盗亦有道,不讲道就是伪道。
还有一种解释,扮演道士,从事非法或者见不得人和阳光的行为,也可称之为伪道。
那个自里溪而来的东洋人,就是这样一种人。伪道士,伪道之人。
其实这个东洋人是个中国通,你别看他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一副玩世不恭的癫狂之相,事实上,他不仅口齿伶俐,精通武术,而且善于伪装。那时候他就像变色龙一样,不仅戴着一副让人看不真切的假面具,甚至还取了一个颇富含义的中文名字:杨再复。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十分隐秘的职业:道士。其实这个东洋人先前伪装的职业很多,教授、商人、医生,以及乞丐。但现在他却是一名中国道士,他身着道袍,头顶黄冠,手捏拂尘,髯须飘飘,信步而来。
是四月的杨柳春风带他而来的。他觉得这个季节出行很好,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一切欣欣向荣。他很迷信。他认为天道亦即人道,那么万物欣欣向荣,他的事业也将欣欣向荣!
而他远道而来,但他却不为布道而来。其实他选中这个季节是借气——借万物之蓬勃之生气。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些缤纷的落花——落花会使他联想——联想到他日本国的樱花——因为樱花的生命只有七天!七天,既是樱花开放的时间,也是樱花凋零的时间!——那花儿开得实在太短暂、太短暂了,仅仅只有七天时间啊!可令杨再复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季节,恰好是武陵山上桐子花开的时节。桐子花开,恰是这个季节最亮丽、最动人的一道风景:满山满岭,满沟满壑,全都是一片粉红,正如日本四岛的樱花,由南向北次第地开过来了。满眼里都是,茫无际涯,天山一色!似乎这花,这时候比那些樱花开得还要灿烂、还要美丽,可它也开始凋零了。要是永驻枝头,多好!
但这也只能是那个东洋人美好的愿望和想象而已。其实他来武陵山最真实的目的,是堪舆,是测绘,事实上他是一个暗藏下来的日本特工。他最终的目的是要走遍中国的大好河山、大江南北——他曾经去过东北,在那里堪舆了八年,参与并策划了“九·一八”事变,为建立伪满洲国打下了坚实基础;随后他又去了华北,在那里堪舆了五年,从而为日本全面实施侵华战争拉开了序幕。如今,他最想堪舆的地方就是这武陵仙山了。因为在他最初的记忆里,这座大山里曾生活着一个奇特而又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有语言无文字,他们不仅崇拜白虎,崇拜自然,也崇拜自己的祖先;他们不仅能歌善舞,凶猛剽悍,胸怀广大,天生悲悯,有着菩萨心肠,而且还听从朝廷的调遣,四处征战。自古以来,朝廷对他们采取的是“以夷制夷”的怀柔政策:设置土司,以土人治理土人,使其偏安一隅,自娱自乐,自生自灭。但是,令这个东洋人无法想象的是,明倭寇的覆灭居然来自于这样一支“兵农合一”的土兵,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如今,他们大日本帝国想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在他看来,他们所面临的一个最强劲的对手,依然是生活在这里的山地民族,——这将是他们大和民族的一个噩梦,他已经预感到了。所以这时候,他沿着里溪左岸上溯而来,越发地感到这里有着一股神秘之气,这气依旧充盈并且笼罩着这条河流。而在这短暂的游历中,他首先记住的是其中的两大支流:一巴溪,一酉溪。而里溪正是这两条河流的主干。沿里溪而上,还可以直达其源头——武陵山腹地。而这里,三河镇,正是他深入武陵山腹地的一个必经之地。
就这样,他来到了这个镇子。他悄悄地打听。
他同时迷恋上了这条河流。因为这条河流逶迤蜿蜒、清澈见底,就像这个民族的动脉血管一样,泵张有力,张弛有度。
从地势上看,里溪沿着大青山脉自西向东滚滚东去,气势浩瀚,一泻千里,一路孕育着这一山地民族和这一地精灵。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越不过这条河流,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将无法深入到武陵山腹地。从地图上看,武陵山正是“中国之中”“国中之国”。无论从军事还是战略上讲,要是征服不了这个地方、征服不了这个民族,那么欲征服支那、征服东南亚、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都将是一句空谈。
其实这个记忆,他主要来自于书本。汉人的书上有记载,日本国的书上也有记载,这是一段不容忽视和不容更改的历史。如果单从理论,而不是从历史的角度来考量,那么这个东洋人是绝对走不到这个神秘且又美丽的地方来的。但是他来了,他知道如果要想使日本帝国——太阳升起的国度——最终成为日不落帝国,则非侵略扩张不可,除此之外别无他途。然而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日本国的名字,其实说来说去还是中国惟一的女皇——武则天给取的,因此在他看来,这个历史悠久、幅员辽阔、具有灿烂文化的民族,既可以让倭国成其为日本国,也可以让日本国从地球上蒸发或者消失,如果有必要或者有可能的话。他想,这头酣睡的东亚雄狮一旦醒来,就将无法控制、无法征服了,所以他们要赶在这头雄狮醒来之前,将这片叫作“东亚病夫”的桑叶尽快蚕食掉。而现在,正是最理想也最经济的时候。
他为此而疯狂。他知道,其实这一切改变都因为明治维新,因为中日甲午海战,因为鸦片对中国人民的荼毒,因为八国联军对中国人民的屠戮!
现在这只雄狮麻木了、沉睡了,它浑身上下都是突兀的积脓的肿瘤,它的躯体已被各帝国各军阀所占据并且分割和蚕食着……它已经体无完肤。
一片多么美丽、丰韵的桑叶啊!而日本国正好是一条蚕。饿蚕。
也难怪中国人作茧自缚久矣,也难怪人家前来蚕食了。于是它拼命地、贪婪地蚕食着,并开始孕育、吐丝、作茧。然而它不知道,有一天它也将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它已经忙昏了头。而他恰是其中的一个口器,或者说是最先找到唾液或叶绿素的那一个口器。
所以他来到了这片桑叶上。他觉得,如今当务之急就是让日本帝国迅速地壮大并强盛起来,早日成为东方的日不落帝国,从而征服支那、征服东南亚,建立一个大东亚共荣圈,——惟有如此,大日本帝国最终才能永远地拥有东升西落的太阳……然而那时候,他依然感到人的生命太脆弱、太短暂了,一如樱花开放和凋零,虽然美丽灿烂无比,却又转瞬即逝、凋零成泥——所以那个时候,他想将自己有限的生命和价值全部体现出来,去完成自己对天皇的效忠和对大和民族的热爱……
那时候他依然这么假设着,幻想着。但是那一刻,当他听说白虎要吃人时,他害怕了。可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啊,他只能前往。于是那天他又出发了,从三河镇,一路望山沐水踏歌而来。
其实他早知道白虎的存在了,就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个“人如白虎”的廪君。可那时,他还尚未意识甚至是尚未感觉到,这个廪君将是自己来到里溪的最大一个敌人!那一刻,当他听见白虎吼声的时候,那满树的桐子花都被那声浪簌簌地震落了,飘飞在地。满地都是。
可当他来到白虎的领地——白虎山之后,他打打望望,走走停停,虽然依旧犹犹豫豫,惶恐不安,但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秘密,或者说奇迹:他觉得这里的山川地形十分的奇特和怪异。譬如说,白虎栖息的白虎之山,就恰如一印镇于河谷之中,而且三面环山,三面环水,河水又如绶带萦绕那山悠然而过,出十里之外跌荡如瀑,一泻汪洋,继而与酉溪、巴溪汇合,流入洞庭,注入长江,汇入东海……而他的祖国就在海的那边,一个蕞尔小国。
他觉得自己来对了。他想在这里开辟一处崭新的战场。
因此在他看来,扩张才是日本国的惟一出路。其实这样的观点,即便在日本岛国也是极其普遍的、并不新鲜,因为日本的领土正好处于两大板块——欧亚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汇地带,这恰是地震的多发地带,他们总认为有一天,日本的国土要被海洋吞噬或被地火融化,最后或将从这个地球上蒸发或者消失……因此,如今日本国惟一的出路——除了扩张还是扩张——这既是一个人的命运,也将是一个国家的命运——他们别无选择。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在用生命和信仰歌唱,哪怕歌唱的只是一曲挽歌,他们依然在歌唱。可是试问大千世界,他们生命的歌唱又在哪里呢?这个东洋人山本太郎,他在尚未踏上中国领土的时候,也曾茫然过,彷徨过,犹豫过。事实上,这个东洋人山本太郎,他之所以选择离开岛国来到中国,是因为他坚信——大和民族也是中国人的后裔——在秦帝国统一中国时,秦始皇不是派方士徐福到蓬莱三岛去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吗?而徐福东渡琉瀛不是正好带去了500童男和500童女吗?可结果是,他们并没找到长生不老之药,就呆在那里不再回来了——这便是大和民族的前身——也是大日本帝国欲征服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历史之根据;而要达到这一侵略之目的,他们——首先而且必须要做到的是:与中国友善!与东亚友善!
其实这个东洋人山本太郎,他之所以这么狂热地推崇西进,且又掩饰自己的侵略之目的,就是想像变色龙一样地潜伏下来,伪装下去。那是罩在他脸上的一块遮羞布。他知道,一旦这块遮羞布被撕扯下来,那么自己就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将寸步难行了。
因此他选择了这条崎岖的山路,落英满地的山路。
过去,这里却是一条官道,那滑溜溜的青石板就是官道的遗迹。这时候,那条青石板引领着他默默前行,使他不至于迷路。至少他是幸运的。
但是这条官道却不知已经废弃多少年了,如今大多的路段已经湮灭在了荒草和荆棘丛中,再也无法引领他前行了。他只能边走边做记号——他想再探索、开辟出一条通往武陵山腹地的道路。也试图去探究这个民族的心理,如果有可能的话。
依旧是落英满地。但他已经来了……
14.奇遇
如果不是遇到了向大恒,杨再复走不到向家峒来。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偏偏遇上了向大恒,而且还救了这卵人一命!
那时候他只差被那声虎啸吓得回转头去了。
幸好听当地人说,老虎怕花伞,他赶紧将背上的花伞解下来,撑开,并且摆放在地。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几乎是一瞬间完成的。果不其然,一见撑开了花伞,白虎就不敢前行了。其实那花伞,不仅只是他的一把遮阳遮雨的花伞,里面同时还暗藏着一种机关,——他的东洋剑就藏在伞骨里,只要一按动机关,那剑就会自动地弹射而出,再快的剑客也将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那一刻,他面对的是一只虎,一只白虎。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四处观望,他想发现那白虎现在何方?他原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想象中的传说而已,没承想传说也有不假的时候。其实一路上,他就被动物的鸣叫声包裹着。那是金钱豹、黑麂、金雕、牙獐、猕猴、穿山甲、黑熊、水獭、大灵猫、林麝、鬣羚、青羊等等动物的叫声,当时他还不以为然呢,因为他在东北的崇山峻岭早就听到过了。可是这雷鸣般的虎啸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在他看来,那是穿透人的骨髓和灵魂而来的凄厉之声,他能不害怕么?他害怕极了。而他的祖先就曾是一名倭寇,幸好他祖先因受伤落水捡得了一命,这才繁衍了山本一族。
但是现在,他感到性命休矣!因为这吼声太可怕了,即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即便他崇尚日本武士道精神,身怀隐忍之术,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无形的巨网中。这是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但是他很想知道。可是,正当他不辨东南西北的时候,他忽然望见了那两个人——向日娜和向大恒。
天意!他走上前去,只见那个女人正不停地摇晃着地上的男人,在使劲地呼喊。他不明白,他俩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关系。
地上的那个男人紧闭着双眼,依旧昏迷不醒。
“我看看!”他走过去,放下背包,然后掐住那个人的人中。一下、两下、三下。
那个人动了一下。弹踢着。鼻孔呼呼有气了。
“呔!”那个人忽地睁开眼来。他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那个人却惊诧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敢来这里?”
这是什么话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他不觉哑然失声。他怔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识到,对方说的不是汉话而是本地话。他这才知道那个传说果真不假:这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他们所有的历史、文化、艺术、传统和习俗都是靠梯玛们的记忆传承下来的,从古到今,他们都歌唱着那部长达数万言的《梯玛神歌》:从盘古开天唱到民族迁徙,从原始渔猎唱到近代农耕,从远古崇拜唱到英雄辈出,从千里征战唱到为人招魂,最后又从天人合一唱到人神共祭……仿佛一部人定胜天的檄文。这是一个多么神奇、又多么伟大的民族啊!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呢,他原以为这只是古书上所记载的,并不靠谱,大多只是野史。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了。他只好用汉话问:
“小……小老弟,你说的是啥意思呢?你能够用汉话对我讲讲么?”
“我是问你从哪来!”向大恒翻了一下白眼,果然用汉话说了一句。
哦哦!他会汉话呢!杨再复好不高兴啊,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交流了。不过事后想起来,他还心有余悸呢。他心想:如果当时自己没听见白虎吼叫,就不会朝着一个方向走;不朝着一个方向走,就走不到这白虎山;走不到这白虎山,就不会碰见这两个人;不碰见这两个人,就休想再走出这迷魂坡了。幸好,他当时碰上了这两个人——向日娜和向大恒,就像见到原始人和天外来客一样,对方的话语他一句也听不懂;而语言正是一个民族沟通的桥梁,如果通不过这座桥梁,他又将如何交流呢?请翻译吗?显然不现实。所以他想,如今能够采取的惟一应对的措施和办法,就是:尽快学习他们的语言,搞懂他们的习俗。这是目前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而且他知道,这个民族不仅崇拜祖先、崇拜神灵、崇尚原始宗教,还认为万物不灭,灵魂不死!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是有灵魂的,因此只要有灵魂存在,那么人就可以再度转世投胎,亦正所谓: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这是他们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从这句口头禅里,他似乎隐约可以看出,这些毕兹卡人在对自然、对祖先、对灵魂的崇拜中,逐渐幻化出了种种鬼神,而白虎正是他们最崇拜的神——家神——他们的图腾。
其实在此之前,这个东洋人并不相信这些的,尤其不理解这些蛮人中最具智慧和道德的梯玛——那些从事宗教活动的土老司。至少他不相信,那些梯玛怎会有那么高超的法力和慈悲胸怀,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几乎都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在他看来是极其愚昧、野蛮而不科学的。但是,通过研究走访之后他发现,这里的原始宗教似乎只有儒教、佛教、道教可以与之抗衡,因为周边地区早已汉化了,那里的儒、佛、道都已经十分地盛行,这里却俨然另一片天地,另一个世外桃源。事实上,这是他来此的又一个目的——他想与这里的巫觋一决高下。
他就笑了,然后又恍然大悟似的自我介绍道:“我叫杨再复,我见这里风水好,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
这也太巧了吧?向大恒好像没心思听他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没去理睬他。
杨再复笑笑,于是又比画着说:“这儿,这儿是什么地方,你能用汉话告诉我么?”
“什么地方?”向大恒鼻子一哼,反倒问起他来,“你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呢?”杨再复嘿嘿地干笑起来,他说,我不知道呢,我要是知道我还会问你么?但他却很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向大恒就清咳了一声,然后一字一顿地比画着说:“迷、魂、坡!”
“迷、魂、坡?”杨再复只差惊出一身冷汗来了。因为来此之前,他就听人说过这地方了。那人说有个地方叫迷魂坡,你千万要小心啊,你千万不可以走进去!说要是走进去了,就有可能走不出来了。这真是太意外了,自己居然走进去又走出来了呢!他想。事实上,他一直都担心这个鬼地方,他怕自己被迷了魂;但他又很想找到这个鬼地方,因为只有找到了这个鬼地方,他才能在地图上标明这里的地理位置和坐标。一旦,哪天皇军进入了里溪,就不至于迷路了,更不至于迷魂了。所以那时候,他既感意外又深感庆幸。“天意!天意!”他在心里说。他不觉摇了摇头,随即又嘿嘿地笑道:
“小老弟,那你说说,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我叫向大恒!”他说,“大家都叫我向二公子,或者向二少爷!你是外来人,你就随便叫吧!叫什么都行!”
“那咱们兄弟相称,我就叫你大恒兄弟如何?”杨再复一脸堆满了笑意,“我们汉人习惯这么个叫法!你说呢?”
向大恒没有应承,他只是问:“你也是汉人?”竟有些吃惊的样子。
“怎么?我难道有什么不像么?”杨再复好笑起来。
“不是!”向大恒摇摇头。他没再说话。他只是望着对面那座山,出神。杨再复便指着那座山问:“那叫什么山呢?长得好生奇怪!”
“白虎山!”向大恒说。
“白虎山?”
“可不是么?刚才你没听见大猫在叫么?”
“大猫?什么大猫?”
“就是老虎啊!”向大恒不觉好笑起来。“我们这里有这忌讳,管老虎叫猫、大猫哩!从不叫老虎的,有忌讳!”
“是这样子啊!”杨再复也笑了,“听起来吓死个卵人哩!”他不禁用刚刚才学会的语调敷衍了一句。
“可你晓得那是一只什么大猫么?”向大恒扮了个鬼脸,想再吓唬他一下。
“什么大猫呀?”杨再复问道。事实上,他从书本上早就知道了,这一带的老虎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华南虎,他便说:“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华南虎么?”
“卵!白虎呢,白虎你晓得啵?”向大恒不屑地说。
“真的啊!”杨再复故作惊诧。他还想讨教讨教呢。
“白虎吃人呢,你晓得不?”向大恒又做了一个吃人的动作,还想吓唬他一下。
“啊,还、还吃人啊?”他故作惊恐。他想麻痹向大恒,别让他一下就看穿了自己的伎俩。仅此而已。
“可不是么,还吃了好些人呢!”向大恒还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真、真的啊!”他故意哆嗦了几下。
向大恒好笑,说:“你就只有这么点卵本事啊,那你还敢走江湖?”
“此一时,彼一时嘛!”他又故意虚晃一枪。“再说,还不是你把白虎说得太吓人了,我才害怕的么!”
“是吗?其实啊,那白虎并非有那么可怕!”向大恒又吹起了牛皮。“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白虎救人的故事,到时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好啊!”杨再复笑了。又是一声鸟叫。
15.人熊
向大恒要讲的那个故事与人熊有关。
这地方,称熊有两种说法:一说狗熊,一说人熊。
说你是狗熊,就是说你是怂包,说你熊不起来;而说人熊呢,实际上指的就是人熊家婆。这里的“家”读嘎。家婆,用汉话来讲,意思就是奶奶或祖母。其实人熊家婆不外乎就是熊——变成了精的熊。而熊一旦变成了精,它自然也就变成了“人”。所以这人熊家婆,不仅会迷人,而且还会吃人哩。据说好多落洞女忽然间消失了,蒸发了,其实就是被人熊家婆吃了。因此这地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爱讲人熊家婆的故事,专爱吓唬那些爱闹夜、不好引的小孩子。
这一招真灵!即便小孩子正哭着的时候,只要一听说人熊家婆来了,也就不敢再哭了。这是一种心理恐吓战。这种战术当然只能吓唬小孩子。因为小孩子怕人熊家婆,其实说白了,就是怕人熊家婆那长长的、尖尖的指甲。据说那指甲硬如铁钩,锋利无比,能伸进人的胸膛掏心脏,能伸进人的眼睛掏眼珠,而且还最爱扯人的耳朵根子当饵子吃了。它一身的毛,一头的披肩长发,所以也有人叫它“野人”。
这人熊或者说野人也进村子,但大多是饿极了的时候,或者是被谁伤着了的时候。所以寨子里的小孩要是不见了,一般会传出四种说法:一是说被老虎吃掉了,一是说被豹子吃掉了,一是说被豺狗子吃掉了,一是说被人熊家婆吃掉了。而且人熊家婆吃人的时候首先从手指吃起,再从脚趾吃起;它一根根地吃,一节节地嚼,直嚼得人骨头“嘎嘣”“嘎嘣”的响。因此听到这里的时候,小孩子就会吓得一边捂住自己的手指,一边捂住自己的脸蛋,将头深深埋进大人怀里,吓得糠糠直耸。
但是人也有对付人熊家婆的办法。因为人熊家婆有一特点,就是爱笑,——它一笑起来就会晕倒过去,还总是眯着眼睛。那个时候,人要是不跑,一旦人熊家婆笑醒过来了,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所以聪明的人也会想办法,就是上山之前,在手臂上先套上一节竹筒筒,等人熊家婆一来捉你的时候,只要抽开手臂赶紧跑就是了。而等人熊家婆笑醒过来的时候,你早已经跑远了。但是跑也很有讲究的,就是只能跑下坡上坡,不能跑平路。因为人熊家婆的腿是直的,没有膝盖骨,不容易弯曲,所以它跑上坡下坡的时候,总会跌倒。这样,等它跌倒了几次再爬起来,它就撵不上你了,你就可以跑远去了。而气愤之极的人熊这时就会找树撒气,甚至把树连根拔倒。要是你一旦被它捉住了,你还有最后一招,就是照准人熊胸口上的那撮白毛猛地扯去,人熊家婆就会痛得个二半死!那便是人熊家婆的死穴。
说完了开场白,向大恒这才言归正传,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那白虎救人的故事来。
那自然是上前年的事了。那时候这一带野猪十分猖獗,它们到处拱红薯地、玉米地,糟蹋庄稼。当地人苦不堪言,只好去围捕,那一次他父子俩守着迷魂坡的一个垭口,躲在一片灌木丛中,头顶斑驳的烈日,匍匐着,一动不动。日中的时候,猎狗们将野猪赶过来了,野猪刚一冒头,他父子俩的枪就响了。可是那头野猪却没有倒下,它居然站了起来,走过来了。啊啊,天啦!中弹的不是野猪,而是一头黑熊!那黑熊受伤了,它嚎叫着就朝他们扑过来了。因为它闻到了人的气味。
那时候他父子俩简直吓了个二半死,急忙爬上了一棵树,一棵大树,连枪也没来得及带,就爬到树上去了,都吓得糠糠直耸。
其实那头黑熊原本并不想伤人的,可是它被人伤了,它也就想伤人了。那时候黑熊虽然爬不了树,但它力大无穷,劲大无比,它怒吼着,抱住树干就使劲地摇晃起来。而那血,它身上的血,却在不停地流淌,流淌……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将它浑身的黑毛都快染红了、染透了,可它还在不停地使劲地摇晃着,而且还一声一声,声带咆哮,掌带呼啸。那树有一合围吧,这么大,都被它撼动了,可见黑熊的力气了。然而没有谁来救他们,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熊发怒、发疯、发狂,心想性命休矣。大约,那黑熊摇晃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已将树根摇动了。要是它再摇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只怕那树就要摇倒了。那时他父子俩只得死死地抱住树干,不放,——只得听天由命了,心想要是再不来人,再不把黑熊赶走,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可是生死一刻啊。
然而吉人自有天相,就在大树即将被摇倒的时候,黑熊忽然停止了摇动。
你道奇怪不奇怪?那时黑熊慢慢地转过身来,死死地盯住了一个方向,不放,然后又“噢噢”了几声。只见那被吼的方向,忽地冒出了一只白虎。白虎悠闲地从灌木丛中踱过来了。仿佛自天而降。
“噢——呜——!”白虎咆哮了一声,它试图将那黑熊赶走。可是黑熊受伤了,它的伤口麻木了,神志也麻木了,它根本就没有一点反应,就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一只白虎。那个时候,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了,黑熊便开始发疯了,失去理智了。它竟然逼上了前来。它想殊死一搏!
可是白虎却不愠不火,忽地抬头望了一眼天,又望了一眼树。它望见了他们——向大恒和他爹,见他们不像黑熊的帮凶,这才专心致志去对付那头黑熊。
但是白虎并没立马行动,它又低头闻了闻那枪。那枪正躺在黑熊的脚下,好像还在散发着浓浓的气息——火药之味。白虎知道,那是人类射杀动物的武器,那武器十分的厉害,十分的可怕。那个时候,它对人类的戒备之心依然还没有解除。
这时候黑熊又咆哮了几声,它咧牙露齿、张牙舞爪,竟然想把白虎吓走。
你想白虎又不是三岁小孩,它也是能够吓走的吗?它早已是城墙上的麻雀,吓大胆了!于是白虎又咆哮着,“噢呜”一声,然后一步步地逼上前来。其实看得出,白虎当时并不想与黑熊为敌,毕竟黑熊也是巨无霸,怕不有三四百公斤重吧,已是个重量级选手了,若与这样的选手较量、搏斗,白虎也占不了多少便宜,最终还会搞得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这样不值!
但是这头黑熊,那时因为受伤了,失血过多了,远没有先前的战斗力了,所以白虎也就不想放弃这一大好机会了。其实白虎当时也只是想发一发虎威,逼走那头熊瞎子了事,可是它哪里晓得,那头熊瞎子不但不走,反倒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它“噢噢”了两声,首先向白虎发起了进攻。猝不及防,它一下子就扑了过来,一掌就打了下去。其实白虎早有防备,这时就地一劈,一跃而起,一闪就避开了。黑熊扑了个空。黑熊恼羞成怒。它张牙舞爪,又扑又击,依然不肯罢休。而白虎先礼后兵,它跳跃了几下,让了黑熊三招,——它觉得自己已经够仁慈的了。
那时候黑熊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呢,它依旧咆哮着,直扑而来。白虎终于发怒了,它又咆哮了一声,发出了最后通牒。而黑熊连连扑空,更是恼羞成怒,于是又扑又击,且声带呐喊,掌带呼啸,一掌又是一掌,直往白虎身上劈,它想一劈成功,一掌获胜。可是那劈空的两掌,竟然全都落在了树上,只听得“啪啪”两声巨响,将那树劈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险些将他父子震落下地了。这时候,白虎终于发怒了,发威了,它咆哮着,顺势一跃,凌空一劈,一掌便劈中了黑熊的手臂,只听得“咔嚓”一声,黑熊的骨头就被折断了。黑熊试图举起手来,可它举了两下,又举了两下,一下也没成功。黑熊疼痛难忍,它再度恼羞成怒,它又咆哮起来。于是,它一边耷拉着一只手臂,一边又以一掌与白虎相搏击。白虎也声带咆哮,再次就地一剪,顺势一跃,又一个猛虎下山,又一掌劈向了黑熊的脑袋……只听“咔嚓”一声,黑熊双腿一曲,就地一跪,摇晃了几下,就扑倒在地。紧接着白虎又是凌空一掌,劈下,黑熊于是摇摇晃晃地,挣扎了几下,——它试图站起来,可它踉跄着“扑嗵”一声,仆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黑熊快死了。这时白虎又望了一眼树,和树上的人。它感到一片安然,也就放心了。于是白虎慢慢地走了过来,然后一口咬住黑熊的脖子,久久不放,一直到那血流尽,心脏不再跳动,它才松开了口。它试图将那黑熊拖走,可是那黑熊太笨重了,它只拖了一两丈远就拖不动了。它又一口咬住了黑熊的肚子,猛地一撕,又撕开了一个口子,又一撕,就将口子撕大了。“哗啦啦”,里面的肠子一时倾泻而出,滚落一地。一地鲜红。
白虎开始享受美餐。一口口,它将黑熊的肝胆吃了,将黑熊的心肺也吃了,又将黑熊的肠子叼起,用璞掌一点点地挤压,最后将里面的大粪全都挤了出来,然后将肠子也慢慢地吃了。
已是黄昏时候,夕阳泻下来,将树林染红了,将白虎也染红了。白虎吃了个饱,它打了一个饱嗝,这才拖着黑熊渐渐僵硬的尸体,慢慢地离开了。他们这才下得了树来。
“其实,要不是那白虎,我父子俩早就没有命了!”刚说完,向大恒又补充了一句。一脸的无奈。
“这……这白虎也、也太恐怖了吧!”杨再复不觉摇起头来,“简直……简直比人熊家婆都还要恐怖哩!”
“可不是么?”向大恒指着前面摘花花、织花环的姐姐说,“我姐,她疯了,她就是因为白虎把她儿子叼走了,她就疯了。”
“啊!白虎还叼走了你姐的孩子?”杨再复更是惊讶不已。“那……那白虎不是把你姐的孩子也给吃了吗?”
“谁知道呢?”向大恒好不伤感,随即又苦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太阴冷了!”
几个就上路了。一路的泥泞。
16.野种
路边上长草,山坡上长草。这是很自然的事,只要有根,有种子,有阳光、空气和水,草就会疯长出来。
向大恒的身上也长草,但那草是长在大脑里的,那叫记忆的草。
那草照样有名字,一种叫淫羊藿,一种叫天女闹红。其实这两种草一样又不一样。一样是因为它们都可做壮阳药,不一样是因为天女闹红结的是果实。只是这药草一般人不认识,向大恒是从汉人的书上看到的。因为毕兹卡人没有书,他们什么东西都是记在脑子里的,那些药呀草呀什么的,都储存在梯玛们的记忆里,不是徒弟是不会晓得的。但那些药草本地都有,向大恒能找到,但他从不对人说。
事实上那汉人的书是他阿巴向国泰从藏书洞二酉山搞来的。搞来的时候向大恒还没有出生哩,他还是个未知数。
自然那时候向国泰还很年轻。大儿子出世满周岁时,他让儿子抓阄,可那儿不抓脂粉不抓糖果,只抓书。向国泰高兴坏了,他想自己祖上当过巫师赶过尸,那名声不好;后来不赶尸了又开始贩盐,当起了盐贩子,走南闯北,少不了受人闲气;向家作古正经都还从未出过一个读书人哩,要是儿子这一辈出一个,至少也可以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于是等儿子发蒙的时候,向国泰便请了位私塾先生。那先生姓朱名忠义,是朱家峒人。朱先生的书教得好,只是带来的书太少了。向国泰一高兴,就去了二酉山。他知道那洞里藏书多。
二酉山离里溪不近也不远。但走山路太累了,他怕脚打起燎泡,就骑了一匹白马。他先是来到了三河镇,然后下马坐船,然后出里溪,溯沅江。二酉山就在沅江的尽头,酉水的出口。
但是坐船去二酉山,得经过桃源。桃源出美女,多青楼,三河镇的艳行不能比,恰好比小巫见大巫。向国泰就上了岸,想做一番实地考察。这下不得了了,他上了青楼,不期遇见了一个女人——殷桃,他的腿就打闪了。他心想,天下竟有这等女子,那个笑甜呀,甜得简直能迷死人哩。啧啧。向国泰就走不动了。他跟殷桃温存了一夜,去了忘魂乡,都不想再回去了。他想屋里那个黄脸婆,又哪里晓得这个?要情趣没情趣,要温柔没温柔。不说床上功夫,单说那竹枝词,小曲儿,就让人乐不思蜀哩。
但是一想到儿子,向国泰还是去了二酉山。
叩开了山门,向国泰得到了两麻袋书。其中有线装书,还有竹简。可竹简太重了,他只拿了一袋子线装书,就这些也够儿子读上一辈子、背上一辈子了。
他回返。但他又想起了殷桃,于是又来到了桃源。一到码头,一上岸,却听到了一个坏消息:桃源的青楼起火了,众女子作鸟兽散,竟不知去向!向国泰只得呆望着那一河岸的废墟,一声浩叹,心想福浅缘薄!也罢!就只好打道回府,继续上溯去了。
来到三河镇,向国泰又上了岸。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青楼,想起了殷桃。他想三河镇的青楼自然跟桃源的没法比,可只因很久没跟女人温存了,心想有总比没有的好。他这就上了樱花阁。可是一进去,他忽觉这里要比往日热闹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哦,原来是桃源那些风尘女子,五里一徘徊,大都飞到三河镇来了。说是桃源那把火,是几个土匪与当地豪强争风吃醋而放的,为的是把那里的好女子都虏来,出入青楼方便!至于这说法是真是假,可信度如何,他不得而知。然而桃源的青楼着火是事实,三河镇的樱花阁比先前热闹了也是事实。不妨上楼一看。
这一看,向国泰就傻眼了。殷桃在里面。
自然他也就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了,那时候殷桃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晃荡,总是挥之不去。他当她是个仙女呢。可是他来迟了,有人点名在先。但他自恃身价不菲、武功高强,就与那人斗起狠来,先是比瞪眼,然后比银子,最后比武功。前两项他都落了下风,自愧不如,最后就只好比武了。只因在里溪,向国泰是打擂第一高手,那人又岂是他的对手?被他一拧,就像拧小鸡一样从地面提了起来。那脚则在空中扑腾。他一把扔过去,那人立马跌了个狗抢屎,还磕掉了一颗大门牙。掉门牙爬起来,捂着嘴,这就一口血的大骂着去了。
殷桃又归属向国泰了。他心想这是何等的缘分啊,又岂能错过呢?悄悄地,他便把随身携带的春药——天女闹红,服了。他想与殷桃再销魂一次,也免得劳燕分飞,到时候愁肠难消。那个时候,他根本就没想到会娶殷桃的,就更别屑说与其私奔了!
那是三月天,正值樱花盛开的时候。河对岸的一排排樱花,正在放肆地怒放,想来也是为了这春宵一刻吧?于是,在樱花缤纷的飞絮中,向国泰与殷桃便如飞花落水,星星点灯,云雨荡漾,起伏有致,泛荡起无穷无尽的欲望……如此翻腾鼓捣了一夜,人的精液耗尽了,哪还有不虚脱之理呢?
花在飘飞,灯花在笑。向国泰枕着殷桃,于是再次酣然入梦。梦中依旧是樱花缤纷如雨,一支长笛如箫,正随着一支“长亭外,古道边”的古韵,如痴如醉,如沐天籁,简直快活似神仙了。
然而一觉醒来,意犹未尽。因为他想不到这殷桃,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飞了,真真的让人舍不得呀!
这时候,本该起程了,分手了,他只需跨上大白马,一天的脚程就可以到家了,可他却舍不得这殷桃,舍不得这樱花,舍不得这曲子。于是乎,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又耽误了一夜,温存了一夜,缱绻了一夜。他依旧枕着这殷桃,望着这樱花,沐着这曲子,极尽温柔和幻想了……
但是好景不长。似乎还在梦乡,殷桃就惊叫起来了。向国泰睁眼一望,但见眼前伫立的正是那个被他打落了大门牙的家伙,——那家伙正嘻嘻着望着他,一副得胜者的模样!那时候他已被五花大绑起来了。
“大哥!”殷桃话音未落,忽地挨了一记耳光……。一嘴的鲜血!
“你有种的就冲老子来!欺负女人算什么东西!”向国泰挣扎着,大骂。
掉门牙又是一记耳光扇过来:“你个狗日的东西,鸭子死在了田埂上,嘴壳子还硬!”
“啊呸!”向国泰一口的鲜血。他觉得自己太麻痹大意了,心想要是早一天走,又何至于有今日之辱呢?
可是掉门牙依旧不解恨似的,辱骂着他:“哼,老子要慢慢地折磨死你!老子要让你生不如死!”骂完,他便吩咐手下,将向国泰拖往里溪,要沉他的潭了!
河边上,樱花飘飞,一瓣一瓣的,划着优美的弧线,在水面上起伏、跌荡……而那一层层、一丝丝的梦幻,就像音符荡向了岸边。殷桃也被押来了,她说:“向大哥,是殷桃连累了你,你要是觉得寂寞、孤单,我愿陪着你去!即便到了阴间,我俩也好有个伴!——我为你唱曲,你为我吹箫,你讲好也不好!”向国泰却回过头来,厉声道:“不!殷桃,你只要记住今天就是了,只要每年的忌日,你能替大哥烧点纸、上炷香就成!要是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说罢,他昂然地抬起高傲的头来。他手上已被吊上了一个大石块。他被拖上了船去,“嗵——”地一声,又被扔进了水去……河面上,立即鼓冒起了一串串长长的气泡!殷桃一声大叫,便晕死过去了!
但是殷桃没有死成,她又被抬进樱花阁了。夜深了,灯光还在闪烁。那是灯花在爆,那是灯花在笑。朦胧中,殷桃慢慢地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那个朦胧的身影,正是那个匪首——掉门牙。掉门牙正傻傻地望着她笑呢:“哈哈,你醒了,我的个小乖乖!”
“啊呸!”殷桃在心里“呸”了一声。她又想起了向国泰,于是又扑向了窗边。一片黑暗。那个时候,似乎只有夜色,正随樱花在飞……
夜已深了,掉门牙想宽衣上床,于是一边钻被窝一边说:“哼,他竟敢跟老子抢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老子就是要抢!看你又敢咬老子的鸡巴不?”
话音未落,向国泰就破窗而入了。他满身的樱花。其实他在这窗下已经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都盼着殷桃早点醒过来。这时候他见殷桃醒过来了,也便开始动手了。他想带殷桃走——私奔!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向国泰是怎么从水下逃出来的?但是里溪人知道,因为向国泰会一种奇特的武功——缩骨功。只要一缩骨,那绳子就滑开了,绳子一滑开,他的手就伸出来了,他的手一伸出来,那绳子自然就解开了。然后他便悄悄地潜到对岸的樱花树下,躲了起来。天一刹黑,他就摸到殷桃的窗下,等待着她的醒来。
“鬼!鬼!鬼!”冷不丁见到一团黑影,掉门牙还以为自己撞见鬼了呢,他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滚下床来。
“你睁开你娘的狗眼看看,你看老子到底是鬼还是人!”说完,向国泰一掌下去,啪地一声,掉门牙就见阎王去了。
他这就抱起殷桃,一步飞出了窗外。他握着一根套在河对岸樱花树上的绳子,像荡秋千似的,一荡就荡过河去了。
他这就带着殷桃,骑上高头大白马,一溜烟,回到了向家峒。从此他再也没有出过里溪,去过三河镇了。他想自己该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自己已经没有再出远门的必要了。于是他开始隐居。其实他也晓得,自己一出门就会惹祸,心想不出门也好!还不如与殷桃厮守一辈子,好好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哩!
但是向国泰六根不净,他即使不出门也会惹祸的。
那时候家里的大老婆见了殷桃,就开始跟他怄气了。大老婆心想,你要是娶个良家闺女也罢了,偏偏娶的竟是个妓女!这还得了?难道自己竟连一个妓女也不如吗?气一怄,不想没有伤及别人,反倒把自己给伤了——她怄坏了,就像一朵过早被摧残的花,过早地枯萎了。之后,她见那妓女生了个闺女还不上算,接着又生了个带把的儿子,这气就怄得更大了,还咯出了血来哩!因为她担心,这小子日后会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前程,所以她就破口大骂了,骂那小子是野钟!杂种!那时候即便她怄得了病,怄得下不了地,可她依旧还在骂!甚至在她快要落气的时候,也还在骂!最终她闭上了眼睛,再也骂不了了,她也就不再骂了。
事实上,向大恒就是在这骂声中渐渐长大的。
但一开始,向大恒并不知道大娘为何要骂自己是野种?是杂种?那时候他尚不知自己的阿涅(母亲)是汉人,他身上还有着一半的汉人血统。据说当年,他阿巴下常德的时候,是在桃源遇上他阿涅的。桃源出美女,他阿巴就将他阿涅带回家来了。可是,当他听说阿涅是个风尘女子、青楼出身的时候,他就哑然了。于是他去问阿巴,他想搞个究竟、搞个明白。“不可胡说!”他阿巴说,“你阿涅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是个大家闺秀,怎的会是妓女呢?”
对于这一切,向大恒依然不相信,他颇感怀疑,因为从小他就未见过什么外公外婆,什么姨娘舅爷,甚至连阿涅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因此他觉得,阿巴年轻的时候一定很风流,说不定还是一个风流情种呢!不然无缘无故的,别人又怎的会说他阿涅是个妓女呢?不然无缘无故的,他大娘又怎的会骂他是个野种呢?种种迹象表明,他阿巴骗了他。向大恒这样想。所以等他渐渐地长大以后,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阿涅果真是一青楼女子!天老爷啊!
可那毕竟是老辈人之间的事了,他一个做晚辈的,又怎好去管那些闲事呢?自然也管不了。然而让向大恒依然想不通的是,过去,土司王不是享有初夜权吗?过去,人们似乎只对初夜权感兴趣,只对开苞感兴趣,又何尝听说谁对妓女感兴趣了?那毕竟都是文人骚客们的风流韵事,抑或民间野史。所以思来想去,他对阿巴的行为很是不解,以至于很是反感,都几成陌路之人。
那一天,当他手拿淫羊藿,正愁眉不展地坐在野地里时,他阿巴望见了,他阿巴就给他讲起了那个讳莫如深的故事。他阿巴说,那是因为自己误食了一种药草——天女闹红,因为那东西跟淫羊藿有着同样的奇效,可以使人高度地亢奋,他因此丧失理智,这才干出那等荒唐事来。转念一想,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也属情有可原。最后他阿巴说,那东西人是不能轻易吃的,要是吃多了,就会像动物一样的发情,发疯,甚至欲火难捱,不知分寸。所以后来,向家也才有了他这个“野种”!向大恒心想,野种就野种吧,反正我大娘已经死了,我是不是野种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够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
当然这种事,他自然也不会随便对人说的,更何况还是对杨再复这样一个自己不知深浅、不明来路的外地人呢?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然而因为内心的屈辱与羞耻,致使他过去远离亲人,几乎封闭心灵,与世隔绝。现在想起来,就算自己不是大娘所生,自己不照样有爹有娘么?我怎么就成了野种了?
向大恒想不明白。一直都想不明白。但他想着想着就长大了,长大了他就不再去想了。要不是今天又遇上了这个“汉人”,让他想起了阿涅,他早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哼,现在他想,老子可是堂堂正正的向家二公子哩!到时候等老子哪天当上了向家峒族长,老子倒要让你们看看,看哪个还敢说老子是野种不?到那时,哼!一切都得老子说了算!
17.迎客
毕兹卡人迎客:喝酒。唱歌。跳舞。
酒是好酒,苞谷烧。自家酿的最好的酒。没有掺一点儿假,不是水货。水货是变不成好酒的。但是如果没有好水,光有好粮食,即使水变成了酒,也是变不成好酒的!这些汉子,因此个个都有着相同的诨号:酒鬼。酒是酒鬼,人也是酒鬼。酒和人不同姓但同名。试想想,这“酒鬼”要是没有酒又哪里有人呢?要是没有人又哪里有酒呢?这个关系,就跟鸡生蛋和蛋生鸡一样,似乎没有答案。很玄乎。
而跳舞,则更有讲究。不是想怎么跳就可以怎么跳的。有时候跳舍巴舞,有时候跳毛谷斯舞,有时候跳铜铃舞。要看什么季节。
这时候是四月里,除了丧舞外,似乎什么舞都可以跳。这个季节乱搞乱好。
然而让杨再复没有想到的是,向家人居然把他当成了汉人——他们的客人来对待了。
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汉化的进程相对缓慢,这里不像其他与汉地接壤的地区,各种宗教十分地盛行,这里只推崇梯玛,解结还愿,禳灾祓祸,招魂固本,敬奉他们自己的神。
接待他的便是向家峒的老族长——向国泰。
事实上,那时候里溪人并不知道杨再复的真实身份,包括向国泰。大家只把他当作汉人来看,当作客人来待。因此汤是油茶汤,米是炒爆的阴米子,饭是圆圆的糍粑,酒自然是一壶上等的好烧酒。事实上向国泰盛情款待的另一层用意,是想借此打听打听山外的世界,听说山外的世界已经闹腾得不得了了,都已经改朝换代了;那年头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杀你;不是你占山就是我为王,天下早已闹得鸡犬不宁的。而且他们还发明了一些新鲜的词语:革命与同志!今天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明天我革你的命!那时候军阀混战,搞得的半壁江山也让外族人瓜分了去,要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你讲这天下还怎么得了?毕竟大乱才会大治嘛!于是乎,杨再复便顺驴下坡,顺口说了一些山外面的事。可当他侃侃而谈的时候,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个“汉人”了哩!
那时候杨再复颇有几分自鸣得意,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巧妙,可以瞒天过海,鱼目混珠。殊不知毕兹卡人不兴搞虚伪奸诈那一套,他们只讲究务实和实际。酒让你喝够,话让你说够,直到你舌条打喏,嘴巴哆嗦,酒碗还不曾离手。
这依然不够,第二天一早,他们还要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另一道大餐:跳毛谷斯舞。在武陵山地,几乎每个寨子都设有摆手堂。也称鬼堂。那大的叫大摆手堂,那小的叫小摆手堂,也有的叫家庙。反正换汤不换药,同一个故事。其实小摆手大多是一寨一族的人聚在一起,在家庙里跳,规模相对较小。如果要跳大摆手,则是几个村寨的人聚集在一起,规模上千人甚至上万人,几年都难得见到一回。
早饭一过,他们如约来到了鬼堂——摆手堂。乍一看,那群人脱光衣服全都扎着稻草和棕叶子,一个个就仿佛是野人和原始人。而且,让杨再复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的裆前都绑着一根粗鲁棍,棍子的头上还裹着一块红布片,象征着男人的龟头!
稀奇!
这场好戏,向大恒自然上不了场,他要比比画画地给杨再复当翻译。事实上在这场表演中,最少不得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老婆子。这两人全都由男人来充当。向国泰也便充当了老头子,向管家也便充当了老婆子。其他的毛谷斯们则充当他们的子子孙孙。表演开始,随着众人一声齐呼:“哟嗬嗬!哟嗬嗬!”小毛谷斯们就跑进场来了。老头子在问:“你们路上喝什么?”小毛人回答:“屄水!屄水!”老婆子在问:“你们路上吃什么?”小毛人回答:“屄籽籽!屄籽籽!”这又是什么话?杨再复不甚理解,就问向大恒。向大恒笑了,他说这屄水嘛,指的就是岩泉水!这屄籽籽嘛,指的就是棕树籽籽!仔细地一想,这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
“哦哦,哦哦。”杨再复也好笑起来。这时只见那些个小后生——毛谷斯们,面对那个扎成“又”字的女性草码,正极其夸张地炫耀自己的粗鲁棍哩,他们或揽腰搭肩、或转臀甩摆、或挺腹送胯、或左右抖摆、或刷露水、或铲沙子,以各种模拟的姿势挑逗着女神,以博取女神的欢悦。而且更有甚者,一个个就像发情的公牛和公羊似的,面对着自己身边看热闹的老婆子、女伢子也忽地伸出了粗鲁棍,而且一个个还在她们身上戳来戳去、碰来碰去的。“那是干什么呢?”杨再复忙问。“你想过么?”向大恒皮笑肉不笑地说,“人是怎么来的呢?不都是从娘胎里钻出来的么?而要从娘胎里钻出来,不合房又怎么会来呢?其实说白了,这场戏表演的就是接婆娘,大家都争着跟新娘子拜堂、跟新娘子上床哩!你再看看那些动作,几多形象啊,不就在模拟性交?模拟怀孕?模拟生孩子么?其实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那根粗鲁棍在自己身上戳呀碰的,这是女神无私的恩赐,要不然啊,她就别想接种怀孕了!”
是吗?杨再复还在嘀咕。这时他看见了,那个抱着小虎妹的姑娘,那个覃月格,她笑得最是灿烂了。而那些小毛谷斯们,最喜欢往她身上戳了、碰了,一个个,似乎没有了一丁点儿顾忌。看上去,她正是其中最美丽、最漂亮的一个,她就像一个女神!
“那梯玛是什么意思,你又晓得么?”向大恒又得意地问。
“不晓得!”杨再复老实地说。
“要是用汉话讲啊,梯玛的原意就叫女神,直译就叫天屄!天屄你知道么?不知道?是啊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其实这意思,就是将女性生殖器崇拜得跟天一样的高、跟天一样的大、跟花一样的美!”向大恒笑笑地解释着,“而且梯玛不仅男的这么叫,女的也这么叫,一点都不觉碍口呢!”
“是这样子啊!”他不禁茫然地摇起了头来。
“你慢慢就会理解了!”向大恒好不得意的。
这时候,舞,依旧在跳,粗鲁棍,依旧在摆。可是杨再复依然不理解。特别是这“兄妹成亲”,他就更是不理解了。因为他只听说天和地要合在一起,太阳和月亮要合在一起,怎么这磨子竹子也要合在一起呢?这演绎的可是人类的起源吗?没有谁去告诉他。向大恒也已疯狂起来了。你看你看,面对那戳来戳去的粗鲁棍,那些女娃子似乎一点也不害羞,都忙着去抢去刷那上面的红布头呢。这时候,那个老头子就喊开了唱开了:“哦嗬嗬,接种了!接种了!”所有的人就都跟着喊开了唱开了,“接种了,接种了。”就这样,这场牛王接种的戏就被渲染到最高潮了……
这时候那个最美丽的姑娘,那个覃月格就走过来了。她已经刷得了一手的红布条,她正朝着向大恒招展地说:“你今天怎么不去跳舞呢?”
“我正在当翻译呢!也不少了我一个!”
“这么说来,今天这舞就是为他跳的?”
“可不是么!”
他俩打的是土话,杨再复一句也听不懂,所以待那姑娘走开后,他便问起了向大恒:“她都跟你说些什么呢?”
“她说啊,看你的卵熊样,涎口水都只差掉下来了呢!”
“是吗?”杨再复啊哈一声,不禁自嘲起来。
18.拜师
向大恒把杨再复带到了河边,河里是流水,岸边是青草。牛和马在青草地上摆尾,牛和马的影子落入了水里,那影子晃荡着,破碎了开去。
其实随水破碎的不只是牛和马的影子,还有太阳的影子、风的影子。
向大恒在教杨再复学念土话。一个在念,一个在记:太阳,劳尺。月亮,熟熟。风,热夙。火,米。水,泽。心,里可里。头,壳巴。脸,顾他。眼睛,萝卜。牙齿,丝丝。可他反反复复地记,反反复复地念,却怎么也记不住、记不牢,似乎刚刚记住了,一眨眼的工夫又都忘掉了。他想这么学下去,学到哪天又是一个头呢?
杨再复开始烦躁、懊恼。先前他还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又有多么的了不起!现在才晓得,自己在这里居然比个聋子还不如,就像是一个傻子、聋子、哑子!但是这种情况,他却不想长久地维持下去,他想拜个好老师,好去多学一点东西!为此他不仅要重新认识自己,同样还得重新认识别人!这是双向选择。他想要是没有惊人的记忆力,这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他们又将如何沟通交流呢?看来这个民族的心理,山重水复,高山仰止,依旧是一部密封而不曾打开的书,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那时候杨再复试图立即读懂这本书,但他急功近利,多少有些浮躁。他说他很想找一个速记的窍门。“这门儿也没有!”向大恒毫不夸张地说,“你要想听懂我们的话啊,你首先就得从这些单词和口语入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想一种语言必定有一种语言的思维逻辑!”杨再复不置可否。“不说窍门和捷径,至少也有学习的方法吧!我可不想死记硬背,我得去拜师学艺!”
“这有何难!”向大恒说,“如果你真想拜师学艺,我倒可以给你推荐两个人!”
“哪两个人?”他赶紧问。
“一个是老梯玛覃望岳,一个是私塾先生朱忠义!”向大恒点出了名。这两个人,都是这里的狠人。
不想,望着这欢笑的河水,杨再复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又说:“私塾先生只会教死书!不必拜!”
“那你是想拜老梯玛为师了?”向大恒追问一句。
“可不是么?老梯玛的脑壳里才有东西!”杨再复点头,“我得拜他为师才行!”
“是吗?”向大恒笑过,接着又语出怪论,“其实老梯玛的法宝,就只四个字:乱搞乱好!”
“乱搞乱好?什么乱搞乱好?”杨再复穷追不舍,他想打破砂罐问到底,搞个清楚明白!
向大恒见他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也就给他讲起了祖师梯玛拜师的故事来——
那自然是远古时候的事了,那时候祖师梯玛想去找张古老拜师。传说张古老能制天,李古老能制地,土地公公就问他,那你又想去拜谁为师呢?祖师梯玛说,天比地大,我当然得拜张古老为师了!土地公公就为他引路,让他拜了张古老为师。可是一开始他的话张古老一句也听不懂,张古老也就没有教他,只让他做一些内勤和杂务:劈柴呀,烧水呀,洗衣呀,做饭呀。这样过去了几年,他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得,就想回家了,便对师傅说起了这事。可是几年相处,张古老见他比其他徒弟都憨厚、老实、勤快,从不偷奸耍滑,就舍不得他走;可他去意已决,张古老就送了他一本经书。他就回来了。可在半路上,不期遇上了客老司,客老司三句好话就把他的经书哄走了。他很无奈,心想自己学了这么多年,一点东西也没学得,回家去丢丑,就只好又回来了。而张古老得知他被骗,只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我这里就只有半部经书了,你拿去,再不要给人了。他便拿着那半部经书回来了。可在半路上,那半部经书又被那个巧言令色的苗老司哄走了。他只好再回来找师傅,并道明了事情的经过。张古老一听,哭笑不得,就说你呀你呀,你这人心肠太直太软了,怎么就没得一点点弯弯拐拐呢?再说你也跟了我这么久,总该有了点城府吧?照此下去你肯定要吃亏的,你不吃亏才怪哩!不过,我看你这人忠厚老实,没有坏心肠,我再送你一把司刀,你用它可以去斩一切妖魔鬼怪;我再送你一副八宝铜铃,你用它可以去聆听万物心声;我再送你一句话,不管今后遇到什么事,我都包你乱搞乱好!他这就欢欢喜喜地回来了。可在回来的路上,他不巧又碰上了苗老司,苗老司便挖空心思、三句好话又把他的铜铃哄走了两颗,所以这八宝铜铃就只剩下六颗了!
那时候杨再复不加评说。他只对“乱搞乱好”感兴趣。他心想:一旦拜了老梯玛为师,自己不是也可以“乱搞乱好”了么?这比学什么都强啊!于是他下定决心、打定主意,就想立马去拜老梯玛为师了。
“今日已晚,还是改日再说吧!”向大恒没兴趣,当头浇了他一瓢冷水。
杨再复于是冷静下来。但冷静只是表面的,他内心里依旧炽烈如火。因为在这短暂的交流中,他发现即便向家人非常之热情,有着菩萨一般的古道热肠,但这些都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所需要的是老梯玛那上天入地、乱搞乱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卵本事!因为有了这本事,他便可以乱搞乱好、大展宏图了。因此为了拜师成功,他便想让向国泰为自己引荐引荐,这就找上门来了。但是这个东洋人,虽然他来到了毕兹卡人的领地,但他却不知白虎就是向家的家神,——他还以为他家外甥被白虎叼走了,向家与白虎有仇呢?试想,将这白虎杀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于是谈兴正浓的时候,他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白虎就该杀、该剐!”
不想话一出口,向国泰就忽地垮下脸来,瞬息之间就罩上了乌云。随即他又声色俱厉地说:
“我们还当你是客人哩,你应该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你要知道,毕兹卡人是最敬仰白虎的,它是我们的家神!我们从不讲打讲杀!今后还望天师务必牢记于心,不可妄言才是!”
杨再复一脸的尴尬。他不承想,只是这么一句话不到位,就引起了主客之间的不愉快,他于是赶紧道歉:“杨某初来乍到,不悉贵地风土人情,刚才出言多有不逊,不想冒犯了老族长,还望老族长多多包涵才是!”但见老族长依旧气愤难平,接着又道,“杨某不才,往后要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老族长多多见谅才是!”
“不敢当!”向国泰引而不发,“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杨天师初来乍到,多有口误,也属情有可原,往后多加注意就是了!”事实上他嘴上这么说,内心里却在提防。“毕竟来日方长嘛,今后天师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多去问犬子!我看你们很谈得来嘛!”
“是!从今往后,我得多向大恒兄弟讨教,先从语言、习俗学起!也免得再生误会!”杨再复当即表态。
从语言习俗学起?向国泰甚是惊讶。他原以为这人只是路过,没承想这人还想留下来呢,便说:“你不是说只是路过么?怎么又想起留下来了?”
“其实不瞒老族长说,”杨再复哈哈一声,“刚开始我的确只是路过,想在贵府暂住几日。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觉得,这里有我可学的东西,而且这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只怕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学不完哩!”
“这个嘛,”向国泰目光忽地一闪,“我想,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来的话,你当然可以留下来,只是不知你都想学些什么呢?但我先得老实告诉你,你想学的东西老朽可教不了你,除非你去拜见老梯玛,兴许他还能教你一点东西!因为他是明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据我了解,老梯玛是从不轻易收徒的,这一点你要记清楚。我想,即使你去也是白搭!”
“那……那他都有些什么条件呢?”杨再复不相信收徒还有这么多的穷讲究。
“首先,第一个条件你就不符合!”向国泰语带讥讽地说,“因为你是汉人,不是毕兹卡人,他只收毕兹卡人为徒!而且他收徒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那就是,看你是否是梯玛的灵魂转世,说白了就是看你是不是白虎投的胎——这是一个轮回!所以你不可能成为老梯玛的徒弟的,他也不可能收你为徒的,我看你还是尽早死了这份心吧,也免得到时候搞得彼此间尴尬、水火不容!”
“哦,如此看来,我只得去私塾拜朱先生为师了!”杨再复“嘿嘿”一声,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与不安。但是心里却恨恨的。
“也不可!”向国泰更加厉声地说道,“他们两个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以老夫看,你跟老梯玛所学的东西才管用!实在!”
“可您刚才不是说老梯玛不肯轻易收外人为徒吗?我去拜他又有何用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杨再复委婉地驳斥了一句。
“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向国泰又霸道地说,“你最好趁早离开!听说最近这里要出什么大事,老梯玛非常担心!毕竟你只是一个外来之人嘛,最好别撞了什么头气,我想你得赶紧离开才是!我不是危言耸听!”
“是吗?”杨再复也引而不发,他只冷冷地一笑,内心里却充满了莫名的恐慌与怨气。因为他想不到,这位老族长居然对他这么不屑一顾,甚至给他难堪。其实他这么说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并非非得拜什么老梯玛为师不可!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只这么一句话,就招惹了这么多是非口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用汉人的话来讲,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委屈一点又算什么?又有何妨?韩信不是也受过胯下之辱么?自己得先留下来再说!而且自己必须潜下心来,先好好地学一点东西,——无论是语言、习俗还是历史,都必须融会贯通。一如阅读一张崭新的世界地图,心领神会。——如果这些东西学不会,自己就将寸步难行,最起码连覃家峒的地界都走不出去,就更别屑说什么武陵山腹地了。
权衡之后,杨再复最终选择了向国泰的儿子——向大恒来教导自己。在他看来,虽然向大恒还有个哥哥,但他哥已经当兵去了,能不能回来还两难说呢。无疑,向大恒将是向家峒未来族长的接班人!所以他感觉在这个人身上下功夫,很值!
那时候杨再复依然不知自己所犯的错误究竟在哪里?最终从向国泰冷漠的目光中,他不巧发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自己伤害了他们!但到底伤害的是心灵还是神灵,他依然不得而知。于是自那以后,他便开始谨小慎微、不敢乱说乱动了,仿佛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杨再复也知道,夸夸其谈是自己的优点,也是自己的缺点,而这两点自己都表现得十分地鲜明、突出,就像女人胸前挺立的两个乳房,一旦撕开胸罩就会一览无余!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乳房”隐藏起来,哪怕只是暂时的隐藏,也得好好地隐藏。而在这频繁的接触中,他渐渐地才发现,原来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当着向家人的面去说射杀什么白虎!那可是他们向氏家族的家神——图腾啊!
19.传说
杨再复住进了原私塾先生朱忠义曾经住过的那套房间。
这天月色很好,庭院里一片清辉。杨再复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庭院里散步,他走来走去,在想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这时候,向大恒走了过来,问他:“杨天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去睡?”
我岂有睡意!杨再复心里这么想,可他嘴上却问:“你们向家是不是与白虎有着什么关系啊?”
“有个传说你知道么?”向大恒也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学问。事实上,每当他望着这间房子的时候,就老是在想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他却一点也想不明白,比如说家里这么宽,那个私塾先生为何又要住那么远呢?每天都去那里读书,让自己好生走路!
自然,杨再复很想知道那个传说,就把向大恒拉进了自己住的房间,“你说与一个传说有关?都是个什么传说呢?”
“还能是什么传说,就是关于白虎和廪君的传说呗!”向大恒不以为然地说。
“白虎?廪君?”杨再复喃喃自语,不明白这到底是传说还是故事。兴许是典故吧。他想。
“可不是?”向大恒忽然来了兴致,“月色如此美好,我们何不到阁楼一叙,再温一壶酒如何?”他邀请杨再复上阁楼,心想面对长空皓月,把酒言欢,岂不更有情趣么?
“这再好不过了!”杨再复大为叫好。
踏着月色,闻着酒香,两人于是款款地上得楼来。颇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因为站在高高的阁楼上,远可望整个向家峒,近可观院子外的荷塘,以及芭蕉竹影。那斑驳在地的仿佛就是人的思绪。这时候,一片清辉如乳一般,泻过了一层层瓦面,和着这夜虫浅浅的低吟,濡染着这一世界的静谧。好一个幽静的所在!
端起酒杯,面对夜空,向大恒已是倾诉有声了:“其实那个传说啊,说的是我祖先的故事。那故事我是从史书上看到的,我的家谱上也有记载。但是先前我觉得,那只不过一个传说而已。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的魂魄居然会变成老虎?而且还是一只白虎?但人们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这么信了。”
传说远古时候,在一个叫武落钟离山的地方,出了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那山里有一山洞,洞里有赤、黑二穴,赤穴里诞生了巴氏之子,黑穴里诞生了其他四姓。那时候还是原始社会早期,还没有部落首领,五姓都崇拜自然、相信鬼神,于是相约朝石穴里掷剑,谁投中了就推举谁为首领。那是一次萌生民主意识的竞选,最后四姓都投偏离了,只有巴氏之子——廪君一人投中了,大家于是叹息,很不服气,皆以为不是天意,只不过运气好罢了,于是相约再乘一土船过河,谁的土船要是不沉,再推举谁为首领。不几日,大家各自造好了土船,又一起驾着土船朝着河对岸飘去,不想最后四姓的土船都进水了,一一沉没,只有巴氏之子的土船依旧完好如初,顺利到达了彼岸。这是神的旨意——天意,大家再没什么卵话可说了,于是欢呼起来,再次推举巴氏之子为首领,并称之为廪君。廪君也便成了毕兹卡人的先祖。
而当廪君当上部落首领之后,他准备去盐阳,重新开辟一块新的领地,可是这里的盐水女神看上他了,便对他说,这地方山青水秀,很适合居住,又有鱼又有盐,我愿与你共同治理,繁衍氏族,你以为如何?然而廪君高瞻远瞩,他不为美色所动,当即谢绝了盐水女神的美意。盐水女神大失所望,于是恼羞成怒,也就想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首领了。那天黄昏,她带着虾兵蟹将前来攻打,不想战败了,于是落荒而逃。但她依然贼心不死,试图卷土重来。一天早上,她又摇身一变,化为一只飞虫,然后展开翅膀,忽地飞向天空,顿时遮天蔽日,大地一片阴晦。于是她率领所有的虫子,里三层外三层,将天上的日光遮住了,将天上的星光遮住了;一连数十日,天地一片黑暗,乾坤混沌不开,人们不明所以,开始惶恐不安,于是纷纷逃离了家园。但廪君依然不为所动。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了诸神。于是他问之山神,山神说,无他,此乃盐水女神作怪也!问之白虎,白虎说,无他,我有一支木箭也!问之树神,树神说,无他,我有一把弯弓也!廪君闻之,顿时醒将过来,而梦中所言之事,他都一一记得。因为他知道,这是神的昭示。于是他按图索骥,上山找来了木箭,然后拉满弯弓,望着那黑影,大呼一声:“着!”那木箭便呼啸一声,朝着那黑影中央飞去了。快如闪电。正中盐水女神的胸口。她“啊——”地惨叫一声,顿时恢复了原形,随即从半空中訇然坠落……于是天光大开,天地一片光明。
盐水女神死了。廪君攻进了夷城,成了这里新的首领,四姓人完全臣服于他了。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廪君励精图治,遂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于是他带领百姓,走出洞穴,结草为庐,逐水而居,开始安居乐业,生息繁衍。最后廪君也老了,在一个日落时分,他的躯体消失了,但他的魂魄却永远不死、永生不灭,最后便魂化白虎,托之山阿。从此它狂傲不羁,笑傲山林,就像幽灵一般,逍遥自在,四处飘荡。而它最喜欢吸人之血了。这叫血食。但它一旦吸不到人血了,就会咆哮山野,阴风怒号,诅咒人类,使得人类不得安宁。最后,它的后裔只好焚香祷告、叩问苍天。苍天感其诚,于是明示之:“用尔之血,祭尔之祖!”于是,先人便用人来牺牲,开始血祭白虎了。从此白虎重新享受到人间香火,便不再作乱了,于是武陵山地,开始五谷丰登,炊烟缭绕,歌舞升平!但是世事艰难,天道无常,百姓依旧惶然不已,皆惟恐中途有变,遂尊白虎为白帝天王,企愿白虎安享太平,降福消灾,保佑乡里。于是巴溪、里溪一带,凡是毕兹卡人居住、生活的地方,皆立有白帝天王庙,世代血祭,香火供奉,沿袭至今。而毕兹卡人又称白虎为向王天子。事实上向王天子也即巴氏务相,巴氏务相也即廪君白虎,盖因“土语讹相为向”所致也。
说完,向大恒面对苍天皓月,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又将杯中之酒轻轻地洒去。一切皆来无影去无踪的,渺茫若风。
听到这里,杨再复不觉在内心里浩叹起来,心想这里的事太精灵古怪了,这里的人也太精灵古怪了!他不禁走起神来。
其实向大恒引经据典,原本只是想征服这个对什么都感好奇的道士而已。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鬼道士居然对毕兹卡人的历史、文化、习俗、故事、传说都十二分地感兴趣,甚至可以说,还达到了几近狂热和痴迷的程度。他就不得不提防、不得不担心了,心想这人究竟是想来干什么的呢?
向大恒想不明白。不过他想这样也好,现在有了这么个人来陪衬,阿巴就不会小看自己了,毕竟自己也当起先生了嘛。而且他还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哪黑哪里歇,谁又管得了明天是个什么样子呢?兴许明天又改朝换代了哩!
事实上向大恒并不知道,自己明天又该去干些什么!他原本就没有去想那么远!
但这时他却想起了自己的祖上。因为他祖上曾干过一桩与死人打交道的职业:赶尸。其实那职业,他祖上从明朝嘉庆年间就开始了,那是为了把那些抗倭战死在苏淞战场上的土兵将士的尸体运回故乡,送尸还魂而兴起来的。不然他们身首异处,魂不能归故里,亡魂他乡,就只能做一个游魂野鬼了,即便他们能够转世投胎,只怕再也认不出故乡的路来了!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行当他祖先一干就是几百年,一直到了明末清初改土归流的时候,他祖上因为发了大财置办了田产,之后又才渐渐地干起了走川盐的营生的,没承想最后竟大发了。从此,他向氏家族便开始与赶尸绝缘,做起了盐官。因而传到他阿巴这一代时,已不知赶尸为何物了。但是这样的根古和这样的历史,他是绝不会对杨道士这个外来人去道的。不过也好,他心想要是没有这个道士的提醒,自己只怕早已数典忘祖了呢。当然很多东西汉人的破书上都有记载的,不然过去是个什么鬼样子,只怕现在一点也不知道了呢。只是那汉人的破书说鬼道神、神神道道的,一看就叫人眼睛痛,脑壳胀,不看也罢!
可是,这一地月光依旧,当年行走在月色中的幽灵却不在了。他不免伤感起来。
20.引诱
其实天上哪有什么神仙,神仙都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
这天,杨再复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破解这一密码的钥匙:原来这一切,都与向氏家族那个古老的传说有关。那个时候,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有所了解这个民族了,没承想,这个民族还有着这么多的传说和禁忌呢。于是,为了弥补这一过失,那天晚上他灵机一动,也便心生一计:何不让这个魂魄再次作怪?让他祸起萧墙,岂不更有好戏看么?
有道理!杨再复这就打定了鬼主意。因为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果的。那么向大恒的因果又在哪里呢?想来想去,他发现就在覃月格那里。虽然那时候他俩是因为那个小虎妹而频繁接触的,但是两人眉来眼去的神色却骗不了人!他想,他俩一定有戏!
这天晚上,杨再复便开始行动了。他把向大恒叫到了自己住的房间,他想跟向大恒好好地聊聊。其实那时候,杨再复虽然对道只略知一些皮毛,甚至只有半罐子水平,但他却深知道教的内核及其玄妙之处。因为道教以道名教,或言老庄学说,或言内外修炼,或言符箓方术,总而言之,各派皆以为天地万物都是由道派生出来的,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而在道的世界里,无论社会人生,抑或天地万物,都应该法道而行,唯道是从,最后返朴归真,回归自然。
其实不然,那道太大了,大得让人几乎学不会、学不了。因此杨再复认为,只有长生不老和修道成仙以及炼丹和房中之术,才是道教中精华之中的精华。他心想,不都是为了欺瞒于世而骗取钱财、图享安乐么?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却认为自己不是茅山道士,不为骗取钱财而来。他有着自己阶段性的人生目标,而他当前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引诱向大恒,让他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招:传授房中之术!但这些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得循序渐进,因势利导,见好就收。其实这也是他做间谍生涯的一大法宝!
不仅如此,杨再复还对向大恒开始大讲道教的玄妙理论了,其实不外乎葛洪的《抱朴子》理论。在他看来,那些个神仙药方、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的仙道学说,是最能迷惑和欺瞒世人的,试想这世间之人,谁又不想超凡脱俗长生不老而成为神仙呢?除非傻瓜不想。而葛洪《抱朴子·外篇》论述的则是:人间的得失和治世经国的儒术。然而他知道这点对于向大恒来说,将毫不起作用,至少他目前还没有那么高深的境界和远大的志向。他并非超凡脱俗。那个时候,向大恒似乎只对长生不老和房中之术感兴趣,于是他问杨再复:
“我也能修炼成功么?”
“我都可以,你怎么又不可以呢?但得有恒心!”杨再复笑道。
“我这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恒心!”向大恒不禁好笑。“谁叫我阿巴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哩!大恒,不就说明我恒心大么?”
“如此正好!”
杨道士笑过,也便开始给向大恒讲起了道教的派别来。其实这些东西都挺简单的,再简单不过了,但是向大恒不知,他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的,就像个刚发蒙的顽童,对什么事物都十二分地感兴趣。其实过去道士有出家和不出家之分,不出家的称居士。而在金元以前,只有不出家的道士却没有必须出家的道士;其实道家制定出家的制度是在金代全真教创立之后。所以道士又有全真和正一两大派别。具体说来,全真派道士为出家道士,他们一不结婚,二要素食,三住道观;而男的称道士,女的称道姑,皆蓄长发,且拢发于头顶挽结成髻,还可戴冠,男道士甚至还蓄胡须。然,正一派道士就不如此,甚至还可以吃荤和结婚哩!
啊啊,向大恒一听就乐了,“原来你是想叫我跟你学做道士啊?不成不成!”他婉言谢绝。
杨再复不急,只道:“其实啊,正一道士多为男性,不蓄长发和胡须,发式几乎跟俗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不穿道装时,也看不出是否是道士。依我看,兄弟你不妨也做个居士如何?”
“这个……还得容我想想!”向大恒不免犹豫起来,随即又说,“不过道士还可以结婚、吃荤,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听说!”他明显有些动摇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杨再复依旧深藏不露。其实他也知道,道士之所以崇拜羡慕神仙,是因为神仙作为“道”的化身将永生不灭,形神同在。只不过那些先天地而存在的“神”,自然不存在生死问榻的,即便后天通过修炼得道的仙真,同样也可以超越死亡而后永生。然而,这又并非仅仅只是灵魂的不死,其身体也将永生不灭,亦即能以活人的形式最终成为仙真。这自然与佛教的涅槃思想,亦即舍弃此生、死后成佛的观点大大的不同,也与基督教的原罪说和皈依上帝、进入天堂的观点大大的不同。因为无论佛教徒还是基督教徒,他们都把人的身躯——命,当成了与神及彼岸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只有道士破除了这一境界,而力图将人的生命无限地延长,从而等同于神仙,甚至超越死亡,最终进入自由生存的无量境界,亦即活神仙的境界。因此在道士们看来,这些人无疑都是能够做到的,而方法就是采用仙术修炼仙丹。“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抱朴子·内篇·论仙》里的这段话,无疑为道士们迷醉于修炼方术的生活行为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注脚。
而练功则是必然,这一环必不可少。于是杨再复也便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示范动作,他一边做还一边解释道:“行气要在生气之时,即半夜到日中的六个时辰中,而另六个时辰则是死气之时。”他说死气之时行气则毫无益处,因此练习时要循序渐进:即,开始以鼻吸气,以口微吐,做到吸多吐少,最后吸吐无声,从而达到耳听不见、鸿毛入鼻而不动的境界。
这是一个神仙般的境界,只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向大恒却跟着杨道士虔诚地学开了。杨再复也便开始给他做起示范动作,要求他将气微微吐出,最后达到能不以鼻口嘘收的境界,就如同在胞胎之中呼吸,从而练就胎息之法。其实这些东西杨再复都是照搬葛洪《抱朴子》中的养气之法,根本不是他的首创或者独创,但是向大恒不知,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世外高人了呢。于是他问杨再复:
“那我练习这胎息之法,又有何用呢?”
“怎么没有用?”杨再复微笑道,“好处有二:一可炼就分身之术,二可练就房中之术!”
“这个好!我就学这个!”向大恒拍手大笑。可是他中计了,他却依旧浑然不觉。这个糊涂虫!
杨再复心中暗喜,遂进一步道:“如果一个人一旦练就了胎息之法,那么他就可分身出数十个本身形象,而这种分形之道又叫作镜道。因为镜道不仅可以通神,还能见到自身中的三魂七魄,甚至还能够接见天灵地祗、驱役山河和自然之神!”“真有那么神吗?”向大恒不禁愕然起来。
“我难道还骗你不成?”杨再复哈哈大笑。
向大恒信以为然,于是双手合十,半跪下来,就要拜杨道士为师。一副虔诚兮兮的样子。可是杨再复木着脸,却摆了摆手,说:“兄弟,这大可不必,你只需教我说好土话即可!再说你我兄弟,又哪来这么多的穷讲究呢?”
“啊哈,这个何难?”向大恒又哈哈了一声,“你我可以取长补短,相互交流,更上一层楼嘛!”
“可不是么?”杨再复暗喜。
可即便如此,一时里溪人也揪不出他的狐狸尾巴来。但他知道只要是狐狸尾巴迟早也有暴露的一天。所以在尚未暴露之前,他还要一直伪装下去、暗藏下去。他可不想在这里因跌跤而败走麦城。所以自那以后,杨道士就弄得更是玄乎了,他开始装神弄鬼,故作高深,甚至还将道教中的玄学也搬了出来,开始给向大恒讲解什么是“重玄之道”,并且引经据典地说:
“其实重玄之道,也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统而言之,就是注重道性!通俗地说,就是众生即道,道中有众生,一切有形,皆含道性。”
其实这便是道的根本!这个杨再复自然知道。但是向大恒即便多长了几个脑袋他也不会懂的,那是悟性使然。那个时候,他还没修炼到那种心无旁骛、炉火纯青、逍遥无稽的程度,就更别屑说什么顿悟了。那个时候,他除了希望能够精通房中术外,并不懂得养生之道以外的其他任何政治目的。在杨再复看来,他单纯而又无知,虔诚而又无识,傻乎乎的很是可爱。所以几天下来,向大恒就被他撩拨得欲火难捺、欲罢不能了。那天,向大恒也便再三地恳求,恳求他尽快地教授自己房中之术。
见火候已到,杨再复也便提了一个条件,说:“向兄弟,但你得先替我办好一件事,我才能够教你!”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都答应你!决无二话可讲!”向大恒已经迫不及待了,那时候不管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的。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你带我去找那只白虎!你看如何?”
“你、你找那只白虎干什么?”向大恒不觉警惕起来。
“不为什么!”杨再复骗他道,“我只是想帮你救出你的外甥!你看你姐,要是她老是这么疯疯癫癫下去,这又如何是好?这又如何得了?”
“怕不只为这个吧?”向大恒又阴阳怪气地打了个哈哈。他鬼着呢!
“也不瞒你说!”杨再复坦然相告,“我无功不受禄,只有先干出一件漂亮的事来,才会获得大家的信任,到那时,你阿巴也才会对我另眼相待、刮目相看!你说呢?”
“这个啊!”向大恒眼珠子骨碌一转,似乎还在犹豫。
杨再复怕他反悔,便赶紧给他教起了隐忍之术。向大恒的悟性极好,几下就心领神会了。这在杨再复看来,效果果然不错。
这天,向大恒便带着杨再复去白虎山了。一路上,杨再复发现了许许多多珍贵的树种:什么银杏啊、红豆杉啊、钟萼木啊、珙桐啊,还有连香树、水青树、香果树、樟树、闵楠……等等,等等。但他不为寻找这些名贵树木而来,他只是想在这些树上留些记号,他深怕哪天在迷魂坡迷失了道路而走不出去。
他不得不留一手。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老鹰尖嘴。高屋建瓴。杨再复的眼睛忽地亮了。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雄伟、如此奇特的山川呢,那时候他只见大青山的三条余脉都朝着白虎山逶迤蜿蜒而来,那山就有如一颗夜明珠,仿佛三龙都在抢宝,都在朝拱!然而仔细一想,这不正是一处龙脉旺象之地么?
果真是块风水宝地!
之后,一连半个多月,他们不仅一路看了大青山的龙脉,还看了大巴山和大酉山的龙脉。这个时候,杨再复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只见大巴山和大酉山各有三条余脉,一并朝着白虎山延伸而来,只可惜都被里溪阻断了……似乎只有大青山的龙脉最终接到了白虎山的龙气。但杨再复的眼睛还是发亮了,他心想:这不就是九龙抢宝、九龙朝珠之地么?啊啊,他不觉在心里尖叫起来:
“天啦,这可是一个出真龙天子的地穴啊!”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站在那里,伫立在那里,只见眼前,一阵阵雾岚忽地腾空而起,势若腾龙,若隐若现,时明时灭。而天空中,刹那间,仿佛就有一条真龙飞舞起来、翻腾起来……但是这个秘密他不能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他想日后兴许会有用,有大用!
而向大恒见他不断地记录着什么,就问:“你、你这是干嘛呢你?”
“哦,”他笑笑,“你去告诉你阿巴,就说我可以征服这只白虎了!”
“哦,你难道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了?”向大恒一头的雾水。
“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杨再复假装神秘。
21.捎信
这一日,覃日格来到了岳父家。他想接老婆和女儿回去。那个时候,他老婆发疯了,他和岳父尿不到一个壶里,已经成了二麻子、偏脑壳了!
其实不止这些,都觉得将那些陈年往事翻出来暴晒不好。心想这又不是晒麦子,晒包谷,晒高粱?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晒麦子!
但向日娜却不肯回去了,她不回去是因为她觉得在娘家很好,至少没有人讨厌自己。无奈,覃日格只好叫二屁老婆莲花来给小虎妹喂奶了。小虎妹也真是怪,先前她含着莲花的奶头也会喝奶的,如今她却不肯喝了,她不仅不喝了,而且还大哭不止的,甚至最后不耐烦了,她还狠狠地咬了莲花的奶头一口呢,痛得莲花“哇哇”地大叫起来了:“这娃真是狼口呢,咬得老娘好生疼痛!”覃日格则更是惊讶,他急忙地赶过来,摸着那个犬牙交错的奶嘴说:“还痛么?”莲花没好气地说:“能不痛么?痛死老娘了!”覃日格就赔着笑脸,又讨好地说:“岂只是狼口哩,简直就是虎口哩!你看都快咬掉了!”莲花说:“哼,要是叫她咬掉了,老娘就叫她爹赔——赔个新的!”两人就这么打情骂俏,自顾地偷起野食来了,也不管小虎妹是如何地大哭不止。可是覃日格的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了,即便已经完事了,他还是想不通这是为何呢?他原本以为,是不是自己与莲花亲热的时候让小虎妹瞧见了,这丫头晓得记恨、在为她母亲抱不平呢?可她小小的年纪也晓得人事么?不可能啊!为此覃日格怎么也搞不明白了,最后他只得拜矮,只得叫妹子月格把小虎妹又抱回向家峒,让日娜去喂奶。千万不要饿着了!
可不知为何,一进向家大门,即便小虎妹吃饱了奶她依然还会哭泣的,有时候甚至还会号啕大哭不止。这个谜,一直令大家百思而不得其解。可是不久覃日格就发现,即使小虎妹正在吃奶的时候,只要杨道士一到来,即便还没见到杨道士的背影子,她就会将奶头立即吐出来,甚至闭起眼睛也会放肆地大哭不止。岂不怪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覃日格想不明白。那个时候,只因虎妹尚小,尚在襁褓之中,还不会说话,他也只好这么胡思乱想罢了。其实,不说女儿不喜欢这个鬼道士,就连他自己也极不喜欢。你看他一副贼头贼脑、鼠眉贼眼的卵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道”!特别是他脸上那似是而非、阴阳怪气的笑,似乎总在挑逗什么、窥视什么!所以覃日格就不希望老婆和孩子再呆在岳父家了,他就想把她母子接回去,免得再丢人现眼。
可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那个疯女人这时因仗着是在娘家,再不肯听男人的劝了,她怎么也不肯回去了。其实,覃日格原本也不想动粗的,可他的拳头痒痒的,都只差不听使唤了。可是冷静一想,这世上又岂有自己这样做女婿的?日娜毕竟是个疯子呀,要是一个正常人还跟一个疯子去计较,那他不是也疯了么?那他与疯子又有什么两样呢?再说她回娘家多呆几天又怎么了?不就回娘家多呆几天让你没了面子么?难道你还能指着人家的脊梁骨骂呀?别说岳父大人的武功了得,与自己伯仲之间、不相高下,就是小舅子的武功也日益见长,时刻都在警惕着自己、觊觎着自己呢,一旦遭到他的攻击抑或偷袭,只怕也够吃一壶的。然而,即便覃日格惧怕岳父大人,他也没把小舅子向大恒放在眼里。心想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也想与老子挑战、抗衡?哼,老子里溪第一腿的名号难道也是凭空来的?岂有此理!
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忽然发现那个鬼道士的轻功了得!乍看上去,那鬼道士仿佛走的是猫步,就像踩在棉花上,水波上,树尖上,一点声响也没有。不过这等武功,没有一定功夫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当然覃日格也只是这么怀疑、猜想而已,毕竟武当出道士,道士最爱习的就是轻功和太极了,这么说来,这个鬼道士是从武当山下来的?虽然那道士没对谁说及过,但他练过轻功打过太极却是事实,绝不会有错!可他来这里又想要干什么呢?
覃日格越发觉得他可疑起来,没想到这天在岳父家里就打了个照面。本来,作为主人覃日格也想尽尽地主之谊的,可见这道士来者不善,不像一个善类,他也便没去理睬了,谁知那道士居然在后面喊了他一声:
“覃兄弟,你等等,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
“我有办法,可以把你家小虎生从白虎的口里夺回来!”
哼,他娘的还想虎口拔牙啊?
覃日格心里不觉格噔了一下,他嘀咕着,随即停住了脚步。这时他回过头来,又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鼻腔“嗡”了一声。其实杨道士的话他一点也不加怀疑的,因为梯玛叔就曾这样对他说过,但这个人如此热心又为哪般?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吗?那个时候,覃日格只相信梯玛叔的话,他也认为那白虎是杀不得的,除非谁想作孽谁想遭殃了!所以,他也便不无讥讽地回敬了一句:
“你又凭什么呢?就凭你的卵本事?”
“我自然有办法的!”杨再复冷冷地说,“不过,得先征得一个人的同意!”
“谁?”
“老梯玛!”
覃日格知道,要是没有梯玛叔发话,就是他阿巴——这个一族之长也是不敢轻易招惹神灵的。而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人,也想与白虎作对,岂不是痴人说梦、胆大妄为么?因此他鼻子一哼,便扬长而去。
“兄弟,你只要替我捎上一句话就成了!”杨再复依旧对着他的背影子喊。“你只要说我杨道士想去杀了那白虎,他就肯见我了!”
他难道也想找死吗?覃日格不得不重视这件事了。他开始怀疑这个卵道士来路不明、心术不正,因为他搞不懂这人到底是冲白虎来的,还是冲他梯玛叔来的?心想这事并非那么简单。所以他一回去,就赶紧去对梯玛叔说了。没承想梯玛叔一听,只是冷笑了一声,说:“好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居然也敢向我挑战?老夫倒要让他看看,什么叫作锅儿也是铁打的!”这就叫侄儿传话过来,他想好好地教训教训那个狂妄的鬼道士,与之来一个公平的对话,并请覃望川和向国泰到时来主持公证。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来一场大辩论,——无论谁输谁赢,都将对里溪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甚至说是轰动。
覃日格不敢怠慢,他立即返回了向家峒,将这一消息告知了对方。当时他岳父也在场,向国泰一听便皱起了眉头,良久才问:
“老梯玛他真有这个闲心?”
“可不是么,他让我这么传话过来的!”覃日格便把杨道士如何让他捎话的事也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
“哦,是这样啊!”向国泰明白了,他便问杨天师:“你是真想去对话了?”
“不错!”杨再复踌躇满志、胸有成竹、大言不惭地说。
“那你是想文对,还是想武对呢?”向国泰又问。
“文对又如何?武对又如何?还请向大人明示!”杨再复拱了拱手。
“这文对嘛,就是动动嘴皮子,看谁说得在理上;这武对嘛,就是上刀梯、踩铧口、趟油锅、含火棍子,那最是热闹了,老百姓最喜欢看。你觉得呢?”向国泰喷了一口烟雾,一声冷笑。
“那就文对吧!”杨再复也哈哈一声,“见你们把他说得那么邪乎的,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的厉害了!”
这下又有好戏看了!覃日格心中暗喜,他也想来个“借刀杀人”,这就复命去了。
22.摆古
杨再复邀请向大恒到私塾去见朱先生。
私塾就设在覃家峒和向家峒之间的坝子上,离两边的寨子都差不多远,这是当年向国泰和覃望川两人商量的结果。其实有些事情,那时候向大恒依然不清楚的,甚至还蒙在鼓里的,比如说这私塾为何要建在这里?中个的蹊跷,老辈人自然是知道的,可老辈人是不会轻易告诉他的,还当他是个愣头青,不知道更好。
夏日的风是凉爽的,沿里溪吹过来,如杨柳拂风,掀动了杨再复的思绪。其实那时候,他的思绪是零乱的,理不清的。因为昨日他和向大恒不巧去了一趟摆手堂,也就是鬼堂,他们看了看那些端坐在神位上的神像,只觉得一个个威风凛凛,煞气逼人,却不知都是些什么灵光菩萨?向大恒便告诉他说,中间的是八部大王,左边的是田好汉,右边的是向老官人。对于这些,杨再复自然不甚了解,于是就问其中都有些什么传说和故事没有?向大恒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就说自己不知,兴许私塾的朱先生知道。
那私塾的朱先生叫朱忠义,杨再复自然是知道的。他曾打听过。他心想,朱家也曾拥有过天下、坐过龙庭的,那个开国皇帝不就叫朱元璋么?可民间却叫他朱癞子。但不管他癞子不癞子,在杨再复看来,只要能够得天下者就了不得,至少也是一朝天子!可是里溪人却不这样看。至少里溪的人对朱家峒人不这么看。因为朱家峒人的祖先曾经当过叛徒。那个时候,对于这一历史,那个东洋人杨再复自然还不知道,他是后来才知道的。那自然是后话了。
现在,杨再复恭恭敬敬地拜访了朱先生,一副虔诚兮兮的样子。朱先生于是唱喏一声,也半鞠一躬,以示回礼。事后杨再复想起来,他的额头还在冒虚汗、心都还在打鼓呢,因为他鞠的是日本人的躬,施的是日本人的礼。幸好,那时候里溪人大多还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也不曾去过日本的,不晓得他鞠的是什么躬、施的是什么礼。但是慈利人去过,那人还当过孙文孙逸仙的贴身保镖呢,而且跟同盟会的黄兴、蔡锷还是死党。因为他们都是湖南人。据说那人姓杜,叫杜心武,那人生有一副好腿脚,专打那些清廷狗和东洋人。
杨再复这时坐下来,接过茶杯,开始品铭。茶是新茶,节前清明茶。沸水一冲,那茶瓣一叶是一叶,在水杯中浮沉,串上串下,活跃得很。杨再复首先开了口,说上门前来打扰,是专程来向朱先生讨教的。朱忠义说不敢当,不过多活几年、枉长几岁而已。彼此寒暄了几句,似乎都不曾见外。杨再复便开门见山,说起了摆手堂的那三尊菩萨。朱忠义只微微拈须一笑,随即纠正道:“我们不兴叫菩萨,只叫家神!”又说菩萨是佛家的叫法,毕兹卡人不兴这么叫。杨再复便有些尴尬,他说:“不都一个故事么?”朱忠义说:“这大不同的。”也就摆起了根古来——
相传古时候,有老两口无儿无女,有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个白胡子老人,说是武陵山上有一株仙草,你们吃了就会有孩子了。两老于是来到武陵仙山,找遍了沟沟壑壑、山山岭岭,最后找到了白虎山上,果真发现了一株仙草,正生长在洞顶的绝壁上。但那仙草却被白虎看守着,不让人轻易接近,哪怕半步也不许。于是他们只得坦言相告,说是一个白胡子老公公托梦给他们,说要是再不生下几个孩子来,只怕这世上就没有人了,这天下也就不再闹热了。白虎心想,既然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也便让他们摘了那仙草去。可是那老婆子吃了那仙草,竟怀胎三年零六个月才生。那天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那老婆子一胎竟生下了八个儿子!更巧的是,八个儿子一胎生下来,个个都能行走,都能说话,还能奔跑。一开始两老还以为生的是精怪呢,赶紧把那八个孩子丢进了深山老林里。然而那八个孩子不仅没有饿死、冻死,他们一边吃山果,一边饮露水,一边喝虎奶,都一个劲地疯长哩!最后一个个长得跟石柱一般,身强力壮,力大无穷,可以上天揽月,下河捉鳖,又都十分地孝顺。最后他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各自开辟了不同的领地,各自统领了不同的部落,史称“八部大王”,也叫“八部大神”。现在武陵山上的毕兹卡人,便是八部大神的后裔。
“哦,那向老官人呢?”杨再复有些懵懂,又问。
“你没听说‘向王天子吹牛角,吹出一条清江河’么?”朱忠义依旧拈须微笑,“其实从覃家峒上朱家峒,再沿里溪而上,翻一座山就到清江边上了。那地方我去过。清江边上最大的码头叫恩施。恩施那地方四面是山,码头就坐落在一个坪坝子里,过去那里交通不便,仅靠水路运输,但商业十分发达,可以直通长江,上可达重庆,下可达武汉。事实上传说中的向老官人,也就是传说中的廪君。廪君就是白虎的化身。前天我曾听大恒说,他已对你说及过那个故事了,我这里就不再重复了。相传过去这里有妖魔作怪,没有谁能降服得了它,最后廪君来了,吹了一口仙气,就把那怪物变成了‘飞飞千里马’,那马也便成了他的坐骑!”
“哦,那田好汉又是何许人呢?”杨再复刨根究底,依然不肯罢休。
朱忠义说:“他呀,他是一个力气大、个子高、很有点卵本事的毕兹卡人!”这就喝了一口茶,然后说起了田好汉。
其实田好汉年轻的时候,只在家里做阳春,并不爱惹事的。但是他耕完了田赶牛回家,老嫌牛走得慢,有天就把牛肩回家了。不巧被人看见了,那人就说他蠢,说他比牛都还蠢哩!他也不计较,只一笑了之。但是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却传遍了乡里,乡人便知道了这事,一见他就问,搞得他不得安宁,从此变得焦躁,懊恼不已。最后为了避免别人再说闲话,他就不做阳春了,也便做起了生意。有次他装了一船黄豆去卖,不巧在船上碰到了一个很有本事的人,那人就想与他争个上下、比个高低,于是故意踩了他一脚,将他的扁担踩断了,又忙说“对不起,失错!”田好汉心知肚明,可他只一笑,说没关系,顺手就将那块断扁担拿起来,一把就捏成了无数小块块,然后丢进河水里。那人脸一青,想不到田好汉还有此等本事,佩服了得!但他依旧不肯告软、服输,又说:“我看你这黄豆干了没呢?”他抓起一把黄豆子,又使劲一捏,又将黄豆子捏成了细粉粉,然后丢进河里,哈哈大笑。田好汉也不恼,他不慌不张地也抓起一把,说不干还能出油么?一使劲,就捏出了一手的黄豆油来!
“那是蛮劲!”不待说完,杨再复就不屑地揶揄了一句。
“是吗?”朱忠义没去反驳,他只是微笑道:“过去有个歹人,他想找田好汉了难,就找到了田家寨。在村口,他见到一个守牛娃,就问田好汉家住哪里?其实,那守牛娃就是田好汉,可田好汉见那人言语冷漠,目带凶光,出言不逊,不像一个善类,就说田好汉在水里。因为田好汉可以隐身。那歹人以为得知了秘密,不觉心中暗喜,遂赏了那守牛娃几个小钱,然后跑进寨子,径直去了田家堂屋;他手只一伸,衣袖一拂,就将田家神龛上的那碗清水拂掉了,而碗岿然不动。可这时,那个守牛娃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歹人以为田好汉的隐身法被破了,就问:“你就是那个田好汉?”田好汉笑道:“我不是,我是他徒弟,他是我师傅!”那歹人又问:“那你师傅呢?”田好汉说:“我师傅见没事可做,闲得无聊,一早就上山捉老虎去了!”
“奇人!奇人!”杨再复又急忙改口道。他生怕引起朱先生的怀疑。他死得快活得也快。
“可不是么?”朱忠义又抿了一口茶,顿了顿。“后来,田好汉还做了土王的大元帅,掌管军事大权哩!”
“啊啊,还真是看不出啊,你们敬的那三个神仙,原来都是家神啊!”杨再复不禁心悦诚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忠义又拈须一笑:“刚才,我们讲的都是些远古的故事,说的都是我们毕兹卡的家神,你也许不太相信。那好,我现在再给你讲一件清代的真事!”
朱忠义说的其实是一个毛人。那毛人浑身长毛,那毛又粗又黑,他就住在塌科洞,所以又叫科洞毛人。这科洞毛人自然也是一个巨人,他力大无穷,有千军难敌、万夫不挡之勇。据说,那洞里有一眼龙泉,那龙泉长年流水不干不断。有年大旱,大地龟裂,水井都干枯了,没有水了。一天,一个贩牛客正好路过此地,口渴得要命,就想找碗水喝,于是进了寨子。当时毛人上山打柴去了,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老母看家。那牛客说想讨口水喝,他老母就说家里没有,洞里才有。那牛客谢过,这就上山进了洞来,喝了那龙泉之水。没承想一口喝下去,那牛客忽觉浑身骚热,顿时力量倍增,身体竟一下子长高了三倍,人一下子也变成了巨人。不想那屋子大的石头,他一把就能举起来;那几合围大的树子,他一下就能连根拔起。那时候他嫌牛走得慢了,见耽搁工夫,也把牛一下肩了起来,然后行走如飞……那时候毛人刚好打柴回来,见一路的大脚印,这就赶回家问他母亲:是不是那牛客进过洞了?他母亲说是,说是牛客进洞喝过水。毛人大叫一声,说大事不好!这股龙泉岂能随便喝得的?好人喝了还不打紧,要是坏人喝了,一旦做起坏事来,哪个还制服得了?说完,毛人就去撵那牛客去了。当时牛客正要过河,毛人撵上前来,照准那牛客的后背就是一掌,那牛客“哇——”地一口,居然吐出一条真龙来,那真龙“倏——”地一下,就飞进河里去了。牛客立马恢复了原形。原来是那孽龙作怪,身隐龙泉,魂附其身。可想而知,毛人因为制服了孽龙,从此声名大震,他便得到了土王的重用,遂成为威震四方的一名大将。后来辽东贼子造反,清廷没了办法,就只好派土兵前去围剿。土王遂派科洞毛人前去平叛。一开始毛人势如破竹,百战百胜,声威大振,敌人望风披靡,纷纷溃退。然而,辽东贼子即便屡战屡败、屡吃败仗,又岂甘心失败?他深知死打硬拼不成,也便使了个溃兵之计,挑选五百弓箭手,在半路设伏。科洞毛人不知其中有诈,刚一交战,见敌人败走,他一马当先,将众人甩开,独自追赶而来。刚至一山口,但见山上人头攒动,万箭齐发,缤纷如雨,大呼上当!遂被乱箭击中。可他一共中了一百零八箭居然而不倒,依旧岿然耸立,直到援兵赶来,将敌人击溃,大获全胜,他才“轰然”一声,倒下。
“啊啊,真不愧是个巨人!”杨再复不觉感叹一声。但见朱先生笑而不语、问而不答,他也便开了句玩笑:“只是不知这等奇人,如今这里还有没有?只怕没有了吧?”
“谁又说得清呢?”朱忠义也调侃起来,笑道:“兴许碰上了就有,没碰上就没有了吧!”
杨再复不禁暗暗点头,心想这话听起来玄乎,其实很有道理!毕竟天下事又何其多也,要是没有亲见,谁又能想象得了呢?譬如现在,要是自己没有走进里溪,没有走进向家峒,哪个又晓得天下竟有此等奇事呢?他叩谢而去。
23.对话
杨再复已经豁出去了,他不知这步棋是对是错,反正已经落子生根,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实际上也是有选择的。他只要放弃那唐突、冒失的想法,就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毕竟他知道,要想去射杀那白虎又谈何容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说一个激将之法,一个权宜之计,他并非非得去射杀什么白虎不可!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想寻找一个机会,去会一会那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老梯玛!仅此而已。因为在他眼里,那个老梯玛不是一般的巫觋,他不仅掌控着这里的神权,也掌控着这里人们的思想!而思想是最容易被禁锢的。他想,如果自己一旦打不破老梯玛的神话,那么自己在这里就将无立锥之地了!
事实上,最关键的是这个老梯玛一直都维护着他们的神袛,说白了就是维护着白虎——廪君——他们的图腾。他想,一旦自己杀死了白虎,不就等于摧毁了他们心目中的神像了么?兴许比杀掉一千人甚至一万人更为管用——这就叫精神胜利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因此前途即便再凶险,如今他也毫无退缩之理了。
实际上,那天是向家父子陪他一同前去的。骑马不用一袋烟的工夫。但是杨再复却感到这短短的路程十分的漫长。因为后果难料,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任何意外都将可能发生的。那个时候,覃家大院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来看闹热和把戏的。他们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好不开心!但一个个都是用土话在交流,语速极快,杨再复一句也听不懂,他依旧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一个。而且那时候,他尚不知老梯玛的厉害,所以他内心里并不惧怕这个老梯玛,当时他只委婉地提出了一个要求,或者说请求,那就是:对话的时候只能讲汉话,这样才显得公平!——这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如若不这样,这话也就将无法对下去了。
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都在按照他的设计和逻辑发展。
那时杨再复已经做好了辩论的准备,他想从道教——自己研究的主攻方向入手。那时候他最崇拜的是道教的心性论,亦即:道本无名无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在他看来,如果能够悟解“道”的这种深奥玄义,也就打开了认知世间天下万物的心智——大门。但是,由于人们受到外物的诱惑与干扰,渐渐地耽于物欲而迷失了心性,物我所物,欲我所欲,终究修不成正果,悟不出大道来。所以悟道大多只能成其为空谈。其实道教中最令他崇拜的还是“至真之道”的玄理,亦即虚极之理。在他看来,世俗的正面认识既然不足以表达真道的存在,那么人们只能从反面的否定来加以具体的确认。如果上升到哲学的观点或者高度,这样的真道其性质就是一种无条件的绝对的精神实体。这东西恰与他们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不谋而合,因为道法自然,大道无形,存在就是真理!从而使他进一步认识到——日本思想文化的渊源皆来源于中国,——日本从派遣唐使时开始,其道德文化标准和精神价值取向以及伦理行为规范就一直受到中国的佛、道、儒等各教的影响,尤以道教为甚。他想,如今大日本帝国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理论,几乎与中国道教的理论如出一辙——只有用玄学来加以阐释,才能够阐释得通;毕竟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真理和荒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一墙之隔。在他看来,虽然武力可以征服一方土地,乃至打败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但却不一定能征服这个民族的心智——精神。如若想要最终征服、瓦解、奴役这个民族,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必须最先征服、瓦解这个民族之精神;而要征服、瓦解这个民族之精神,就必须从武力和思想两个方面同时入手,有时候精神甚至比武力更为管用。
这决不是悖论,决不是。他想。
这样的观念,其实是他奔波这么些年后才渐渐悟道出来的,而今联系到道家的处事之风格,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有底气多了,走起路来也脚步生风,虎虎生威。因此在这朗朗白日乾坤,彼此间似乎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与客套,也不需要过多的寒暄就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但杨再复还是发现,此时老梯玛覃望岳的眉宇间充盈着一股浩然正气,他宽大的国字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片慈悲与安详,就像一尊佛陀伫立在那里,有几分高高在上。不错!这就是我所喜欢的!因为只有面对这些貌似强大的对手,与其较量并且战胜他们时,才能够显示出自己的尊严与高贵来!
但是现在,彼此间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在口头上打击对方、驳倒对方、羞辱对方。统而言之,就是谁说得在理,真理就站在谁的一边,而他们围绕的话题就是——白虎——毕兹卡人的神——图腾。
这无疑是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但杨再复已如上弦之箭,不得不发了。
显然他也知道,这一公然的挑战会引发众怒,但他等待并且期待着这一切,因为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他想到时只要有一人站在自己一边,就是自己的胜利了。这样想后,他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给正襟危坐、手捏胡须、面带微笑的老梯玛覃望岳施了一个礼。这时候,只见覃望岳轻轻地咳嗽一声,随即就开始发问了:
“请问杨天师,尔今从何方而来?”
“从有寺庙和道观的地方而来!”
杨再复避实就虚地回答了一句。这时所有的人都忽地张大了嘴巴,一个个,就像天狗望月似的望着老梯玛,感到莫名其妙,惊讶不已。
其实来此之前,杨再复就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这里,似乎除了摆手堂和白帝天王庙外,再没其他的庙宇和道观了,至少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其实早在改土归流后,也就是清朝雍正时期,土司制度就在武陵山地消失了,而佛教、道教、儒教等等宗教文化也便随着汉文化不断地侵袭而深入进来,渐渐地改变了这里许多原始的东西,同样包括信仰和习俗。然而几百年过去了,为何里溪一带还是一片净土、一片世外桃源呢?这无疑是一个待解之谜。其实,杨再复之所以这么避实就虚地回答,只是怕落入了老梯玛的圈套之中,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正面回答了,就有可能露出破绽——他必须防备这一手。当然他也可以说自己从武当山来,他曾去过武当山,在那里充过电——学习了大半年,他知道那里有中国最著名的道教、道观和真人,可他还是觉得,一旦自己回答得太具体、太直观了,也就没有了玄秘和虚化之感;而没有了玄秘和虚化之感,那么对话也就无法深入到精神的层面去了。
这便是他试图解剖这个民族心理的前提,所以他不得不认真地加以对待。他不想给大和民族丢丑!
这时他发现老梯玛覃望岳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他心想这个老梯玛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这样回答他吧?但是,杨再复以为他会改变问话的方式,没承想他依旧那么地问了下去:
“那么请问杨天师,尔今又将前往何方呢?”
“将前往没有寺庙和道观的地方!”杨再复依然这么避实就虚地回答。
“是吗?”老梯玛覃望岳不觉笑了,“既如此,那杨天师为何又非要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地方来呢?我们这里原本就没有你所想要的东西!”
“其实,这儿就是我想要来的地方!”杨再复指着脚下,铿锵有力地回答着。事实上他只回答了半句,另半句的意思是:我不仅要来这里,我还将带来整个大东亚共荣圈的新秩序!但是那一刻,他还不敢说出口来,他需要继续用佛、道、儒的外衣来包装自己、伪装自己。
“那你都想干些什么呢?”老梯玛覃望岳又冷笑了一声,“我们这里既没有你所说的佛家的寺庙,也没有你所说的道家的道观,更没有你所想要的任何东西!因为我们只敬奉我们的祖宗、只信奉我们的神灵,我们从不过问别教的神!”
“那是你一个人的看法!”杨再复不以为然且嬉皮笑脸地说,“我想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那若按天师所说,如果有又是什么呢?”覃望岳似是而非地问道,“难道是天吗?世界上难道不就只有这么簸箕大一块天吗?你们那里难道就没有吗?”
“有!但不是天,是精神!”
杨再复其实很明白,自己的祖上就曾是一名倭寇和海盗,他们的血液里就曾流淌着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精神,所以他们才敢飘洋过海去干那些强盗的勾当,虽然他们最终失败了,不仅留下了千古骂名,还遭到了万世诅咒,但他们的精神却将永远不死、永生不灭!而这种精神,在他看来也就是白虎精神——所以,当年他才对那段历史感兴趣,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历史竟会惊人的相似,也会惊人地重复!只是日月经轮,沧海桑田,不知又有多少个甲子过去了。
说完,杨再复发现老梯玛覃望岳忽地闭上了眼睛。可他却不知老梯玛在想些什么?他揣摩着。然而就在老梯玛一闭上眼皮的刹那,他发现一个虚幻的世界正朝自己迎面扑来。因为在他眼里,物质的东西世上很多,但精神的东西不是谁想拥有谁就能够拥有的。因为精神它不仅仅只是一个民族的内核,一个民族的象征,也是一个民族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沉淀与集合。而他,现在点名想要他们的精神,无疑有着挑衅的意味!只是令他依然没有想到的是,老梯玛覃望岳忽地睁开了眼睛,依然凛然无畏地问道:
“那么请问,杨天师所指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顽强的精神!英勇无畏的精神!”杨再复爽朗地答道。
“是吗?”覃望岳哈哈大笑,“据我所知,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之精神,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天师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不是谁都会有的!”杨再复依旧目中无人地、放肆地说道,“一个民族最需要的就是顽强之精神!不思进取的民族是没有未来和出息的!你看看,现在的中国又是个什么样子?不是都被列强瓜分了吗?”
“是吗?”覃望岳仿佛窥见了他的内心似的,依旧毫不客气地说,“那么请问杨天师,你认为我们这个民族又有着什么样的精神呢?”
“白虎精神!”杨再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哦!白虎精神!”覃望岳“啊哈”一声。仿佛一声虎啸。
杨再复一怔,他不知道老梯玛为何发笑,只道:“可我一直弄不懂的是,酉溪那边的人在赶白虎,认为白虎是凶神,驱赶而后快,为何里溪和巴溪人又要敬白虎呢?而且仪式还搞得这么的虔诚与隆重?”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覃望岳满面春风,依旧侃侃而谈,“如果白虎危害了人间,那么我们就只好去驱赶!说白了我们驱赶的是为患的白虎!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四方白虎和五象白虎!而平时,我们所敬的白虎,它是我们祖先之魂的化身,也就是我们的家神!而当我们祖先魂化白虎之后,它得了天地之灵,也就变成白帝天王了!所以,我们祭祀白虎神灵,说白了就是祭祀我们的祖先,因为白虎是我们毕兹卡人的图腾!而我们之所以祭祀我们的祖先,其目的不外乎是想让祖先保佑我们后人,让我们子子孙孙都能够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生息下去!这一点也不矛盾啊,天师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既如此,那么白虎如今危害了人间,你怎么又不去驱赶呢?还去阻止大家呢?”
杨再复见子打子,依旧针锋相对,一针见血地反驳着。其实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个老梯玛似乎并不可怕,并非像传说里所说的那么神奇、那么霸道、那么睿智、那么聪慧。不过他也知道,此刻,这个老梯玛是在用汉语跟自己对话、交流,如果是用土语与自己对话、交流,那他也一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只是他听不懂对方的方言俚语,也就不得不让他免为其难了。
自然覃望岳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其实这白虎并未危害人间!而是人们招惹了白虎,吃了白虎的崽子,白虎才攻击人类的!其实白虎这是在警告人类,因为它并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它还好好地保护着那个孩子的!”
“你的话谁又会相信呢?”杨再复不无讥讽地说,“过去你们用人来祭祀白虎,难道现在也是吗?”
“不是!”覃望岳说,“现在我用我额头上的血祭!再说这孩子也是梯玛投胎,他命里该有此劫!而且他将是我的关门弟子!我相信,总有一天,白虎会将那孩子送回来的!这个嘛,不用天师再去担心!”
“你这不是在蒙骗人吗?”杨再复忽然大起了嗓门,“你现在能向大家证明那孩子还是活着的吗?可即便你能证明那孩子还活着,可你为何又不去拯救他呢?你怎么总在这里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而无所作为呢?”
“天地神明,我上通天下通地,阴阳两界我又有何不知?”覃望岳依旧大义凛然地说道,“现在我就可以实话告诉你,只要他的魂魄还在,他就没有一点事儿!白虎是不会吃了那孩子的!我敢保证!”
“口说无凭,你这不是在愚弄大家吗?谁还会相信你呢?”杨再复依旧咄咄逼人。其实,他是想用这话来将老梯玛的军,引起大家对老梯玛的反感,也想来一个借刀杀人!可正当他得意之际,向国泰忽然插话了,他说:“我们相信!”
“他是在骗人难道你也相信?”杨再复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都只差暴跳如雷了。
“我也相信!”向国泰依旧坚定地说,“因为我们毕兹卡人都相信这样一事实——就是人都是有灵魂的,而且人的灵魂都将永远不死、永生不灭!其实说白了,就是灵魂还可以转世投胎!比如说,人死上山三早以后,亲人们前去垒坟之时,亡者的魂魄就会从坟堆里爬出来,然后变成一只只红蜘蛛——如果把这些红蜘蛛装进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几天以后,这些红蜘蛛就会自动地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留任何一点痕迹。你讲这说明了什么呢?这不就说明人是有灵魂的么?我想,只要我外孙的灵魂还在,他就应该没有事的!”
“我也相信!”覃望川也附和道,“这个道理,我们毕兹卡人都相信,从不会怀疑的!请你相信!”
岂有此理!杨再复一下子被孤立起来了,他感到他们好像事先早就预谋好似的,令他十分懊恼。于是他大声地嚷嚷起来:“你们……你们都被他给迷惑了!简直就是一群糊涂虫!”
“不!不是我迷惑了他们,而是你在迷惑我们!”覃望岳依旧义正词严地回敬道。
“是我在迷惑他们?”杨再复指着自己的鼻子好笑。其实他知道,如今自己的对手已经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群——他们——所有在场的人。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坚信,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覃望岳这时又开始教训起人来了,他说:
“外来的客人呵,你不懂得我们这个民族,你也不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信仰和习俗,因而你所怀疑的,其实我们一点也不怀疑!因为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个地方,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么做,在我们看来神所昭示给我们的全都是真理——颠扑不破!因此这些我们一点都不稍加怀疑!所以你无法动摇我们的信仰和意志!因为在我们的心灵里、记忆里,我们相信有灵魂也有来世——即便你今生作了恶,今生不报来世也会去报的,这就是因果报应!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虽然我们不能修道成仙、长生不老,但是我们最看重自己的灵魂,一旦,一个人今生产生了邪念或者恶念,那么神灵就会告之于我,我就会告之于我的族人,从而让上天警示并且惩罚他们!刚才,你所说白虎吃了人就该杀,这说明至少你的想法是邪恶的,肮脏的,不道德的,甚至是不可救药的!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白虎要吃的其实不是人,而是人的灵魂!或者说,它所吃的是那些产生邪念的人和前世作孽而不知改悔的人。因为上天曾经告之于我,白虎之所以要去吃他们的灵魂,就是想让他们从此不再产生邪念,不再危害这个美好的人间!”
“你、你这是偷梁换柱、偷换概念!”杨再复好不气恼,“这么说来,白虎吃人的灵魂难道和吃人不是一码事吗?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大不相同!”覃望岳语带讥讽地说,“其实灵魂和肉体并非一码事!如果你现在丢了灵魂,我照样可以下阴司把你的灵魂捞回来!到那时,我就能知道你的灵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了——到底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我们都将会知道!”
“这个我自然相信,因为人是有灵魂的,万事万物也都是有灵魂的!”杨再复竭力辩解着,“其实,我们道士做法事也就是超度亡人的灵魂上天!跟你们招魂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说法不同而已!”
“那么说,你都见过他们的灵魂了?”覃望岳立马反戈一击。
杨再复就踌躇起来了,他心想:要是自己说见过,他说既然你见过那你就把他们捉来如何?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这是个陷阱,不能往里面跳!他深知。可要是自己不回答呢,不就说明自己已经认输了么?他当然不想就这么认输了,于是又冷冷回道:
“我怎么会没有见过呢?那些灵魂都被我送到天堂和地狱里去了,我什么样的灵魂又没见过呢?”
“啊哈!”覃望岳就笑开了,“既然我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还是不要再文对了,再来个武对如何?”
“武对?”杨再复一想到上刀梯、下火海,一下子就蔫了。
24.斗法
这时候,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恰是猎狗阿黑。因为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人,唇枪舌剑一番之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就改变对话的方式了。这个时候,正好小虎妹又哭开来了。而她一哭开来,就把这场对话搅黄去了。
不能说老梯玛覃望岳上当了,其实他早就等待这一天了。就连阿黑也知道,那些天老梯玛都在自言自语地唠叨个不停,说什么山外的世界不太平了,那些激进的人,不怕死的人,推翻了皇帝,改换了朝代,改变了天色。其实这一切,都与他们狗们无关。狗们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思想。狗们只讲究一个道理——生存。其实人类自认为很在理的事,在它们狗的眼里都只是一个字:屁!
其实这个“屁”字,在阿黑看来,似乎可以概括人类所做的一切。因为人类总是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好高骛远,说一些狗们听不懂的话,干一些狗们弄不懂的事。那些日子,老梯玛不仅在质问皇皇老天,也在对着它们狗类娓娓倾诉。都感觉很无聊的。你想阿黑只是一条狗,猎狗,它又知道个屁呀!但有一点阿黑是知道的,那就是老梯玛对那个鬼道士很不放心!且不说那个鬼道士前来不拜码头,还天天往大山里跑,不晓得他都在干些什么!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那时候老梯玛只觉得,那个鬼道士似乎正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而且今天这番对话,阿黑就觉得很没意思,可他们却斗得唾沫子飞溅、青口水长流的,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现在他们又开始斗法了。
只是,让老梯玛覃望岳感到遗憾的是,这次对话居然没有一个结果,似乎谁也没有占到上风。毕竟老梯玛的眼睛告诉了阿黑,他太轻敌了,反而遭到了对方的诘问与还击,显得多少有点黯然神伤。其实阿黑也感到,那鬼道士一点不简单,至少他可以抓住事物的本质和要害,甚至还能找到对方的死穴——白虎!因为一旦白虎死了,那么这个老梯玛也就死了,或者说这个老梯玛的灵魂也就死了。因此在阿黑看来,这无异一出阴谋!这个阴谋不仅关系到一个民族的尊严,同时还关系到一个民族的危亡!而他,一个老梯玛,作为白虎廪君的护魂使者,又怎能让一个外来的鬼道士轻易地得逞呢?当然不能!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道理他懂。
幸好,那时候小虎妹又哭开了,她声嘶力竭的哭泣也便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可小虎妹又怎的哭得如此之伤心呢?那时候猎狗们就不敢突兀上前去了,它们只得老实地蹲着,一边警惕着,一边倾听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向主人赶紧去报告,不然又会无端地挨覃日格的拳脚。而阿黑最害怕主人踢它卵包了。痛!钻心的痛!可是覃日格就喜欢踢阿黑的卵包!这当然是过去的事了。过去,覃日格总觉得自己白长了根鸡巴,居然连婆娘那块地都耕作不了,甚至连狗都不如,所以他动不动就找阿黑出气,因为阿黑能够日出一窝窝狗崽来!所以,阿黑总在心里思量,你日不出儿来又找我们狗们撒什么卵气呢?哼,你狗日的色胆包天、竟敢老鼠子日猫屄,你难道也敢去日白虎的屄吗?阿黑心想,自己要是敢日白虎的屄就好了,自己就可以统治、主宰这个世界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阿黑这么假设着,却不敢去日,它还没长那个狗胆哩!可实实在在地讲,要是主人有几天不踢自己了,它倒感到皮子怪痒痒的呢。至少在阿黑看来,它对主人还有一点用的,它大可以保持劳动狗的本色。可不待阿黑深想下去,就听得它的老主人覃望川发话了,他说:
“小虎妹又开始闹腾了,两位先生不妨使使法,看看我家又有什么不利顺的事了?”
那个鬼道士没有说话,倒是老梯玛覃望岳接了话说:“以老族长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和杨天师各做一堂法事呢?”
“正是此意!”
杨再复的脸就不自然了,但他依旧装聋作哑,没予理睬。一看就知道心虚了。覃望川则进一步说:“那好吧,两位先生谁要是有办法替我孙女解了这个结,我将重重有赏!就是替他再盖一栋庙宇,老夫也愿意!绝不食言!”
自然话不可当真,也不能不当真!这时阿黑发现,那个鬼道士的眼睛忽地亮了,他赶紧接话道:“以杨某所见,令孙是不是被白虎惊扰了?要是这样,我们应该乘早将那白虎赶走才是,也免得白虎惊了她的魂!”
这话说到覃望川的心坎上了,他便赶紧询问杨道士:“那,那杨天师想必已有什么好法子了?”
“我不妨先做一堂法事,如何?”杨再复毛遂自荐。
“要得要得!”覃望川居然同意了。“有请有请!”
这就摆上八仙桌。杨再复首先在香坛里烧了几叠纸香,然后点上几支蜡烛,又画了几张桃符,他便挥舞手中木剑,开始请神唤鬼的,绕着桌子转起圈来。只因他的法力不够高强,不仅没有给小虎妹取骇,招魂,反倒令小虎妹嚎得更欢了。她的嗓门都只差哭嘶哑了。覃望川见状,觉得不妙,便赶紧制止道:
“谢谢天师!谢谢天师!我们还是请端公来做一堂法事吧,你就免了!”
杨再复被赶下台来了,他一脸的尴尬。红如紫茄。
啊哈!覃望岳哈哈大笑,这就叫端上一口锅来。覃日格就赶进屋去,将一口锅子端来了。老梯玛便朝锅底一摸,摸了一指锅烟墨,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的,在小虎妹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随即手端一碗净水,又来到了堂屋的中柱前,以指蘸水画符,轻轻地念起了咒诀:“天白虎大退,地白虎大退,高梁白虎大退,细伢白虎大退,细女白虎大退,要退就退,若凡不退,弟子奉请五百闷雷打退。无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咒毕,他又口含净水,猛地一口,喷向了小虎妹,随即又将空碗反扣在磉磴岩上,将小虎妹与“白虎”彻底地隔绝开来了。这时候,小虎妹也便渐渐地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连狗们都不觉奇怪的事儿,倒让杨再复深感奇怪了。那时候他一脸煞白,极不自然,但嘴里依然嘀咕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哼,这个脓包,鸭子死在了田埂上,嘴壳子还硬呢。阿黑都只差打脱笑了。可就在这时,阿黑忽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虎骚味。不错,真是虎骚味!阿黑的鼻子轻轻一吸,就什么都分辨出来了。这就惊叫起来。一时间,大家都纳闷不已的,便齐刷刷地,一齐朝着千丈崖望去,但见那只白虎蹲在那里,正望着他们在打口水战呢。人群这就骚动起来了,可是老梯玛覃望岳却说:
“大家不要惊慌,白虎不会轻易伤人的!只要我们不再招惹它,就可以与它和平相处!”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不再骚动。阿黑又立了一功。这时候,它发现主人覃日格朝它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它就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了,甚至连尾巴也都翘了起来。这时候,老梯玛覃望岳又对杨再复下了战书,说:
“我们再争也无益,还是不要再打卵口水仗了,这里不欢迎你!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就让你这么走了,也显得我们太不地道了,好歹你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嘛。话不多说,现在白虎就在你我眼前,如果你在这里使法能将白虎赶走,就说明你也得了天地之道、自然之法,你就可以留下来与我们和平共处,我们自然还当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如果你使法将白虎赶不走而我能赶走的话,那么就请先生尽早地离开!天师有请!”
场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时间,杨再复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看得出来,他站起来是想找个地缝开溜呢。这怎么行呢,阿黑赶紧一步上前,忽地堵住了他的退路,对他“汪汪”了两声。事实上,覃望川本不想当个和事佬的,但见这样能分出个雌雄高低来,也便发话了:
“这样很公平,杨天师,请吧,如果你能将白虎赶走,也算功德一件,往后我们还像待上大人一样,好酒好肉地待你!如何?”
“这样最好!”向国泰也说,“我们倒要看看,看到底是你道士的卵本事强呢,还是我们老梯玛的卵本领高!再说嘴巴两块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光打卵口水仗,也不见阴晴!这比法比较公平!有请!”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这时杨再复反倒冷静了下来,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又岂能打退堂鼓、半途而废呢?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就有请杨天师了!”覃望岳以礼相待,又伸出手来邀请。“我是主你是客,主不能欺客嘛!再说我们总得先给客人一个机会嘛!有请!”
杨再复并不接招,只说:“这样看似公平,其实一点也不公平!毕竟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我没有道具也没有帮手,只怕一时半会赶那白虎不走,反倒贻笑大方、让各位见笑了!不如老梯玛先来,也让我等见识见识你的高超本领,也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还是老梯玛有请!”
“狗肉上不得正席!”有人突然揶揄了一句。
杨再复假装没听见,依旧伸着手,有请。
见对方拜了矮,覃望岳也就不再较真了,再说那时候他尚未萌生痛打落水狗之心——这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于是他点上几炷香,又叫覃日格找来一条高板凳,他便骑在那条高板凳上,就像骑着一匹战马似的,一手舞着司刀,一手摇着八宝铜铃,口里念念有词的,仿佛在歌唱。只因老梯玛覃望岳用的是土语方言在念唱,杨再复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傻傻地愣着,望着。这时候,只见覃望岳骑在板凳上转了三下,人们就惊叫起来了:
“啊啊,快看快看!白虎逃走了!”
果不其然,白虎好像很听话似的,一闪就不见了。
25.破戒
那些天,失了面子的杨再复,躲在向家峒再不敢露面了。但剖腹自杀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只一闪就熄灭了。实际上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离开,他是怕自己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走了,有损大和民族的人格和尊严!在他看来,死其实并不可怕,活着有时候甚至比死更难!但无论怎么说,这个面子他还是要找回来的!只不过,还不是现在,还得继续等待!于是那天,当他有了好心情时,他便想去朱家峒看一看了。他想一边散散心,一边查看查看地形!
哼,他想不到最后关头,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哩!
这天,他便邀请向大恒一起到私塾来找朱先生了。他知道朱先生是朱家峒人,只是他始终搞不明白,朱先生都已年过半百了,怎么还不找一个老伴呢?难道一个人过不清苦、不寂寞么?这毕竟不像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杨再复不觉好笑了一声。向大恒觉得这笑声怪怪的,就问他笑什么?杨再复说:“我笑朱先生独守寂寞,现在我也开始独守寂寞了!如果再联想开去,那些尼姑和尚们独守青灯,闲敲木鱼,不也在独守寂寞么?”
向大恒不以为然,笑笑:“依我看,那是逃避现实,并非什么独守寂寞!”
“非也!”杨再复自有自己的理解,“依我看,他们破戒,不仅因为肉体,也因为心灵!他们是想求得一分心灵的宁静!”
向大恒不置可否。那时候,对于这些他自然还禅悟不透的,他还没有那个悟性,更没有那个心情。因此他不会无端地去想什么无量寿佛、阿弥陀佛。那是另一重境界,他可望而不可及。于是来到私塾,踱上石阶,走进内室,他们拜见了朱先生,并且道明了来意。
朱忠义笑迎而出,忙请二位进屋坐了,就要去沏茶。“我来!”向大恒启发,忙起身上前接过了茶壶。事实上从发蒙到现在,他还从未离开过朱先生的,倒把朱先生当作父亲一般看待,自然朱先生也一直把他当作儿子一般看待,因此两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都觉得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福分。只是这层窗户纸,谁都不肯轻易地道破。那是一份淡淡的真情。
“你们真想到朱家峒去?”朱忠义坐了下来,不免有些伤感。“以我看,那地方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的好!”
“哦,不知先生此话怎讲?”杨再复不明白,赶紧询问。
“说来话长!”朱忠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询问道:“你们晓得覃家峒和朱家峒的来历么?不晓得吧?这可关系到一段真实的历史哩!”
“哦,”杨再复不觉来了兴致,“那先生不妨说来听听。”事实上他不是想听故事,而是想学学历史。因为历史如镜,既可以借古鉴今,去伪存真,也可以照见自己的过失,重新校正准星。
“你们晓得以前覃家峒、朱家峒世代不通婚么?”朱忠义苦笑,“也不晓得吧?那我告诉你们,这便与那段历史有关!”
“哦,什么样的历史,竟生出这段情由来?”杨再复朗声一笑,“我都被先生吊起胃口、快高糊涂来了!先生不妨痛快说来!”
“这说来话就长了!”朱忠义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起来,“你晓得覃垕么?不晓得吧?那我告诉你,覃垕是我们毕兹卡人的英雄,大英雄!”他抿了一口茶,这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那些遥远的故事来。
那是洪武五年春的事了。当时朱元璋灭了陈友谅,又想去四川剿灭明玉珍,于是发兵由湘西北入川。那年慈利大旱,人吃人的,数万明军从这里过,他们雁过拔毛,鸡脚杆上剐油,老百姓不堪重负,覃垕被迫联合九溪十八峒的土司,在茅岗揭竿起义,起义军多次大败明军,并得到了长沙蛮的响应。朝野震动。朱元璋遂派几路大军,前来围剿。覃垕为了固守计,于是退兵七年寨。明军随之将七年寨重重包围:卫国公邓俞从北路进攻观音寨、二卡子、野鸡山、神挡坪;江夏侯周德兴从南路进攻龙伏关、大庸所、茅寨子、茅头关、黑枞关、温阳关。只因久攻不下,江夏侯周德兴随即买通了覃垕之女婿朱思济,并授予其“毅用元帅”。朱思济深知岳父覃垕之为人,宁为玉碎,不无瓦全,于是入寨骗其岳父说:“明军已将七年寨重重包围,孤军固守,难以持久,不如去慈利九都观音寨,互为犄角,再作良图!”覃垕哪知女婿在骗他呢,这就带着贴身护卫何英和姚祖,突围出去,谁知朱思济暗地里早已买通了二人,何、姚二人便在灭亲垭将他绊下马来,一绳子绑了,随即解送关门岩囚笼峪,关进站笼,然后用船解往南京。可无论敌人如何诱骗、施刑,覃垕依然视死如归、宁死不屈,那年的六月六,在南京,朱元璋便把覃垕凌迟处死了!而覃垕的得力大将——覃明,为了清理门户,在杀了叛徒姚祖和何英之后,又开始追杀朱思济,朱思济便逃进了这深山老林;当覃明赶来时,但见村口立了一块石碑,这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也便作罢没有再追杀了;从此往后,他便在这山口定居下来,不再让这朱姓人出山了。两姓人于是在此隔山相望、生息繁衍,至今已历数代,为此覃明还立下了一条铁的规矩:凡覃家人世代不得与朱姓人通婚,违者家法处置!于是,为了纪念这位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毕兹卡人每年的“六月六”都要翻晒被子,叫作晒龙袍,为的是别让虱子咬着了覃垕!传说覃垕一身天然的龙纹,说是天神下凡!
“哦,覃家峒和朱家峒原来还有这等蹊跷之事?”向大恒不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起来。
可不是么?朱忠义并不避讳,他说朱家峒和覃家峒几百年都没有通过婚了,直到那一年,覃家人才娶了朱家女子为妻!
“这又是一桩什么因由呢?”向大恒越发来了兴趣,就想打破砂缸问到底了。
“你可知道,覃望川娶了三个老婆的事么?”朱忠义依然面无表情地说,“他前两个老婆我就不说了,就说他的第三个老婆吧。你们可知道,他的第三个老婆是谁?不知道吧!其实就是我妹子!”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覃家峒和朱家峒世代不通婚的么?我亲家爷他、他怎么又娶了朱家峒的女子为妻呢?”向大恒深感奇怪,大惑不解。
“其实,你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要时间发生了改变,任何事物都会发生改变!”朱忠义这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个时候,没有人再敢嫁给覃望川了,说他不是人,因为他身上有奇毒,能够毒得死人哩。可是他妹子偏偏不信邪,她便独自悄悄来到了覃家峒,与覃望川好上了。只因他妹子长得漂亮,水色,像仙女下凡似的,那一颦一笑,不仅勾人眼目,且荡人心魄,但凡覃家峒的男人见了,个个眼珠子发绿,都想娶她为妻。于是就问她是哪里人?怎么孤身一人来到覃家峒了?他妹子说,我怎么不能来?我就是后山朱家峒人!覃家峒人一听,顿时大怒,说大胆!朱家峒人也敢下山?他妹子却不惧,说什么覃朱两姓不准通婚,那都是些老皇历了,早该改一改了!那时候正是覃望川阿巴当族长,他又岂敢轻易去更改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呢?这就叫人把他妹子抓了起来,准备沉潭!这事本是暗中进行的,却让覃望川知道了,覃望川就对他阿巴说:阿巴呀,你为么要沉她的潭?她招着谁了惹着谁了?他阿巴说,望川啊,你难道不知道?朱家峒人说他们祖先之所以当叛徒,都是为了所有的毕兹卡人啊!这都是什么狗屁逻辑啊你讲?覃望川则分辩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老为何还记着呢?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怎么就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呢?阿巴呀,你就让他们下山吧!就算儿子求你了!这就跪下地,苦苦地哀求。那时候他阿巴为了覃家的香火,见儿子已经坠入情网和爱河,也只得同意了。但他却附加了一个条件,说只要他们肯承认自己是叛徒的子孙,我就可以放他们下山!其实在此之前,朱忠义就曾和老族长交涉过,他也曾这么答应朱忠义的!但朱忠义却没有答应覃老族长,他于是来到向家峒,投靠向家人,当上了私塾先生。可那时,覃望川见说服不了他阿巴,只得无奈地哀求道:阿巴呀,这样的隔阂,这样的阻拦,如今还能起作用吗?他阿巴却鼻子一哼,说叛徒永远都是叛徒,没什么二话可讲!你不要说了,说了也没用!可覃望川依旧反驳道,那是朱思济的事,又与他的子孙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子孙又没有罪!他阿巴说,怎么没有罪?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叛徒的子孙!覃望川只得苦笑了,他说老子犯法,又与儿子有什么关系嘛?你这不是分明搞连坐吗?他阿巴说,父债子还,自古天经地义!这怎么叫搞连坐?再说,过去一人犯法还株连九族呢,怎么就没关系了?更何况他们还是一根马鞭子发下来的血脉?见他阿巴强词夺理,覃望川也便大声地说,可他们不是有人下山跟你们讲和来了吗?
说到这里,朱忠义顿了顿,他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可是你们又知道,那个下山讲和的人是谁吗?就是我!我没有完成这个使命,就只好请我妹子出山了。我妹子这就说,她有办法。我问她有什么办法?她说只要自己嫁给了覃老族长的儿子——覃望川,就有希望了!我说这行不通的,难道你不想要命了?她说我会有办法的。这就下山去了。可最终我妹子也没能说服覃老族长,她还险些被沉潭了呢。最后还是覃望川说服了他阿巴。据说那天他对他阿巴说,阿巴呀,你老难道真想断了老覃家的香火吗?这个女人这么漂亮,水色,我又是三婚了,你老怎么就不能成全我,让我娶了她呢?你讲什么祖宗家法、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都是人定的吗?再说那事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你老怎么就搬起犁头不转肩,还死搬硬套一点也不开通呢?再说有罪的是她先人,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罪呢?你老要是把她沉潭了,大不了我也跟她一起沉!我也死给你们看!不信你试试!没想到被他这么一吓,他阿巴就沉默了。最后,也许是为了让老覃家续上香火吧,他阿巴只得勉强答应了。可他阿巴毕竟是老顽固,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上坏了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他怕再无颜去见祖宗,所以就宣布自己让位!只是,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那天刚刚举行完让位仪式,他阿巴就说自己有点头晕,就被夫人送进卧房里去了。一进卧房,他阿巴就将夫人嗤走了,然后抽出宝剑,毅然而然自刎了!多么刚烈的一个老头啊!实际上,覃望川这才当上覃家峒的族长的。可是他当上了族长,却没有想到自己双喜临门之时,居然又添一丧。然而事情既已发生了,一切都无法更改了,也只得认命了。就这样,我们朱家峒人终于可以与覃家峒人通婚了。而通婚以后,我妹子便为覃望川生下了两个孩子,也就是日格和月格。那一年,我妹子也生病死了。覃望川因为太爱我妹子了,之后便没有再娶,他说他再也不想害人了!”
这故事颇为伤感,这无疑又是一出人间悲剧。可是杨再复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竟阴在心里暗自偷笑了起来。他想这个民族其实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他们中间不是也会出叛徒吗?而且他们出卖的,居然还是自己的岳父大人哩!但这样的话,杨再复是不会轻易地说出口来的,这就告辞了,说是要和向大恒去朱家峒一趟,实地考察考察。朱忠义说:“我是那里人,我就给你们当个向导吧。”他们正求之不得呢,这就说好。几个就上路了。
可要去朱家峒,必须经过覃家峒后山的垭口:灭亲垭。那时候正是清晨,山雾在山腰悠悠悬浮着,透出云层的山峰,剑一样直指苍天。来到山垭口时,太阳出来了,这时候风大了起来,云雾开始涌动,山峦开始涌动。向大恒的思绪也开始涌动。他不知当年的覃垕在这里被绑,又是多么地可悲可叹啊!毕竟出卖他的,竟是他的女婿和贴身护卫!可他们为何又要出卖他呢?难道说仅仅为了卖身求荣、贪图富贵和享乐吗?还是有着什么别的原因或者隐情呢?毕竟这些人,都是他的女婿和贴身护卫啊!你想连这些死党都跳出来反水了,难道说里面就没有什么隐情和蹊跷吗?那个时候,这些疑团,在向大恒的脑海里不停地萦绕,盘旋,久久挥之不去,让他一时分不清历史的真相。而当晨雾开始消散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那面刻着“灭亲垭”三个字的崖壁下,向大恒又开始浮想联翩了……再往前走,走不到两里,就是千丈崖了。那是一条深深的峡涧,前面有两条小路:一条向左,伸向朱家峒,是条活路;一条向右,通向白虎峪,是条死路。他们几乎再不敢往下看。下面是万丈深渊,那时候水声浮上来,隐隐的,一入耳鼓,仿佛惊涛拍岸,直贯长虹。再继续朝前,一直往下走,直走到黄昏的时候,便可以望见山窝里的寨子:朱家峒。这里不仅有祠堂,有私塾,还有读书声。当然也有牛,有炊烟,和牧笛。还有狗吠。寨子不大,百十户人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仿佛天上散落的星辰,星罗棋布。可令向大恒依然想不通的是,难道这几百年里,这一寨子的人就没有走下山去过吗?他们难道都在近亲结婚——繁殖吗?
没有人回答。朱忠义首先带着他俩来到了朱家祠堂。果真,那大门下有一块垫脚石,一块石碑模样的石头,正无声无息地卧在那里,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奇诡的光芒……
“能看看吗?”向大恒问。
“不能看!”朱忠义说。
“为什么呢?”
“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谁看了,谁就得走出大山!”
“你们不是都已经走出大山了吗?”
“是的,虽然我们完成了第一步,但我们的心灵依旧披着重重的枷锁!因此我们还要寻找另一条出路——心灵的出路!”
“哦,这么说,先生你就是这么走下山去的?这就是你独身的原因吗?”“是!因为这条路太漫长太漫长了!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可以完成的!”“那……那我能看看这碑文吗?”
“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你……你是外姓人!”
“可我不相信这是块石碑!”
“信不信由你!”
“我可以摸吗?”
“当然可以!”
向大恒就蹲了下来。但见石碑的边沿,已经爬满了厚厚的青苔,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他于是屏住呼吸,捞起衣袖,开始掏石碑下面的土。土很粘稠,还有蚯蚓。但他还是摸着了字,再掏,里面是空的,他又掏出了更多的土,和小石子,以及蚯蚓和瓦片。他于是牙关一咬,再一摸,竟是满手的字迹,那字迹凸凸凹凹,一个个,一个个,排列着,镶嵌着。但他分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字!他抬起头来,又开始望朱先生,但见先生一脸的凝重,毫无表情,他顿生疑窦:“我能翻过来看看吗?”
“历史还能翻得过来吗?”朱忠义摇了摇头。
仿佛有一股风,正迎面吹拂,不着一点痕迹。
26.仙丹
魔鬼的心思,再次从杨再复的脑海里逃逸出来,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这是他从朱家峒回向家峒一路上所萌生的恶毒的想法。那想法就如路边的野草一样疯长,大有淹没路径之势。——不发疯的人也会疯掉的!
这一天,覃月格抱着小虎妹又来向家峒让向日娜喂奶。杨再复不巧发现,偷闲的时候覃日格总爱和向大恒嬉闹,仿佛没有一点顾及似的。杨再复心想,如果能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做足文章,让他俩出点丑事或者绯闻什么的,岂不最好?然后再把这罪孽嫁祸于白虎,不是既可以惩治白虎,又可以打击报复老梯玛了吗?他的气焰也太嚣张了!再说这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的事,此时不做,又更待何时呢?
每天凌晨,雄鸡打鸣或是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向大恒都早早地起床,然后来到院子里,陪他阿巴晨练。杨再复悄悄地观察过几次,他发现这父子俩每天晨练时,练习的都是一些硬功,譬如举石块,顶长枪,耍棍棒什么的,似乎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且样样精通。这又如何得了?
杨再复再次茫然起来。
一天早上,他又发现了一个秘密——气功。这气功了得!但见他父子俩一人顶着长枪的一端,待运足了气力之后,直顶得长枪弯下去,弯成了一张弓。这枪两头可都是尖尖的呵,弄不好,一不小心就会将脖子刺穿,不死即伤,可他父子俩居然没有一丁点事儿,甚至脖子上连一丁点血印子也没有。他深感奇怪。那天夜里,他便独自悄悄地溜进了向家兵器库,在那枪尖上试了几下,但见十分的锋利,一点不钝,遂大感意外。前去打听,向大恒才说,这是因为运足了气的缘故。这是气功。这个,他自然知道,但他却佯装不知道,他想让向大恒给自己示范示范。向大恒不知是计,也就示范起来。只见他站在原地,气沉丹田,双手合抱,将气慢慢地提了起来,再提起来,如是反复,最后又将气全部集中在了脖子上。随即又才将气慢慢地收了。杨再复心想,这等功夫,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他一时间自然学不会,但这次观摩却让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他们在顶长枪之前,都有一个运气、提气的过程,这个过程长则几分钟,短则一分钟,每次都如此。他想一旦他们练习的时候,如果缺少了这一环节,那么再用枪去顶脖子,不就刺穿了么?这也许就是练气功的一个死穴吧——如果没有聚气、提气,那么脖子不纯粹只是一张皮么?如果只是一张皮,不是一刺就破、一刺就穿了么?
杨再复不觉暗自欣喜起来。
可他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他设计准备如何下手的时候,忽然间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但凡向家峒人,小到七八岁,大到五六十岁,几乎个个都会气功,而且很多人还练到了上乘之功,甚至还可以如猿似猴,飞檐走壁,行走如风。那时候杨再复才知道,当年明朝土兵抗倭大胜王江滨也就不足为怪了,因为那些土兵个个皆有此神功——气功,几乎个个刀枪不入——就如同白虎附身一般,凶猛剽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原来如此!
这一发现,令杨再复沮丧了好几天。他寝食不安。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前去偷袭呢?兵锋不是可以直抵肺腑而取其性命了么?如此说来,想要征服这些信仰坚定、力大无穷、视死如归的武陵蛮,惟有两个办法可行:一是杀死白虎,摧毁其民族精神;一是乘其不备,暗地里去偷袭!惟有如此,我大日本皇军方有可能战胜这些白虎的后裔,光大我日本武士道精神!
这多少有些卑鄙和下流!可是这个世界谁又不卑鄙下流呢?不都是些流氓么?只不过有大小流氓之分而已。兴许,卑鄙和下流才是这个世界成功的法宝与基石呢。杨再复这样想。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有所准备了。他带来了一些药丸,包括毒药、迷魂药,当然还有春药。这些药可以让人心智迷乱,骚热无比,不能自持,甚至取命;但他却说这是自己在武当山练就的极品仙丹,还为这些丹药取了些颇为好听的名字:什么神符白雪丹呀,黄帝九鼎丹呀,老君还阳丹呀。而且他知道,道士们具体的炼丹过程,既神秘又复杂,且有许多禁忌。首先要慎选炼丹场所,亦即宜选那些名山幽僻、清洁之处。而且结伴二三人。入山之前,还要斋戒沐浴,避免与俗人来往,以免邪气袭入,妨害炼丹。而入山时,又须择黄道吉日,且佩戴进山符和驱魔镜。进至山中,还要先踏勘地形,选择良址,然后再筑造丹房。整个过程,颇为讲究。所以不到关键时候,他是绝不会轻易使用这些丹药的。这丹药毕竟有限。
但他的时间更加有限。他必须尽快地找到一个极安全、极稳妥的办法,才不至于打草惊蛇、自我暴露。而每天上午,吃过早饭以后,都是向国泰固定不变的娱乐时间。他家里会不定期地请来一班乐师。这些乐师,只要不随梯玛去办法事的时候,大多会来向家大院演奏梯玛神曲。乐房里一共摆着五个自大而小的虎纽錞于,那些虎錞于就跟出土的汉朝编钟一样,能够发出高低不同的天籁之音。过去,这种虎錞于多用于军乐,和土兵操练阵法以及战场杀敌。因为土兵采取的是“兵农合一”的制度,战时为兵,回乡为农。然而那恢弘的音乐一响起来,那沉郁的旋律就将杨再复的心灵震撼了,他仿佛又听见了《君之代》:
吾皇盛世兮,
千秋万代;
砂砾成岩兮,
遍生青苔;
长治久安兮,
国富民泰。
他知道,表面上那旋律不那么高亢激越,但是内在里却蕴涵着无穷的力量和决绝的意志啊!
而这时,听见那沉宏的乐曲和那沉郁的旋律,他的内心更是翻江倒海了,他仿佛又回到那遥远的故乡去了。其实那就是乡愁,浓浓的乡愁啊!虽然这么多年,他一直漂泊在外,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四海为家,可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内心都回荡着《君之代》那沉郁的旋律——那可是他们的国魂啊……
“我多想归去!我归心似箭,可我却不能归去!因为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啊!”他在内心里呐喊起来,几为空谷悲音。
然而,向国泰的这个汉人老婆——殷桃,每天都要去聆听这样的音乐,就好像“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似的,一天不听她就寝食难安,无法安寝。没承想,这便搅得杨再复犯下思乡病了。而且这个女人每天还喜欢穿五颜六色的旗袍。一有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就会随着那节拍轻轻地扭动,一如风摆杨柳,雨打芭蕉,随即进入自由忘我的逍遥境界。这样的时候,他不禁就会想起大和民族的和服,想起那些日本艺伎,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这个时候,他就更是怅然若失,不能自已。他因而怀疑这女子决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一定是魔鬼派来勾引自己魂魄的。除此之外便无他说,也说不过去。
但杨再复却不敢轻易地去靠近那个女人,不是他害怕向国泰,而是他怕消磨了自己奋斗的意志!
我必须割舍掉儿女情长!但是长夜漫漫,他又如何消除得了呢?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女人的倩影便会如影袭来,久久挥之不去。其实他想,自己原本也是有儿女私情的,只是那情愫早已被自己无情地扼杀了!他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我是属于天皇、属于大和民族的!他想。
从那以后,杨再复便开始注意这几个人了。他因而发现,即使不无战事、不是节日的时候,向国泰也在极力地讨好和满足这个汉人老婆,想博取美人一笑。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个青楼出身的风尘女子,不仅懂得音律,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床上功夫了得!有天晚上,他曾悄悄地躲在窗外偷听过。那些日子,他不知听过他们多少缠绵慵懒的喘息声和呻吟声,甚至还可以想象那些缠绵慵懒的动作——那又是怎样地让人销魂、让人灵魂出窍、让人起死回生啊!可以使地崩山裂,可以使沧海桑田,可以使光阴倒流,可以使时空凝固……那不正中向国泰的下怀了么?因此杨再复发现,这个男人不仅喜爱女人这杯酒,甚至比喜爱自己的眼睛还要喜爱这个女人。所以每天早晚,当虎錞于敲响的时候,只见向国泰一手端着毛尖云雾茶,一边静静地喝茶,一边静静地欣赏。而每当这样的时候,向大恒就会悄悄地溜出去,溜回书房,等待覃月格的到来。
这便是偷情的最佳时候!
其实那时候,向日娜很少再回覃家峒了,她总是往白虎山疯跑。一开始,覃日格也去追赶的,但追赶几次他便烦了,也就不再追赶了。他把老婆又送回了岳父家。看守的任务自然而然又落在了向大恒身上。为此覃向两家渐渐地产生了隔阂,一见面,向大恒就总是对他姐夫盯眼睛,吐唾沫,俨然前世的冤家似的,从此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不过这样也好,当他姐回到娘家之后,覃月格就可以抱着小虎妹天天来向家峒了,他俩也便有了更多见面的机会。这无疑是天赐良机!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于是那天他俩也便悄悄商定,每当他姐去给小虎妹喂奶的时候,或是乐房里的虎錞于敲响的时候,他们便溜到后院的书房去说悄悄话儿,自然有时候也做一些游戏,譬如摸奶子,或者亲嘴嘴什么的。
但这些都没能逃过杨再复的魔眼。他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这天,杨再复便瞅准了时机,事先在向大恒书房的茶壶里下了神符白雪丹,此丹即为迷魂药,其实这丹与道士练就的仙丹同名而不同效,人喝了神智就会迷乱,甚至做了什么烂事也不知道。其实这种丹药,他先前也曾给向大恒服过几次的,每次向大恒都获得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他曾问杨再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杨再复欺骗他说:“无他!此乃练功使然!”那个时候,杨再复开始一边教他练房中之术,一边教他练隐忍之术,所以他对这种飘飘欲仙之感一点不稍加怀疑,反倒越发地依恋了。然而这天,杨再复下的不仅有神符白雪丹,还有黄帝九鼎丹,也就是民间所谓的春药。这两种丹药一喝下去,人就渐渐不能自持、不能自抑了,不仅人浑身燥热难奈,甚至还会神情迷糊、神智紊乱!
那一刻,这样的情景也便出现了。
当四目相对之后,两人便在一阵抚摩中亲吻起来了、呻吟起来了,随即又开始去剥对方的衣裤,就像剥春笋和莲篷一样,展露出各自雪白的肌肤;那肌肤是白而嫩的,简直比鸡蛋青还白还嫩,就像晶莹透明的琥珀;虽然那时覃月格还没有完全地发育成熟,奶子依旧像青涩的柿子,但该凸的地方都凸了,该凹的地方都凹了;特别是那生发水草的地方,渴望且期待着游鱼的到来……一会儿,两人便发出了快活般的呻吟之声。其实这间书房并不僻静,老有下人从这经过,这时听见呻吟之声,无不感到奇怪,自然要前去窥探一番的,不想这就望见了两个如瓷胎白白的肉团,那肉团就像两条白蟒缠绕在一起,在就地翻滚,吓得他们以为二公子中了邪了,于是赶紧跑去报告老爷。向国泰一听,一脸铁青地赶过来了。他推开门一看,“天啦!”但见这两个赤裸裸的淫人,正在地上不停地上下翻滚,好事尚未做成,他便大喝一声:“孽障!”一把就将儿子扯起,顺手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继而又破口大骂:
“畜生!你这个畜生!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啊!羞死先人了啊!你这个畜生啊!”
这是怎么回事儿?向大恒莫名其妙,但他依然梦寐不知,就像醉翁一样,依然恍里恍然、踉踉跄跄的,一边踩着太空虚步,一边嘴巴不停地翕动着,好像在呓语,又好像在争辩。那个时候,他似乎还没有完全被那两记响亮的耳光抽醒,他依旧喃喃地胡言乱语而不辨东南西北。这个时候,只见他忽地抱住了他阿巴,又是揉又是亲的,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胡话、疯话。向国泰不明所以,更是怒火中烧,接着又破口大骂:“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我向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东西呀……”他气得吐血,一掌狠狠地打去,就将他儿打翻在地了。
“嗵——”地一声,向大恒四脚朝天,顿时昏迷不醒。
“闪开!闪开!”那个汉人老婆殷桃这时扭秧歌似的跑进来了。她见儿子躺在地上,一口的鲜血,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一爪就抓住了向国泰的衣袖,也大喊大叫了起来:“你要打死他,你就先打死我!让我娘儿俩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有个伴!我们死了也就不签你们眼睛了!我的苦命的儿呀!”她又扑了上去。
“哼,这都是你养的好种!”向国泰一反常态,对这个小了他近乎二十岁的汉人小老婆也破口大骂起来。“你讲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又如何得了?”他担心这个。他知道覃家峒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可不是好惹的!到时候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他是我的种,难道就不是你的种了?”殷桃昂起头来反驳了一句,随即鼻腔一哼,又吼道:“从来古话说的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教父之过!可没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好好好,你要打死他,那你先来打死我!反正你把我娘儿俩也没当个数,我们死了大家清净!”说罢,又往男人身上碰。
“你……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向国泰一把将汉人老婆推开,将她推了个趔趄,只差摔倒。但他再也管不了她了。先前他还从未对老婆这么发过火的,现在他也极不冷静了。谁知这时覃月格也爬了起来,也像向大恒一样,忽地来了个蚌蚌箍蛇,一把将他从后面紧紧箍住,也是亲也是吻的,完全失去了心性。而他扭过头来,瞥了一眼,但见她胸脯高耸,饱满坚挺,小小的乳头呈现出一团粉红色的光晕,就像快要熟透的草莓和樱桃……而半腰之间,还点缀着一点黑墨,仿佛雪地上的一片枯叶,此时显得更为鲜明和羞涩……向国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天啊”地惊叫一声,又破口大骂了起来:“孽障啊孽障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一边骂,又一边反过手来,似乎来不及深想,又一掌打去,也将她打翻在地。她也不省人事了。她躺在地上,就像一条冬眠的、过早醒来的美女蛇,扭曲着,蜿蜒着;又如雪白的瓷胎一般,刺得人眼睛发白、发亮,只是还没有破碎。向国泰顿时火冒三丈,扭过头去,又是一声大喝:“来人!”侍女们就匆匆赶过来了,当她们傻不啦叽地愣神之后,便忙不迭给覃月格穿衣,遮羞,然后又连推带拽地将她送到向日娜的房间去了。
“吱嘎”一声,门就关上了。
“赶紧封锁消息!这等丑事要是传扬出去,又如何得了?”向国泰大声喝斥,只差乱了分寸。
“是是!”向管家应诺一声,赶紧跑去关了大门。
一时间,向家大院变得死一般沉寂。
杨再复知道这事闹大了,向家要出丑了,更何况他们招惹的还是覃家峒的老族长覃望川之女呢?一旦追究下来,这又如何是好?这又如何得了?但他一不做二不休,这时又赶上前一步,假惺惺地道:
“我、我、我看见那只白虎了,是不是那只白虎把他们的魂魄都摄走了?”
“这是失性,不是什么白虎摄去了魂魄!”向国泰立马否定道,他不想也不许这个外来人污蔑自己的家神!
“可我的确看见那只白虎了!”杨再复依旧争辩道,“今天早上,白虎从后山跑过去时,一寨的猎狗不都在叫么?”他没有说谎,事实上一早寨子的狗的确都在叫,人们也的确看见了一个白团,一道白影,可那道白影却不是白虎,而是他自己!
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出秘密行动!
向国泰遂瞪了杨再复一眼,但他没有继续质问这个杨道士,他又把目光收回去了。可是,这疑惑的目光却让这个鬼道士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他因此知道,向老族长一定开始怀疑其中有诈了。因为那一天,向国泰跟他儿练功枪顶喉穴的时候,就发现儿子神情不正常,老是提不起气来,他就曾问儿子:“你这又是何故?”向大恒不敢承认,只得扯谎说:“我一夜没睡好,老是犯困!”可是知子莫若父,他又哪肯相信儿子的鬼话呢?当时向国泰并未深究,如今见家里出了这等大事、丑事,他便怀疑起这个杨道士来了。所以他一眼瞥过去,杨再复就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已经打草惊蛇了!
这又如何是好呢?
27.反思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呢?
我出了丑了吗?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天啦,我怎么一丝不挂?我真的调戏了月格姑娘吗?不可能!你想我怎么会干出那等不要脸的伤风败俗之事呢?什么?月格姑娘她、她也是一丝不挂?我的老天爷呀,我这都是怎么了哇?我是发了神经了吗?哦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事先我们什么也没有干,月格一来我们就去了书房。是啊,去了书房我们就开始喝茶,真的就只喝了喝茶!啊啊,莫必是那茶里有问题?是啊,我的脑子怎么现在都还这么乱?
阿涅啊,阿巴他不相信我,难道您老也不肯相信儿子了吗?我真是什么也没干呀!什么?阿巴他、他竟连您也打了?
那时候我渐渐地苏醒了过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惹的祸、都是自己的错,我不想狡辩什么,但我不是存心的呀!阿巴呀!你问我,我又怎么晓得呢?我要是晓得,我又会干出那等伤风败俗、猪狗不如的事来么?什么?杨道士杨天师先前都给我吃过什么?哦哦,我想起来了,他给我吃过丹药,我都吃了好几次了,可我先前怎么就没事呢?先前我吃了那丹药倒还觉得挺舒服呢,就好像有一股真气在身体里游走,浑身通泰,真真是舒服极了。可要是那丹药里面有问题,先前我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觉呢?再说月格不也是这样吗?难道她也吃过杨天师的什么丹药吗?不可能呀?什么?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不是说白虎来过吗?一定是白虎成精了,它想要我们的命了!哦不不不,也许那个白虎并不是想要我们的命,它也许是因为吃了小虎生,觉得人肉好吃又好嫩,所以就想来吃小虎妹了。可不是么,那怎么小虎妹老是爱哭呢?我们怎么老是哄不好她呢?说不定她也被白虎摄去了魂魄呢!不是?屁话?可是阿巴呀,我看就是白虎使的怪,一定是它使的怪!那些天,我老是看见白虎跟在我们身后,它不是想吃了我们又是什么呢?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可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呀阿巴呀!虽然我们并没有招惹白虎,可是我姐夫他狗日的招惹了白虎了啊!我们和覃家不是亲戚吗?我们不是天天都在帮他们看护小虎妹吗?也许白虎是见自己吃不了小虎妹,所以才来报复我们的呀!
那个时候,没有人再相信我了,也没有人再理睬我了。我既说服不了阿巴,也说服不了阿涅,甚至连向管家我也说服不了。那天向管家见了我也直是摇头,难道我真是闯了天大的祸吗?什么?你们还要去告诉覃家人?告诉我姐夫那个狗日的“覃无眼”?你、你们这不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这都是为什么呀!
可是,那时候向管家早已去覃家峒了,无论向大恒再喊也没有用了,他不知向管家又会怎么对覃家人说呢!
黄昏时候,向管家就带着覃日格匆匆地赶来了。覃日格灰着一张土脸,即便看见了他岳父也没打一声招呼,就径直来到了向大恒跟前。四目相对,他一把揪住了向大恒的衣领,二话没说,就朝向大恒的脸和鼻子狠狠地一拳,然后又破口大骂:
“你个狗杂种你还是人吗?月格她才多大呀?她还不满十五岁啊!你这个畜生哇!”
“我……我……!”向大恒的牙齿开始松动了,连话也说不圆方了,就只会打喏了。
“你……你到底都给月格吃了什么?天女闹红还是淫羊藿?你狗日的说还是不说?”覃日格盯着向大恒,依旧紧捏着拳头,也不看岳父大人的面子,就只想把这个小杂种往死里揍!
可是向大恒没有给月格吃什么,他什么也没有给月格吃过,所以他依旧犟犟地说:
“我是采过那些药,但我没有吃过,我也没有给月格吃过!我可以对天发誓!”
“哼,你没有给她吃过,那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个狗杂种还想撒谎耍赖不是?”
“我没撒谎!也没有耍赖!更不是什么狗杂种!”向大恒尖叫起来,“我讨厌别人叫我杂种!狗杂种!”
“你个人渣!你还想狡辩不是?”覃日格冷不丁又是一拳挥去,正中向大恒的鼻梁骨。
向大恒又踉跄了几步,险些站立不稳。但他踉跄着,最终还是站住了,没有倒下。他早有防备。可那一拳太重了,又击在他的鼻梁骨上,顿时鲜血直涌、泡沫飞溅……向大恒揩了一把。一嘴一鼻孔都是血腥之味,就好像开了个染匠铺、杂货铺。这时他也便横着眼,白着眼珠,又冷冷地说:
“好好!姐夫!我知道我混账,我不是东西!我干了我不该干的事!可、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敢对天发誓!”
“哼,对天发誓?你还敢对天发誓?你个不知悔改的东西,你居然还敢对天发誓?”覃日格正在气头上,他气得一脸的铁青,他手又开始痒了,他又想揍他小舅子了。“好好好,老子就让你的嘴巴骨骨硬!”可是这一次,他的手高高地举起却没有落下。“好好好!今后我再不踏进你向家大门一步,你狗日的也休想再踏进我覃家大门一步!哼,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骂完,趁着夜色,覃日格带着月格和老婆以及小虎妹便扬长而去了。
一时间,向家大院死寂寂的,一如坟墓。可向大恒还能说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时候,只听得他阿巴还在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个不知改悔的东西!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今后要是没有得到老子的许可,哪个要是敢放他出去,老子就先打断他的腿!”
就这样,向大恒被隔离开来、囚禁起来了。
28.夜袭
出了这等大事,大家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那个鬼道士了。那时候大家私下里都这么称呼他,觉得他鬼!不想这话让杨再复听去了。杨再复心想,向国泰那只老狐狸,他火眼金睛,居然识破了自己的阴谋,看透了自己的伎俩——他不再相信是白虎作怪了,反倒怀疑到他的头上了。幸好,覃日格说出了什么淫羊藿和天女闹红,不然他就要露馅了。
但是看向国泰那目光,依旧阴冷阴冷的,就像一把利剑,让他依然惶恐不安。因为向国泰一直都在怀疑,怀疑他用了什么邪术,使了什么阴招。于是这天,向国泰便当面问起练丹的事来了。他便警觉起来。幸亏那天晚上,他用金耳窃听到了这一秘密:向大恒坦白了自己吃丹药的全过程。虽然,向大恒那时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依然记得那丹药先前他就曾服用过的,并非出事的那天才服用!所以,老奸巨滑的向国泰最后竟肯定地说:“问题一定出在那丹药身上!”就是这句话,让杨再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此地不可久留!所以那时候,当着向管家的面,他即便意识到了危险,也不敢稍加怠慢,因此别人怎么问,他就怎么答,丝毫不敢麻痹大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又岂能由他人随意拉屎?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所以他只能打马虎眼儿,心想也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而这时向国泰说自己想要见识见识那丹药,他也便拿出了几粒老君还阳丹,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向国泰接过,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感激,而且把玩着那药丸,也不服用。杨再复知道,也许如今只有让他验明正身才是打消他疑虑的惟一办法!再说这丹药分有两种,一种是毒药,可以顷刻间致人非命;一种是特效药,可以调气医治内伤。而白色的即为毒药,黄色的则为特效丹。因此,即使是没有内伤的人服用了这仙丹,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再说常年起早贪黑练功的人,又哪有不磕磕碰碰、不伤筋动骨的呢?所以长期服用将大有益处。于是为了消除对方的怀疑,杨再复首先服用了一粒黄色的丹药。他一咽而下。向国泰见没得事又才服下了。这表明,他对杨道士已经心存戒心了。
自然杨再复也便不再心存幻想了。好在他已经度过了这最惊险的一关。但是那段日子,他依然惶恐不安,深感长夜茫茫,地狱一般,仿佛没有了尽头。令人窒息。所以面对那凄清、茫茫的长夜,他翻来覆去就总是睡不着了。那时候,但见窗外一片清冷的月光,冷眼似的窥探着自己,警惕着自己,不禁令他噩梦缠身,倍生胆寒。他因而发现,这是一只比狐狸还要狡猾的老狐狸啊,说不定自己的好事有可能就会坏在他的身上。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便开始行动了。那天晚上,他摇身一变,又忽地变成了一只白虎。子夜过后,他便潜出了向家大院,在向家峒的后山岗风一样地飞过。时隐时现。一圈之后,就引得满寨子的狗都叫唤起来了。必须马上离开。眨眼之间,他一闪又闪回来了。他从窗子里又溜进了房间,又立即恢复了一副道士的派头。这时候他装着睡眼朦胧的样子,便亟亟地赶出来问:“又出什么事了?”向国泰回过头来,清咳了一声,只道:“没有什么事!”那语气显然对他怀有某种戒备,不禁令他倍生狐疑与胆寒。他不敢再与之对眼。不过他已经知道,向大恒已经完全相信了。因为那时候,他正吓得瑟瑟地发抖呢。
又过了一更,人们都睡下了。月色洒满了庭院,洒满了纸窗。一地银白。是时候了,杨再复又悄悄做了个假人,蒙着头,躺在床上,然后又换了那身白色的衣服,再次装扮成了白虎,随即悄悄地溜了出去。那个时候,大家刚折腾了一阵,都已沉沉地进入了梦乡,鼾声也如蛙鸣一般,开始此起彼伏,在月色中跌荡。杨再复侦察了几次,但见时机已到,他便以一个忍者敏捷的身手,悄悄地溜进了后院,然后,又偷偷地来到了向国泰的卧房旁。万籁俱寂,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夜虫的低吟与浅唱,才让人感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死去,还有呼吸。于是,待静静地倾听以后,他便悄悄地、轻轻地掏出了一支竹管,然后手沾口水,又轻轻地、悄悄地挑开了窗纸,朝着里面吹起了迷香。一时间,满屋子里就都是烟雾缭绕了。这个时候,那个向夫人,那个汉族女人殷桃,一会儿就昏迷过去了;但见向国泰忽地翻了一下身,也一动不动了。时机已到。他便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刨开了门闩,然后悄悄地溜了进去。来到床边,但见向国泰还在均匀地呼吸,他一愣怔,急忙握紧了手里的短剑——上面涂有“见血封喉”——箭毒木的毒汁。他不再犹豫,一步靠近,寒光一闪,剑锋便直指向国泰的脖子,仿佛电闪一般,悄然无声地划过……这是致命的一击,并且见血封喉!
夜,静悄悄的。杨再复一声冷笑,他匍匐着,又幽灵一般地潜回来了。他立即换好了衣服并且藏好了行头,然后又失声地大声嚷嚷起来:“白虎!白虎!”
“白虎在哪?白虎在哪?”
一时间,一院子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爬起来了,又次第点上了灯盏;一个个都惊慌失措的,面面相觑,张惶不已。而杨再复依旧瑟缩着,颤抖着,然后指着后山的崖壁,又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儿!”他一额头的冷汗,就像风中的树叶,颤栗不止;大家还以为他是在做噩梦、在说胡话呢。而且他的裤裆还在不断地滴着水!向大恒这就戏耍起来了:
“天师啊,你刚才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吧?你可是吓得不轻哩!你还在画地图呢!”
“我、我也搞不清楚,我只见那白影在我窗前一闪,一闪就不见了!”杨再复依旧瑟瑟地说,“我、我也不晓得,我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梦见了!”这时候,他赶紧将裤裆夹得紧紧的,生怕现丑。其实他是故意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他把这几天屙的尿液全都留在了夜壶里,刚刚又才倒进了裤裆。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哦哦。大家都好笑了起来,都说:“那你肯定是做梦了,你想白虎哪敢随便进院子呢?更何况还有这么高高的院墙,它就是插翅也飞不进来的!你肯定是做噩梦了!”
“那是那是!”杨再复赶紧附和。他将裤裆夹得更紧了。
可正待大家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却不见向老爷出来,向管家就深觉奇怪了。“咦!”他忽然起了疑,因为平时家里要是有了什么动静,老爷都是第一个起来的,今天怎么就没见到老爷呢?他这么一嘀咕,大家就面面相觑起来,“是啊是啊,大家这么吵,怎么就不见老爷呢?”都觉奇怪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大家于是跟着向管家,又匆匆来到了后院。
夜,依旧静悄悄的,但见一扇窗子敞开着,窗叶还在不断地打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向管家便大叫一声:“不好!”随即又呼喊起来:“老爷!老爷!”依旧没有人应。他深感不妙,赶紧瞥了大恒一眼,向大恒会意,两人就急忙推开门。门没有关,他俩冲了进去……星光在摇曳。窗扉在摇曳。他们的心旌也在摇曳。向管家于是赶紧点亮。依旧不见动静,向大恒一下扑到了床边,但见阿涅睁开眼帘,慢慢地立起,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揉着眼皮,在懵懵懂懂地问:
“这、这是怎么了?出、出什么事了?怎、怎么这么闹腾啊?”
向大恒眼冒金星,忙问阿涅:“阿涅啊,我阿巴呢?我阿巴呢?”
“你、你阿巴?”殷桃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待掌灯一看,但见老爷安详地睡在床上,脖子上已经渗出了星星血迹……那血迹已渐渐地干了,快要结痂了;她又往老爷的鼻孔一探,但见进出的气都没有了。她一怔,就忽地尖声大叫起来了:
“老爷!老爷啊!你、你这是怎么了啊?我的个天老爷啊!”
“阿巴!阿巴!”向大恒也扑了上去,他摇着阿巴,唤着阿巴,也开始大放悲声。
“是、是不是白虎啊?”杨再复挤上前来,故意小心翼翼地说着,依旧装出一副吓得糠糠直耸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无辜。可他只说了半句话就收口了。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现在还不到自己说话的时候!
“白、白虎?”向大恒慢慢地扭过头来,喃喃自语。
29.报丧
什么?向国泰死了?
一听到这噩耗,覃望岳就惊出一身冷汗来了,因为他知道,近来肯定要出什么事情的,没想到竟会应在向国泰身上。但是说向国泰的魂魄被白虎摄走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因为他知道,白虎是轻易不会伤人的,即便与人狭路相逢的时候。所以他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就赶往了向家峒。一看那伤口,他就发现:这不是遭虎劫了,而是遭人劫了!
这人身手了得!
凭第一感觉,覃望岳就知道这个杀人凶手有可能还在里溪。而他怀疑的对象有三:一是朱忠义,一是杨再复,一是掉门牙的手下。当年朱忠义被向国泰阉了,所以最有可能搞报复的就是他!他有这个动机——因为他想挽回一个人做男人的颜面!——但如果不是他呢?那么就有可能是那个鬼道士杨再复了!至少他的行踪可疑!但也不排除是掉门牙的手下所为!不过,按照常理,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那事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如果他们想要报仇兴许早就报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呢?但如果真是那个杨道士所为,那么里溪有此身手的恐怕就只有向国泰和覃日格了。可是向国泰已经死了,而且死于其手,那么一对一单挑的话,整个里溪恐怕再没有一个是其对手了,就连覃日格也悬!可是向国泰已死,如今这种假设也难以成立了,——这无疑又是一桩悬案!然而,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这一推测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不是他害怕畏惧那个杨道士,不是,他是怕事态进一步扩大升级,从而伤及无辜!看眼下这情势,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
他不得不防!
可问题是,向家峒的人都相信向国泰是遭虎劫了,因为那天夜里,白虎在向家峒后山出没之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的。如此一来,即使老梯玛的话他们也不肯信了。所以那时猴,覃望岳只能尽量保持沉默,以便见机行事。正好那时候大家又闹腾起来了,扬言说要去为向老爷报仇、雪恨!一个个好像都与白虎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与之不共戴天!而且那一刻,闹得最凶的不是别人,恰是向国泰的儿子——向大恒。当他振臂一呼,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就呼应起来了,于是一个个操起火铳,带足弹药,就要去白虎山!眼见场面就要失控了,覃望岳只好走过来赶紧对望川兄弟说:
“他们这是在瞎胡闹,现在恐怕只有你的话才会管用!你得赶紧站出来,阻止他们这一莽撞的行动!要不然啊,后果将不堪设想!”
覃望川却摇了摇头,说:“这事我也觉得蹊跷,你讲怎么又是白虎在作怪呢?”他没有正面回答老梯玛的问话,而是随口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其实覃望岳也知道望川兄弟是怎么想的,那时覃望川已经对他多多少少产生一些怀疑了。因为那伤口是他俩一道验的,痕迹不明显,无法判断是什么凶器所致,你想他又岂能不加怀疑呢?而且在他看来,先前白虎为患之时,先是叼走了自己的孙子,他心急如焚心如刀绞,最后还是听了老梯玛的劝告他才相信自己的孙子还活着,还没有出事。那时候他不仅相信老梯玛而且信任老梯玛。但是现在,不巧又传出向国泰也被白虎所害的流言,而且这么前后一对照,似乎疑点重重,问题多多,他又岂能不加怀疑呢?这就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
“那你又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你觉得他们到底是不是在瞎起哄呢?”
他在踢皮球!覃望岳知道。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也便摇着头说:“我自然也表示怀疑!但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坚信,这绝不是白虎所为!”
“你敢肯定吗?”覃望川追问。
“我敢肯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覃望川释然,他再一次相信了老梯玛,这就站了出来,对着大家挥了挥手,说:“大家都听好了,老夫我先说两句,如果大家觉得我说的在理,大家就听;如果大家觉得我说的不在理,大家就别听!到时候,你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决不阻拦!”
只几句话,激愤的人群就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覃望川于是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我是里溪的乡长,也是覃家峒的族长,还是向族长的亲家,我的心情自然比你们的还要沉重、还要悲伤!但是沉重归沉重、悲伤归悲伤,大家要知道,人死如灯灭,我们得让死者先入土为安!要不然,死者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所以我想大家即便要去报仇,也得等把事情搞清楚、把亡人送上山以后再说。当然,最后我们还得请老梯玛下阴司去问一问亡魂,看他又怎么说!看谁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地操办丧事!在场的各位乡亲父老,我覃某说的在不在理?大家不妨都说说看!”
“在理!在理!”一个个都点头颔首,表示首肯。就不再闹了。
覃望川说的全是土家话,语速又极快,杨再复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就想溜了。其实那时候,老梯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的言行跟举动,只是苦于一时间找不出他杀人的目的和动机,也只好先放他一马了。但这时他见杨道士想溜出门去,也便笑笑地说道:“哎呀呀,杨师傅,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你做道士先生的,也该和我们一起来超度亡灵吧?”他这么说,其实只是想将对方一军,并非非得让他这个道士参与不可。
自然,杨再复也不肯接招,他还没傻到那一步呢,只道:“可不是么?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又如何做得了这事?还是入乡随俗,就按照你们的丧葬习俗来超度亡灵吧!”
正好,覃日格这时走了过来,他便接话道:“我们的事自然不用你个道士瞎操心,你忙你的去吧!”
那是气话。杨再复自然明白的。但他此时此刻进退不是,脸也胀得通红,尴尬不已的。他只得嗫嚅着道:“日格兄弟,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好歹我也是他向家请来的客人,你不该这样对我!”
“我这样对你还算客气的哩!”覃日格又冷冷地来了一句,“你知道你一来这里,就出了多少事吗?”
“兄弟说笑话了!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杨再复也不甘示弱,“这都是白虎惹的祸,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你讲?”
“怎么不相干了?不是你怂恿他们去杀白虎的吗?”覃日格依旧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哼,要不是你他们敢有这么天大的想法吗?不晓得你们都去了白虎山干了些什么!要是你们再敢去招惹白虎,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迟早!”
覃日格很愤慨,他极尽挖苦、揶揄、讥讽之能事,说得鼻涕长流、唾沫子飞扬的。然而覃望岳怕他惹祸,便赶紧劝道:
“日格啊,你还是少说两句!再说现在也不是理论的时候,得赶紧为你岳父操办丧事要紧!”
其实,覃望岳也知道,覃日格与他岳父近来因为日娜的事闹得很不开心的,现在他岳父死了他又怎好不抛头露面呢?何况女婿半边子?你想,要是他这时候都不肯站出来捧这个场,人家背后又怎么说他呢?还不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吗?所以覃望岳觉得,覃日格此时此刻站出来,找杨道士出这口卵恶气,兴许只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高姿态而已,应该没有其他什么别的用心和目的吧。不过,从他话语里的意思还是可以看出,如今他还没有怀疑作案的凶手有可能就是这个鬼道士杨再复。心想,如果日格知道或是猜想到了,那他一定不会这么当着别人的面去指责人家的,这无疑打草惊蛇,犯了兵家之大忌!但他也不是没有心计和城府的人。他有头脑。这点他应该清楚、明白。但就目前的情形和表现来看,他似乎还不知道,似乎还欠一点火候,至少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的地步。因此那一刻,他怕侄儿气头上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以至把事情搞炸箍,他也便插了一句想替侄儿解围。事实上他也只是想转移一下他们的视线和目标而已,免得他们再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以至于坏了自己的大事!那时候,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想看他们背后究竟还有什么黑幕推手没有!
果不其然,覃日格就顺着梯玛叔的话说开了:
“叔呀,那你老就挑选个黄道吉日,看看什么时候下葬为好!现在大家都快忙糊涂了,也不晓得都该忙些什么!再说我大舅子又不在家,大恒又不争气,日娜又疯疯癫癫的,我岳母又一病不起,我不来招呼哪个又来招呼?”
“你说得也是!”覃望岳一边说,一边望了杨道士一眼,“你也来看个日子,如何?”
“还是日格兄弟说的对,我还是少插言的为好!”杨再复并不接茬,他还不至于傻到那个份上吧。
其实覃望岳这么客气一句,也并非真想叫杨道士去看什么日子不可,他只是想试探试探对方水的深浅而已。但见对方不肯接招,他也只好勾着手指头掐算了一气,然后对侄儿说:
“恐怕你大舅子赶回来,至少也得六七天时间,还是等到第九日再上山吧!那天是个黄道吉日,适宜下葬、动土!”
“这样也好!”覃日格点头,“我大舅子在外带兵,即使接到报信只怕他一时也赶不回来了,现在家里的几个都不争气,我想也只好等他回来了,免得人家背后说我闲话!我可不爱听!”
说罢,覃日格就叫来了向管家,叫他务必派一个可靠之人,立即去常德给他大舅子发报。毕竟这往返一趟就得三两日,一点耽误不得。随即他又问梯玛叔:“你老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覃望岳摇摇头,安慰地道:“你且放心,有向管家在,他会安排好一切的!你不用太着急!”
见如此,几个就各忙各的去了。
30.跳丧
那个时候,作为一个闲人、一个旁观者,杨再复不停地穿梭在梯玛们之间。他很是懵懂。因为他发现,梯玛们在亡家的神龛上挂起了梯玛神图,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叫“耶皮”。耶皮上共有11格,一共画有一百三十多个神像,有天、地、灵、神、火、水、山、鬼等神明,还有十二瘟头神。他知道,这是一个神秘而自由的国度,当年天主教和它无处不在的上帝都没法渗透进来,即便在中国大地盛行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也只在武陵山的边缘地带流行,最终没能深入到他们居住的核心领地,可见这个民族的信仰多么的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只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怎么瘟神也会上神图呢?难道这阴阳两界也可以超越吗?是不是还真有一个第三世界呢?然而这个可以超越一切的人,此时不是一般的凡人,也不是一般的神仙,她恰是一个疯子!
这疯子便是向日娜!这时候向日娜来了,即便她只是一个疯子,可她依然知道自己的阿巴已经乘鹤西去了。所以当她阿涅哭泣的时候,她也便哭开了。一样的伤心不已。但她的哭却像在唱,一如天籁之音娓娓道来——
唵吭——阿巴呀,我苦命的阿巴呀,儿女未曾报得养育恩,您却抛弃儿女离凡尘。儿女含悲来把魂来叫:魂啊魂,回来哟!
唵吭——……阿巴呀,您走到阴间有黑白两条路,黑路是魔鬼的路,请您别走黑路;白路是祖先的路,请您拣白路走。如果您的魂去了阴间,阴间有死路,则把死门关闭;阴间有祸路,则把祸路关闭……
唵吭——……阿巴呀,送您走的时候,别带儿女的魂走,您知道人间无儿孙之苦;也别带庄稼的魂走,您知道儿女饥饿之苦;也别带牛羊的魂走,您知道儿孙的贫穷之苦;您的祖先在前面,您的儿女只是送您走,而不会跟您走……唵吭——
……阿巴呀,如果您有权再改变自己的命运,猴月二十四日布谷鸟归来,儿女们最想您的时候,您就化身一只布谷鸟,有林在树上叫,无林在石上叫,见不到您的身子,让我们听到您的声音,也就满足了。
唵吭——……阿巴呀,您莫变成林中的老虎和天上的老鹰,人们一见着就会四处起吼声。您活着是好人,死了也有好魂……唵吭——
想不到一个疯子也有不疯的时候!
杨再复这么想。可是他想错了,这个疯子依然还是个疯子!这时候,在她哭过一阵之后,她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了,不仅脱下来了,还一件一件地朝他扔过来了。可把杨再复吓坏了。他还以为那疯子发现自己正是那个凶手呢。他于是赶紧回避,躲让,但他没有想到,向日娜会一直追撵着他,依旧一件一件地朝他抛扔衣服,甚至还把她贴身的红兜兜都只差扯下来了,好像要为她死去的阿巴报仇似的,直撵着他追打不放。而且她还一边追打一边在说胡话:
“你还我孩子!你个白虎精!你还我孩子!你个白虎精!”
她显然把杨再复当成那只白虎了。这不免有些奇怪,荒唐。
杨再复当然不是什么白虎,但是那天晚上他却装扮成了白虎,而且那块白布还是他从向日娜的房间里悄悄偷出来的呢。他担心自己暴露了目标!他心想:是不是她已经发现自己的踪迹了呢?还是她当自己就是那只叼走她儿子的白虎呢?他不敢肯定。幸好她只是一个疯子,要不然她一旦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自己还能逃出这里溪地界吗?不打个半死才怪呢!
他同时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幸好向大恒这时赶紧抱住了他姐,又抢下了他姐手上的衣服。杨再复这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简直狼狈之极。这时候只听得向大恒还在大声地嚷嚷:“端公啊端公啊,你都看见了,真真是白虎摄去了我姐的魂魄了呀,你就快把那白虎赶走了吧啊?我求求你了!我给你下跪难道还不成吗?”他“嗵——”地一声就跪下去了。
“大恒啊,现在还不是救你姐的时候,先把你阿巴送上了山再说吧啊?”覃望岳依然不为所动。“起来吧啊?你不要性急嘛,起来!快起来!你看你这么哭天哭地的,又像什么话?”
向大恒没有起来。他泪眼婆娑的,依旧呆呆地望着老梯玛,不肯起身。那个时候,杨再复已经知道了,在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老梯玛的话几乎就是“圣旨”,几乎没有人敢不听他的,甚至有些场合他的威望比老族长还高。但凡敬奉神灵、敬奉祖先之事,几乎都是他说了算。因此杨再复心想,如今自己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这里的半个神哩!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豁出去了。
这时候覃日格也赶过来了,他一把就将老婆抱进了内房。还让那些老婆子们好生看管,叫她们寸步不离,说如果再去丢人现眼老子就拿你们是问。杨再复便不敢靠近了。这时候,只见老梯玛覃望岳又化了一碗净水,他一边念叨一边蘸水画起了符,然后慢慢地朝着那房里轻轻洒去……水雾漫天漫地的飞舞起来,就像一层大雾罩子,瞬息之间就罩住了一切……而那个疯女人,这时也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睡了过去。
高手!高手!
杨再复不能不佩服老梯玛覃望岳法术的高强了,但他心想即使再高强的法术也挡不过子弹,子弹才是这个世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但是对于特工来说,有时候,武功甚至比武器更为管用,当彼此短兵相接的时候,谁的身手更敏捷谁就会赢得主动权,因此生死大都操纵在一瞬乃至一闪念之间!所以那时候杨再复依然没有把这个老梯玛放在眼里,虽然他也很佩服老梯玛,崇敬老梯玛,但那只不过是英雄惺惺相惜的一种心态而已。
他知道自己与这个老梯玛并非真正的朋友!他们依旧是敌人,你死我活的敌人!
但是那种心态却把他害苦了。那时他只差使自己失去了最基本最理智的判断——他以为这个老梯玛并不可怕。他还不知道对方的深浅。
大家如此折腾了一天,灵堂差不多已经布置停当了,各项事物都已安排得井然有序。向家大院已是一片萧瑟,一片肃穆。而傍晚的时候,院子里升起了几堆篝火。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噼啪有声。火在笑,客来到。这个时候路远的亲戚朋友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梯玛们就围着篝火开始轮流唱起了“撒尔嗬”——跳丧歌。牛皮大鼓于是敲了起来,牛角号于是吹了起来,乡民们便举着燃烧的油枞火把,踩着“叮咚”的节拍,一边跳一边跟着梯玛们唱开了:
人死饭甑开,
众人围拢来。
屋前一堆火,
打起丧鼓跳起来。
向族长走得好自在,
已经来到了阴阳界。
大伙赶来送一程呵,
哦呢,跳起撒忧尔嗬哩——
就这样,那一群人便围着这熊熊燃烧的火堆,时儿相对击掌,时儿绕背穿肘,时儿踮脚打旋,时儿扭肩擦背,或手之舞之,或足之蹈之,如醉如痴,似癫似狂。围观者也便附和起来了,于是你溜边,他含胸,我屈膝,一齐发出了雷鸣般的吆喝之声:“撒尔嗬,撒尔嗬!”而那头,那手,那脚,那肩,那臀,也便在大幅的扭曲中掀起了一阵阵旋风。看上去,那动作原始而古朴,那声腔粗犷而高亢,那声调抑扬而顿挫,整个场面哪还有一点哀伤的影子呢?根本就不像在送亡灵,仿佛只是对死亡的另一类歌唱。
杨再复这就闭上眼睛了,他开始浮想联翩。因为每当他面对故乡樱花缤纷的时候,他首先联想到的便是生命的脆弱与短暂,他首先萌生的便是消极悲观的怨世之情!可是这个民族呢,他们即便面对的是死亡、是危险,也是这么的淡定,这么的超然,这么的坦荡而无畏啊!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自由无量、天人合一的境界!无疑,这个事死如事生的民族,他们已将死亡看成了新生的开始!他们又是多么的乐观、多么的浪漫、多么的豪迈呵!难怪那些上了苏淞战场的土兵将士,当年即便面对倭寇的枪林弹雨,也敢勇往直前、视死如归了。那个时候,杨再复便感到自己的心灵再次受到了创伤,同时也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因为在他看来,死亡原本就是一种新生、一种复活、一种涅槃!那个时候,他也便加深了自己对他们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理解——那是挽歌而不是悲歌!只因那些人全都用的是土家语在唱,一开始他一句也听不懂,就只好请朱先生来给自己当翻译了,想以此感受这个隆重无比、豪放无比的丧葬气氛。可他即便虚心好学,也始终无法融入到这种氛围中去了,因此他便无法感受到那灵魂的飞升与飞跃、逍遥与自在了……但他的心灵这时还是被完全地震慑住了——他只觉得,这个民族已将瞬间化为了永恒,已将悲痛化为了力量!而且更让他不可想象的是,最后一个重要的环节居然是敬白虎——那一仪式,那一情景,简直比敬奉祖先的时候都还要神圣!
那个时候,只听得老梯玛覃望岳正在领唱:
开天有八方,
开地有四方,
开疆辟土有向王,
巴人后裔守稼穑,
哦呢,跳起撒忧尔嗬哩——
就这样唱了几天几夜,最后他们又唱起了“十梦白虎”。杨再复就再一次被震慑了,也再一次被激怒了。因为这个民族,已将白虎放在了顶礼膜拜的高度——跟天一样高的高度。他心想,如果这只白虎不除,那么自己就将永远无法摧毁这个民族的内核——白虎精神了!
他觉得这只白虎简直太可怕太可怕了。
因而他发现,那白虎既是自己的一个噩梦,也将是自己的一个劫数!因而那些天里,他几乎夜夜都梦见自己被白虎追赶,被白虎撕咬,被白虎吞噬……他精神恍惚,他痛苦不堪。一时间,他也便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与绝望。他想如果自己想要尽早地结束这一噩梦,惟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地拉向大恒下水!那时候他见向大恒进了房间,也便悄悄地跟了进去。但见四周无人,他也便附耳悄声地说道:
“你家的怪事太多了,我动了法术一看,发现这事都坏在一个人身上!”
“谁?”向大恒翻了一下白眼,问。
“我不好说得!”杨再复故弄玄虚,又卖起了关子。“我说得好就好,要是说得不好啊,你还不怪我一脑壳的包?”
“你只管说,我不怪你!”
“都是那个老梯玛在作怪!”说完,他便开始偷窥向大恒的表情了,看是否还有机可趁。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我们的老梯玛呀!不可!”向大恒断然否决了。
“可是你,你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呢?”杨再复继续怂恿道,“你讲他姓覃又不姓向,他老覃家出了事,又能不转嫁到外人身上吗?”见向大恒犹豫,他又说:“哼,就为了他老覃家不断后,他们不是把灾祸全都转嫁到你们向家头上来了吗?你再看你姐、你阿巴,还有你自己,不都出了大事吗?这是为什么呀?不正说明他们想要去保那个被白虎叼走的孩子吗?对于他们覃家人来说,你们向家人毕竟只是外人呀!”
这火就点起来了,向大恒的心里就恨恨的,牙根痒痒的了,他恨不能自己立马变成一只白虎,去吃了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可是在鼓了一阵闷气之后,他又像个猪尿包似的忽地漏气了,“这、这又如何是好?”
“我倒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是不好说得!”杨再复又开始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你说!只要是为我好,为我向家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全不怪你!一切后果我自负!”
“只怕你不敢啊,我说了也是白说!”
杨再复依旧在卖关子,他还想吊一下向大恒的胃口呢。因为他知道自己越是故作神秘,就越能让向大恒落入自己设计好的圈套中。而且他坚信猎人也有打盹和麻痹大意的时候。
果不其然,向大恒这时就像蒙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脸就绽成猪肝色了,乌紫紫的。他说:“我、我难道你还不相信么?”
“我相信!但你想过杀死白虎没有?”杨再复附耳下来,小心翼翼地说。
“杀……杀死白虎?”向大恒忽地怔住了,他张大着嘴巴,竟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梯玛不是说过么?”杨再复又怂恿起来,“他说白虎为害人间就得去赶!其实赶的意思不就是去杀么?这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老梯玛只叫去赶,没叫去杀呀!”向大恒吓得一脸铁青的,又连连摇头,感到十分地恐惧。他毕竟还没长那个狗胆!
“哎呀,其实赶和杀不就是一码事吗?”杨再复恨铁不成钢似的冷笑道,“古话不是说,无毒不丈夫吗?要想成大事者,就不可不使点手段!再说,如果你真的想当未来的族长,你就得做出一件惊人之举!哼,瞻前顾后,萎缩不前,优柔寡断,终究成不了大事!最终只能成为一个窝囊废!一只狗熊!”
“唉,你说的简直比唱的还好听!你想我也做得了族长吗?我做不了的!”向大恒不禁摇起了头来。“有我大哥在,他才是做族长的最好人选,我没有那个资格!即便想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想!”
怂包!杨再复在心里骂道。其实他也知道,向大恒是不好说得自己只是二房——那个汉族女人——那个青楼女子所生!毕竟他大哥如今还健在。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他便假装失望地道:“看来,我是白说了!”说完,他便拂袖而去。不再理他。
没承想沉默了一夜之后,向大恒居然找上门来了。他见四周无人,也便附耳悄声地对杨再复道:
“我也想过了,即使我们敢去杀白虎,又能成功么?把握太小了!”
“你讲怎么就不能成功呢?”杨再复暗自欣喜不已,又赶紧怂恿道,“你想除了我俩不是还有你们向家峒人么?那些青年人加起来怕不下百十来个吧?他们个个功夫了得,怎么就对付不了一只白虎呢?而且还有那么多火铳、那么多铁砂子,怎么就怕了一只老虎?只是这事得保密,不能让老梯玛知道了,他可不想让你们去杀什么白虎!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没有一点私心呢?”
“不可!”向大恒断然拒绝,“向家人毕竟也不全都听我的,这么重大的事除非老族长发话,不然他们谁也不敢跟我走!”
“可你阿巴是老族长,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就不能行使一回老族长的权力呢?”杨再复为难起来。他着实没有想到他们家族的组织居然还这么严密,如此看来,也只能趁热打铁,再烧一把火了,至于成与不成都他妈的全靠天意了。也罢!
“你想想,我还有叔叔和爷爷辈,现在还轮得上我说话吗?”向大恒摇了摇头,“要干,也只能我两个悄悄地去干!”
“就我们两个?是不是太危险了点啊?”杨再复很担心,但他不是怕死,他怕到头来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那样不值!
“你怕了?”向大恒不无讥讽地哼哼一声,冷笑起来。
“我不是怕,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找一个更恰当的时机!”
“以我看,等他们做法事的时候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说完,向大恒阴阴地一笑,就赶紧守灵去了。
31.阴弹
那天晚上,当老梯玛覃望岳开始做“解结”的法事的时候,阿黑不见孝子向大恒在场,就叫唤起来了。覃日格踢了它一脚,示意阿黑安静。可阿黑就是安静不了,它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出什么大事,于是又吠叫起来。这时候,老梯玛覃望岳听懂了阿黑的意思,他便赶紧化了一碗净水,在灵堂一洒,就什么都看见了。
那时候孝子向大恒带着杨道士和几个向家子弟,正悄悄地向白虎山靠近。当他们快要摸到洞口的时候,突然一齐点燃了火把,朝洞中扔去。其实那时候,白虎早就发现他们了,可白虎一口只能叼走一个孩子呵,其他几个孩子又该怎么办?白虎就徘徊起来、犹豫起来了,它总是拿不定主意,不想那群人就悄悄地摸上来了……眼见快来不及了,白虎只得一口叼住了小虎生,纵身一跃,就从火焰上飞出去了,身后同时传来一排排嘹亮的声响,“叭叭叭”,十几杆火铳一齐朝它开火了。可是,白虎一闪就不见了;待他们回过神来时,白虎已经伫立在对面的老鹰尖嘴上了。
天啦!那群人见一时杀不了白虎,一个个都吓得一脸铁青的,赶紧跪下地,开始不停地磕起头来,想要乞求祖先之灵的宽恕与原谅。那头磕得山响。可是杨再复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大声地嚷起来,好像在叫大家起来!快起来!说白虎有什么好怕的?它娘的不是就是一只老虎、一头野兽么?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是大家跪在地上依旧瑟瑟发抖,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都使劲地磕着响头,向着苍天和白虎忏悔。而那个东洋人,这时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呢,他一手提刀,将手一挥,就第一个钻进了洞去。向大恒也跟了进去。隐隐约约,但见那两只小老虎崽,正哼哼唧唧的,在瑟瑟地发抖。
杨再复一见,简直喜不自禁了,便哈哈地大笑起来。天啦!只见他手起刀落,提刀就砍……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的刀锋快要落下的一刹那间,只见老梯玛覃望岳早已念动了咒语:“隔山叫,隔山应!隔水叫,隔水应!着!”一枚阴弹子就飞了过去,快如闪电。这时,只见那个鬼道士的屠刀“当——”地一声,应声落地……那鬼道士一怔,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拾起屠刀又要砍!但见老梯玛又是一枚阴弹子发去,又正中那个鬼道士的手腕,那屠刀又“哐当”一声,再次应声而落……
“阴、阴弹子!”
向大恒大叫一声,赶紧跪下地,也不停地磕起头来。他知道功夫高强的老梯玛,不仅有着过硬的火功、轻功,还有着一个绝招——阴功呢。此时此刻,他知道老梯玛覃望岳使的就是阴功——绝招——发阴弹子。这是一种看不见的隐形武器,但它却有着极大的远程杀伤力——每当老梯玛发弹之后,就可以隔山山让、隔水水让,无论什么邪神野鬼,凶神恶煞,魑魅魍魉,都会被打得溜溜地转,生生地痛,嗷嗷地叫;如若中的是白虎阴弹,如若不向老梯玛赶紧下跪、求饶、磕头、忏悔,那么老梯玛就不会收了那阴弹子,那么被打之人神鬼怪的肚子就会翻江倒海,长痛不已,不治而亡。
这是什么神功?这功夫了得!阿黑不禁暗暗地惊叹起来。它不仅再一次大开了眼界、也大饱了眼福。
这时候杨再复连中两枚阴弹子,又如何受得了呢?他当即抱着奇痛无比的肚子,就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喊爹叫娘的了,就像孙大圣突然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时痛得他额头上冒出了一串串汗珠子,那汗珠子简直比黄豆子还要大、还要亮,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往下掉呢。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直喊“大恒救我!大恒救我!”
可是向大恒摇着头,却无奈地说:“你中了老梯玛的阴弹子了,你只有向老梯玛认错——忏悔,他才会饶了你的!”
正好这时覃月格赶到了。她来得正是时候,她赶紧跑上前去,一把死死地抱住那两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虎崽。她想,到时候再用这两只小虎崽换回自己的侄儿,好让大嫂尽快恢复神志,也让自己尽快地解脱出来!
这时候杨再复终于知道老梯玛的厉害了,他几乎想也没想,抱着奇痛无比的肚子就朝向家峒飞奔而来了。他一进灵堂,便长跪下地,磕着响头,向老梯玛忏悔起来:
“弟子不知天高地厚,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师傅饶过弟子——弟子知罪了!”
“谁是你师傅?”覃望岳鼻子一哼,冷冷地道,“本师从不收心存歹念之徒!何况你还是一个外族之人哩!”
“罪人请求大师开恩!我将改邪归正、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杨再复再次磕起了响头。一片山响。这时候阿黑也赶了过来,它一口就逮住了他的道袍,想将他的道袍撕烂,替主人出一口恶气,也让他出一出卵丑。谁知覃日格却朝它大喝一声:“阿黑,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阿黑也搞不明白了,它只得丢下那个破道士,摇着尾巴来到了主人跟前。它想求得主人的赞赏,可主人却狠狠地瞪了它一眼,怪它多事!阿黑就纳闷起来了,心想:主人一定是以为自己抢了他的风头了?可这时,老梯玛覃望岳却捏着胡须,又语重心长地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是你的东西,你生会带来死会带去;如若不是你的东西,即使你吃进了肚子里,你也要屙出来的!所以,你只要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了你!”
“请大师明示,莫说两件,一万件罪人也都答应的!”杨再复痛得一脸煞白,汗流如雨,嘴唇发乌,哪还敢有不从之理?
“第一,你再不许妄生杀白虎之念!第二,你不许再踏入里溪半步!你能做得到吗?”覃望岳凛然地问道。
“罪人做得到!”他满口答应。
“你且去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们再看到你!”覃望岳指着东方,“你只要过了里溪地界,自然就不会痛了。你且去吧!”
“不可!”话音未落,覃望川忽地站了出来,喝道。
又有好戏看了!大家都朝那边望去。其实在此之前,覃望川还从未反对过老梯玛的决定呢,不知道他今天又是怎么的了?难道他也想挑战一下神权吗?还是他觉得向国泰之死原本就与这个鬼道士有关呢?事实上在结果尚未出来、真相尚未明朗之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阿黑又一眼望过去,但见那个鬼道士的眼睛又忽地发亮了、发绿了,好像还闪动着一缕缕凶光呢。阿黑这就吠叫起来。杨再复于是瞪了它一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阿黑就赶紧避开了。它怕中流毒。其实阿黑知道,无论怎么说,自己也只是一条狗,猎狗,他们毕竟是人类,人类毕竟与它们动物不同。所以他们人类的事,只有他们人类自己去解决,与我们狗类无关!
可是老梯玛覃望岳依旧坚持自己的决定,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古话不是讲,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姑且放他一马,如果他的灵魂还可以救赎的话,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那个时候,他依然怀着一种虔诚的博爱的悲悯的情怀,希望老族长不要干涉自己的决定!
“这也太便宜他了!”覃望川一脸的怒气,竟拂袖而去。
鸦雀无声。这时候阿黑又发现,那个鬼道士忽地舒了一口大气,然后又暗自庆幸起来了。它又朝着那鬼道士“汪汪”了两声。它想再次提醒老梯玛注意。可是老梯玛这次没再理会它。他只是微微一笑,道:
“你且去吧!但愿上天能够宽恕你,你这个有罪的灵魂!”
“是!小人遵命!”
杨再复赶紧爬了起来。待谢过之后,他便亟亟地收拾行囊,抱着奇痛无比的肚子,一路踉跄着去了。
“汪,汪汪!”阿黑依旧不甘心,它朝着杨道士远去的背影又尖尖地吠了起来。
一只苍鹰在天空飞,黄昏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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