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图腾-龙穴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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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悬挂白虎旗,案头端放土王印。

    打马来封宫廷上,双膝跪拜白虎神。

    ——土家扬琴唱词

    32.营救

    白虎叼着小虎生从火焰上飞过时,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了,它感到孩子们在火铳的扫射之下,早已被打成肉泥了。它的泪水顿时噙满了眼眶。那个时候,白虎尚不知孩子们是死是活,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被抱走,而不敢上前一步。

    那一刻,是白虎有生以来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它觉得天旋地转,风雷无声,电闪无色……它已经没有哭泣和追赶的勇气了。即便在人们离开以后,它也没有立马返回洞穴。那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它跑进了大巴山,躲进了巴岩洞,它思想着该如何去营救自己的孩子,哪怕只能见到它们的尸骨,也将在所不惜!

    为了不留下任何遗憾,那天,白虎捕获了一只羚羊并饱餐一顿之后,待养足了精神,又喂足了虎生的奶,就准备出发了。夜里,月色淡淡的,有几分清冷,有几分朦胧,满眼里都是苍山的轮廓。世界一片墨黛。似乎更增添了它内心的沉重,但它还是毅然决然地朝着大青山一路小跑而去。它来到了千丈崖,它伫立在那里,闻着扑鼻的芳香,俯瞰着山下的覃家大院,寻找着自己的孩子。昏黄的灯影里,只见那个疯女人——向日娜,正在给她的女儿喂奶。白虎知道,那是一个母亲本能的情怀。那情怀不独人类有,它们动物也有。而喂奶过后,疯女人向日娜又抱起一只嗷嗷待乳的小虎崽,把奶头塞进了虎崽的嘴里,可小虎崽挣扎了几下,却没有吸吮,它似乎不敢去闻那气味。那气味很陌生。但是那一刻,白虎只差跳起来了,它心想,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呀,它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呀!它便泪如泉涌了。

    可就在这时,白虎又发现,疯女人正轻轻地拍打着小虎崽的头呢,她嘴巴翕动着,好像在骂。白虎又心痛起来了。但不一会儿,那个疯女人就不再打了,也不再骂了,她又继续给小虎崽喂奶。这次小虎崽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再挣扎了,它似乎也感到饿了,它也学乖了,最终埋头吸吮起来。一会儿,还不待小虎崽吃饱,那个疯女人就将奶嘴抽去了。

    白虎只差叫了起来。它心想,那个女人也太可恶了,怎么那么吝啬呢?不就一点奶水么?那时候它的奶子鼓鼓的,大大的,圆圆的,很是饱满,还不时地胀得生痛呢。它多想跑下山去给孩子们喂喂奶啊,可是它不敢。那时候,那个疯女人又抱起了另一只小虎崽,又开始给小虎崽喂奶了。一样的慈祥,一样的细心,一样的安然。啊啊,白虎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啊啊,我的孩子都还好好地活着呀!啊啊,人类并没有伤害它们呀!

    那一刻,白虎好不开心呀,它的泪水又涌出来了。可是仔细一想,白虎又立马怀疑起来了,心想那些人,是不是想把孩子们养大了再去屠宰呢?它想不明白。但它不能不想。这个时候,白虎又想起了当年覃日格屠杀孩子时的情景,它又倍生胆寒,不寒而栗了。那个时候,狗叫声又响了起来,那些人拿着火铳都亟亟地赶了出去。白虎就知道,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这里依然还有危险!

    它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它思想了一夜。

    它觉得不管人类是什么动机,什么目的,自己也要想方设法把孩子们营救出来!

    于是第二天,白虎又出洞了。天刚微明,正赶上人们送向家峒的老族长——向国泰的灵柩上山。白虎老远老远地跟着,望着,不敢太靠近了。它不想再惹麻烦!

    起灵了,火铳响了起来,牛角号吹了起来,炮竹炸了起来。孝子们顿时哭声大作。这时候他们一个接一个,举着火把,在前引路。梯玛们则挥动旌幡、念动咒语,一路吟唱着送葬之歌。钱纸在漫天地抛洒,炮竹在漫天地飞舞……世界一片肃穆和萧瑟。这时候,他们朝着大青山脚渐渐地逼近了。那是向家的祖坟地——向氏祖先灵魂的栖所。老远望去,但见隆起的山冈上,高高低低的坟茔,前前后后,一排排,层层叠叠、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就仿佛镶嵌在大地之上的黑白棋子。其实白虎知道,人死了,即便灵魂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国度,也依然自由自在地漂浮在阳世的上空。其实早在秦楚灭巴之后,向氏祖先就迁徙到这里了,埋葬在这里了,屈指算来,都已经有大几千年的历史了。

    这时候天完全亮了。

    井已挖好。老梯玛覃望岳宰了一只雄鸡,沿着井边洒上硫磺和鸡血之后,便开始退煞、轻扫魂影了。时辰已到,准备下井了。按说下井喊魂的应该是向家长子,可是向家长子却没有回来,说是到上海、南京抗倭去了。理所当然,二公子向大恒便接替了长子的职责,拿起锄头,站在阿巴的棺木上,挖一锄喊一声:“阿巴啊,您老走好!”他一连挖了三锄喊了三声。老梯玛覃望岳就唱起了下井歌,于是火铳、牛角号、炮竹又一齐响了起来,孝子们又开始哭声大作。

    人们就开始垒坟了。

    这是一个机会,白虎忽然想起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寨子里的男人们都出来了,寨子里应该是空虚的。白虎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它想去营救自己的孩子!事实上它不是去伤害人类,因为这一带,它能闻得见先祖遗传下来的气息,那气息与向氏家族散发的气息几乎一模一样。你想它们脐带相连、血脉相承,它又怎的会去伤害他们呢?但是白虎也不容许他们伤害自己——这也是它不想与人类为敌的又一个原因。

    现在,白虎沐浴着晨曦跑得飞快,它沿着那条山脊顺风而下,几乎在飞。那个时候,它感到孩子们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传来,随着里溪的水波悠悠而至。它就知道,孩子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都还在覃家峒,都还没有被转移出去。

    山风在吹。白虎加快了步伐,不过半个时辰,它就来到了覃家峒。其实白虎知道,老族长覃望川家的后门在哪里,上次它叼走小虎生的时候,就是从那道后门进入大院的。现在它又想走后门,可那道后门已经被石头堵住了,它再也穿不过去了。想不到人类真是狡猾啊,他们也知道亡羊补牢,防范于未然。无奈,白虎只好准备从墙上翻过去了。但是围墙太高了,它就地飞不上去,又该怎么办呢?自然前门是不能走的,那里有人进进出出,最容易被发现了,而且还有猎狗们死死地把守着。幸好,那天猎狗们大多不在了,都参加葬礼去了。对于白虎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机会,它不想错过。可是门堵死了,又该从哪儿进去呢?抬头一望,但见老族长家窨子屋的东边,还有一栋冲天楼与之紧紧相连,仅有一墙之隔;看上去,从那楼上似乎可以直接跳到族长家的墙脊上;而那栋冲天楼又正好连着山崖,从山崖上一跃就跃上去了。这是天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虎于是掉转头,便风也似的爬了上去。

    落花无声。白虎匍匐着,一步步地前行,仿佛隐藏在万花丛中;一阵阵花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花海。但白虎却不为所动,那时候它的心中只有孩子,它的心在疼。来到了山崖上,白虎伫立着并观望了一阵子,感觉似乎并没什么危险,它便轻轻地一跃,就跃上屋顶去了。可是谁又知道呢,那冲天楼居然是一栋瓦屋,它的身子即便再轻盈,它的动作即便再敏捷,可因为自身的重量,当它跃过去的时候,还是无意中弄出了细微的声响。一只猎狗就听见了,就朝天狂吠起来了。那时候,一寨子都回荡着那只猎狗凄厉的叫声,仿佛几十只天狗在对天齐吠。而白虎见自己暴露了目标,也就不再管那么多了,一溜烟,它就蹿上了覃家的墙脊,然后朝着覃日格的卧房飞奔而去。只几步,白虎就飞上了东边的阁楼,可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很显然,孩子的气息是从覃月格的闺房里传出来的。于是它掉转头,又赶紧朝着西边飞奔而去。

    西边是一栋闺楼。

    闺楼里面摆放着一架织机,内壁的四周还挂满了土家织锦——西兰卡普。然而白虎来不及细看,它一步就飞了上去。落地无声。但见月格姑娘正伏在一张摇床上,正呼呼地鼾睡。她显然太劳累太劳累了,白虎来了也居然不知。而虎崽们就卧在那摇床里,跟小虎妹挤着那一个小小的被窝,都在呼呼地酣睡,睡得很是香甜。白虎就奇怪了,它想不明白,它们怎么都这么安静呢?它便轻脚轻手地走了过去,仿佛踩在枯叶上,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

    “天助我也!”白虎这时望了望、嗅了嗅,它觉得孩子们都在均匀地呼吸,仿佛正在梦乡。很显然,它们都不曾受到任何的恐吓与伤害,它们依旧完好如初。但是让白虎始终弄不明白的是,人们怎么就没吃了它们呢?怎么还把它们喂得这么肥肥胖胖、香香甜甜的呢?而且还让它们与小虎妹安详地睡在一起?他们究竟是想干什么呢?是想引诱我前来吗?可是他们的伏兵呢?

    白虎想不明白,它茫然起来了。

    它又开始观望。那时候似乎除了狗叫声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异常的响动。哦哦,我知道了,白虎心想,也许人类不想再与自己为敌了,毕竟他们祖先的魂魄化成了白虎,那魂魄不就附着在自己的身上么?哦哦,我明白了,还因为那个小虎妹,她呼吸的不正是小虎崽的气息吗?哦哦,它们的命真是好呵,居然遇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好人,可以与人类安然、和平、和谐地相处,可是我却不能啊,虽然我是他们祖先灵魂的化身,可我毕竟还是一只嗜血成性的野兽,我又怎么能与他们安然、和平、和谐地相处呢?

    那时候白虎既感到庆幸,又深感茫然。它便不知进退了。可就在这时,狗叫声已经渐渐地逼近了。它心想,我是该逃呢?还是该拼呢?它又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它又望了望那摇窠,望了望覃月格,心想她怎么还不醒呢?这就走了过去。

    33.梦境

    覃月格在梦中遨游。

    她梦见自己飘进了白虎洞中。

    她看见白虎妈妈在照看那两只小虎崽,在给小虎崽喂奶。没承想,一眨眼那两只小虎崽竟变成了她的侄儿和侄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定睛一看,又发现侄儿和侄女正在和虎崽们嬉戏玩耍呢。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人兽之分、人兽之别。

    她就飘落在地。她去抚摩那只白虎。白虎很温驯。它回过头来,开始舔她的手,舔她的脸,舔她的耳朵和鼻子。那感觉痒痒的,舒服极了。覃月格想笑,但是她没有笑出声来。

    接着她发现,那个小冤家,那个向大恒也飘进洞中来了。忽然间,他摇身一变,也变成了一只小白虎。这时他走上前来,一边抚摩着她,一边亲吻着她……她心旌摇荡。她于是傻傻地问,你怎么也变成一只白虎了呢?向大恒说,我想吃了你啊!她说,有你这么吃人的吗?你这也叫吃啊?向大恒说,这怎么不叫吃呢?我咬你的嘴唇,咬你的鼻子,咬你的舌条,咬你的耳朵,咬你的眼睛,咬你的奶子,咬你的奶嘴,咬你的胸脯,还咬你的肚脐……我这不是在吃你吗?嘻嘻,她说,你骗人呢!你这也叫吃呀?你这叫吻呢!嘻嘻。向大恒说,我们老虎才不晓得什么叫吻呢!她说,就是舌头绞着舌头呀!向大恒说,舌头绞着舌头,还出得了气吗?不憋死人才怪哩!傻瓜,她说,你装什么蒜哩!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哩!哦哦,向大恒就笑了,他说,你一提醒我就知道了!我就是要吻你!我吻死你!然后他就从她的额头开始吻,一直吻到她脚尖,最后又吻遍了她全身……真是羞死人了!

    她于是伸开手去——

    咦!那是什么呢?不小心竟摸着了白虎。摸着了它的胡须和鼻子。是的,没错,她轻柔地抚摩着,一遍又一遍,她是多么开心呀。那感觉软软的,细细的,长长的,滑滑的,就像在触摸一根根银针,像是花针一样的银针。她觉得自己正坐在织机前,正在捻丝拉线,正在织着一床虎毯。而白虎正是她的模特。

    她想把这虎毯送给自己的情郎——向大恒。

    她织着织着,忽然间,一个白发婆婆就飘进屋来,她一边夸月格的织锦织得好,又一边说,只可惜织的不是白果花儿。

    月格说,我又没有见过白果花儿,你叫我如何去织它呢?

    婆婆说,白果开花的时候你不知觉,它寅时开花卯时落。

    月格说,那我也要织一床白果花儿,只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它。

    婆婆说,你家后院不是有棵白果树么,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它呢?

    她这就去了自家的后院,开始在白果树下等,一心只想那白果树早点儿开花。这时候,凉风吹拂过来,白云飘浮起来,月亮在走,公鸡在啼,她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就这样,白果花开过了她也没能知觉。于是,她天天晚上都在白果树下去等,她等呀望呀,望呀等呀,凉风又吹过了树梢头,月亮又由圆变缺了,可是树子上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想不明白。可等她刚刚一闭上眼睛,白果花又开过了。而那个时候,她还在梦中不停地织着那床虎毯呢,她边织边唱:

    正月织的火把花,

    二月织的通草花,

    三月织的映山红,

    四月织的汁儿根花,

    五月织的龙船花,

    六月七月八九月,

    我只想织朵白果花!

    月格就这么温柔地触摸着白虎,开始浮想联翩了。那时候她发现,那只虎爪又忽地变成了一只人手。那是向大恒的手。那只手又悄悄地,忽然摸进了她的内衣,就摸着她的小乳房了;随即,那只手又慢慢地摸了下去,一直摸到她长满水草的地方……那里有一弯月牙儿,哦哦,不不,那不是月牙,而是一湾温泉,一湾甜甜的温泉哩……就这样,她梦幻着,憧憬着,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了梦幻般的快感。哦哦,那又是怎样的逍遥、怎样的虚幻和缥缈啊!

    哦哦,我真的还在梦中吗?

    她不知道。可是,当她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她还真是望见了那只白虎了呢。白虎也正呆呆地望着她呢。

    哦哦,是狗在叫。是那些可恶的猎狗在叫。你看你看,它们都在叫些什么呢?你看你看,它们这么一叫,就把我的客人吓跑了。啊啊,我这又是在哪里呢?

    月格依旧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她这就听见有人在喊了。啊啊,我真的还在梦游吗?啊啊,我真是梦见了白虎吗?她怀疑着,犹豫着。她心想,那次要是自己不在,兴许这两只小虎崽早就被他们宰杀了。她想他们这不是在作天孽吗?那年,要不是他们枪杀了那三只小虎崽,白虎妈妈又会咬死那三个小孩吗?他们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呢?难道还想去犯同样的错误吗?

    “杀了它!杀了它!”那些人还在高声地呼喊着。

    可他们还想干嘛呢?猛地一惊,月格就被惊醒过来了。

    34.诀别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姑娘真胆大,她不仅摸我的脸和鼻子,还敢捋我的鼻孔和胡须呢!老虎的胡须也是能够随便摸的么?但看她的样子,好像还在做梦哩,可她都梦见了什么呢?

    白虎当然不知道,它只有一脑海的疑问。

    但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白虎几乎只差失去判断力了,它觉得自己好像也开始做梦了。哦哦,不不,我这不是在做梦,我是前来营救我的孩子的,我的孩子都还在摇篮里酣睡着呢。白虎在想,自己可不能因为她的抚摩,而忘了自己的正事。办正事要紧!

    这时候白虎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它觉得她的周身正散发着一股奇异而淡雅的气味。那是体香,麝香一样的体香。其实在它的脑海里,早就储存着这样的记忆了,它知道这体香是能够迷人心魂的。其实它还知道,这记忆也是遗传下来与生俱来的;这就是白果花的记忆——织女星的记忆。传说中,那个名叫西兰的姑娘,她是一位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美丽、多么勇敢的织女姑娘啊。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她望着那些正在夜间开放、又在夜间凋零的白果花儿,感到它就像梦幻一样的洁白。于是她便用自己灵巧的双手织出了世界上最最美丽的花朵——白果花。而那床西兰卡普,就是她织就的织锦。因而这白果花般的体香只有西兰姑娘的身上才有、才会散发……如此看来,这个月格姑娘,她就是西兰姑娘的灵魂再度转世了?啊啊,这又是怎样的一个传说和奇迹呢!这不正说明,这是上天要求自己好好地去护佑她、辅佐她么?白虎这样想。它仿佛觉得,自己真是遇见织女娘娘(姑姑)了呢。

    可不待白虎深想,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的狗吠声就传进了它的耳鼓。白虎本能地意识到,这里很危险,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可当它环顾四周一眼,它又犯难了:自己叼还是不叼呢?如果叼,自己又该叼谁呢?白虎又踌躇起来、犹豫起来。这时候,人们闹腾着已经渐渐地逼近了院子,院子里的人已经高声喊开了:“白虎进了月格小姐的闺房了,它在吃月格小姐啊!”想不到,这些可恶的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啊!白虎也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不是在做梦,白虎完全清醒过来,它赶紧跃出窗外,跃上了墙脊,然后从两丈多高的墙脊上跳了下去。刚下地,只听得那些人还在喊:“啊啊,小姐没事!小姐没事!”他们又欢呼起来了。

    天光大亮。白虎几个腾越就跃上了千丈崖。但它却没有马上离开,它依旧喘着粗气,蹲在那里,久久地俯瞰着山下。山下是一片狗吠声,和一片人的鼎沸之声。那时候,依旧梦寐不知的月格姑娘,忽地抱起一只小虎崽出来了。她站在院中,高高地举着那只小虎崽,想让白虎细细地看。白虎知道,她是想告诉自己,他们并没有伤害它的孩子,想让它放心。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紧接着,她又让一个保姆——那个叫莲花的女人,赶紧进屋拿来了一个竹筒筒和一个奶瓶,立即将那奶嘴塞进了小虎崽的嘴里。小虎崽就吸吮了起来。它吸着,快乐而又无忧无虑地吸着……

    白虎看得呆了。它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细心、多么善良的姑娘呀,只要有她在,它想人们就不会去伤害它的孩子了。它坚信。于是又“噢呜”了一声。它在轻轻地问候。它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涌出来了。

    山风在吹。白虎忽地被风吹醒了。它知道,人类其实并不想与自己为敌的,人类或许只想与自己和平、友好地相处。是的是的,理解万岁!白虎也开始理解人类了。那时候,它终于开始良心发现。它也想去学它的母亲,哪怕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好自己的孩子!而要保全自己的孩子,如今惟一的办法就是:送小虎生回去,——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把孩子们都赎回来!这么一想,白虎就轻松起来了、欣慰起来了。那时候,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快乐和自豪。它立即转身而去。

    三天以后,白虎去送小虎生了。虽然那时候它依旧舍不得小虎生走,但它更加思念自己的孩子呵。它知道人兽有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它想,如今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去用小虎生换回自己的小虎崽!那一天,天刚微明,它就把小虎生摇醒了。轻轻地摇醒了。它要给小虎生再喂最后一次奶。自然小虎生不会知道,这将会是一次诀别。他只是惺忪着眼,懵懂地打了一个滚,又打了个哈欠,他又想入睡了。白虎这就舔了又舔他裸露的身子,将他彻底地舔醒过来了。可是小虎生依旧张望着,不明所以。白虎苦笑了一下,它知道小虎生还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它又开始给他喂奶。它的奶水实在太多了,小虎生一个人根本吃不了,有时候它的奶子就胀得生痛。这样的时候,白虎就会更加思念自己的孩子。因而现在,它要饱饱地再喂小虎生一顿奶,要让他再吃一个饱。

    小虎生就拼命地吸吮起来……

    “啊孩子!吸吧吸吧吸吧!”白虎在心里呼喊着,也在内心里安慰着自己。它的心在疼。

    那时候小虎生还只能爬动,不能跑,但他却爬得飞快,他就像一只小老虎,他爬着,口里还在不断地发出“噢呜”之声。而且他还能听懂老虎家族的语言。只是这么远的路程,白虎又怎么忍心让他爬回去呢?它于心不忍啊!于是,它只好将小虎生轻轻地叼上,然后毅然决然地冲出洞穴……但是,现在白虎却不能飞跑了,怕伤着了孩子、惊着了孩子。它只能小心翼翼地小跑着而去。三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覃家峒,来到了千丈崖。白虎伫立着。这时一股股浓郁的花香又从山崖下飘浮上来,那花香淡淡的,悠悠的,甜蜜而幽雅,芳香而馥郁。好像已经没有任何火药味了。这时候,它放下了小虎生,深情而又果敢地,朝着山下呼喊了起来:

    “噢——呜——!”

    “噢——呜——!”山鸣谷应。

    这时猎狗们又吠叫开来了。覃家峒的人就赶了出来,全都赶了出来。只见山崖之上,那只白虎不时地叼起小虎生,又放下小虎生,正不断地朝着山下呼嚎。它声嘶力竭的,如是几次。仿佛在问:“你们都听懂了吗?”

    35.换崽

    覃日格惊讶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孩子果真还在,白虎并没有吃了他,他还好好地活着哩。

    可是覃日格不知白虎站在那里,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样子威胁不像威胁,示威不像示威,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幸好,他妹子覃月格这时把虎崽抱了出来,他想幸好他们先前没有再去伤害虎崽,要不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如今又该怎么办呢?覃日格的脑海依旧一片空白。这时候他拿着火铳,颤抖地问阿巴:“阿巴呀,您得想个办法呀!”

    覃望川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你还不赶紧去找你梯玛叔来,兴许只有他才有办法!”

    可那时,向日娜却哭喊起来了,她朝着山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看她那声嘶力竭、疯疯癫癫、要死要活的样子,叫人好不心焦!最后,她磕着磕着就哭喊起来了:

    “我的崽啊!我的崽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那哭喊声惊得人撕心裂肺,直叫人陪着落泪!

    但覃日格却再也顾不得向日娜了,他径直跑去了梯玛叔覃望岳家。那时候覃望岳正在白虎堂的神龛前上香,正在轻轻地念动咒语。烟雾缭绕中,但见梯玛叔身似虎形,飘若幽灵,在虎头骨的骷髅中腾挪、闪跃,他时起时伏,时隐时现,渐渐地化成了一缕云烟,升腾而去。他的眼神就看花了。他想那些飘飘渺渺、忽闪忽现的,究竟是梯玛叔的灵魂呢?还是白虎的灵魂呢?他弄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当二者合二为一的时候,梯玛叔就可以上入天堂、下入地狱了。其实那时候,覃望岳正在为向日娜招魂,他已经下到阴司里去了,他已经将向日娜的魂魄取回来了。而就在他快要赶回阳间路来的时候,恰巧被覃日格发现了。

    覃日格立马收住了脚步。

    他不敢放肆!他只得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槛外,耐心地等待着。他生怕惊散了老婆日娜的幽魂。这样大约过了片刻,覃望岳又悠悠地回来了,他又蜕去了虎形、恢复了人形,再一次回到了阳间。一脸红光。这时候他才对覃日格说:

    “你个小兔崽子,还愣着干嘛呀?还不快去接小虎生回来呀!”

    “我……我能成吗?”覃日格杀过虎崽,他不敢去接近那白虎,他怕自己遭到白虎的报复,他还不想死哩!

    “你自然去不得的!你让月格和日娜去!”覃望岳说,“白虎不会伤害她们的,她们今生今世有缘!”

    覃日格微喏一声,这就赶回家去了。一回来,他就发现日娜的疯癫病一下子好多了:她脸上不仅有了神采,也有了红光,就连眼珠子也开始发亮了。她好像又回过神来了。他甚觉奇怪。但他却没有深想,只道:

    “月格啊,你快抱了虎崽去,把你侄儿换回来呀!”

    月格这时正望着山崖上的那团白光,似乎犹豫了一下。她没有动。覃日格心想,难道月格也不敢去吗?难道她也害怕白虎吗?然而,为了儿子的平安,他只好鼓励妹子了:

    “月格啊,不要紧的,梯玛叔说了,他说你们今生今世有缘,白虎不会伤害你们的!你就和你嫂子赶紧去吧啊?”

    覃月格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依然愣在那里,久久地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二屁的老婆莲花轻轻地说道:“要不,我和月格去?”

    “你?”覃日格表示怀疑,但他想不到,这个被自己日过睡过的女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量与气魄,真是难能可贵啊!

    “这没有你的事!”月格好像被莲花的话刺激了一下,便冲她冷冷地说了一句。

    “走吧!”没想到向日娜这时反倒清醒了过来,她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神志。也或许是因为救子心切,还没待大家反应过来,她就从二屁老婆莲花的手里抢过了那只小虎崽,转身走开了。她似乎什么也不再顾忌了。这时候,月格也抱着另一只小虎崽,便扭秧歌似的跟了上去。

    覃日格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时候他的心儿都快跳出来了。但他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他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栗,灵魂好像就快要飞出来了……就像一匹鸡毛。

    这时候她们爬了小半天,终于爬上了千丈崖。覃日格就躲在悬崖下,从那个豁口偷偷地窥视着前方。而白虎见到她们以后,反倒退出了两丈开外。它想与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可是,覃日格却不知白虎这样做,到底是在警惕人类呢,还是在自我谦让呢?他说不清楚。没承想,这时候向日娜一见到自己久违的儿子,不待放下手中的小虎崽,就一步飞上了前去。她似乎什么也不管了。她一把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孩子,居然失声地大喊大叫起来:

    “我的崽啊!我的崽啊!你、你还好吗?你都想死阿涅了呀!”

    那一刻,他们的儿子——那个小虎生,大睁着眼睛,眼珠子还在骨碌碌地打转,身子还在瑟瑟地发抖,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想要飘落下去——他还当他阿涅是一个陌生人呢。所以,当他一被阿涅抱起来的时候,他就挣扎开了,同时嘴里还在不断地发出老虎的“噢呜”之声。

    “天啦!”覃日格就在心里呼喊起来了:“他、他真的变成了一只小老虎了吗?”那个时候,只见向日娜紧紧地抱着儿子,亲着,吻着,她又哪里肯放?可一阵之后,她泪眼婆娑的,二话不说,抱起儿子就走!可月格呆呆地望着嫂子远去的背影,竟傻傻地说不出话来了。

    覃日格见状,心都只差提到嗓门眼来了,他只得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呼喊着:“月格呀,快跑呀!快跑呀月格呀!”

    可是月格却没有跑,她只是站在那里,脚像生了根似的,依旧在呼喊:“嫂子啊嫂子啊!你等等我呀!你等等我呀!”可是日娜却没有回应,她依旧在跑,就像风也似的,已经跑得老远老远的了。

    这时候,白虎正一步步地逼上前来。“天啦!”覃日格顿时两腿一软,眼前一黑,人就瘫软在地了……

    36.送行

    覃月格忽地闭上了眼睛。她害怕死了,她觉得白虎就快要把自己吃掉了。她等待着,等待着。可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白虎来吃自己,她又忽地睁开眼来,但见白虎懒洋洋的,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不知有何用意?覃月格心想,天啦,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那真真是一只白虎哩!可是,那白虎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它望了月格姑娘一眼,似乎流露出了一股感激的目光。覃月格同时也意识到了,啊啊,啊啊,白虎是在感激自己呢!她这就急忙把怀里的小虎崽放下了地。

    你不会伤害我吧?覃月格依旧有些担心,这么想。

    这时候,白虎一口就叼住了先放下地的那只小虎崽。而覃月格放下地的那只小虎崽,这时依旧还在地上爬着,哼哼唧唧的,摇摇摆摆的,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母亲身边。然后它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啊啊,多么可爱的小虎崽呀,它也晓得知恩图报哩。覃月格的嘴角一咧,泪水又差点涌了出来。那一刻,小虎崽又多么地舍不得走啊!可是它母亲来接它了,它又不能不走了。再说它们是野性的,是属于大山的,山野才是它们的世界,森林才是它们的乐园,因而它们所需要的,正是自由自在地生长、嬉戏和玩耍。这似乎又与人类大大的不同。因为人类有着太多的桎梏,太多的礼法,太多的束缚,它们适应不了。它们的法则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所以,月格只能在心底里说:

    “你们还是走吧走吧!离人类越远越好!免得再遭人类的伤害!”

    这时候白虎掉转头走开了。那只小虎崽也跟着母亲走开了。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可它们刚走了没几步,那只小虎崽就停下来了,它有些走不动了。白虎也只好停了下来,继续耐心地等待着。如是三次,每次都只走了十多丈远,又不得不停下来了。见速度太慢,白虎就轻轻地吼了一声。声音是从鼻孔发出来的,嗡嗡嘤嘤的,显得有些不满。像是在催促。覃月格就犹豫了一下,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觉得它们走得实在太慢太慢了,她也便瑟瑟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抱起那只小虎崽,然后对着白虎傻笑。一副讨好的模样。白虎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感觉她没有一丁点恶意,就在前面带路了。一前一后,他们便朝着白虎山缓缓地走去了。

    世界一片阳光,又一片和煦。

    日中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葱白岭。白虎停住了,它放下了口里的孩子,示意她可以离开了。但是覃月格没有离开,她反倒走上前来,小跑着下山去了。她来到了迷魂坡,就像一只欢快的鸟儿,展开翅膀,想要飞翔。白虎也赶下山去,赶上前来,然后在前面继续为她带路。他们就朝着白虎山半山腰的那个洞穴爬去了。白虎一步三回头的,在前面等着她,望着她,十分地耐心。终于来到了洞口,白虎就停住了。它把小虎崽放了下地,又开始望着她。覃月格也把怀里的小虎崽放下了地,也开始望着它。白虎就走了过来,舔她的手。痒痒的。白虎舔了又舔,舔了又舔,似乎还嫌舔得不够。覃月格受宠若惊。但她依旧一脸的微笑,一脸的灿烂。哎呀,哎呀,她觉得自己就跟做梦似的,好舒服好舒服呀。她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白虎似乎不忍心让她离去,又开始在前面带路,示意她跟着自己进洞去。可是覃月格却没有去,因为那里她去过,她太熟悉了,似乎除了浓浓的虎骚味外,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十分的简单。毕竟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动物的世界。就这样,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远去了。一路上,她都在轻轻地挥舞着手。远远地,她看见了白虎那留恋的目光,它似乎还在挽留她呢,可她毕竟是人类呵,她听不懂老虎的话,她不懂得老虎的语言,她不能留下来,她不能不回去。

    但是覃月格也知道,他们已经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37.流浪

    一只苍鹰俯瞰着杨再复远去。

    出了里溪地界,他来到三河镇,他的肚子就不再痛了。这真是太神奇了。可是杨再复却不想就此甘心,他在三河镇休整了三天以后,便沿着另一条河流上溯而去。眼前依旧是青山,是峡谷,是村寨,是集市,是波涛,是雾海……他知道二千多年前,屈子沿河上溯时,也曾壮志未酬,慷慨悲歌,寻找岸芷汀兰,叩问黎民苍天,一路与鬼神对话。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又该找谁去对话呢?当然,也只有古人与苍天了。于是他站在船头上,迎浪而立,放眼前方。眼前浮现的依旧是时空的隧道。那是一座历史的黑洞,但他走了进去。那个时候,这山是东汉的山,这水是东汉的水,这月亮是东汉的月亮,这太阳是东汉的太阳。那个时候,这里的首领叫相(向)单程。相单程不仅武艺精湛,善于骑射,心有韬略,正直勇敢,而且为民仗义,声名远播。那时候正值东汉光武时期,朝廷猥增贡赋,徭役失平,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建武二十三年,相单程联合土民揭竿而起,声势浩大。东汉王朝遂派兵镇压,第一次发兵万余,乘船溯沅水而入武溪征讨,相单程则采取屯聚守险的战略,将敌人困滞于沅水一带,半途伏击,几仗下来,大败刘尚,全歼敌军,迫使东汉王朝将武陵郡移至临沅,亦即今之常德。次年七月,相单程又率部进攻临沅,声势浩大,锐不可挡。刘秀遂派两员大将,领兵万余前来进剿,企图一解临沅之危。只因马成连吃败战,几乎全军覆灭,又无功而返。朝廷震惊。于是建武二十五年春,朝廷又不得不把伏波将军马援推上前台。那时候马援已六十有二了,他深知厄运已经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便主动请缨,准备慷慨赴死!刘秀遂派马援率四万余众再次征讨,于是年农历三月进占了壶头。而相单程知己知彼,依然采取居高守隘的策略,将马援困滞于壶头一带。果不其然,马援引兵前来,因水急而船难于上行,于是首尾自不相顾,再次陷入绝境,再加上天气暑热,士卒不是得病就是疫死,连马援也病倒在军中了,那时候他仅凭一石洞以避暑热。这时候相单程同马援又打起了心理战,他命令士兵们开始升险鼓噪,以蛮歌动摇马援之军心。不久,马援病死于二酉山下。临死之前,他慷慨悲歌,遂写下了一首《武溪深行》的哀诗: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渡,

    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恰这时,这支歌谣又唱响起来了。但却不是在东汉的天空唱响,而是在民国的天空唱响;不是在马援的口里唱响,而是在船夫的口里唱响。这时候船正好行到二酉山下,船夫们也便放开嗓门唱开了。哦哦,那不是唱,是吼。放声地吼。仿佛汹涌的峡谷波涛,跌宕起伏,回音不绝。杨再复不觉哀伤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又会不会是那个壮志未酬而身先死的马援将军?有时候历史也会惊人地相似!

    半途休息取水。杨再复便下了船。他不仅下了船,还上了二酉山,进了二酉山洞。那时候,面对那石崖和神灵,他不觉心生敬畏,于是赶紧上了几炷香烛。一阵祷告后,他才略微稍安。于是又下山,又上船。然而那首歌谣,却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似乎一路总在提醒着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继而又上溯到了酉水岸边的会溪坪。他见到了一根高大的铜柱——溪州铜柱。此铜柱高约两米,八棱形,上面镌刻着楚王马希范和土王彭士愁于后晋天福四年秋爆发的溪州之战的经过和盟约,以此告诫双方子民要世代遵守,和平共处,不可违背。表面上看,溪州之战彭士愁因军事失利而被迫与楚签订盟约,最终臣服于楚,实际上在政治地位以及地域管辖上,他却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从此奠定了彭氏在湘西绵延八百年不衰的基业。直到清初改土归流,这里又才有了流官。

    这一天,杨再复试图找到彭氏的后裔,他试图揭开那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可是一打听,这里大多数人都姓彭,都说是土王的后裔或者嫡传。杨再复嘿嘿一笑,自觉贻笑大方。因为这一带,曾经有一个传说,传说土王白鼻子无道,享有初夜之权,如此一来,土王的后裔岂不是多了去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他居然还在求证,岂不可笑也哉?于是他只得继续上溯、前行,这就来到了千年古镇王村——土司王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这是一个依山傍水而建的镇子,当年土王曾在这里设置官署。但这毕竟已是遥远的事了。可是他依旧不满足,他依旧沿溪而行,这就来到了猛洞河边的哈尼宫。一座隐藏在峡谷里的宫殿。这里两岸石壁,瘦骨嶙峋;峡中流水,幽清澄碧;一泓瀑布,自天而降。一打听,才知这宫殿原是土王麾下的“镇乱大将军”——科洞毛人为女儿哈尼所建造的。杨再复不觉大吃一惊,于是赶紧询问:

    “船家,这里真的出过科洞毛人吗?”

    那船家啊哈一声,笑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难道还会有假?你想要是没有科洞毛人,又哪里会有哈尼姑娘呢?要是没有哈尼姑娘,那毛人又怎会在此建造宫殿呢?”

    杨再复不语,心想这哈尼姑娘要是与覃家峒的月格姑娘相比,哪一个又更漂亮一些呢?因为在这大半生里,他所见到的这世上最美的姑娘,就当数覃月格了!可惜!可惜!只是这个叫哈尼的美女,自己今生再也无缘相见了!

    他继续沿溪而行。

    这就来到了灵溪边上的石福城,当地人称之为“老司城”。这便是彭氏土王的故都了。可是一场改土归流,这里如今已经变得萧条不堪、冷落不堪了,往日的雄风早已随风而散,荡然无存。可杨再复依旧不肯停歇,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间,他又闻听得一片木鱼之声,仿佛天籁一般隐隐传来。啊,这里原来还有寺庙!还有道观!杨再复不禁摇头,暗自一喜,于是加快了步伐,脚步也轻快起来。

    行不多远,杨再复猛一抬头,但见一流泉,穿石而出,叮咚而鸣。正好解渴。可是俯身一看,那石边竟镶嵌有字:洗心池!字涂了朱红,煞是醒目打眼。“洗心!洗心!”这不分明是有所指吗?他顿觉不爽,以为天道难测,天理不容,于是又继续前行。

    前面是一石崖。抬头一望,但见两块巨石巍然屹立在猛洞河边,崖壁上又草书了四个大字:不二法门。杨再复又一怔,心想自己进还是不进呢?这难道也是自己该来的地方吗?他不觉犹豫起来、踌躇起来。

    这时候,但见长空一鹰,“嘎——”地一声,惊得他心惊胆寒、毛骨悚然。可是他又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这“不二法门”又有什么不可进的呢?于是他心一横,胆一壮,又一路看将下去。但见一墨绿石刻,深深地镶嵌在石壁上,苔痕斑驳,含义颇为深刻,他不禁念了起来:“到此人皆佛,同来我亦仙。”又不觉一愣怔,仿佛有一个声音正在天空对他说:“立地成佛,回头是岸!”

    然而环顾四周,并无人语,这岂不怪哉?其实这是他的内心在说话,可是他却茫然而无知。于是他昂起头来,又径直走进了庙里。一地斑驳的阳光。

    38.学艺

    一路上,杨再复把自己想象成了天上那只翱翔的雄鹰,正俯瞰着大地,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那时候他发现这个土司王曾经统治过的领地,如今以彭姓人为主,这里同样有端公梯玛,同样唱梯玛神歌,同样跳摆手舞、毛谷斯舞,同样祭祀他们的神——八部大王、彭公爵主、向老官人和田好汉。只是,这里与里溪不一样的是,除了摆手堂外,似乎还有寺庙和道观,尼姑与和尚,甚至还种植着一种叫罂粟的植物。而且他们还从这种植物中提取白色的汁液,熬制成鸦片烟土,然后吸食贩卖,或者换取大量的枪支弹药,保家护院,或与自己的仇家殊死搏斗。那个时候,整个酉溪几乎没有一天安宁过、消停过,到处都是绿林好汉,或占山为王,或各为其主。而闹过一阵红后,那些躲进城去的地主和乡绅,又从城里面回到了乡下,重新获取了土地的所有权、控制权,又开始对失去土地的百姓进行新一轮的疯狂镇压。血洗过的土地,于是催生出满山满岭的杜鹃,也使这个东洋人在那个开满鲜花的溪谷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但是鲜花总归要凋零的。北风一来,从枝头一过,花瓣就飞落下来了,然后碾落成泥。

    接着是白露,是霜降,是小雪,是大雪,是小寒,是大寒……数九寒天,这个年关就到了,这个年也就过了。可是,杨再复却是一个没有年过的人,他见毕兹卡人在热热闹闹地过年,就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为何要过赶年呢?”回答的口径几乎都是一致的:为了纪念抗倭的民族英雄!

    他知道,在这个民族的记忆里,倭寇一点也不受欢迎,不受待见。

    但这里却有一个好,那就是:这里大多数的人都能讲几句汉话,所以交流起来就不那么困难了。于是这一捱,冬天捱过去了,春天又捱到了。

    于是万物复苏,满山满岭的花儿又次第开放。

    但是杨再复一点也看不到山花的美丽,他似乎已经没有了人文的情怀与浪子的情愫……又是一个阳春三月,他想日本的樱花也该开放了吧?因为他太喜欢那花的色彩了:无论是染井吉野樱花的淡红,还是山樱和大岛樱花的洁白,还是江户彼岸樱的红紫,以及枝垂樱花的火红,他都无比地喜欢、热爱。那可是他们日本国的国花——国魂啊!而他依稀记得,每年的春天,三四月间,浪漫的樱花从日本列岛的南端向北方次第开放,恰好形成了一条由南向北推进的樱花线,而他的家乡就在广岛和长崎之间——待到樱花一开,那又是怎样的美丽、怎样的灿烂、怎样的浪漫呵!然而如今,他满眼里都是异国他乡的山花了,令他十分地孤寂、落寞、寂寥。然而,他似乎永远也忘却不了,那个老梯玛覃望岳强加给他的耻辱与屈辱——现在,他想加倍地将这一耻辱和屈辱还给那人,他觉得,如今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当紧、更重要的了。

    但这样的想法酉溪人却不知道。

    没有谁去询问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像他这种茅山道士,他们见得多了,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心想你炼丹也好,你布道也罢,似乎都与自己无关。那时候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肚子吃不吃得饱,只关心地里的庄稼有没有收成。似乎谁坐了龙庭、谁主宰了天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关注自己的两巴——嘴巴和鸡巴。这是大多数普通人最基本的想法。这想法简单而又务实。试看这天下,不是你坐龙庭百日,就是他坐龙庭百日,仿佛一个个的屁股都是尖尖的,似乎谁也坐不安稳,——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都滚下台来了么?而老百姓的日子,依旧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照常日日地过!

    杨再复似乎并不这样想。他知道这个山地民族的性格,不仅心胸宽广博大,而且贪图安逸、贪图享乐!不过,一旦安逸不存在了、被破坏了,他们就会变成发怒的狮子!也不会管你是什么神仙皇帝,只要舍得一身剐,就敢把皇帝拉下马!因为他们的历史,就是这般的跌宕起伏和充满着传奇——他们不容许外人亵渎和侵犯,甚至还像白虎一样地噬着人血,充满了杀伐和血腥之味。因此他知道,仅凭自己一己之力,装神弄鬼,狐假虎威,是打不败这个民族的,甚至一切外来的力量都将摧毁不了他们决绝的意志!因为这个民族有着属于自己的神祉,除非能找到一个办法从内部瓦解并使他们内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一设想,或者说这一阴谋,使得这个东洋人眼前顿时一亮,豁然开朗。因为在他看来,万事万物都有关联——都是相生相克的,都有死穴。正如任何一座宝库都有一把打开的钥匙一样,现在这个东洋人,或者说杨再复,他发现自己已经找到这把打开武陵山腹地的钥匙了:他要分化和瓦解这个山地民族!而如今,他觉得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他们崇拜的神灵和他们的图腾——白虎入手。因为这个民族,既崇拜白虎又驱赶白虎,而这不正是一对矛盾的之所在吗?他想,如果自己一旦挑起了他们之间的战争与杀伐,岂不是可以一劳永逸、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了么?

    但是他不明白,这个驱赶白虎的部落怎么也在敬奉向老官人呢?

    这一困惑,使他怎么也想不通了。因而那时候,他只得继续在酉溪的山水之间逡巡、游荡,就像游魂一样。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了一位风水先生,那先生手持一面金黄色的罗盘,正为一大户人家寻找墓穴。他不禁一声浩叹:“天助我也!”于是他灵机一动,立即脱掉了身上的道袍,前去拜那风水先生为师。

    为此,他还改了一个名字,不再叫杨再复,而叫王白军了。自然,一般人绝对不会想到,这就是“皇军”二字的含义。他想,如果一旦有人问及,那么自己就说自己父亲姓王,母亲姓白。而他的名字里恰好包含了父母的姓氏。这是一种取名的方法,也是一种孝道的表现,没有人会无端地猜疑的。

    这个风水先生似乎也不管这些,无论你姓什么也好,那都只不过一个称呼、一个符号而已。一点不伤大雅。

    王白军拜师成功,之后也便跟随师傅开始满山满岭地跑了,他见师傅点了无数的好穴似乎还不满足,就问师傅:

    “师傅,你怎么还不去给那家人交差呢?这地已经够好的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师傅神秘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随便找个好穴其实并不难,而要想真正找到一处好穴却又不易。而且,即便找到了好穴也不敢轻易地告诉别人的,还得装在心里,烂在肚里!知道为什么吗?”

    “弟子不才!还请师傅赐教一二!”王白军假惺惺地说。

    “要是你现在就知道了,我还配当你师傅么?”师傅啊哈一笑,“不过,我看你也是个好学之人,我不妨告诉你这个秘密!你想啊,一旦你走不动了,想要安享晚年,那你就得准备做个瞎子了!”

    “做个瞎子?”王白军搞不明白,“为何非要做个瞎子呢?有眼睛不是更好么?”

    “不好!”师傅依旧一本正经地说,“这道理有二:一是天机不可泄漏。一旦泄漏了,你的眼睛就会瞎掉,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不是开玩笑的;二是人老了,看准了哪家人好,就把那真穴告诉哪家,那家人一旦发了财走了运,你自然就不愁吃不愁穿了,也就可以安享晚年了!到那时啊,他们便会待你如上宾!”

    “哦!”王白军听明白了,如此说来,这地穴即便找到了,也还得继续找下去,原因有二:一是为了糊口,二是为了防老。

    然而,王白军却不想跟师傅再找下去了,他想有师傅在的一天,又岂有自己的出头之日呢?那么,要去实施那一“内讧”的计划,也就将遥遥无期了。于是一个风刀霜剑的夜晚,王白军凶相毕露,他一刀结果了先生。紧接着,他便树起了自己的旗杆,端着那面温暖尚存的金黄色罗盘,开始行走在酉溪的沟沟壑壑、山山水水之间。

    这罗盘,其实是水风先生为业不可或缺的工具,或者说是风水师的一个饭碗。但是这个王白军却不知道,他不知道每个师父只有在临终之前,才会把自己的衣钵或者秘诀传之于他所喜爱的门生弟子。而罗盘,恰是一个上师传承下去的一件最为重要的法物。所以,只有当恩师赐与了弟子自己的衣钵以后,才能证明师傅已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及其期望全都托付给了弟子。而一个风水师——不管他是名师亦或是新入道的学徒,如果没有得到上师传承的衣钵,他也便不具备师承的关键技术和秘术,更不具备嫡传之资格。这便是“剽学”,即半路出道的先生,或者自学书屋的先生。而这个王白军,像他这种没有经过师承的门生,是没法掌握能够操控人生祸福、扭转乾坤的风水秘术的,充其量,只能简单地断验一些阳宅或者阴坟的风水,其实算不得一个真正的风水大师;而这种风水师也不能随意替人造葬,如有此举,不仅损已也将损害他人,甚至大可以灭族、小可能伤亡,不出百日即可兑现。可是这个东洋人,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剽学了半罐子水平,就将恩师残忍地杀害了。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不想学成此术并且发扬光大,对于他来说,似乎学多学少都是一样,因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挑起这个民族之间的战争与杀伐!而半罐子水平正好够他晃荡呢。

    实际上,这个东洋人对山水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中国的山川地理他早已熟烂于心了,——如果用风水学来解释,就是寻找龙脉。其实龙脉就是绵延之山脉之走向。而他知道,中国的龙脉源于西北的昆仑之山。具体说来,就是此山向东南延伸的三条大龙脉,亦即北龙从阴山、贺兰山入山西,起太原,渡海而止;中龙由岷山入关中,至泰山入海;南龙由云贵、湖南至福建、浙江入海。而每条大龙脉,都有着干龙、支龙、真龙、假龙、飞龙、潜龙和闪龙之分。大凡勘测风水者,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山川之来龙去脉,然后再顺应龙脉的走向堪舆地理或者标识路径。这自然便是他的拿手好戏了。

    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跨进那道门槛去了。

    39.献技

    这天,王白军来到了彭家峒。他一手举着一面八卦图旗,一手端着一面金黄色罗盘,极力要求拜见彭家峒的老族长。正好,这时彭老爷的小儿子,也就是从长沙读书刚回来的那个小少爷彭武魁,从大门口木着脸走出来了。这小子显然见过世面的,他有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在妖言惑众。于是他在王白军面前转了一圈后,便冲着看门的家奴喝道:“赶走!”

    可是王白军却没有走,他只哈哈一笑,便不以为然地说:“少爷休要动气,你且听老朽慢慢道来!前日,老朽夜观天象,发现西南方向紫微星高照,于是一路寻来,不想应在贵府,所以老朽要求立马拜见彭老爷,非敢造次不可!还望少爷见谅!”

    “哼,哪个晓得你是不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彭武魁翻了一下白眼,“我见过的鬼把戏多着去了,还会上你娘的卵当?”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王白军依然不愠不火地说,“如果我说的不是,到时候彭少爷可以鞭老朽出门,老朽绝无怨言,死而无憾!”

    见此人口出狂言,彭武魁犹豫了一下。他紧锁眉头,心想此人大言不惭,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这才将信将疑地将他带进大门。来到客厅,他便附耳对父亲如此这般地陈述了一番。

    一进客厅,但见彭老爷仙风道骨,一脸髯须飘飘、慈目善怀的模样,王白军便微喏一声,忙上前请安。他想先礼后兵。而彼此寒暄过后,他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随即翘起了个二郎腿,故意摆弄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卵相,然后又要延不紧地端起陶瓷雕花茶杯,把个茶水喝得唧里巴啦、哧溜溜地响,显出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派头。他想在气势上首先震慑对方或者压倒对方。

    见此人如此放肆,彭武魁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鼻子一嗡,正准备发作,可他父亲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王先生,你以为这茶如何?”

    “好茶!”王白军鼻子“嗡”了一声,他依旧喝自己的,不再搭话。一副喧宾夺主的样子。

    那时候彭老爷尚不知王白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以为此人前来是为赤匪说情的,还当他是个说客呢。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这是我彭家人的地盘,别说这高墙深院,曲径回廊,犹如迷宫,插翅难逃;更有那几十名家丁护卫日夜换班巡逻,量他就是瓦罐里的王八,想横行也横行不到哪去!于是揶揄道:

    “不知王先生所来何为?”

    “老朽是替彭老爷报喜来了!”王白军放下茶杯,一声朗笑。

    “何喜之有?”彭老爷轻拈胡须,依旧皮笑肉不笑的,宠辱不惊。

    “老朽走遍武陵山川,前日不巧路过里溪,偶遇一奇地,想来告之老爷!”他终于点名了主题。

    “哦,何奇之有?”彭老爷依旧不动声色,倒想看看这人会露出什么狐狸尾巴来。

    “不瞒老爷说!”见对方来了兴致,王白军又卖起了关子,“只是这地之好,不可言说,只能实地查看,妙与不妙,自见分晓!”

    “啊哈!口说无凭,先生又如何能让老朽轻易相信你呢?”彭老爷抱着一根竹兜长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喷出了一团烟雾。

    王白军便一声讪笑:“那么请问彭老爷,您又晓得大巴山、大酉山和大青山的龙脉么?”

    “这个,老朽自然有所耳闻!”彭老爷耻笑一声,“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闻吧?啊哈!”

    “您老知道也就好说了!”王白军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其实啊,看武陵山之龙脉,大巴山和大酉山是南北之走向,大青山是东西之走向。而这三条龙脉的汇集之地,有一座山,叫白虎山,此山形似一玉玺,又似一珠子,单从地势上看,可谓三龙抢宝、三龙戏珠之地。而看龙脉,最讲究的是形势,可形与势又有着不同的区别,正所谓:千尺为势,百尺为形,势是远景,形是近观;势乃形之崇,形乃势之积;有势然后有形,有形然后知势;也就是说,势住于外,而形住于内。再打一比方,就是说,势如城郭墙垣,形似楼台门第;势是起伏的群峰,形是单座的山头,正所谓,认势惟难而观形则易;所以势为来龙,若马之驰,若水之波,欲其大而强,异而专,行而顺;而形呢,它所讲究的是厚实、积聚和藏气。因此佳地大多以龙脉集结处有朝案之山为佳。其实所谓朝案之山,就恰似朝拱伏案之形,说白了就像群臣簇拥着君主一样,不仅可以挡风,且有曲趣之情。正如《朱子语类》所论北京大环境时所云:冀都山脉从云中发来,前则黄河环绕,泰山耸左为龙,华山耸右为虎,嵩山为前案,淮南诸山为第二案,江南五岭诸山为第三案,故古今建都之地莫过于冀。正所谓无风以散之,有水以界之。不知老朽所言是否?”

    见此人引经据典,煌煌而论,恰好似高屋建瓴,依旧梦寐不知的彭氏父子自然被深深地打动了;这时他父子也便细细地打问起那地之妙处何在?王白军说:“此乃九龙抢宝、百官朝觐之地,真乃天子之地也!”

    “这、这又如何成了九龙抢宝、百官朝觐的天子之地了?”彭老爷大为不解。

    “其实啊,这等好地,整个武陵山仅此一处,老朽又何尝敢随便泄露天机呢?”他笑笑,“只是老朽夜观天象,那日发现紫微星在西南方向闪烁,而顺着罗盘的指向,我方找到了贵府,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因此老朽也是按天意行事,非敢造次不可!还望老爷少爷多多见谅才是!”

    自然,彭氏父子是知道的,一位风水先生如果识别了好地或真穴,一旦点了出来那可是要瞎眼睛的!这是风水师的大忌,一般都会留下一手,不会轻易告之于人的。所以他父子俩见王白军竟敢点破天机,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寻找后路呢,是想日后仰仗他彭家也好有个依靠,就深以为信、信以为然了。这时候,他父子就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遂以上上之礼待之,关怀无微不至。王白军这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有望成功了。

    这天早饭过后,王白军便带着彭氏父子一同出门了。这是一趟远门。首先,他们沿着酉溪寻了大酉山的龙脉而来,接着沿着巴溪寻了大巴山的龙脉而来,最后又沿着里溪寻了大青山的龙脉而来。这就来到了葱白之岭的老鹰尖嘴。一连一个多月,王白军一路都在吹嘘和卖弄自己的学识,为他父子俩讲解有关地理堪舆方面的知识。他说一块好地不仅要看龙脉,还要看地气:气乃万物之本源。正所谓:土得之于气,水得之于气,人得之于气,气因感而应,万物皆得之于气。而随着季节的更替,日月的移动,风向的变化,生气与方位也会随之发生改变。所以,不同的月份生气和死气的方向不同,生气为吉,死气为凶,有气则生,无气则死。而罗盘最基本的功用就是定向,用它便可以测出地穴最恰当的方位。这时候,彭老爷便开门见山地问王白军,问那吉穴究竟又在何处呢?

    王白军似乎不急于揭底,依旧侃侃而谈:“俗话说,看形容易点穴难!其实识别生气的关键有二:一是望水,一是观草木。望水其实就是望气。所谓气,即水之母,而水者,即气之止也。气行则水随,水止则气止;而行龙必有水辅,气止必有水界,不然不会有山川之分和沟壑之别。同理,凡山紫则气如盖,或苍烟若浮,或云蒸霭霭,或石润而明,不然则云气不腾,色泽暗淡,崩摧破裂,石枯土燥,草木凋零,水泉干涸。再看这葱白之岭,莽莽苍苍,万物勃勃生机,体现的不正是蓬勃旺盛之气吗?其实宋代的黄妙应在《博山篇》中亦云:气不和,山不植,不可扦;气未上,山走趋,不可扦;气不爽,脉断续,不可扦;气不行,山垒石,不可扦。这扦就是点穴,确定地点。同理,如果没有点到真穴,也就无法得天地之灵了。”

    “这、这又如何是好?”彭老爷懵懂起来。他似乎越听越糊涂,都快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其实这也不难!”王白军说,“只需等待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就可以用罗盘来确定真穴的方位了!”

    “哦,这方位又如何才能够测得出来呢?”彭老爷连连发问。

    “这又有何难?用罗盘即可!”王白军哈哈大笑。

    这无疑又是一个十分深奥的玄学问题了,他父子俩自然不知王白军所云如何,只见他把理气派的阴阳五行、八卦、河图、洛书、星象、神煞、纳音、奇门、六壬等东西又述说了一遍。特别是还提到了十二长生,亦即命理学中的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和养。对此他都一一加以诠释,虽然有些地方不免牵强附会,不得要领,但也足以让他父子俩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可是彭武魁听后,却不无遗憾地说:

    “只是这地好是好,可惜不为我彭家所有,我爹百年后又如何能安享此穴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彭老爷也皱起眉头,赶紧附和。因为他觉得这事办起来一定很棘手的,毕竟他彭家与里溪没有多少来往,没有来往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交情,而没有交情却想要去占有别人的地穴,又谈何容易呢?更何况还是一方出真龙天子的吉穴呢?

    “不错!”为了解除他们的担心,王白军又说,“其实这也不难!我早就想到了。”

    “哦。那先生有何高招,不妨说来听听!”彭老爷赶紧催促,早已按捺不住了。

    “据我所知,覃家峒的老族长,家有一女,此女年方二八,如花似玉,心灵手巧,尚未许人,如果少爷不嫌弃,可与里溪覃家结为秦晋之好,到时候老爷您再花上重金去聘,少爷一旦当上了乘龙快婿,欲得此穴不就顺理成章了么?只是,这事一定得保密,千万不足与外人道也!”

    “那是那是!”彭老爷连连点头。

    “此次远行乃是秘密之行!还望二位切记!切记!”

    “先生说的极是!要是先生能为我彭家觅得此吉穴,我彭家将世世代代香火供奉,并立庙祭祀,奉为家神!”彭老爷赶紧许愿。

    “啊哈,我王某何德何能,敢受彭家如此香火?”王白军大笑,故作推辞。

    “在彭家峒,凡事老夫说了算,先生又何必担心呢!”彭老爷也哈哈大笑。好像自家真的就要出真龙天子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白虎“噢呜”一声,顿时地动山摇,林木萧萧。几个人直感到耳朵发麻,心跳加速,只差站立不稳。王白军赶紧扶了彭老爷一把。但彭老爷惊魂未定,依旧指着对面那山嗫嚅地问:

    “那山……真、真的有白虎啊?”

    “如果没有白虎,这地穴还能出真龙天子吗?白虎护着这一穴的嘛!”王白军笑道,“要不然啊,天子的军事重地又怎会叫作白虎堂呢?那可是军事禁地哟!你再想想,这岂不是同样的道理?”

    “哦哦!是这样子啊!”彭老爷顿时释然开怀。可彭武魁却担心父亲的安危,便道:“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别让白虎给碰上了!”

    几个这就下得山来。

    40.阉人

    向大恒成了丧家之犬,不独因为他父亲死了自己没了依靠,主要的原因是,他跟那个鬼道士搞在一起,还想当什么卵神仙!你想毕兹卡的神仙几万年才出了这么几个,就凭他向大恒也想当卵神仙?哼,只怕给神仙提鞋子也轮不上他哩!

    其实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恰是莲花的男人二屁。

    二屁是个劁猪匠。劁猪是他家祖传的手艺。因此他阿巴有个外号,叫老劁。其实老劁不仅仅只劁猪,还劁牛,劁马,劁羊,甚至还劁人。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在里溪,还真有其事,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但是那事,过去不是谁都敢信口雌黄、随便乱说的,都生怕惹口舌是非,无端生祸。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向国泰早已经死了,说出来也没有麻烦了。不妨说来听听。

    其实老劁劁的不是别人,正是私塾的朱忠义朱先生。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这原本不是老劁的错,是向国泰叫他去劁的朱忠义的那个卵蛋蛋。老劁他又哪有那个狗胆呢?好歹朱先生也是当地一个有头有面的先生哪,况且他还是覃家峒的族长——覃望川的大舅子呢,他的卵蛋蛋也是随便能劁的么?所以那天老劁一进屋,但见覃望川在向家的客厅里正襟危坐,一直木着脸,冷着眼,他便“扑嗵”一声跪了下去,不停地求饶道:

    “向老爷、覃老爷,你们就饶过我吧。我、我老劁虽然劁过猪,劁过牛,劁过马,劁过羊,可是从来没有劁过人啊!只怕我这手艺……不、不行啊!”

    话未落音,那个将被劁之人——朱先生就腾地站了出来。他说:“老劁你不用担心,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你但劁无妨!”

    老劁就张大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那事也挺蹊跷的。那一年里溪的盐路不畅通了,因为,他们平素吃的是川盐,俗称锅巴盐。说是盐道上新设了关卡,没有买路钱盐就运不过来了,只怕要断线了。没办法,覃望川只好和向国泰商定,无论出多少银子,也得尽快把这盐道打通,千万不可迟疑、观望。于是选定吉日,带着分摊下来的钱,两人领着各自的管家、护卫便星夜上路了。这一去三个多月。快回家的时候,向国泰听说朱先生几乎天天都往老婆殷桃的房间跑,——是大老婆派人前来告诉他的。当时向国泰尚在归途之中,他一听就傻眼了。他既不相信又不敢不信,也便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正值日中。他大老婆一见男人进屋,这就破口大骂起来:

    “哼,不要屄脸的东西,猫儿不在家,老鼠子打翻叉!老爷才几天没归屋,她就养起野汉子来了?这还了得?哼,这个家简直没得个王法了!”

    自然,说者有意,听者也有意。向国泰便没去理睬大老婆了,他径直去了后院,他的卧房。正好,朱忠义从殷桃的房间出来,在前院的过道上与向国泰碰了个正着。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问青红皂白,向国泰便破口大骂起来:

    “朱忠义,我可怜你们朱家峒人,老子收留了你,让你进家来当个先生,没想到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干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老爷此话怎讲?”忠义一点不明白。

    “你、你到二奶奶的房里做甚?你说!”

    “是大奶奶说二奶奶找忠义有事,我这便来了!”其实朱忠义早已明白了几分,知道有小人要给自己栽赃、扣屎盆子了。

    “那二奶奶找你何事?居然会这么巧?”向国泰早已气昏了头,哪还肯相信他的劳什子鬼话?心想不看僧面看佛面,要不是看在覃望川是你妹夫的面子上,老子早就一掌结果了你!

    可是朱忠义依旧分辩道:“二奶奶说她无聊,也想多学几个汉字,让我去教教她!我说老爷不在家,这样不好,还是等老爷回家再说吧!可是二奶奶非学不可!我就说,那二奶奶不妨和大仁一同到私塾去学,我也好两场麦子一场打,也省得多费心思!二奶奶却说,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了,去跟娃娃们一道读书、识字,岂不让人笑话?说不能去的!我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给二奶奶教书识字了!可二奶奶却说,我去请示大奶奶,要是大奶奶同意了,你可得教我!她说那样就没有人乱嚼舌根了!那天我们可是当着大奶奶的面说了这事的,大奶奶应该知道!”

    啊呸!向国泰呸一了声,说:“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还敢狡辩不是?刚才大奶奶骂的老子全都听见了,你还想耍赖不成?哼,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可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乱嚼舌根,反正我朱忠义是清白的!”朱忠义反倒死牛认剥了,拒不承认;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多长了一百张嘴,如今只怕也说不清了。也罢。只得认罚。

    没承想,大奶奶这时跟过来了,她“哟哟哟”了几声,道:“那照朱先生这么说来,这个捉鬼放鬼的人都是老娘了?啊呸!老娘是叫你去教二奶奶识字,可没叫你手把手地去教二奶奶写字?哼,就算你们写写字也就罢了,那你们还关起门来做甚?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天是长有眼睛的!”

    关门?朱忠义哈哈大笑:“那日大风,风把门吹得摇摇晃晃的,二奶奶说这风好大、好冷,哪里来的妖风!还说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我见那风儿搅乱了二奶奶的心情,就去关门。但是转念一想,这门是关不得的,到时候人见了,一旦乱嚼舌根,自己就是再有千般理万般由,只怕也说不清了,于是我就想把门带上,想让二奶奶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正好那个时候大奶奶等几个在门外偷听……你说,这门关与不关,又与我何干?”

    各执一词,向国泰一时也分辨不清到底谁在撒谎,情急之下,他便大声喝道:“先把他给老子关起来,等查实了再说!”

    回头,向国泰径直冲进了书房,一把揪住了殷桃,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那时候殷桃依旧梦寐不知,遂大喊道: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这么凶神恶煞的,你吃错什么药了?”

    “哼,你还说老子吃错药了?好你个贱人,你竟敢背着老子去偷野男人?你娘的活得不耐烦了?”向国泰的眼珠子睁得比牛卵籽籽还大,脖子上的青筋都只差爆开了。

    “你听到什么鬼话了?”殷桃吓得一脸青紫,“自从跟你来了里溪,老娘又何尝去见过其他男人?这些天我只不过叫朱先生教我多识了几个字而已,老娘又有什么错了?犯得着大惊小怪吗?哼,再说你一出去就是几个月,我一个人在家守活寡,难道就不无聊、就不寂寞吗?再说我怕你生疑,每次都叫大仁陪着我看书识字。大仁要是不在,我就叫日娜时时陪伴着我。到底你是相信我呢,还是相信你那个老屄呢?哼,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如此一说,向国泰开始犯难了。一时他也分不清事情的真相了。但无论这事是真是假,他都想搞一个水落石出!

    这天,他便将覃望川喊了过来,把劁猪匠也喊了过来,想要朱忠义当作大家的面做一个了断!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朱忠义验明正身,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那时候,殷桃正好怀孕三个月,也就是说,如果那种是向国泰的,在他出门的时候,种子恰好在那个时候种下了;如果相反,那么殷桃怀的就一定是野种了!所以现在,只有让朱忠义接受了惩罚,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而在里溪,要证明这一点,无外乎两种手段:一是走进深潭,自己溺死;一是摘掉自己的卵蛋,以还清白。这是一个两难选择。可是朱忠义再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他似乎早把这一切看开了,因为他还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啊!于是他说:

    “我朱家峒人好不容易才走下山来,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那么你是说,你想当阉人?”向国泰冷笑。

    “这又有何不可?司马迁不也受过腐刑吗?”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你尽可以说来!我不会亏待你的!”他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朱忠义坦然地道,“我要留下来,继续当我的私塾先生,你不可将我赶走!”

    “这个……好说!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我都依你!”向国泰满口应承,“但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应该接受一点惩罚才是!我就为你再修一栋私塾如何?望川兄弟可以为我作证!”

    见如此,覃望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道:“既如此,为了覃、向两家不生嫌隙,我倒还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请讲!”向国泰道。

    “我想我们两家最好结为亲家,定一个娃娃亲!”覃望川不动声色地说,“我儿子覃日格今年五岁了,你家日娜今年三岁了,他们只有两岁之差,正好般配,你以为如何?”

    “好!”向国泰“啊哈”一声,几乎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这就轮到老劁上场了。可老劁还未上场他就显出熊样来了。向国泰也就生了气,他恶狠狠地道:“你要是不敢,那我就先劁了你的卵蛋蛋!看你还啰嗦什么!”

    无法,老劁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首先将朱忠义带到了后院,给他卵包上喷了一口净水,然后说道:

    “朱先生啊,你可千万别怪我啊!要是我老劁不劁了你的卵蛋蛋,那我的卵蛋蛋就要被人劁了啊!唉,要是我早晓得会有今日之劫,非劁了你当先生的卵蛋蛋不可,当初我娘的也就不会学什么卵劁猪匠了!可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你先生是知书识礼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多担待一点吧啊!”

    话音未落,但见寒光一闪,朱先生的两个卵蛋蛋就捏在他手上了。其实他说话的时候,只是想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而已。他并非怀有什么菩萨心肠!

    然而这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好久没有人再提它了。早已被尘封起来了。可在向国泰死之后,老劁却把这事告诉了儿子二屁。那天老劁对他儿子说:

    “你阿巴这辈子啊,作孽的事做得太多了,我不知劁了多少个卵蛋蛋呢!你想那些死了的冤魂还会放过老子吗?但我既然做了孽,老子一点也不后悔。我知道那是报应!可我却后悔一件事,那就是去劁了朱先生的卵蛋蛋!儿子你想想,那可是读书识字、知书识礼的卵蛋蛋哪!可那卵蛋蛋也让老子给劁了,你想,从今往后这天底下还会有忠孝廉耻吗?只怕没有了哇!”

    二屁好笑起来,他说:“阿巴呀,你老也想得太多了吧?你老想那么多干嘛呢?你想那些个卵蛋蛋,不都是些害人的卵蛋蛋么?你劁了也就劁了,干嘛非得去想那么多呢?而且你老再想想,要是这世上没有了这些卵蛋蛋,人不是更清白、世界不是更太平了么?再说那些古圣人,正人又正己,有个卵蛋蛋还不如没有个卵蛋蛋好呢,你老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嘛?”

    正好这天,二屁从朱家峒劁猪喝了酒回来,他在灭亲垭不巧就碰上了向大恒,他也便想起了这事。那时候二屁只要一碰见与覃日格有关联的人他就恨,就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因为只要他一出门去劁猪,他的老婆莲花就有可能被覃日格给劁了。一想到这些,二屁就会无名火起、失去理智,这时候他也便不管向大恒与覃日格是不是二麻子了,反正在他眼里,这两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叛徒子孙的血液!所以那时候,他仗着酒胆也就想奚落奚落向大恒了。于是,他翻了个白眼说:

    “啊哈,是向二公子啊?你一个人在这想啥呢?我还以为是头野猪蹲在这里哩!哦呵,老子还想把它狗日的给劁了,好拿那卵蛋蛋去当下酒菜哩!唉唉,怎么会是你老弟蹲在这里呀?”

    “你个狗杂种,你才是狗卵日的哩!”那个时候,向大恒一见别人侮辱自己、取笑自己,他就会失去理智,无明火起!

    “哼,我是野种?”二屁冷笑了一声,“你讲到底我是野种呢,还是你是野种呢?哼,你狗日的去里溪问问,你讲哪个又不晓得,当年朱先生的卵蛋蛋是怎么被劁的?哼,老子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个野种你晓得不?而且朱先生的卵蛋蛋就是我阿巴亲手给劁的你晓得不?哼,老子告诉你,你还真以为你姓向啊?啊呸,你姓朱,你就是朱思济的后代——那个叛徒的后代你晓得不?”

    “你狗日的竟敢胡说八道!”向大恒的眼珠子忽地翻白了,他暴跳起来,他大叫着,一拳就击在了二屁的鼻梁上,将二屁打趴在地。二屁一摸,一鼻子的鲜血,就像开了个花绸铺,五颜六色,一应俱有。“你、你竟敢打人?”

    “老子打的就是你!”向大恒指着二屁的鼻子,大发雷霆。“你狗日的再敢胡说八道,老子不但要打你,老子还要劁了你个狗杂种!哼,你别以为你劁得别人老子就劁不得了你!”

    说完,他拿起刀就要去扯二屁的裤子。二屁见他来真的,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求饶:“二少爷,你就饶了小的吧,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我求求你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只差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滚!”向大恒一声大喝,又狠狠踢了二屁一脚。二屁捂着鼻梁,就像一个掉进染缸的陀螺,灰溜溜地滚下山坡去了。

    从此以后,向大恒再也不肯去见人了,他生怕二屁说的是真的,他生怕自己真是朱先生的野种!心想如果那样,自己不就是朱思济的子孙——叛徒的子孙了么?

    他再不敢想下去了,他的脑壳都快要炸了,炸了。

    41.噩梦

    天变地了,地变天了,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如果说,我真是朱忠义——那个朱先生的儿子,那我不就是叛徒朱思济的子孙了么?那我的身上不是也打上叛徒的烙印了么?我今后还怎么在里溪做人啊!我的个老天爷啊!

    向大恒在心里呐喊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灭亲垭的。那天,当他踩着太空虚步经过覃家峒的时候,他想绕道走了。他不想从姐夫覃日格的家门前过。但是转念一想,即便自己是叛徒的子孙,血管里流淌的是叛徒的血液,难道他覃日格不也一样吗?何况他已经定性了,我还是个未知数哩!这么一想,他就昂起了头,大摇大摆地从覃家大门前走过去了,并不斜视一眼。

    但是向大恒再也睡不安稳了,他总是噩梦缠身。一惊醒过来,就是一额头的虚汗。他阿涅就按住他的额头,问他:

    “大恒啊,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老是讲梦话呢?什么叛徒不叛徒的!”

    “还不都是你害的吗?”向大恒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傻话来,吓了他阿涅一跳。

    “你说哪样鬼话呢?阿涅怎么就害了你了?”那个汉族女人殷桃怎么也弄不明白,儿子是不是又中邪了?她不敢深想。因为自从失去丈夫以后,她的天就塌了,她的地就陷了,她的精神没了,她的支柱也没了。她想儿子今后才是自己惟一的依靠,可是儿子的魂如今也丢了,找不回来了,往后还能指望谁、依靠谁、相信谁呢?

    “覃家也出叛徒了啰!”向大恒又傻傻地喊。

    “你这又是什么鬼话呢?”殷桃以为儿子真中邪了,很是震惊。

    “你们都是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向大恒又怪叫起来。他无端地把他阿涅给气走了。

    气走了阿涅后,向大恒反倒快活了起来。于是他起床,洗漱,然后吃早饭,然后到四野里去闲逛。他甚至连书也不看了,私塾也不上了,那时候,他一看到朱先生就感到无比的厌恶、恶心。这种排斥的心理很强烈。那一天,半路上,他不巧就碰上朱先生了,他忽然发现,朱先生的目光是闪烁的,游离的,飘浮的,他好像在有意回避自己,又好像在告诉自己什么!但向大恒依旧想不明白,他越想就越觉得脑壳痛!他想既然你那么想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你为何不走进深潭非要去自宫呢?也想学司马迁青史留名吗?可司马迁却是情非得已啊!

    虽然向大恒也觉得先生好生可怜,几十岁了还孤身一人,独守寂寞,但他还是朝私塾“呸”了一口,然后扬长而去。

    他感到自己似乎只有在这些叛徒子孙的面前,才能够保持一个人做人的尊严!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向大恒也就多了一个任务:跟踪。他开始跟踪阿涅,他想发现阿涅是否与朱先生真的有染?但是守候了半个多月,观察了半个多月,也不曾见他阿涅走出向家大院一步,也不曾见朱先生走进向家大院一步。他就觉奇怪了:难道他们不是走大门,而是走后门和侧门吗?

    那天,向大恒就像发现了秘密似的,又开始在后门和侧门蹲守了。但他怕别人怀疑自己,就蹲在墙脚根,或捉蟋蟀,或刨蚯蚓,或掏地牯牛。他在喊:“地牯牛,地牯牛,打倒退,哦啰哦啰打倒退。”甚至有时候,他还想把自己变成一只地牯牛,好钻进地缝里去。那情形,俨然要与这个世界彻底地决裂似的,他感到寂寞而无聊,孤独而无助。甚至有时候,他靠在那棵白果树上,让太阳烤,让风雨淋,不吃又不喝,想要绝食。甚至有时候,他还削了一根根木头,做成人像,写上朱思济的名字,用锥子扎,用牙齿啃,并且诅咒自己是朱思济的子孙!那样子,简直就跟疯了一样!好像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一群小孩,指着他的背影子咒骂:“叛徒!叛徒!永不改悔的叛徒!”于是乎,他每天都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中,就感到自己真的像那个叛徒的子孙了。

    可他一直没有求得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一天,他又在里溪边闲逛,他的魂就被河水带走了,他的心就被苍鹰托走了,他整个的就像一个躯壳,一个游魂,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翻滚的水波似乎总在哈哈大笑:一笑他痴,二笑他傻,三笑他不像个男人,——只提得起,却放不下!

    这时候,风开始冷了,树叶开始黄了。北雁南归,叫声凄厉,嘎嘎而去。

    打霜了。下雪了。年关已近。

    这一天,忽然大道上走来了一行人,有几个人骑着马,有几个人挑着担。全是一群陌生的人。

    事后他才知道,其中那个骑头马的老头正是彭老爷子,那个骑二马的少爷正是彭武魁。而那一群挑担子的,则是他们请来的脚夫。当然还有几个护卫,也都是骑着马儿来的。他们兴高采烈地走过来了。

    他们看见前面有一个人,见他无所事事的样子,一看就是一个落魄的公子!

    惺惺相惜,彭少爷这就走上前去,首先问道:“请问这位兄弟,去向家峒还有多远?”

    这时天见黄昏,向大恒心想,他们一定是想在向家大院打尖吧,就说:“不远了,前面就是!”接着又说:“不过,请问这位少爷,你们此去向家峒,不知又有何贵干?”

    “不瞒兄弟说,”彭少爷勒住缰绳,“听说向家一向都在附近做盐巴生意,我们也是做盐巴生意的,想与向家老爷协洽协洽!”

    “哦,原来是做大生意的袍哥大爷啊!”向大恒拱手笑道,“只是,不知你们是哪里人,怎么想起与里溪做起盐巴生意来了?”

    “不瞒小老弟说,”彭老爷这时也插起话来,“要不是我们酉溪那边闹红闹得厉害,边关不通,盐路不畅,我们也不会绕道过来,毕竟要多绕好远的冤枉路,多费好些脚力!可是话又说回来,人不吃饭不行,人不吃盐也不成!如今我们那边的水路已经走不通了,只能走旱路了!再说,要是再搞不到川盐锅巴,只怕我们那里人的脖子上都要挂上一个瘿袋了!”

    “哦,是这样子啊!”向大恒连忙拱手作揖,“想必二位就是彭老爷和彭少爷了?”

    “正是!敢问兄弟你是……?”彭少爷拱手作揖,连忙下得马来。

    “我就是向家老二!”向大恒说。

    “哦,原来是向二少爷啊!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彭老爷也下得马来,随即笑问:“令尊可好?”

    “世事无常,家父早已经去世了!”向大恒无比地伤感。

    “哦,是这样啊!”彭老爷连忙道歉,“只怪老朽孤陋寡闻,问得唐突,还望二少爷多多见谅才是!”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怎么能怪老爷呢?”说完,向大恒一笑,一声“有请!”便在前面带起路来。

    于是一行人马,随着淡淡的夕阳,便一同斜斜地向北行去。

    42.惊魂

    又是正月,向家峒的舍巴节不像往日那么热闹了,有些冷清。但是正月十四这天,酉溪那边的彭家又来了一群人,向家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但热闹是他们的,不是向家人的,所以向大恒只前来应酬一下,就走开了。

    这天向大恒又发现,私塾朱先生那边也开始热闹起来了。因为私塾那边也来了一拨人,也都住了下来。那时候他好久没有去私塾看朱先生了,也不晓得那边来的是巴溪人。过去,覃姓人与朱姓人不通婚的时候,朱家峒人大多与巴溪的田家在通婚,也并非近亲结婚。他们同样是优良的杂交品种。

    可是自己呢?向大恒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没有想到,一场噩梦即将来临了,而引狼入室的正是他自己。

    还是年前,从酉溪那边来的彭家父子,他们首先带来了鸦片烟土,换取了他们的盐巴。似乎谁也没有损失什么。那个时候,因为他阿巴刚刚去世不久,向大恒每日里都郁郁寡欢的,寝食不安,情绪十分低落,是那些鸦片烟土最终使他又一次获得了新生的快感。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想接受彭家人的馈赠的,是因为他阿涅,他阿涅在他阿巴离世以后,人一下子掉了魂似的,人整个地憔悴下来了。于是见了鸦片,他阿涅简直比猫见了老鼠子还要贪婪。其实那时候向大恒才知道,他阿涅是很爱他阿巴的,他阿巴也很疼他的阿涅。他心想,狗日的二屁的话全他娘的是屁话,就像放他娘的瘟狗屁和沙漠骆驼屁,一点也当不得真!他想,如果自己真是朱先生的野种,那么在阿巴走后,为何又不见朱先生和阿涅好呢?心想狗日的二屁一定是见自己老婆被覃日格日了,所以怀恨在心,就把怨气出在自己身上了。这么一想,向大恒又释然了。可是如今在这个家里,在他阿巴走了以后,再也没人去疼他阿涅了,他阿涅就像一朵美丽的鲜花,被风雨一淋,就过早地枯萎了,凋零了。那个时候,他见阿涅那般的伤心、憔悴、落寞、寂寥,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也只是客气了几句,随即就把那些鸦片烟土全都收下了。当时他还以为,彭家人真是想与向家做几笔食盐生意呢,没承想自己想错了,大错特错了,原来他们做生意是假,想与覃家结亲才是真,——因为那个彭少爷,已经看上月格姑娘了。

    可当向大恒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早上了。那天早上,彭家人就在向家大门外放起了鞭炮。同时还敲锣打鼓的,喜气洋洋的,好不热闹。不仅如此,这边热闹过后,私塾那边也闹腾开了。一样的吹吹打打,一样的喜气洋洋。向大恒就赶紧起床,问他阿涅:“阿涅啊,是谁在敲锣打鼓放鞭炮?家里又出了什么事了?”殷桃这才告诉儿子,说是彭家少爷看上月格姑娘了,要去覃家峒提亲呢。什么?天老爷啊,向大恒这就惊叫起来,心想他们去覃家提亲,事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呢?哼,他们这不是在跟老子抢女人么?这时候他便狠狠地剜了阿涅一眼,埋怨起阿涅来:

    “您老也真是个老糊涂呀,您怎么就不懂得您儿子的心思呢?彭家人都上门来向覃家提亲了,您老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呢?您可是我亲亲的娘啊!”

    可无论怎么说,自己一个堂堂正正、威威武武的男人,这点面子总还要的,他心想,他们居然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来抢老子的女人,这还了得?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再说,在出了那件丑事以后,他就曾对月格姑娘说过了,他说反正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到时候我都娶你为妻!——这不是开玩笑。本来,他是想过一阵就叫阿巴请媒婆去覃家峒提亲的,没承想他阿巴忽然间被人暗杀了,这提亲之事也就耽搁了下来。而且,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才没过一年半载,酉溪那边的人就抢先上门提亲来了,而且就住在自己家里,而自己竟连一点口风也不知道。他因此感到,这彭家父子也太不仗义了,也是个伪君子!特别是,他们居然还敢来挖老子的墙脚——简直就不是东西!

    这时候向大恒终于明白了,年前彭家父子其实是前来探水的。这是一出阴谋。而正月十四这天,他们早早地赶来向家,其实也是为了正月十五这天,好一早赶去覃家峒提亲。那个时候,向大恒还蒙在鼓里呢,就连他姐也都蒙在鼓里的。可是这天,令向大恒更无法想象的是,除了彭氏父子之外,住在私塾的巴溪田氏父子,居然也是前来向覃家人提亲的哩,因为那个叉叉胡子田文,居然也看上月格姑娘了。

    向大恒气得咯血!他于是扑爬翻天的,踏着一地的红屑,迎着一路的火药味,也赶到覃家峒来了。那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闪闪地挂在东天,露出了一脸鄙夷的神色。向大恒的脸就“刷”地苍白起来了。

    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这两路提亲的人马,居然同一时间抵达了覃家峒,又同一时间走进了覃家大院。俨然事先早就安排好似的。向大恒就哑然了。天地良心,他想自己是多么地爱月格姑娘啊,而且是全身心地爱,他们怎么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呢?他想,如果不是自己与姐夫闹了矛盾,产生了隔阂,自己又何尝会那么久不踏入他覃家大院一步呢?这都是谁惹的祸呀,我的个老天爷啊!

    可是现在,无论向大恒怎么述说也已晚了,人家毕竟已经抢在先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心想,要是阿巴还在,阿巴一定会为自己去提亲的,可是阿巴已经不在了啊,再没有人替自己做主了啊!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阳依旧毒毒地挂在天空,很刺眼。前面就是一道门槛。这时候那些看把戏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二屁也挤了过来,他一眼就瞥见了向大恒,就在心里“呸”了一声。他还依稀记得,在灭亲垭所挨拳脚的仇呢,那次他的鼻子被打开花了,甚至连大门牙也被打掉了一颗。而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老婆莲花就问:“你这是怎么搞的?撞了什么鬼了?大白天还磕掉大门牙啊?”他只得撒谎说是喝多了酒,不小心跌下路坎磕掉的。现在他的牙齿不关风了,他一想起来就来气,这就翘起了补丁屁股,朝着向大恒故意放了两个长长的响屁!简直奇臭无比!

    “是哪个狗日的在放瘟狗屁?臭死人了!”有人在吼、在骂。

    “一定是狗日的劁猪匠,二屁!”有人在说。

    大家打着趣,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嬉笑怒骂,想搞一个笑料。这时候覃日格走了出来,他端着一个大木盆,笑盈盈地给大家发葵花、发花生、发核桃、发板栗、发红枣,然后就叫大家散了。大家就散了。

    而大门不远处,此刻就只剩下向大恒了。他不敢再跨进覃家大院一步了。他怕再遭他姐夫无端的奚落。他不想再受卵闲气、窝囊气!但他心想,覃日格你个狗日的、你个不讲理的凶神恶煞,老子跟你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而且那次,狗日的覃日格还下了最后通牒,不让他再踏进覃家大院一步了!而他为了找回自己的尊严,也曾对那狗日的覃日格发誓说:

    “好好好!老子今后即使去讨米、去要饭,也不再踏进你覃家大院一步!”

    那自然是气话,他想气话难道也能当真么?可即便是气话,现在向大恒也开始懊悔了。那时候他多想月格姑娘赶紧出来呀,可是他等了老半天,居然连她的半点背影子也没见着,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这么想、这么盼的时候,盼来的却不是人,反倒是狗——阿黑摇摆着尾巴懒洋洋地出来了。

    阿黑也像晓得人事一样,这时拦在朝门口,对着向大恒虎视眈眈,呲牙咧齿,不让他再靠近大门,哪怕半步!

    “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也瞎了眼啦!”向大恒在心里咒骂起来。那个时候,他急得团团转的,就像个拉磨的驴,心都快急跳出来了。他心想,自己要是再犹豫、再不进去的话,万一月格答应了人家又怎么办?去抢亲吗?显然不可能!这就朝大门口走去。可他一靠近大门,阿黑就尖叫起来了:“汪汪,汪汪。”向大恒吓得连连倒退,随即又在心里咒骂起来:“你娘的个巴子的一个看门狗,居然也搬起门槛狠来了呵!哼,你个吃屎的东西,你也狗仗人势竟敢欺负老子!”幸好,他姐这时赶出来了,见是自家兄弟,她就把那条瞎眼狗轰开了。向大恒这就赶紧求救了:

    “姐啊,你得救救我啊!”

    “嘘!”向日娜赶紧把她兄弟拉到了一边,“你、你怎么来了?要是你姐夫看见了你,他还不骂死我啊!你还不赶快走,我的个小祖宗哩!”

    向大恒一听就来气了:“姐啊,你怎么就那么怕那个姓覃的畜生哇?他又没有多长根鸡巴你怕他搞什么啊?”

    “还不都是因为你个惹事包惹的祸?你谁不去招惹为何偏偏要去招惹他!你是不是存心想让你姐在覃家抬不起头来、过不得日子啊?”

    “姐呀,你怎么也不相信我了呀?”向大恒真真是百口莫辩了,“我至今也不晓得那是怎么回事呢!就算我混账,就算我再糊涂,可我也是爱着月格的呀!你得帮帮我呀姐呀!”

    “你叫姐怎么帮你?”向日娜依旧恼恨地说,“你看彭家人和田家人现在都上门来提亲了,难道还轮得上你?你还是尽早死了这份心吧啊?”

    向大恒绝望了,他气得两眼发直,浑身发抖。他心想,天老爷啊,你讲怎么连我姐也不肯帮我了啊?你讲我活着还有什么卵意思啊?那时候,他真想冲进覃家大门去大闹一场呢,可是转念一想,如今这两姓人都来提亲了,月格又该嫁给谁呢?要是她两家都不答应呢?自己不是还有机可乘么?他又这般思量起来了。

    而这么假设之后,向大恒就说:“姐呀,其他的事你都不要管,我只求你帮我打听一下月格的态度。要不你把她约出来,我亲自问问她?姐呀,你看怎么样呀?你倒是说说话呀!”

    “不好!”向日娜摇摇头,居然扭着屁股走开了。

    可向大恒却不晓得,到底姐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呢?他一直守在大门外,一直守到太阳都快落土了,也不见他姐出来。他的独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心想,难道我姐也不肯管我了吗?难道她嫁了人就连亲兄弟也不认了吗?“姐呀,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43.求亲

    那天彭武魁与巴溪的田公子在覃家的大门口碰上了头。

    看得出来,彭武魁比田公子更加心高气傲。事实上要不是那天他见过月格姑娘一面,他才懒得上门求这亲呢。但是那天他看见了月格姑娘,才感到这世上原本还有这么质朴、这么清纯的女人,比那些穿旗袍,涂口红,剪着披肩发上街闹学潮、闹革命、闹解放、闹平等的女生娃可爱多了。可是他满怀希望而来,没想到半路上居然杀出了个程咬金,与他争抢起这个女人来了。哼,他娘的,这也太邪门了吧?可即便不为了这个小姑娘,就为了那个龙穴,他也不想输与了巴溪的田文。他想他娘的一介武夫,又凭什么与老子争抢这个女人呢?自己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英俊飒爽,文武双全,又何尝输与了他?

    一进院子,彭武魁就打望了一眼四周,他想再看一眼月格姑娘。可是这一眼望去,望见的不是月格,反倒是她阿巴覃望川。看上去,覃望川要比他爹小一点,但他高额剑眉,气势如虹,一张国字脸上刻满了皱纹,一道道深似沟壑;但那深邃的目光却闪着寒光,炯炯有神,煞气逼人。那个时候,彭武魁不知该叫伯父好呢,还是该叫叔父的好。幸好有他爹在前面应酬,他可以不拘繁文缛节,也可以随波逐流,免开尊口。

    这时大家坐定,覃望川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又才微笑道:“没承想,一早门前喜鹊叫,会有贵客今来到,令我篷筚生辉啊!”接着又说,“只因寒舍地处偏僻,老朽也不曾出过什么远门,见过什么世面,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海涵!”

    “哪里哪里!”彭老爷赶紧握拳道,“听闻贵府千金如花似玉,貌若仙子,正待字闺中;犬子也正好学成归来,也已到了娶亲的年龄,祈愿与覃府结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共谋大事!”一席话,就抢占了先机。

    “小女哪有彭公说的那么好!”覃望川不觉朗声一笑,喜上眉梢。“不过我也不瞒各位,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女也已到了许人的年纪,只是我这小门小户人家,实在不敢高攀,也高攀不起啊!”

    “覃公谦虚了!”田老爷也接话道,“我们同出一宗,都信仰白虎神灵,敬奉白帝天王,并立庙祭祀,说明我们早就是一家人啦!”

    “不知田公此话怎讲?”彭老爷忽地阴晴了脸,将茶杯一顿,又质问道:“我们不都是毕兹卡人吗?我们不都一样过社巴节,唱梯玛神歌,跳摆手舞、毛谷斯舞,敬奉我们共同的祖先和神灵吗?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家人了?又何分你我彼此呢?”

    “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嘛,这个自然没错!”田老爷先是附和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我们敬奉白虎,你们却在驱赶白虎,这又从何说起呢?”

    “这不是什么问题!”彭老爷冷笑道,“我们也可以立白帝天王庙,敬奉白虎,祭祀白虎,世世代代供奉!总之一句话,只要月格小姐嫁到了我们酉溪,一切都好办、一切都好说!”这个时候,他不想再立场不稳,大意失了荆州。

    “你们那样不虔诚!白虎神的眼睛是雪亮的,谁要是不虔诚它就不会保佑谁!”田老爷也不甘示弱,立马指责道,“再说神灵是不可亵渎的,可不是么?”

    “此言差矣!”彭老爷也义正词严地道,“我们都是毕兹卡人,即便八部大神、向老官人和田好汉,我们不都在敬吗?我们就只多敬了个彭公爵主,怎么就不虔诚了呢?再说,你们不也在祭祀梅嫦女神吗?你说,我们彼此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呢?”

    其实,梅嫦女神是毕兹卡人崇拜的女猎神,在梯玛神图中,她被描绘成了一尊长发披肩、全身赤裸、踩在一只白虎上的女神。事实上早在远古时候,白虎为患之时,以渔猎为生的毕兹卡人深受其害,梅嫦姑娘于是挺身而出,为民除害,遂与白虎搏斗于武陵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间,最后,她的衣服被抓得片纱无存,羞愧之中,她便与白虎抱在一起摔下了山崖……人和白虎都摔死了,但他们的灵魂却没有死,他们的灵魂依旧在武陵山上大战,战得日月无光,天地阴晦……最后,梅嫦姑娘以自己的虔诚与勇敢制服了白虎,白虎也便成了她的坐骑,她也便位列仙邦,封为神仙。所以千百年过去了,为了纪念这位为民除害的女英雄,毕兹卡人便尊梅嫦为女猎神,世世代代供奉,香火祭祀。所以,在祭祀梅嫦女神的时候,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梯玛们都要做一堂“赶白虎”的法事,但在赶白虎之前,梯玛们首先要请白虎安堂,然后再将白虎送走。这一仪式很隆重。实际上,这送与赶虽然形式不同,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简言之都是为了祭祀白虎神灵,企求白虎保佑一方,造福一方。而且毕兹卡人在狩猎之时,猎人首先要去祭祀梅嫦女神,然后才能进山打猎,不然就会放空枪,打不到一只猎物;同时获取了猎物以后,还要去酬谢梅嫦女神,毛谷斯舞里就再现了“实姐”即狩猎这一场景。这习俗,毕兹卡人沿袭千百年了,武陵山地没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便三岁小孩也都知道。而且《十道志》里还有着这样的记载:“楚子灭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黔中,汉有天下,名曰酉、辰、巫、武、沅等五溪。各为一溪之长,号五溪蛮”。因而,对于这一历史,舞文弄墨的田老爷又岂能不知?自然是知道的。事实上,生活在酉溪的毕兹卡人也跟巴溪其中一支同源同宗。这是一个不争、也不可否认的事实。因而以诚信为本的毕兹卡人,一家人从不说两家话,——说两家话也就见外了。这是山里人的规矩,这规矩从不改变。

    所以,待这么评说以后,田老爷就很不好意思了。他一脸的黑红,就像一个老顽童,嘿嘿地笑将起来。可这时,他的儿子田文却站了起来,说:

    “这一点也不矛盾!在向王天子还没有魂化白虎之前,那个时候,还是女人统治着这一片广袤的土地!所以我们不仅敬奉梅嫦女神,同样要敬奉向王天子、田好汉,敬奉我们的白帝天王!只是时过境迁,有些习俗渐渐地演化了,与先前不同罢了。这都是很自然的事,不可大惊小怪!”

    “这能说明什么呢?”彭武魁也站了起来,据理力争。“事实上,我们酉溪先前也在敬白虎神,至于为什么驱赶,那自然是后来的事了。”

    据史书记载,大约一千多年前,楚人,也就是彭氏祖先彭士愁与土著人吴著冲在酉溪大战的时候,楚人就曾遭到了土著人拼死顽强的抵抗,他们死伤过半,进退维谷;正当他们无奈之际,彭士愁发现了一秘密:土著人之所以如此剽悍、勇猛,视死如归,是因为以白虎为首的老虎家族在帮他们,而且魂附其身,因此土著人才勇猛异常,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于是双方再度僵持下来,打起了拉锯战、持久战。而为了破解这一阵法,彭士愁遂用重金聘请了汉地巫师前来助阵,于是两边再度摆开了架势,又开始施法,斗起法来;一时间,酉溪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遮天蔽日,天地隐晦,昼夜不开。因而,汉地巫师与酉溪梯玛大战几百回合后,依然不分胜负,难决雌雄。而黑暗中,楚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随即又悄然地发起了进攻,那时候大雾弥漫,阴霾锁江,白虎只因辨识不清方向,从而失去了神力和法力,土著首领吴著冲遂被乱箭射中,受了重伤,于是仓皇逃遁。彭氏乘胜追击,一路追杀,最终战胜了土著人,遂占领了整个酉溪,建立了土司王朝。可是彭氏祖先因畏惧白虎而噩梦不止,夜夜都被白虎吞噬,因此失魂落魄,寝食难安。但为了消除这一梦魇,彭士愁遂下令:凡酉溪梯玛必须将白虎赶走,不从者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无奈之际,酉溪梯玛只好做法事前去驱赶白虎了。长此以往,这一习俗也便被民间渐渐地认可,至今沿袭已千余年了。

    说完,彭武魁最后又总结道:“如此看来,无论驱赶白虎还是敬奉白虎,都与我们之间的联姻毫无关联。再说我们都是毕兹卡人,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是一家人,又何分彼此你我呢?”

    田家父子也就不再吭声了。

    覃望川这就摆了摆手,说:“既如此,看来我把女儿嫁给谁也不是了!那就这样吧,就先请两位公子哥留下来,与小女相处一段时日如何?要是月格喜欢上哪位公子,她就嫁给哪位公子,不知两位贤兄以为如何?看这样公平不公平?”

    “公平!公平!”两位老爷赶紧举手赞成,也就不再争论了。再说,谁又知道月格姑娘到时会喜欢谁呢?也罢!

    44.考验

    覃月格得知两位公子要留下来,一脸的不高兴。她怪阿巴老糊涂,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势必生乱。她就不再理睬阿巴了。覃望川也很懊恼,也一脸的不高兴,但他却拿闺女一点没办法。其实他哪里知道,那时候女儿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可那个人他偏偏就不喜欢!

    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女儿毕竟是阿巴的掌上明珠,本来就该大放光彩了,却一下子涌来了两拨人,又让覃家人为难起来了。

    这时候里溪人才知道,先前这个卵人赶走那么多上门提亲的媒婆,原来是在等待这一天啊。因为这个正月还没过完,元宵里的钱儿就“明花有主”了。

    只是里溪人猜不透,这个老覃头最终会把宝贝闺女嫁去酉溪呢还是巴溪呢?似乎谁也猜不准。

    也许只有覃月格自己知道,酉溪她不会嫁,巴溪她不会嫁,她就只想嫁在里溪——嫁给向大恒!

    但那个时候,这话覃月格却没有说出来,她还捂在心里的,只有她的心儿知道。有时她的脸也会知道,因为她的脸也会红的。

    这天就飘起了雪花,这是过年后的第一场大雪,开春后的第一场大雪。可是这个春天会不会又是一个倒春寒呢?你看这么大的雪花,比桐子花都还大哩。然而这又不是人间四月天,又哪里冒得出来桐子花?

    可桐子花没有冒出来,却冒出来两个公子哥儿了。

    覃月格心想,要不是看在阿巴的面子上,姑奶奶才懒得理睬他们呢。再说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心仪的男人,自己凭么要去嫁给他们呢?可是望着阿巴那张冷酷巴巴的脸,覃月格再也不敢回嘴了,她心想,好歹他们又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见见面又有何妨?心想到时候把阿巴哄开心了,再轰他们走不迟。这么一想,覃月格就跑进了雪地里,垒起了雪人。她垒了一个彭公子,又垒了一个田公子,她让他们的脖子都长得歪歪扭扭的,让他们的想法也长得歪歪扭扭的,就像不中用的马桑树疙瘩。而且,她还让他们有眼无珠。

    覃月格这就嘿嘿地笑起来了。

    雪地里,她一个人忙碌着,开心而愉快。阿黑是惟一的看客。她用雪弹子去打那两个雪人儿,左打一个田公子,右打一个彭公子!她好不开心啊!哼,她心想,想要娶本姑奶奶,没门!

    这就打累了,她坐下来,一屁股的雪;又一滚,又一身的雪。她似乎还不过瘾,又灵机一动:心想既然要见面,本姑奶奶为何不先考验考验他们呢?看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敢不敢跟本姑奶奶上白虎山!

    这么一想,覃月格就乐开花了。

    那个寂静的早上,雪过天晴,她便带着两位公子哥出发了。太阳照在里溪河上,迷濛的晨雾开始消散,山野的空气湿漉漉的,还带有几分惬意和凉爽。一看他们粘粘糊糊的样子,就像两个跟屁虫一样,一心只想讨好月格姑娘,可是月格姑娘却昂起高傲的头颅,就像孔雀开屏一样,简直目中无人。一路上,他们哈着气,迎着霜,就像三只欢快的小鸟,一路蹦跳着,歌唱着,沿着里溪来到了葱白岭,又顺着山道来到了迷魂坡。这条路,是通往白虎山的惟一通道。覃月格当然知道,如果沿着河岸走,虽然离白虎山很近,但是两岸都是高耸的悬崖、光滑的苔藓和缠绕的藤蔓,即使猿猴也攀缘不上,更何况人呢?人又哪里走得了!那个时候,当他们站在高高的老鹰尖嘴时,覃月格这才说道:

    “你们俩谁敢去白虎山,进洞捉了那白虎来,本姑奶奶就嫁给谁!”

    “你开什么玩笑?”两位公子面红耳赤的,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前往。但是狡猾的彭少爷观望了一阵后,却道:“你们不是在敬白虎不许杀白虎吗?你难道也敢进洞就不怕白虎吃了你?”

    “是啊是啊,我们敬白虎,把白虎当家神呢,怎么能随便进洞去捉白虎呢?”田公子也附和起来,“好歹,它也是我们毕兹卡人祖先的魂魄变的嘛!”

    原来是两个怂包!是两个怕死鬼哩!覃月格阴在心里好笑。心想这两个冤家对头,为了对付本姑奶奶,居然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也好,那本姑奶奶就让你们一齐下水,来个好看!她就奚落道:“你们两个胆小鬼,有我在,难道还怕白虎吃了你们不成?”她觉得很好玩儿,又嘻嘻地笑开了。

    “我真不是怕!”彭武魁说,“如果你爹和老梯玛都准许的话,我就敢进洞去捉那白虎!可要是他们不同意呢,我不是又在作孽么?”

    “我才不管呢!”覃月格说,“反正,你俩谁先进洞把白虎给我捉来了,我就嫁给谁!”她的嘴呶得老高,故意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看他俩咋办。

    两位公子就像生了根似的,依旧面面相觑,一动不动。他们哪还敢呢?都踌躇了起来、犹豫了起来,不知她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可是月格总是那句话,“谁捉来了白虎我就嫁给谁”,不给他们一点薄面。一时间,两人似乎都没辙了,只得摸着后脑壳,讨好似的对月格姑娘说:

    “哎呀呀,妹妹你就饶了我们吧,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去买,就是这捉白虎的事嘛,你千万别让我们去,只怕我们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好哇!”覃月格鼻子一哼,“既然你俩都是胆小鬼,你们不去,我去总成了吧?”说完,她就朝山下跑去了。

    一路都是刚融化的雪水。流水叮咚叮咚的响,就像在奏响大地的一根根琴弦。

    没承想,还没等她跑出两丈远呢,他俩就把她拉住了。一个拉她的左手,一个拉她的右手,始终不放,还苦口婆心、甜言蜜语地规劝:

    “哎呀呀,妹妹呀,那里好危险啊!你去不得哩去不得哩,我的个小姑奶奶哩!”

    “怎么去不得?我偏去!”月格挣扎了几下,见挣扎不脱,就大吼起来了:“你们两个怕死鬼,快放手!你们把我的手都快拧断了!”

    两人就触电似的,急忙松开了手,覃月格就乘机射下山坡去了。然而他俩怕这鬼丫头出事,又一边呼喊着,一边追了上来。月格又哪里跑得过他们呢,只好掉转头,指着他俩的鼻子说:

    “你,你,都给我站住!你们再不许跟我来!如果白虎吃了你们,我概不负责!”

    “你一个人去危险,有我们在,也好保护保护你嘛!”两位公子只差哀求了。

    可覃月格依旧垮着脸说:“你们,你们要是再敢跟着我,到时候白虎闻到了你们的气味,追上来了我可不管!哼,你们哪个想要找死就来!”她再次发出了警告。

    见覃姑娘认真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他俩就立住了。都傻傻地站着,一动不动。可正当她要走开时,彭少爷又抢上前一步,假惺惺地说道:

    “那你就不怕白虎吃了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又骂我们是胆小鬼!我可不干!”

    他故意重重地拍了拍胸脯,展露出自己起股股、起疙瘩的肌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

    哼,本姑奶奶才不管你们鸡肉鸭肉呢,她依旧指着他俩的鼻子,点来点去地说:“你俩可听好了,哪个都不许跟我来!哪个要是跟了来,本姑奶奶就不嫁给他!”

    这话还真管用呢,两位公子哥一听就傻了,就不敢再上前去了。可他俩依旧在背后嘀咕着,说:“哎,想不到她胆子真大,真是吃了豹子胆了!”那是彭少爷的声音。“哎,她难道就不怕白虎吃了她呀?”田公子也好生奇怪,“要是她被白虎吃了或者伤了,你我回去又如何交差?”他担心这个。可彭少爷却说:“这能怪我们吗?是她自己说的,哪个跟了去她就不嫁给谁!她的话又不是放屁。”可话虽这么讲,田公子却担心,“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危险,你我又该怎么办?不过以我看,她是不是晓得白虎不在洞里?我们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卵当!”他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彭公子依旧揶揄着道:“既如此,你便跟了去,反正我是不去的!”田公子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罢。

    哼,这两个小人,还想娶本姑奶奶呢,做梦去吧你们!

    覃月格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就这么一路蹦跳着、歌唱着,渐渐地消隐在茂密的森林之中了。一会儿,她又像一只小山羊,忽地冒出头来了,然后高高地伫立在白虎山的半山腰上,一边对着他俩扮鬼脸,又一边傻傻地憨笑。她感到无比地骄傲和自豪。最后她又朝他俩挥了挥手,还想奚落奚落那两个胆小鬼呢!她心想,这两个家伙,马屎皮面光,肚里一包糠,难道也配姑奶奶嫁么?哼,这样的活宝,本姑奶奶才不稀罕!

    就这样,覃月格独自来到了白虎山的洞口前。为了唬住那两个胆小鬼,这时她又心生一计,忽地跪下,然后双手合十,祷告起来。完毕,她又猫着腰杆,踩着猫步,一步步、轻脚轻手地朝洞中走去。咿呀,白虎真在呀!哦哦哦,那两只小虎崽也在呀。她就轻轻地“噢呜”了一声,又一声。白虎便回过来头,跑过来了。哎哟哟,它们都争着来舔我的手呢。好痒好痒呢。覃月格简直欢喜癫了,她一脸的灿烂。这时候,她便朝洞口缓步地走去。她想让那两个胆小鬼看一看,也想震慑震慑他们!谁知道,当他们,人和虎,一起走出洞来的时候,那两个公子哥儿“哇——”地一口,便大叫起来,接着一屁股又坐了下去。覃月格就捂着嘴大笑。白虎又“噢呜”了一声,就把那两个胆小鬼吓得屁滚尿流的了。

    这时候,山涧依旧叮咚而鸣,一如夜莺在歌唱。

    45.比武

    这个丫头精,她真是想得出来呢,让那两个傻小子去捉白虎,难道白虎也是他们随便能捉的么?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只有与神通灵的人才能够接近白虎。这丫头精,她原本就是梅嫦女神的灵魂投胎转世而来的,所以白虎才不会吃了她。可那时候,覃望川却十分地为难,因为他不知该将这丫头片子嫁给谁好了,没办法,他只好又去找老梯玛望岳兄弟,想请他再帮一个大忙。

    听他倒完一腔苦水,覃望岳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他想自己作为老梯玛,既不是她亲爹,又不是她亲娘,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是既然人家求上门来了,也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可是想来想去,似乎就只有老办法——比武招亲可行!这是毕兹卡人的一个古老的习俗。

    这样也才显得公平!覃望川心想,如此他们便不会再有微词了!毕竟酉溪和巴溪,无论哪一方他都得罪不起,也不想得罪!

    于是好人做到底,劝说月格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老梯玛肩上。

    本来,覃望岳以为这个办法很好,可是刚一说出口,月格那丫头就哭闹起来了。事实上,他也晓得,这丫头片子为何闹腾,是因为她喜欢向大恒,那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可光她喜欢又能怎样?光她喜欢还不是白喜欢?得她父兄点头才是!其实老老实实地讲,也不是向大恒那小子有什么不好,只因出了那桩丑事,多少丢了他覃家人的脸面,让覃家人一时下不了台,转不过弯,因此才造成目前如此被动的局面!你想人生在世,谁又不要个面子呢?树尚且活一张皮,何况人乎!所以这个面子还是要讲。心想要是向国泰没死兴许还好说,两亲家兴许还有商量、缓和的余地,可是向国泰毕竟已经死了呀,这事恐怕要泡汤了。所以见月格要死要活的样子,覃望岳也心痛,可他心痛又能怎样呢?总得把别人打发走了才是呀!

    其实那时候,他也有了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的感觉。

    于是他只好隔着窗子对侄女说开了:

    “月格啊,你也别怪老叔出什么馊主意,我看比武招亲总比你阿巴随便答应哪家的强。其实你阿巴也不希望你远嫁,可是你阿巴又得罪得起人家吗?他得罪不起啊!就算比武招亲,胜的一方不是你所喜欢的,至少胜的一方也是一个英雄吧!当年你阿巴娶你大娘的时候,不也是打擂台比武才娶到的吗?毕竟我们毕兹卡人崇敬白虎,崇拜自然,也崇敬英雄好汉!你要是能嫁一个真英雄,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月格这才打开了门,红着眼睛说:“叔呀,你难道就看不见侄女的心思吗?要是你们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爱的人,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我宁愿一辈子做个老姑娘,也不嫁!”

    “你个傻闺女呢,叔的话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覃望岳依旧耐心地劝说着,“我说的是比武招亲,这是在摆擂台打擂哩!再说这擂台之上,谁英雄谁好汉,到时候我们月格丫头想嫁谁就嫁谁,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要是哪个有种的男人看上了我们的傻丫头,他为何就不能站出来也参加比试呢?除非他是孬种!是熊包!”

    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很露骨的了。

    “我懂了!”月格又才笑了起来。她笑得好生灿烂啊,根本就不像刚刚还在哭鼻子的那个丫头片子!她鬼着哩!

    待劝好了月格以后,覃望岳又要去劝那两个苦苦等待的傻小子了。

    这些天来,他们看见月格姑娘跟着白虎和虎崽们满山满岭地疯跑,可把他们也吓坏了。他俩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等奇事!要不是亲眼所见,还根本不敢相信呢!那可是活神仙哪!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下定非娶月格不可的决心了!因此这时候,他们谁也不肯再退出这场爱情的游戏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丫头就是梅嫦女神投胎转世呢,你想梅嫦女神的坐骑不就是一只白虎么?见过耶皮即梯玛神图的人谁又不知道呢?他俩自然也知道的。可是,他俩这时谁都想得到月格姑娘的欢心了,谁都想当上覃家的乘龙快婿了。然而,无论他俩如何地去献殷勤,投其所好,月格姑娘依然还是那句老话,“谁捉来了白虎我就嫁给谁!”让那两个傻小子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俩只得向老梯玛求救!

    都以为老梯玛会有办法,这就悄悄地找上门来了。暗地里,各自还许诺了重金呢。可是此等大事,覃望岳又怎敢决断?不说这是月格丫头的终生大事,单说她阿巴覃望川还在,他一个当叔的又岂可喧宾夺主?不过他想自己做个和事佬还是可以的,他似乎并不看重他们的什么重金和礼金。所以他也总是那句现话,“比武招亲,谁是英雄谁好汉,到时候擂台上见!”

    两位公子见老梯玛油盐不进,都懊伤不已的,于是都盼着雪早点融化,好去想一个万全之策。

    但是草木已经发芽,老族长和老梯玛一同敲定的事,已经不可更改了。覃望岳只得劝说两位公子哥赶紧回去,再好好地准备准备,以免误了大事。

    比武定在三个月后,四月初八那天。那天是牛王节。

    那天终于到来了,比武的地点就设在摆手堂——鬼堂,那是毕兹卡人祭祀祖先神灵的地方。在毕兹卡人的观念里,他们认为“鬼堂”是灵魂的最后的栖所。因此在他们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阴阳只隔一张纸,邪恶的灵魂是不能上神龛的,必须驱除。你想神灵是他们的寄托和指路明灯,他们又岂敢去亵渎呢?而梯玛所做的一切都是当着祖先神灵的面去做的,既大公无私,又光明磊落。

    这一天,四乡八寨的人都赶来了,都想看一场好戏和热闹哩。

    但是老梯玛却轻松不起来了,因为他不知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怕输不起的一方会闹事,更怕月格那丫头到时候想不开寻短见!因为覃家的女子都是烈女子,有这根古的。她姑姑当年就寻了短见的。

    所以那天,覃望岳又临时想出了个鬼主意:进场的时候不容许任何人带武器。果不其然,双方都带来了十多支快枪和短枪,都想无形中给对手施加一份压力,增加一点威慑感。因而,当他们走进摆手堂的时候,覃日格便叫兵丁护卫把他们各自携带的枪支全都收缴了,说以免走火。而且覃望岳还发现,他们还特地请来了当地最有名望的巫师——梯玛。他一眼就辨识出来了。只是他还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想从中搅局呢,还是想暗中相助呢?心想等等就知道了。

    似乎为了面子,谁也不想输了这一手。从而可以看出来,这决不会是一场简单的、纯粹的比赛,一定还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插曲。但在事情尚未明朗和尚未发生之前,他也只能装哑装聋,不去干涉。他不想让对方抓住了自己的什么把柄,到时候说自己偏袒哪一方,而徒增是非口舌。

    待大家一一坐定后,覃望岳就站了起来,宣布比武开始。

    比武由老梯玛主持。按照古老的习俗,凡正式比武之前,都必须举行两个必备的仪式:一是敬奉祖先神灵;二是签定生死契约。这两个仪式必不可少。毕竟先君子后小人,歹话好话都得说在先。这是比武的先决条件:一,凡是输了的一方不得赖账;二,凡是赢了的一方不得追杀。因为苍天在上,神灵在上,毕兹卡人以诚信为本,荣辱与共,和平共处,一诺千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所以,在毕兹卡的称谓中,把汉人称之为客家,把苗人称之为苗家,把自己称为毕兹卡人,意即本地人。

    一切准备就绪。

    先是牺牲祭祖。待上了牺牲、鸣了炮竹、吹响了牛角号之后,老梯玛首先要做的一堂法事便是“嘎麦起业”,也就是敬奉祖先中最有威望、最有影响的人物,亦即八部大神、向王天子和田好汉。这堂祭祀的法事分内外两处进行:一处在神龛旁摆一张大方桌,用竹竿支成彩棚,内供大神图,神案前桌摆22碗生羊肉及羊的肠肝肚肺;一处设在大门中间的两扇门后,也挂大神图,上供猪头等祭品,还摆10碗生羊肉及羊的肠肝肚肺。都血腥淋淋的,为的是再现祖先茹毛噬血的原始场景。一切准备就绪后,梯玛们便开始齐唱《梯玛神歌》中的《迁徙歌》了。于是,他们沿着神歌中所指引的路线,过白河,下卯洞,穿凤滩,最后又来到了好山好水的地方……他们在齐声歌唱:

    一个水井怎么安得下两条龙啊,

    一座青山怎么容得下两只虎哩。

    哪条河大些就沿着哪条河走吧,

    哪座山青些就往哪一座山走去。

    其实这时候,梯玛们的歌唱是在规劝这两个比武的青年人要想开些,说这好山好水的地方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紧接着,就开始表演《兄妹成亲》了。这时候补所、雍妮两兄妹上了场,风父、云母、乌龟公公等仙人也上了场。表演开始了,先是涨了齐天大水,把地球全都淹了,地上面没有土了,也没有树了,就只剩下一座武陵仙山了。兄妹俩这就躲进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大葫芦里,这就飘到武陵山上来了。七天以后,水消些了,武陵山上又露出了一个山洞,兄妹俩就进了洞去。这时候,天下就要断人种了,躲在洞里的百鸟百兽就开始劝兄妹俩成亲了,说不然人种就要断了,世界就不再热闹了。兄妹俩就害羞了,脸红了,可是他们怎么也不肯答应啊。这时候,百鸟百兽就建议标竹子、滚磨子。这竹子一破就成两块,这磨子一破就是两扇。百鸟百兽说,“你们先把竹子扔下山去,再把磨子滚下山去,要是竹子合在一起了,磨子合在一起了,你们就该成亲了。”果不其然,兄妹俩一扔一滚,这竹子就合在了一起,这磨子就合在了一起,兄妹俩再无话可说了,就该成亲了。“成亲!成亲!”大家再度欢呼了起来,乌龟公公也就唱开了:

    天下快没有人了,

    依天理你俩要成亲了,

    依道理你俩要成对了。

    你们再也不要害羞了,

    你们再也不要等待了,

    竹子合在一起了,

    磨子合在一起了,

    来吧来吧来吧,

    该你兄妹俩成亲了。

    兄妹俩再也没得法子了,他们只得羞羞答答地走过来,开始假心假意地拍打着乌龟公公。他们打得乌龟头上的脑壳缩进去了,打得乌龟背上都起了八卦了,直到打得乌龟公公不能动弹了,他们就在乌龟壳上洒了一泡尿。这时候,五仔家伙就响起来了,兄妹俩就开始成亲了。

    这样闹腾够了,老梯玛覃望岳这时大喝一声,一切声响都倏地停顿下来。又一声“有请”,两边的人就都齐齐地走上前来,一一跪下,然后开始祭奠神灵和祖先。都十分地虔诚。而在香烟的缭绕中,在烛光的摇曳中,彭老爷和田老爷上了香烛后,就在生死簿上签了字、画了押;随即,彭少爷和田公子也如法炮制,在生死薄上签了字、画了押。完毕,老梯玛覃望岳再次一声令下:“比武开始!”他俩将笔一扔,双双展翅,一步就跃进了校场之中;随即锣鼓一响,比武就开始了。

    事实上,谁也没料到,这居然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虽然他俩各自师承不同、班派不同,但是功夫都了得!大凡刀箭骑射,飞檐走壁,几乎无所不能。似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因而,两人大战三百回合后,依然不分胜负,难决雌雄。眼看快日中了,覃望岳忽然发现,彭家请来的老梯玛开始使怪了,只见他嘴角翕动,口中念念有词的,那模样,显然是准备发射阴弹子了。而这时,日光忽地隐晦下来了,人们便“哦”了一声,都举头朝天空望去,但见晴朗的天空一下子布满了乌云,大家都大为疑惑,深感不安。而覃望岳却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在捣鬼哩!所以,就在日影倾斜、人们惊呼的时候,酉溪的那个老梯玛“嗖——”地一声,发出了一枚阴弹子……那阴弹仿佛一道光芒,倏地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巴溪那个老梯玛,也微闭着双眼,口里念念有词的,也悄悄发出了一枚阴弹子……那阴弹也如一道光芒,倏地一下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覃望岳暗自一喝:“着!”有两枚白虎阴弹便同时飞了出去——速度更快——半途之中,就将那两枚已飞入场中的阴弹子忽地击落了,“啪”地一声,地面上溅起了一片片土花。“哇!哇!”人们惊呼起来,都以为那两个比武的少年使了什么绝招哩!那武功了得!一个个,不禁放肆地喝彩起来:“好!好!好!”可那两个老梯玛却吓得一脸苍白了,只见他们额头上直冒冷汗,再也不敢放肆了。这时候,他们似乎才知道那个老梯玛白虎阴弹的厉害了!而覃望岳却仿佛没事一般,依旧朗笑着,观看场上的比武,并不时地点头,随同大家一同喝彩:“好!好!好!”这时候,只见那两个落败的梯玛乘机附耳上去,悄悄对身边的老爷嘀咕着,报告这一意外、惊人的变故。“还、还有这等奇事?”两位老爷子的脸“刷”地灰白了,随即又由灰而青,由青而红。最后,为了掩饰各自的惶恐不安,他们又双手合十,无声地祷告起来,都希望上天保佑自己的儿子,能够助他儿一臂之力……

    尘土飞扬!

    这时候日光依旧毒毒的,射得人眼花缭乱,刀剑也舞得风声水起,滴水不漏,而在一片刀光剑影中,人们又是一阵阵喝彩:“好!好!好!”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那两个女人——覃月格和向日娜,一个抱着小虎妹,一个抱着小虎生,也在大声地吆喝:“好!好!好!”

    可是话音未落,但见一道白光忽地闪进了校场之中,“訇”然一声,一柄长枪就杵在了地上,那人也是一声大喝:“住手!”

    覃望岳正微闭着双眼,但他知道那个闪进校场捣乱的人一定是向二公子——向大恒。果不其然,待他睁眼一看,果真是那臭小子,他便在心里赞美了一句:“有种!”可他还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性急,他们都还没分出胜负来呢,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校场中,是不是也太猖狂了点?可是,这时月格却大叫起来了:

    “好!好!好!哪个胜了我就嫁给谁!”

    “放肆!”覃望川一声大喝。她就不再吭声了。

    “有种!”覃望岳捏着胡须,却暗自欣喜起来。

    46.挑战

    我再也等不及了,这两个傻小子武功真是了得,但为了月格姑娘,我什么都豁出去了。那时候我一声吆喝,一步就飞进了校场之中。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我跟杨道士学了几个月武功,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向大恒了,他们都远远不是我的对手了。可是这一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况且那时候,即便我姐夫覃日格也不是我的对手,我难道还怕他俩那三脚猫的功夫不成?

    哼,我是谁?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好好看看,我就是向家峒的向二公子——向大恒!

    好兄弟?哼,谁跟你是好兄弟?你彭少爷来到我家里,老子把你当上大人,好酒好肉地待你,你居然还敢来抢老子的女人啊?世上难道还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吗?我也来搅什么局?啊呸,亏你狗日的还好意思说出口!老子还想这么问你呢,你居然先问起老子来了?你们这是生死大战与老子不相干?怎么就不相干了?老子也要向你们挑战,夺回自己的女人!

    走开?你田文凭什么叫老子走开?哼,你难道爱上了覃月格老子就不爱了?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她是属于我的!你两个王八羔子还不趁早滚蛋,免得老子的刀枪不认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呔!你呔什么呔?老子就是来向你们两个狗东西挑战的,难道老子还怕你们瞪屄眼睛不成?岂有此理?你才岂有此理哩!告诉你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们去问问覃家峒和里溪人,看我阿巴是不是里溪打擂第一高手?老子就是他的儿子向大恒,老子依然是里溪打擂的第一高手!

    放肆?亲家爷啊,我到底放了什么肆了?哼,我现在还叫你一声亲家爷,到时只要这场武比下来,我还要改口叫你岳父大人哩!到那时,我就是你的乘龙快婿、你的半边子了!什么?我无理取闹?我怎么无理取闹了?这是打擂比武招亲,我在向他们挑战哩!哼,快下来?我凭什么快下来?我已经站在这里了,我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再下来了。不信你去问问你女儿,我已经当着她的面发过毒誓了,要是我战不胜他两个,我就死在她面前!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要是做不到,我向大恒就是孬种,就不配做一个男人!

    向大恒真的豁出去了。他好像在回答他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满脑子都充满了挑战的欲望。

    这时候他终于昂起头来,说:“不,对不住亲家爷了,我刚死了阿巴,现在已经没有谁来替我作主了,我只能自己替自己做主了!如果我今天战胜了他两个,我立马就请人来覃家峒提亲!如果我今天输与了他两个,从此我不踏进覃家峒半步,并祝愿月格姑娘嫁一个如意郎君!”

    “放肆!”覃日格暴跳如雷,他指着向大恒的鼻子又是一阵大骂:“我早就说过,我覃家大门不许你小子再踏进一步!这里今儿没有你再说话的份!你还不快给老子滚!”

    “你凭什么叫我滚?”向大恒也来气了,他也手一挥,鼻子一哼,指着覃日格的卵脸厉声地说:“是你食言在先!你凭什么叫我滚?你说你不再踏进我向家大门一步,可是你第二天就踏进了我向家大门!你讲天下哪有这等道理,就只许你踏得我就踏不得?”

    “你你你!”覃日格恼羞成怒,气得只差说不出话来了。可是一阵结巴之后,他两腿一蹲,就要飞进校场之中,他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幸好老梯玛一把拽住了他,要不然,今天就不知道谁会现丑了。这时向大恒阴在心里暗暗地发誓,老子要将他狗日的覃日格打趴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幸亏老梯玛这时说了一句公道话:

    “你小舅子说的也在理,你毕竟食言在先,你不能怪他胡来!再说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问问月格丫头吧,看她自己又怎么说!这毕竟是她自己的终生大事!”

    这还用问吗?你看你看,月格她不是点了头么!你讲她能不希望我来比武吗?哼,她要是不希望我来比武,老子还不肯来呢!向大恒在心里这么嚷嚷着,嘀咕着。他心想,还是老梯玛最是公正啊,他不愧是一个明人、一个公正的判官!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又有靠山了,他也就更加放肆、更自以为是了。

    全场鸦雀无声。

    覃望岳转过身来,这就对着月格和望川兄弟说:“以我看,既然是比武招亲,就让他们也比试比试。这样才显得公平!”

    覃望川一直没吭声,这就望了一眼向大恒。哦,不,那不是望,而是瞪——他瞪了向大恒一眼,恨不能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然而,令覃望川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的目光居然没有回避,不但没有回避,而且还狠狠地回敬了他一眼。他就气得一脸青紫了。但他却不好当众发作,他怕有失身份,有失威望。其实向大恒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回避的时候!而且这时,只见覃望川不仅瞪了他一眼,还剜了月格一眼。这一剜,就像剜了他心上的一块肉似的,甚至比剜了心上一块肉还要疼痛!他就知道,亲家爷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这时候,覃望川已经收回了冷冷的目光,他只好无奈地对覃望岳说:“既然你是梯玛,这事归你管,你还是去问问客人们吧!”

    覃望岳这就走了过去,求问两位老爷的意见。事实上,两位老爷都一样的心思,都觉得这小子太狂妄了,是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他才是,不然他不晓得天高地厚!然而,向大恒早就琢磨透了他们的心思,也便在心里说:

    “好呀,老子等的就是你这个话!哼,你们不要以为老子单枪匹马不是你两个儿的对手,那么就请来吧,老子倒要看看——谁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向大恒已经成竹在胸,他在原地垫着脚步,跃跃欲试的样子,仿佛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可是老梯玛却久久没有发话。向大恒以为老梯玛也会变卦,心里顿时焦急起来。他心想,你个老梯玛呀,你怎么还不发话呢?你还在啰嗦什么呢?你干脆一点难道不行吗?

    这时候老梯玛终于发话了,他在问月格丫头:“月格啊,你可要想好了,你究竟喜欢不喜欢那混小子?你要是不喜欢,你就趁早让他死了这份心!毕竟感情的事不可勉强,也是勉强不得的!”

    你道月格怎么说?覃月格说:“如果他能战胜那两个好汉,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古话不是说得好,好马配良鞍,好刀配英雄吗?这个道理我懂!”

    覃望岳就竖起了大拇指,夸月格有志气,夸她不愧是老覃家的闺女!紧接着,他又走过来对向大恒说:“向大恒,你小子可听好了,擂台比武,刀枪无眼,生死由命,不可含糊!再说姻缘前世定,更不可强求!不过既然你想比武,那就请先来签字、画押,免得日后再徒生口舌是非!你可知道?”

    呔!这有何妨?

    向大恒两步并作一步,一如大鹏展翅,就忽地飞了过去。他拾起大笔,草草一挥,就在生死簿上签了字、画了押。然后将笔一扔,又一个蜻蜓点水,一个鹞子翻身,便轻盈地落入校场之中。于是,他双手一握,一拱,又一声“二位有请”,就凛然地伫立在他们面前,一副傲视群雄、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时候,他俩就像斗败了的公鸡,连鸡冠子都羞红了。

    来吧,你两个臭小子,现在老子就让你们好看!

    47.变卦

    阳光毒毒的。一时间刀光剑影,在校场中闪烁开来。人们看得眼花缭乱,猎狗们也看得眼花缭乱。阿黑就蹲在女主人向日娜的脚旁,一直看着她抱着她儿子小虎生,在替她的兄弟使暗劲,喊助威:“兄弟啊,努力啊!加油啊!展劲啊!”

    一时间,校场中,只见那两个人追撵着向大恒,一步步紧逼而来。可是每每出招,似乎打击的都是对方的影子,根本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而腾挪之间,只见向大恒或如蜻蜓点水,或如白鹤展翅,或如鹞子翻身,随风遁形,犹入无人之境。人们一阵阵地喝彩:“好!好!好!”而两位公子,眼见一时不能取胜,渐渐地焦急起来,阵法也开始乱了。“好险!”阿黑回过头时,但见那两个陌生的老梯玛,相互对望了一眼,便一齐朝着向大恒暗暗发起了阴弹子,可不待那阴弹子飞出,早有两枚阴弹子忽地飞来,“噗——”地一声,正中他俩的手腕,“咔嚓”一声,他俩的手腕就抽筋了,腹部就开始疼痛起来了,豆大的汗珠便如雨滚落而下。“糟糕!是白虎阴弹!”两人面面相觑,暗暗叫苦不迭。其实阿黑知道,这是老梯玛覃望岳发出的白虎阴弹,他俩又如何受得了呢?可他俩毕竟道行高深,都赶紧护住了痛穴,然后死死地咬着牙关,暗暗地挺过来了。

    正这时,小虎生忽地惊叫起来了。一眼望去,但见向日娜正在使着暗劲喊加油,没承想,都快将小虎生压扁了,小虎生因而疼痛难忍,这就大叫起来了。而这如狼似虎般的嚎叫,一声声,一声声,直惊得人毛骨悚然,两耳欲聋,双腿发麻。于是,大家频频地回过头来,好像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呢?是谁撮鬼打了?”

    “还不快快放手?”覃日格猛不丁一指点去,正中婆娘的定穴。向日娜就动弹不得了。覃日格又勃然大怒:“你个贼婆娘!你嚷嚷什么呢!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

    正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小虎生啼吼的时候,彭、田两公子忽地走神,——他们何尝听到过如此恐怖、如此骇人的叫声呢?当下心一惊,两人手中的刀剑就被双双挑落了,只听得“当”地一声,又双双插入地下,摇晃了几下。正要取时,只觉脖子上有枪风倏地拂过,一股寒气顿时袭来……向大恒只轻轻一挑,那两个人就像稻禾一样被双双挑落在地,顿时人仰马翻。“天啦!”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覃月格却忽地跳了起来,拍着手喝彩道:“好!恒哥哥胜了!好!恒哥哥胜了!”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向大恒却将长枪往地上一杵,就如一尊雕像,伫立在那里、凝固在那里了。日光照彻下来。但见他目光如炬,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让人好生羡慕、嫉妒。似乎这个结果,事先谁也没有料到。而一阵沉寂过后,覃望川却恶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然后又冷冷地说:

    “此次比武,以武会友,与招亲无关。招亲的事日后再说!”

    “什么?”大家愕然,都面面相觑。心想他一个族长,怎能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呢?阿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它赶紧回头朝老主人望去,但见老主人一脸木木的,苍白如纸,好像挂满了冰霜。这个时候,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说:

    “请亲家爷看在祖宗神灵的面子上,收回这话!再说,我可是签了生死契约的,这可不是儿戏!”

    “放肆!比赛完了吗?谁宣布了啊?”覃日格腾地站起来,大声喝道:“你先闭门思过,痛改前非,招亲的事日后再说!”

    向大恒就忽地跪了下去,求道:“老梯玛呀,您老不会也说话不算数吧?你可要替我做主呀!”他开始求救了。

    “唉!”覃望岳重重地叹息一声。看样子,他也不好驳得望川兄弟的面子了,因为上次为放走杨道士的事,他还耿耿于怀呢。

    这时候校场上依旧一片鸦雀无声,阿黑也屏住了声息,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因为它料想不到,向大恒会不会恼羞成怒,只见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关,然后垂着头,就不再吭声了。没承想,这时候彭老爷反倒站了起来,说:

    “覃老爷,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讲!”覃望川依旧一脸灰暗,似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俗话说,一家养女百家求,既然是比武招亲,我们也签了字画了押的,输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彭老爷朗朗地说道,“只是,百年之后我想葬在里溪,求得这里的一点灵气,不知老族长意下如何?”

    大家还以为听错了呢,都赶紧望了彭老爷一眼,又赶紧望了覃望川一眼,都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没承想,覃望川几乎想也没想,就慨然地回答道:

    “不知贤兄看上了哪块吉壤?但说无妨!”

    “葱白岭!”彭老爷说。

    “葱白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话音未落,田老爷又腾地站起来,“葱白岭小弟也看上了,我也想买!还望老族长成全!”

    哦!大家这才明白了,原来他们前来提亲是假,想买葱白岭才是真哩!事实上,覃望川早知道葱白岭有一处好穴了,也早知道那好穴就在老鹰尖嘴。只是,老梯玛覃望岳曾经提醒过他,说那方好穴可不是谁想葬都能够葬的,得有命受!那天,他们一同去看的时候,覃望川也便带上了阿黑,——这个连狗都知道的事情,又怎么瞒得过狗的主人呢?如今他二人都抢着要买葱白岭,不是为了那块吉壤又是什么呢?而且前些时日,老梯玛还向覃望川透露了一则恐怖的消息,说他看了天象问了神灵之后发现,里溪不日将有一场血光之灾!还说若要化解,惟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出让葱白之岭!当时覃望川还不以为然呢,现在他才明白了,原来,一直都有人在打葱白岭的鬼主意哩!

    这时候校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只见那个彭老爷又说开了:“我愿出一万大洋买下葱白岭!请覃公开个价吧!”

    “我愿出两万!”田老爷也不甘示弱,一出口就翻了一番,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我愿出三万!”向大恒也举起三根手指,冷冷地说。好像要把这淌水搅浑了去!

    他是不是疯了?这时候大家都朝向大恒望去,都以为他疯了哩。他的姐姐这就痛骂开了:“你个背时砍脑壳的,你是不是疯了啊?你要那块地干什么呀?那也能当饭吃啊?”

    谁知向大恒竟豁出去了,他一脸铁青地说:“不!姐,你现在是覃家的人了,这是我向家的事,这事与你无关!升天升地都不用你管!”

    场面一下子失控了。

    “我愿出四万!”田老爷财大气粗,高喊着又加了一万。

    “我愿出五万!”彭老爷也不甘示弱,也跟着增加一万。

    “好!”覃望川拍了拍手,便一锤定音地说:“你们也不用再争了,期限一个月,谁先拿出十万大洋,我就把葱白岭卖给谁!”

    “君无戏言,神灵在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几个异口同声地回答,仿佛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万贯家财似的,都想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这时候,覃望川又决绝地说道:“毕兹卡人向来说话算数,一条道走到黑,从不打诓语!讲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去!各位有请!”

    “驾!驾!”三路人马这就各自打道回府,准备银子去了。

    48.罂粟

    那是什么呢?是花。那是什么花呢?罂粟花。哦哦,这花过去我们这里从未有过,是那个傻小子向大恒搞来的吧?那个春天有点冷,里溪人管它叫倒春寒。但寒的不是日子,而是人心。

    去年,向大恒第一个拿出了十万大洋,把葱白岭买下来了。这一举动,让里溪人大吃一惊,即便神通广大的老梯玛也不知他是怎么变的戏法,一下子居然变出了这么多现钱,都以为他是败家子,悄悄抵押了向家老屋呢。可是,当向大恒买下葱白岭后,向家老屋依旧还在他手里,没有一点败落的迹象,人们就觉得怪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时候似乎还没有人知道。

    那是一个暖冬。那个暖冬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人们依稀记得,向家峒人不按季节更替,十月里就开始播种了。里溪人不知道他们播种的是什么,反正是刚买了葱白岭的向二公子喊种的,不但喊种,还给大家丰厚的工钱呢;那时候凡是有土地的人家,只要播种了那些种子,每亩地他还给一定的补偿,暖得向家峒人一个冬天都乐哈哈的,那样子就跟吃了和尚尿、笑谷米一样。那个冬天的阳光是暖和的,连雪花也是暖和的。腊梅花开得正艳。

    但是春暖花开之后,还有一种比腊梅开得更艳丽的花。其实也不是那花儿开得最艳,而是里溪人很少看到这种花,出过远门的生意客当然见过,是在酉溪和巴溪见到的。那花叫罂粟花。那植物的汁液叫鸦片。听说那汁液有奇毒,先前是大英帝国的商人带来的,据说比覃望川鸡巴里的鹰钩毒还要厉害,毕竟覃望川的毒只能毒死女人,而英国人的毒不仅能毒得死女人,还毒得死男人,甚至还能毒死人的灵魂哩!这是里溪人最恐惧、最害怕的地方,因为没有了灵魂人就不能投胎转世了。据说大清朝有个叫林则徐的人禁过烟,先前,里溪人历代老族长都禁过烟——谁抽鸦片就把谁赶出去!

    但是这个叫向大恒的年轻人不怕,他把向家峒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这种植物——罂粟——鸦片,就连刚买下的葱白岭也种下了。原来这些开奇怪的花朵、散发奇怪香味的罂粟种子,都是他从酉溪和巴溪的彭家田家买来的。那个时候,他又悄悄地把葱白岭卖给了彭、田两家,他想日后收割更多的罂粟、酿制更多的烟土,然后卖出去再换回更多的枪支弹药。事实上,他是想做一个在里溪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甚至连老梯玛覃望岳也得听他的。

    他这不是疯了吗?是啊,这个向大恒是疯了,他把向家峒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这种植物——罂粟,他让向家峒所有的土地都开满了这种美丽而奇怪的花,甚至屋前屋后。甚至,连他心爱的女人覃月格的话他也不听了,就更别说他的启蒙先生朱先生的话了。朱先生的话顶个屁用!比二屁的屁都还不如呢,那是叛徒子孙的屁!向大恒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屁人!那个时候,他似乎只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假道士杨再复的话。当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杨再复的真实身份,当葱白岭需要用十万大洋才能买到手的时候,他不想再争了,他想放弃了。他知道,除非自己卖掉整栋向家大屋才能凑齐这么多的“袁大头”——光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就在他准备打退堂鼓、当缩头乌龟的时候,这个杨道士又给他送来了八万大洋,让他自己再出两万,正好十万大洋把葱白岭买了下来。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的,除了老鹰和白虎之外,其他的人都不知道。而这一秘密的交易,都是那个化了装的东洋人——杨再复亲自带着手下前来交易的。交易的地点在迷魂坡,那个东洋人嘴上说是借,其实是有契约的,是要付利息的,其实暗地里他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那一次,他便借给了向大恒八万大洋。那个春天,向大恒拿起这些沉甸甸的光洋,很疑惑,也很迷茫,他问杨天师为何要给自己借这么多钱?杨再复说不为什么,就为了出一口卵恶气!仅此而已!他还说,谁叫老梯玛把他赶出里溪的呢?道理就这么简单!

    然而道理真就这么简单吗?不可能!

    可是,头脑简单的向大恒居然相信了,他是被气昏了头了,——他在认贼做父,他是在有病乱投医,他居然连那些鬼话也都相信了。事实上,那时候向大恒也只是想出一口卵恶气而已,谁叫覃家人出尔反尔、不认他这个准女婿的呢?活该!就这样,他将那十万大洋悄悄地带回了家,又带到了覃家峒。那个时候,苍鹰和白虎一直尾随着他。苍鹰在天上飞,白虎在地上跑,一直尾随着他来到了覃家峒。白虎就蹲在千丈崖上,苍鹰就在天空里盘旋。一上一下,都俯瞰着那个寨子……。那里炊烟缭绕。

    那时候,一下见了这么多的光洋,覃家峒人都惊呆了。尤其是覃月格,她赶紧跑过来问向大恒:“你、你这都是从哪儿弄来的?不会是……?”她话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另一半的意思向大恒明白。因此向大恒说:“我是怎么弄来的,反正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他哼了一声,又说,“这个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谁也不会告诉的,这是规矩,做人的规矩!”覃月格则担心地说:“这么说来你是借了高利贷?”向大恒冷笑着说:“也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只要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你又怕什么呢?到时候我有钱还就是了。”他依旧执迷不悟。这就叫来了老梯玛,当众把买葱白岭的契约给办了下来。大家释然。可是刚刚办好不久,彭家和田家人就赶了过来。他们都来晚了一步,都扑了个空。彭老爷便冷冷地道:“你们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吗?”然后拂袖而去。

    田老爷也拂袖而去。

    可是,他们并非一去不复返,或者说失望之极的彭、田两家人在离开覃家峒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久又来到了向家峒,先后与向大恒来了个秘密交易。表面上看,葱白岭依然是向大恒的,实际上早已易主,为彭、田两家所共有了。但是这一结果,彭、田两家人都还蒙在鼓里的,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向大恒一根骨头耍了两条狗,依然还在做着真龙天子的美梦呢。那个时候,白虎知道,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那个时侯,也是白虎和孩子们一生中最快乐、最惬意的时候。

    来年罂粟花开时,白虎的两个孩子都可以满山满岭地跑了。它们从未闻过如此清纯、馥郁的花香,它们太喜欢这些花了,即便睡在白虎山的山洞里,那些散发在空气中的香味也在一阵阵迎面扑来,幽幽的香。他们仿佛生活在花香丛中,梦幻丛中,有时候便在罂粟地里嬉戏、追逐。那段日子,他们幸福而快乐、超然而忘我!可是那一天,当罂粟花开始凋零的时候,忽然间,从巴溪和酉溪同时走来了两支送葬的队伍。彭老爷死了,田老爷也死了。他俩居然死在了同一天的同一个时刻。事实上,他俩并没有什么疾病或大病,也没有遭到上苍的诅咒,他们的身体原本好好的,可是突然间都遭到暗算了。这个暗藏的凶手或者说幕后指挥,那时候人们并不知道,人们依旧蒙在鼓里;可是老鹰和白虎知道,因为那个幕后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假道士杨再复。那段时间,那个东洋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消失了,他隐藏得极深,最后居然变成了个无头魔鬼,——他先后花重金请人看好了谋杀和下葬的时间,并像讨亲时要求他们两家准时到场一样,要求他们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方能下葬,而且棺木还要在葱白岭下放上一晚,赶在翌日凌晨七点半的时候准时下葬,不能早一分,也不能迟一分,得分秒不差,不然就要走了龙气,就不会出真龙天子了。

    这个时候,白虎和它的孩子们在罂粟地里,又闻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气息就像这些暗藏的罂粟花香一样,浓浓地飘过来了。但是那些人却不知道,他们已经吹吹打打地抬着棺木朝白虎山走来了。白虎知道,可悲的事情即将发生了。但是那一刻,谁又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除非时间从此凝固。没办法,白虎所能做的,只能是朝天咆哮:

    “噢——呜——!”

    49.讨伐

    这一年,阿黑也成了白虎的朋友,它跟着覃月格和老虎们在罂粟地里,在鲜花丛中,在溪流两岸,追逐着,嬉闹着,一同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美好的时光。可是这一天,忽然间,他们不巧听见了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那不是送葬的队伍吗?是的,没错,那是两支吹吹打打的送葬的队伍,他们已经来到了葱白岭,来到了迷魂坡。那个时侯,田家送葬的队伍走在前,彭家送葬的队伍走在后,似乎谁也不肯落下一步。都在争抢时间。可当他们从河里将棺木抬上岸时,都愣住了:他家老爷怎么也死了呢?怎么也抬到这里来了呢?似乎谁也没有时间上前去询问。都够悲伤的了。可当他们放下棺木才发现,原来两家人都看上了老鹰尖嘴那块地穴了。这不是太巧合了吗?这时候,那个彭少爷就走上前来,说:

    “这葱白岭我彭家早就买下来了,你们又来这里干什么呢?”

    “呔!”田公子不屑地说,“这是我田家的山林,如何又成了你彭家的山林了?我们可是有地契的!”他就将那地契抖了出来。“你睁开眼睛看看!”

    “你有,难道我就没有了么?”彭武魁也抖出了一张地契,上面也是白纸黑字的写着呢。

    岂有此理!

    这两个梦寐不知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俩都上了向大恒的卵当了:向大恒一根骨头哄了两条狗呢,居然来了个通吃!可是一看日期,彭武魁却说:“我的日期在前,你的日期在后,这葱白岭应该是我们彭家的!”

    “哼,说明你那日期作废了,他又才和我签!”田文灵机一动,立即反驳道。

    岂有此理!两边互不相让,对峙起来。

    可到底谁说得更有道理呢?似乎只有向大恒说了才算。

    可是,如今两家人都想把父亲葬在这里了,因此互不相让,都说你的是假的,我的才是真的,于是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的,谁也不肯放弃这块已经到口的肥肉。最后,他们无意间惊扰了白虎,白虎就咆哮起来了。两只虎崽也跟着咆哮起来了。一时间,地动山摇,落木萧萧,阴风怒号……吓得那两姓人赶紧退缩回去,立即警备起来。

    正这时,阿黑和覃月格站在葱白岭上,刚好发现了这一幕。阿黑刚吠一声,覃月格就立即制止了它。她说:“阿黑,不许叫,老实点!”阿黑就老实了,不再叫了。都匍匐着。可当他们偷听了一会儿后才发现,原来这两姓人都看上这块地穴了,可是向大恒却把他们都给骗了。这时候,覃月格才知道,向大恒光洋的来路了,原来那些光洋都来路不正啊!而且他的罂粟种子,正是这两姓人给提供的,他便把这块地卖给了那两家人。他这不是在找死吗?这么一想,她情知大事不好,便对阿黑说:“阿黑阿黑,我们快跑!”他们就赶紧跑回家来了,然后又如此这般地对家人描述了一番。正好,向日娜也在场,她一听就知道弟弟闯了天大的祸了,于是赶紧丢下孩子,带上阿黑便疯也似的跑到向家峒,给兄弟报信去了。

    时间紧迫,向大恒什么也没有带,这就躲了起来。

    覃月格也赶来了,她见向大恒已经躲了起来,就准备带着阿黑回家去了。恰在这时,彭、田两姓人一起找上门来了,他们带着各自的团丁、家奴,一共不下三四十人。一进向家大院,就大声地嚷嚷起来:“向大恒,你个狗杂种,还不快给老子滚出来!”他们气势汹汹,吓得向日娜和覃姑娘赶紧往殷桃身后躲。可他们还不解恨,依旧在骂:

    “叫那个狗日的捉鬼放鬼的向大恒出来!滚出来!要不然,老子一把火就把这院子烧了!”

    这还得了?殷桃不得不站出来了,她说:“你们找我儿有什么事?他不在家!有事跟我说!”

    “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两位公子都举起了手中的契约,恶狠狠地说:“这个狗杂种居然把葱白岭卖给了我又卖给了人家,他一根骨头哄了两只狗,他居心何在?你叫他赶紧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要与他当面对质!不然……哼!”

    天啦!一下子,殷桃的脸吓白了,又吓青了。她还蒙在鼓里呢。可她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都是个太阳快要落土的人了,就靠这大烟维系着一口气呢,她又哪里交得出人来呢?可她即便交得出人来,她一个做娘的又会交吗?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何况人乎?于是两边就僵持了下来。这时候,向管家也站了出来,说道:

    “我家二少爷离开家差不多一年时间了,哪里还有个什么二公子呢?说不定早就被老虎吃了!”

    “你想哄鬼啊!”田公子又吼道,“你想哄三岁小孩不是?哼,人迟不见早不见,他娘的偏偏这时候不见?”说完,又抢上前一步,一把就揪住向管家的衣领,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

    阿黑见状,赶紧上前“汪!汪!”了两声,谁知那家伙一脚踢来,正好踢在阿黑的卵包上,踢了它一个狗抢屎,痛得它眼冒金花,钻心地痛。它便赶紧退回去了,不敢再惹事了。然而,见到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阿黑还是“哼哼”了两声,心想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仗着自己手里有枪?你们要是没有枪,哼,老子才不怕你们哩!可是他们的手里不仅有枪,而且还是快枪和短枪,它能不害怕么?它害怕得要命,就只好老实地往自家主人的身后躲了。然后又找到一条缝隙,便从裤裆里悄悄地窥视了起来。这个时候,但见那个田公子手一挥,又是一声大喝:“搜!”人群就蜂拥着冲进了向家大院,开始搜起来了。

    一群强盗!阿黑在心里咒骂起来。但他们谁也不敢动弹了,都老老实实地呆着,瑟缩着,就像一只只受惊的兔子。可是那个汉族女人殷桃,这时忽地打起了哈欠,还喷了阿黑一脸的口水。“她娘的真臭!”阿黑抹了一把脸,就赶紧走开了。原来,那个鸦片鬼的烟瘾又发作了。向日娜便赶紧去搀扶阿涅,想送阿涅回房休息,就往大门里走。

    “不许动!谁动老子先打死谁!”田公子立即拦住了她们,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也想溜?啊呸!你晓得不,就是你那个杂种儿坏了老子的大事!你得赔偿老子的损失,你晓得不?”

    “这、这不关我的事!”那个汉族女人殷桃,一边嗫嚅着说,又一边打起了哈欠。

    向日娜就站了出来,说:“你放过我阿涅,我负责把我兄弟给找回来还不成吗?到时候,我保证给你们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彭少爷鼻子一哼,也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的损失你能够补得回来?告诉你,我阿巴明日七点半得准时下葬,你敢保证吗?不敢保证,那你这不是屁话吗?滚一边去!”

    话音未落,那些涌进去的人又涌出来了。他们将向家大院翻了个底朝天,就只差掘地三尺了,也没找见向大恒的影子。彭少爷就对覃姑娘冷笑起来:

    “你看吧,这事该怎么办好?哼,这就是你所爱的男人!臭男人!你讲,他那也叫人干的事吗?”

    “这不关我的事!”覃月格坦然地站出来,说,“有种的你们就找向大恒去算账,那才叫大男人!那才叫有种!欺负我们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好男不跟女斗!这个道理彭少爷懂,所以他只对向管家说:“那好,你是管家,你应该知道钱和他人都藏在哪里吧?”

    “满山满岭都是,都变成鸦片了,”向管家回敬一句,“你们眼睛都瞎了,就没看见?”

    “叭!”一声枪响,向管家忽地跪下地去了。但见一股鲜血从他裤管里冒了出来。这时候,田公子冷冷地一笑,得意地吹了一口从枪管里冒出的青烟:“老子看你还嘴不嘴硬?”接着,他的枪又忽地顶住了向管家的额头,“老子看你到底老实不老实?”

    “住手!”朱忠义听见响动赶过来了,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生怕田公子再开枪,便大喝了一声,“你们不得胡来,不可伤及无辜!”

    见是朱先生,田文没再动手了,只道:“哼,向大恒那狗杂种坏了老子的大事,朱先生你来评评这个理!你说这账我们该找谁算?又该怎么算?”

    “找向大恒!”朱忠义凛然无畏地说,他并不想偏袒谁。“但其他的人都是无辜的,还望二位公子高抬贵手,放过他们才是!”

    有理!有理!彭武魁想和稀泥,随即又开诚布公地对田公子道:“兄弟你若让与我,我愿给你一片更大的山林,比葱白岭的大十倍不止!如何?”

    田文啊哈一声,也道:“兄弟,你若让与了我,我巴公溪一半都给你,比葱白岭的大一百倍,你以为如何?”

    尿不到一个壶里,两人都乌紫个卵脸,不再说一句话了。可一时间,谁也找不到那个狗日的惹事包——向大恒,心想老是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相互对望一眼,又冷冷地一笑,就各自打道葱白岭,派人帮救兵去了。

    见他们渐渐地远去,阿黑又朝他们的背影子吠叫开来……

    残阳如血。一场灾祸就这样降临了。

    50.内讧

    这一日,白虎望见了老族长覃望川和老梯玛覃望岳,他们一齐赶过来了。他俩来到了迷魂坡,来到了老鹰尖嘴,想与彭、田两家人交涉交涉。可无论他们怎么劝说,两家人都不肯相让,一个说是自家与向大恒签合同在先,一个说先签的合同不算数后签的才算数。似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乎,覃望川只好坦言相告:

    “这块吉地好是好,但不是谁想葬都能够葬的,得有命受!”

    “是啊是啊!”覃望岳也赶紧附和,“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这块好地了,只是一占卦,觉得这地不适合覃家也就卖了。”

    可是气昏了头的两族人,谁又肯服输呢?谁又肯咽下这口窝囊气呢?任凭他俩怎么劝说也不听。就这样,这两族人就想动用武力解决了。这就摆开了架势,一边等待援兵,一边搭起了灵棚,俨然要坚持下去,不分个高低输赢,誓不罢休!这时候,老天正好下起了雨,小雨。雨丝细细的,绵绵的,像丝线,缠缠绵绵地牵扯着人们的心。这时候,夜幕就快拉上了。但为了比雄,为了戏弄对方威慑对方,巴溪人就跳起丧来了,同时还唱起了哑谜歌——

    掌堂鼓师在领唱:

    哑谜哑谜嗬,

    咿呀呀喂着,

    升子无底是什么哩?

    看你猜不猜得着。

    跳丧汉在合唱:

    哑谜哑谜嗬,

    咿呀呀喂着,

    升子无底是四川(穿)哩,

    我的个妹娃子哟。

    酉溪这边的汉子听出来了,巴溪人是在把他们当女人耍哩,他们就愤怒了,他们就唱起了《梯玛神歌》中“过天河”里的盘歌,予以还击——

    掌堂梯玛在领唱:

    阿底且昔沙,(那是什么哟,)

    个梯剥蛮哭那?(它跪着在吃奶?)

    阿底且昔沙,(那是什么哟,)

    个此了业嘎那?(它长大了要吃娘?)

    过天河的汉子在回答:

    阿底若毕沙,(那是羊崽哟,)

    个梯剥蛮哭那。(它在跪着吃奶。)

    阿底马可池沙,(那是猫头鹰哟,)

    个此了阿涅嘎那。(它大了要吃娘。)

    两边你来我往地唱,翻来覆去地唱,都意在讥讽对方、挖苦对方、侮辱对方。这时候,他们唱得嗓子里冒烟了,喉咙里起火了,眼珠子发绿了,还在一个劲地斗唱。白虎就知道,一场大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果不其然,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战斗就打响了。先是一股阴风吹来,巴溪那边的那个掌堂师老梯玛,悄悄把彭家人刚刚点燃的油灯和蜡烛吹灭了,既而田家的油灯和蜡烛也被风吹灭了。都深感奇怪。按理说,山风或者说河风是吹不灭油灯的,这长明灯有老梯玛在一旁守护着呢,哪能说吹就吹灭了?但是长明灯却被风吹灭了,再也点不燃了。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边请来的老梯玛所为,他们才会煽阴风、点鬼火!

    “灭了他!灭了他!”

    两边的老梯玛就开始施法了,就开始发射阴弹子了,于是你来我往,那些阴弹子便在林木中如弹雨纷飞,沙沙作响。而那些被相互拦截住的阴弹子,则在半途中击中了那些想摸夜螺蛳的人,顷刻之间,人们便纷纷倒地,抱起肚皮喊痛了。都喊爹叫娘的,都只差痛晕死过去了。就这样,怒火一下子点燃了,于是那些冒失鬼,一不做二不休,就朝着对方的营地摸去了,都想摸夜螺蛳呢。因而半路上,彼此一碰面就撕打了起来。先下手为强!还不等援兵到,就先干起来了。然而,一个个,功夫了得!一时间,你来我往,一个个,就滚得像泥人似的,你压住我、我压住你,似乎谁也占不了上风,但他们依旧在撕杀、在呐喊!山野里,一时间,便充满了一股股血腥之味、杀戮之味。

    一夜里,白虎和孩子们都望着山下,望着山下忽闪忽灭的磷火,听着那撕心裂肺、山崩地裂的哀号,都感到十分迷茫。它们不知道,自己又该不该去参战,又该不该将这些入侵者赶走?白虎开始犹豫了,犯起糊涂了。那个时候,夜色是如此的浓重,风雨是如此的大作,白虎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它还在观察,还在等待时机。天微明了,山风吹拂,随风卷来的血腥味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浓,仿佛一阵阵花香扑鼻而来。白虎居高临下。这时它看清了,那些罂粟地里已是血红一片,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倒伏的庄稼,和横七竖八的尸体。渐渐地,那些变黑的血水,便随着雨水四处流淌开来……啊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恐怖之夜呵,一山都是呐喊声、救命声。一山又都在应和。那一刻,白虎再也管不了了,因为它不想这些发了疯的、直立行走的人类糟蹋自己的领地,它要将他们全都赶出去!于是乎,白虎又咆哮了一声,它便带着自己的孩子——那两只虎崽,冲下山去了。

    像一阵风!

    这时白虎看见那些发疯的人们,望见它们都纷纷的后退了,并且大叫着逃向了里溪边,随即扑向了水里。但是白虎并不想伤害他们,它只想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想让他们再长一长记性。所以白虎一路追撵着、驱赶着,并不曾对他们下口。但是老虎的到来,对于敌对、交战的双方来说,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插曲,因为人们不曾想到,忽然之间会有几只老虎前来参战,从而搅乱了他们的复仇计划。现在,这两族人只好带着各自的伤员,丢下那两具棺木仓皇地逃走了。

    白虎收复了失地。但它们还未从喜悦中清醒过来,这就听见了剧烈的枪声。枪声是从大巴山和大酉山传来的,枪弹在里溪两岸“叭叭”地响、“嗖嗖”地飞,一直怒吼着,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但是天很快暗下来了,老虎们再也听不见枪声了。夜幕开始降临,夜色笼罩着大地,世界又是一片死寂。这时候,老虎们已经紧张一天了,也想进洞去眯一会儿了。而当它们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雨声也已停歇了。

    满山满岭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

    那是雾。

    雾中隐藏着声响,白虎便亟亟地走了过来。啊啊,那是覃家峒的人,是老梯玛和老族长带来的人,他们正在山下帮着彭、田两家收拾尸体。那些食肉的秃鹫、乌鸦,以及那些食腐肉的动物们,被他们驱赶走之后,或在天空,或在地上,或在树林中,观望着,并发出了一阵阵凄厉的怒嚎。它们在抗议,在表示不满。也许它们不想让这些收尸人,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美餐抬走,那东西对他们来说毕竟来之不易。但是,那些苍蝇和细菌们却不在意这些了,它们依旧围绕着尸体在打转,它们一团团,一群群,嗡嗡嘤嘤的,在尽情地享受着自己不劳而获的美餐。这气氛简直太恐怖了。那个时候,只见老梯玛一边念动着咒语,一边喷洒着净水,试图把那些苍蝇和蚊子赶走,试图保持尸体的新鲜。但是枉然,臭气已经开始弥漫山野了。而当老梯玛完成这一切之后,又举着一面白色的旗帜,小心翼翼地来到里溪北岸找到了田文田公子。这就说明了来意,他说:

    “这真是一场灾难啊!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等我慢慢地查来,先搞清事情的原委,再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可如今,你们已经结上仇怨了,这个仇是得报,而且非报不可!不过,以我看,这仇也不是想报一时就报得了的,不如我做个中,你们两家都先停一停火,等把各自的亲人埋葬了,再战不迟。毕竟人死如灯灭,入土方为安!要是今后你们再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想再管了!”

    田文眼睛红红的,他愤懑地说:“此仇不报非君子!这仇我当然得报!不报老子将誓不为人!”不过,这是一个可下的台阶,他认为停火对双方都有好处,也便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要是酉溪人不答应,我们巴溪人将奉陪到底!”

    老梯玛“啊哈”一声,便举着白旗又去了里溪南岸。他又如此这般地游说了一番。彭武魁也觉得很是,双方于是冷静下来,都想把战死的亲人先带回家去好好地安葬,一切等事后再说。至于他们父亲的棺木,依旧摆放在葱白岭下,反正已过了下葬最好的时辰,对他们来说再放几天又何妨?最后,他们各自让老梯玛覃望岳封了棺,就不再去管它了。都想以后再找那个臭小子向大恒算账。因为那个臭小子,他不仅坏了自己的大事,而且还闹出了十多条人命——这个仇不可不报!非报不可!

    然而,向大恒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再也找不见他了。他躲进了大青山,躲进了巴岩洞,再也没有回过向家峒。他就像一个丧家之犬,一个野人,几乎天天都与老虎们照面。自然,看在月格姑娘的面子上,老虎们是不会去伤害这个人的。而且那一天,老虎们还带着月格姑娘和她嫂子向日娜,一同找到了这个落寞、寂寥而又绝望的男人。那个时候,他所需要的一切,比如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这两个女人悄悄捎进山来的。有时候人们会发现,月格姑娘带着她的侄儿侄女来到葱白岭,与白虎如影随形。于是传言月格姑娘是梅嫦女神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便纷纷前来白虎山下跪、磕头、烧香,希望这位女神保佑一方,造福一方。

    冬去春来,山花凋零又开放。周而复始。

    然而自那以后,白虎再也没有将自己的孩子赶走了,它们依旧穿行在满山满岭的罂粟花海之中,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赐予它们的美好而幸福的时光。实际上,那时候里溪两岸依旧还有枪声不时地传来,只是没有先前大规模的战斗了。彭姓人再不敢越过里溪到大巴山去,田姓人也不敢再越过里溪到大酉山去,哪怕半步。因此自那以后,两地再也没有贸易往来了,如果谁想要到异地去办什么事情,都不敢表明自己是巴溪人或者酉溪人的身份,都只敢悄悄去又悄悄地回。其实,他们都是深入异地的探子,一有情报就马上传回来。甚至他们还请了二屁两口子做内应,暗中继续寻找仇人向大恒。只是谁也没有获得特别有用的情报,而暗地里,在得到风水先生王白军提供的一批枪支弹药后,就连他也找不见了。

    但这两姓人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这一年,他们又找到了白虎山下,其实那时候,他们也不纯粹为了找人而来,也想来看一看自家老爷的棺木。那些棺木都还在,都不曾下葬,也都不敢下葬。怕是下葬了,对方悄悄地挖他们的祖坟,所以,与其下葬还不如不下葬的好。都在等待时机。于是这一摆就是三年,这一拖就是三年。但是这一天,当他们来到葱白岭下,忽然又发现了一件怪事: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居然胆大包天,竟敢在棺木上呼呼睡大觉……其实他们来晚了,这个小男孩不仅敢睡觉,他还敢在这两具棺木上唱歌、跳舞呢。

    这个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覃虎生——覃日格的儿子——白虎的孩子。他是吃了白虎的奶长大的,而那时候,它们是他的最忠实的看客。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平静的生活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那一天,忽然间,它们又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可怕的跳蚤,那跳蚤就像瘟疫一样,扩张着,并且迅速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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