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铭抓着我的手腕,手指渐渐用力,我吃痛地试图挣脱出自己的手腕,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五月,这是……
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厉害,目光再不从那道伤疤上移开。在这个几乎每一部泡沫剧里总有自杀的炮灰女N号的年代里,腕上的伤疤是怎样的含义,估计没有人会不知道。
所以一向悟性很高的顾西铭当然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慢慢地抬起头艰难地开口,你自杀过。
语气笃定,听起来又莫名地让我伤感起来。
我也看着顾西铭,少年的眼睛被窗外忽然一闪的闪电晃着,明明暗暗的。我的手腕还被他擎着,有些酸痛。只是我克制着自己,所以我看起来那么平静,倒是顾西铭眉头紧蹙,脸色煞白。
他这样子看起来是受了不小的刺激,我想我有必要跟他解释一下,没错,我是自杀过,但是这跟顾西铭当年的不辞而别没有太大的关系。
正当我组织语言的空当,超市的门又开了,陆陆续续又进来两三个人。
然后我就看见城谏收好雨伞进来了,他自动忽略了我对面满眼悲悯和痛苦神色的顾西铭,看着我说,就知道你没带雨伞会被困在这。
说完,将我的手腕从顾西铭的掌心里解救出来,低头笑着对我说,在家里等你半天了,快走吧,朗朗还等着呢。
我被城谏拉着,哦不,确切地说,是被城谏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搂着腰拖出了超市。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来。
城谏撑着伞,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他说,五月。
我抬起头,咬了咬牙对城谏说,哦对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现在想起来了,喏,就是这瓶矿泉水,这是顾西铭的,我现在就去还给他。
没等城谏做出任何反应,我就丢下他一个人转身跑回超市。顾西铭还站在原地,就像他从前给我的错觉那样,仿佛永远都不会走开。
我将矿泉水递给他,说,这个还给你,呃……不好意思啊,喝了一口,要不我退你钱吧?
顾西铭没有任何反应,我就当他是默许了,低头翻口袋里的钱。
一直紧抿着唇角发愣的顾西铭突然清醒了过来,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神情悲伤得竟显得他有些脆弱。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
我立马打断他,别误会别误会,这可不是你犯的罪,我自杀绝对跟你没有半点儿关系,恩,就是这样。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原因的话,那大抵就是什么生活所迫精神崩溃心智不健全导致我做了傻事。
不过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能吃能睡也没一刀下去就让自己翘辫子了,对吧。
我的喋喋不休与顾西铭的保持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我好不容易从口袋里翻出两元钱零钱的时候,顾西铭忽然将一拽,我没控制好身体惯性,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我被顾西铭紧紧地抱着,外面电闪雷鸣,屋内围观群众都默默地看着。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他这是个什么意思,总之我是一点儿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顾西铭消瘦的下巴埋进我的肩窝,他一只手环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我脑后轻轻地揉我的头发。
正当我发愣间,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进我的肩窝,滚烫,又冰凉。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于是我也缓缓地抬起手臂,企图给这个在我肩上流泪的少年一个拥抱。
可是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就是那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要错过的,终究是会错过了。
没错,这句话实在是靠谱。
所以纪小幽来了,为了顺应这句特别靠谱的经验之谈,她撑着一把碎花伞,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于是我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像是被捉奸了一样尴尬得没有着落。
纪小幽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可以做到想让左眼睛流泪就左眼睛流泪,想让右眼睛流泪就右眼睛流泪,不去演戏真是白瞎了这么个人才。
不过我也是一精神病,凭什么我要觉得尴尬啊,明明是他顾西铭一把抱住了我,又不是我猥亵了他,一想及此,我又变得十分镇定起来。
纪小幽苍白着一张小脸,估计是直接将我打上了马赛克,所以才会那么自然地无视掉我的存在直奔主题,她将顾西铭从我身上拽开,那力道,一般的心脏病患者绝对不会如此彪悍。
她仰头柔声地对顾西铭说,哥,你怎么突然一个人走了,让我好找。走吧,雨好像不会停了,爸爸在对面的街上等我们呢。
说完,才将目光转向我,颇为惊讶地说,五月,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在心底骂了声娘,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儿,我就是来打酱油的,真的,现在打完酱油了我就先走了。
等我出去时城谏已经离开,地上斜放着一把黑色的伞,被大雨不停地冲刷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觉得很内疚。
到家的时候朗朗和城谏正坐在阳台上一边观赏着雨景一边吃大虾,见我进来了,朗朗立即招呼我过去。
等我过去了,才知道他不是招呼我,是招呼我手里的酱油。
城谏的头上盖着一块毛巾,衣服被雨打湿了,正往下掉雨水。
我说,把衣服烘干吧。
朗朗说,那他穿什么?
我说,总有衣服穿的。
在成谏和朗朗好奇的目光下,我拿出一件大码的T恤和一条藏蓝色的裙子……毕竟家里实在找不出一条裤子可以塞得下城谏健硕的双腿。
朗朗客观地分析道,总比裸体好。
于是城谏在我们万分期待的目光下十分不爽地换下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我和朗朗都觉得城谏穿裙子也一样很帅气,和……性感。
出来的时候他的语气颇为不爽地说,我说五月啊,你是不是觉得顾西铭抱你一下就把你抱得特罗曼蒂克了啊?你们女的是不是都跟你一样没记性,一个个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说得过了些,又降低了一点儿语气,说,快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眼前即使是穿着裙子也一点儿也不显得猥琐和变态的城谏,说,哦,你都看见了啊?
我不瞎。城谏冷冷地回答。
窗外的雨还在千军万马地下着,风静水冷,氤氲的水气蒙在窗户上,窗外的一切便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就像三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朗朗的病房里看着窗外蒙蒙的细雨,当时也是觉得一切都遥远得不太真实。
那时候我还是那个乏善可陈的单五月,只是一夜间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悬念迭起,比苦情戏还苦情戏。
老单因为涉嫌贩毒被拘留,虽然我明知道是被纪小幽整了却拿不出半点儿证据。顾西铭跟着纪家去了国外,夏莫旧病复发,夏妈妈回国,命令薄荷陪着他去医院接受为期半年的封闭式治疗。
学校里去法国实习的名单下来了,单五月的名字上打着个刺目的红叉,没有任何原因,就只是觉得“家庭情况特殊”的单五月没有资格代替学校去法国接受系统的培训。这一切我都认了,每天夜里待朗朗熟睡后我都要对自己进行一次自我催眠——没有谁的人生是一生平坦,若真那样,也太没有看头。
圣经里写,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想,为了今后得安息,都忍了。
那个时候我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担起一整个家的重任”。
首先我要做的就是欺骗,我要绞尽脑汁来说服朗朗,老单只是出国劳务,为了我们今后的美好生活而不懈奋斗着。
其次,柴米油盐酱醋茶,水费电费煤气费,生活进入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鸡毛蒜皮的境地。
我的身体里绷着很多根脆弱的弦,哪怕再有一点儿的风吹草动都会在空气中轰然断裂,我就会崩溃。
事实上我真的崩溃了。
当这样精神紧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朗朗生病为止。那段时间朗朗突然发起了高烧,伴着严重的咳嗽和呕吐。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喂了他两片感冒药和一小瓶藿香正气水,第二天好像有了些起色,只是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
那时我上午有课,下午有工作,朗朗很乖地跟我说,姐姐我不疼了,我想去上学。
于是我这个被生活压迫得几乎失敏的姐姐,竟然就真的丧心病狂地让高烧的弟弟去上课了。
下午,我正在小餐馆里给客人结账的时候,朗朗的班主任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单朗朗晕倒了,现在在医院。
她还说,也不知道你们家的人都在搞什么,孩子发烧到快四十度了还往学校送,是想让他死在学校里赖上我们还是怎么的,你快点儿过来吧,我下午还要给学生讲课,真是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家庭……
那天朗朗的班主任可能心情不大好,所以脾气也不大好,说了很多尖酸刻薄到让我想死想杀人的话,待我急急忙忙跑到医院的时候,那个老师用一种特别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是脑炎,等病好了再来上课吧,小心别传染了学校的孩子!
我说好好好,老师您放心。
班主任瞪了我一眼,说,好什么好,放什么心!说完踩着小高跟蹬蹬蹬地走远了。
那天阳光稀疏,懒散且微弱地照进医院的走廊上,我觉得冷,打了个哆嗦,抹了把脸上的泪,便又能挤出一丝笑容走进病房去了。
朗朗躺在静点室里昏睡,手背上扎着点滴,脸上有高温引起的不自然的红晕。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等着他打完针。我叫了叫朗朗,他没醒,我便背着他去找医生,医生说最好是住院观察,怕有反复发烧的现象。我想了想,说,把药和注射液开了吧,我带着他过来打就行。
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很轻的一眼,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就默默地给我开了注射票。
十一月,大风天,常常下阴冷的大雨。
朗朗打了针后就在家睡觉,许是太过难受,总是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小小的基围虾。我喂它吃了药,盖好被子,才又疲惫地换好衣服去便利店打工。
那一天的客人很多,也许是天气转凉得太快,因此热牛奶和蔬菜粥几乎脱销。
那一天窗外猎猎的寒风夹杂着裂锦的声音呼啸而过。
那一天我下了狠心,打算用为数不多的钱去给朗朗买一些排骨补一补。
那一天还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让我好好想一想……
夜色才刚弥漫于天际,穿着稀少的路人匆匆奔跑,怕是要下雪的吧,凛冽的风席卷着尘埃刮过路人冻得通红的皮肤,有人骂了句娘,一头扎进前方无尽的黑暗里。
交班后,我到附近的市场买了一斤排骨,又买了些生姜和香菜,出来时整个世界已经黑得有些骇人,有消防车发出刺耳的声音飞驰在路上。
近来总是常常地犯着头晕的毛病,被大风一吹,反倒更加晕眩起来。
哦,对了,那一天我还为了节省车费决定走路回家。
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我一时的吝啬,说不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也许,我也就不会打开潘多拉的礼盒,将今后无法令我面对的事实倾泻出来。
说不定,我会永远永远都是那个乏善可陈的单五月,虽然父亲坐牢,但依然顽强勇敢逆来顺受的单五月。
只是,人间之所以是人间,就是因为它并不存在如果,甚至有时候,也并不存在希望。
在大风里低头穿越了小半个城市,走得腿打颤,又想到朗朗还没有吃饭,于是提着东西开始奔跑。
我跑得很急,心跳声在耳边格外地清晰。
快到家的时候,那种晕眩感再度来袭,仿佛身体里有一场不祥的海啸呼啸而过,席卷走为数不多的微弱光芒,如永夜的预兆。
下一秒,就看到眼前弥漫着浓烟的小区,是烈火熄灭后的刺鼻浓烟。消防车停在路边,围观的人群多得你根本无法挤身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绷紧的神经突然间以最大的可能性绷得笔直,一粒尘埃的溅落都有可能让它瞬间断裂,甩出一道凛冽的弧线。
心里的恐惧让我一直怔怔地站在人群之外,冷风穿过我不断颤抖的身体,直到我确定着火的是我家没错之后,我才突然想起,朗朗还在家里等着我。
他生病了,发着高烧,他在等我回家为他做晚饭,也许他还守在电话旁等着老单的电话。
可是,现在没有家了,老单也不在身边,整个世界都显得空荡荡的,有的只是灰烬。
我突然尖叫起来,发了疯一样推开人群朝屋里跑去,有几个人拼命地拉着我,告诉我这种做法很危险,当时的我,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吞噬了理智,我扭过头,恶毒地质问,如果你全家都死在里面了你是进去还是不进!
那人愣了一下,说,五月,是你?
那人是陆之远,顾西铭的同学陆之远。
浓烟四起的夜晚,在满地残骸里,我又想起了顾西铭。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在我被大火烧毁的家门前,突然想起那个离我远去的白衣少年。
只是在那一刻,朗朗被困在里面的事实让我很快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甩开陆之远善意的手,一头扎进屋子里。
下一秒,我被一双手牢牢地拽着,跌进一个人的怀中,我闻到淡淡的木槿香气。耳边是城谏沙哑的声音,他说,五月,五月,你冷静一点儿,你弟弟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那根神经终于断裂,一直以来的忍耐和坚持终于在成谏的怀里,在呛人的浓烟里,瞬间爆破,散落一地。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和无力。
朗朗没有生命危险,腿部三度烧伤,昏迷不醒。
城谏带着我到医院的时候,我红肿的眼睛里已经再流不出半滴泪水。
自从朗朗被推进手术室之后我就在医院的走廊里蹲着,不敢站起,怕那种有风在体内呼啸而过的感觉再次出现。已经很晚了,夜色暗淡,窗外霓虹灯与车辆的灯影交错着闪过我的瞳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朗朗刺耳的哭声,他大声地叫着爸爸,叫姐姐,哭声凄厉得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动物,渐渐的,叫声越来越弱,越来越沙哑,几乎听不到。
我发了疯一样跑过去,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人,拼命地捶打手术室的大门,朗朗,朗朗!我沙哑着嗓子拼命地喊,拼命地哭,拼命地用拳头、用脑袋,用身体去撞门。
城谏在身后紧紧地抱着我,像一双温暖的翅膀,将我不断打颤的身体护在怀里。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五月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烧伤手术肯定是会疼的,朗朗能挺过去,你相信我。
每个人都要我冷静,好像冷静与否,是我这个渺小又卑微的人可以自我控制的一样。
可是谁可以告诉我,我该怎样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疯得累了,静静地倚在城谏怀里,身体像是抽空了力气,软软地滑下去。
城谏去办理朗朗的住院手续的时候,陆之远赶来了,他还是那么安静而腼腆,就像在顾西铭的生日会上的时候一样,他立在那里,静静地陪着我,不走近一步,也不离开。
直到城谏来了,他才走上前礼貌地询问,请问是五月的家属吗?
城谏没有说话,紧抿着唇看向我,才语气淡淡地问他,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五月的……朋友,这是在火灾现场找到的,想必是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吧。
陆之远递给城谏一个教科书大小的铁盒子,虽然被大火烧得变了形,但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受到什么损坏。
城谏接过铁盒子,陆之远便淡笑道别,说,五月现在的情绪不太稳定,等过几日我再来看她。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陆之远的家就在离我家不到两站地远的地方,那一日本想去街尾的超市买些东西,恰巧遇到了火灾,又恰巧遇见了我。
是不是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早已被安排妥当的呢,如果那一天陆之远没有出现在医院,如果他的家与我的南辕北辙,如果这些如果全部存在,是不是那个有关我的秘密就永远也不会被揭晓了?
夜里,朗朗身上的麻药渐渐失去了效果,哭得厉害,我只好陪着他一起哭,邻床的病人被吵醒,翻了个身,皱着眉咳嗽了几下。我便伸手捂住朗朗的嘴,也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着胸腔里弥漫着的巨大哀伤圈着朗朗瑟瑟发抖。
这个冬天实在是冷得骇人。
房子着火的原因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也就渐渐地不了了之,没有任何赔偿和补助。
我每天坐在医院的小凳子上,看着朗朗的手背上多出一个又一个的针眼,青紫一片,最后点滴只能打在额头的血管上,就连脚背都找不出一根可以分辨清楚的血管了。
每天七瓶吊针,打完了也就到了晚上。
这样的日子像是怎么也没有尽头了。
那段时间多亏有城谏的照应,月清也常常来看望,带些自己做的小点心,神情比我还要疲惫几分,只是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再无力气去关心别人的疲惫来自于哪里。
朗朗的腿部烧得厉害,做了手术后也不敢躺着睡觉,怕磨破了伤口,只能趴着睡,因为始终压迫着心脏,所以常常半夜里被噩梦吓醒。
那天朗朗又冷不防地醒了过来,他见我站在窗边一个劲儿地发抖,小声地问我,姐姐,你在干吗?
我急忙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转身说,怎么了,朗朗?是不是又做恶梦了?想不想喝水?
朗朗摇摇头,不放心地叫我,姐姐……
我走过去抱住他,我们就那样紧紧地依偎着,坐在溅满残酷月光的白色床单上。我的手中还拿着刚刚被开启的铁盒子,是陆之远在我家找到的那一个。
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个温婉女子抱着一个女婴对着镜头浅浅地微笑着的模样,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在那个年代应该是英俊非凡的模样。
两个人依偎着,怀里的婴儿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笑容天真。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排字迹工整的钢笔字:小女儿五月,百日纪念。愿你自制宽容地成长。
我想,这个女子应该就是我的母亲。
她穿莲青的荷叶衬衣,乌黑的发丝高高挽起,微垂着头,淡定沉静的笑容自唇角一直弥漫到瞳孔里。她还涂着淡淡的口红,银色耳钉闪烁点点光芒,只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那么年轻,那么美好。
与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
只是她的身边,那个嘴角向右扬起的年轻男子却不是老单。
也就是说,如果照片上的女婴是我,如果将我抱在怀中的女子是我的母亲,那么,我便不是老单的女儿。
照片下面是一条玉制飞马吊坠,两个拇指般大小,玉质通透。根据母亲的年龄推算,这应该是她的属相。
我将吊坠挂在脖子上,下巴抵着朗朗的小脑袋问他,朗朗,如果姐姐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朗朗没说话,倚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算了算,住院押金,加上朗朗腿部植皮手术的费用,以及住院费、生活费等等,估计等朗朗出院了我就是去鸡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还上这一大笔钱。
而且就算出院了,我们亦没有了栖身之处。
况且我又发现自己不是老单的女儿,说不定也不是朗朗的姐姐。
我这一生,才过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年月,却已经失去了那样多。
没有了记忆,亦没有母亲,老单也在监狱里无法与我们团圆,又在纪小幽面前丢了尊严,下跪乞求,顾西铭走了又来,却再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没有房子,更重要的是没有钱,到现在,竟然连身份都没有了。
薄荷妈说的对,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了。
我觉得如果生活继续按照这样的状况发展下去,不是我死,就是我死。
所以我决定早死早超生,自我了断,不必再死撑下去了。
我给朗朗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打算走到大街上仔细为自己选择一种死法。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朗朗突然醒了,坐起来问我,姐姐,你不要朗朗了吗?
这段时间朗朗瘦了许多,他坐在模糊的月光里静静地问我,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朗朗了?
我看着他,心里难过得厉害,我说,姐姐就是想出去走走,你乖乖睡,明天还要打一天的针。
朗朗有些狐疑地看着我,小声地说,朗朗不想在这里了,姐姐,你带朗朗回家吧。
姐姐有什么好呢,我说,小时候总是欺负你,这样的姐姐有什么用呢。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又接着说,对了朗朗,如果你见到了妈妈,你最想和妈妈说点儿什么?姐姐如果见到了妈妈,就告诉她,朗朗很听话,很懂事,好吗?
朗朗紧张地看着我说,朗朗不要妈妈,朗朗只要姐姐。
说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顾不上邻床的患者又在那假装咳嗽,夺门而逃。初冬的洛城已经冷得刺骨,午夜时分,大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一轮圆月静静地挂在夜幕中央。风声不断,像鬼魅的笑声一般透露出既阴森又狰狞的嘶吼。
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五块钱了。原本,作为一个好姐姐,她应该用这五元钱给自己可爱的弟弟买一份热腾腾的早餐。
但是我不配做一个好姐姐,所以我用这五块钱买了一个廉价的刮胡刀片,剩下的钱买了一支笔,又跟便利店的店员借了一张纸。
然后我开始在大街上游荡。
事实上,我希望自己可以死得体面一些,至少要有干净的浴室和可以用来减缓疼痛的温水,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是那样匮乏,匮乏到一无所有。
我找到一盏路灯,借着昏黄的路灯在小本子上写了几个字:我将捐献我身上所有有利用价值的器官,算是回报社会,也希望社会回报回报我,让我的弟弟单朗朗可以读到大学毕业。
然后又写上了朗朗的病房地址,希望社会找到他,并让他健康成长。
理智离我越来越遥远,但是在当时,我觉得自己再清醒不过,至少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
我坐在地上,仰脸望着头顶的灯,黑暗的映衬下亮得炫目,光芒的周围有细小的蠓虫旋转着飞,仔细一看,竟是薄薄的雪,零星地,孤单地,在这座城市安眠的夜里静静地飘落着。
这个方位离闹市有一段距离,我又远远地望着医院的方向,想着朗朗是不是还在哭,又迫切地想要看一看他。
接着又想起了薄荷和夏莫,也不知道等他们回来后,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气得来挖我的坟。
夏莫,一定会很难过吧,那个干净柔软的孩子。
还有顾西铭,哎,在清冷月光下,我忽然非常强烈地预感到,当我死后,我的魂魄就围着这个城市不离开,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纪小幽和顾西铭手牵手步入乱伦的礼堂,也许千百里之外躺在坟地里的我,也会因为看到了这一幕而诈尸。
记得梁小柔说过,上帝不允许自杀的灵魂飞往天堂。
管它呢,总没有比人间更寒冷的存在了罢。
我拿着薄薄的刀片发了一会儿呆,打了一个冷颤,又拿出纸和笔添写了一句: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点儿钱。
这才又安心地将字条塞进口袋里,也不知是让谁记得,恐怕那时我已经没有脑子了。
你瞧,我是真的怕了贫穷,这辈子败在了金钱的手上。
那是洛城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起初只是零星地下着,后来就越下越多了起来。我的手臂垂在地上,温热的血液与落在指尖的雪花融在一起,意识渐渐模糊。
对于那天最后的记忆,就是手机里传出来的那首《最佳男朋友》,一直一直,不停重复。
那是我的十七岁,一无所有的十七岁。
而现在,我坐在家中巨大的落地窗边,盘着腿,与朗朗一起品尝城谏亲手烹调的大虾。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时候,就那样停留在我的十七岁,被时光刷地碾平,如一枚标本,静静地悬挂在我人生的长廊一角。
我看着对面的城谏,他正埋头帮朗朗剥虾壳,手指修长。
即使这样看着,看着他眉目间淡淡的伤感,我仍是无法体会他的心情。
无法体会那一日,当他接到朗朗的电话后,一边拨通我的电话,一边沿街疯狂地寻找我的心情,也无法体会,当他在下着薄雪的夜晚足足找了我四个小时之后,在街角的一个胡同口听到那首《最佳男朋友》时的心情。更不知道当他看到在路灯下昏迷不醒的我,跑来将我从薄雪中抱起时,心中的怜悯更多一些,还是心疼更多一些。
汤姆第一次给夏莫做心理辅导之后告诉我们,夏莫有轻微的人格分裂,这也是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鬼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恐惧心里,常常梦见自己在幽蓝海底无望地挣扎,亦或是梦到自己在潮湿黑暗的道路上静静地走,耳边除了心跳声以为再无其他。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经历给他带来了忧郁人格,但是一直以来凭借着自身较好的自我约束能力和在成长中感受到的温暖,使他一直处在比较正常的状态当中。
这一次青猫杀人未遂又逃走,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精神和心理刺激。
汤姆说,夏莫的病情朝着什么方向发展还不能确定,因为病人目前无法敞开心胸很好地配合心理疏导。加之他的心理疾病维持的时间太过长久,只能一点一点通过周围人和专业心理医生的指导慢慢带他走出心理囹圄。
咨询师不能给病人讲病理,也不能硬要加速治疗的过程,这样反而会导致病情严重。
汤姆走后,夏莫便一语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屋内传来了将门反锁的声音。
薄荷怔怔地站在那,哭了,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掌心,肩膀抖得厉害。
我只好安慰她,学着往日城谏安慰我的样子,说,薄荷别怕,夏莫一定会好的,相信我薄荷。
那段时间再也没有人提起青猫,只让城谏私底下叫人忙帮找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夏莫的情绪竟真的好转了许多。
我们说话时也眨着一双闪闪的纯真的眼睛凝视着,好长时间都不再走神。
有一天,夏莫到我打工的便利店来找我,买了两杯热牛奶坐在椅子上等我下班。窗外下着大雪,这个冬天的雪格外地多,整个世界都是白皑皑的颜色。
我们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夏莫撑了把伞,我挎着他的胳膊走在右边。头顶是雪花落在伞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夏莫说,五月,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也总是这样撑伞一起走,那个时候我肯跟你撑一把伞,别人谁也不行,就连我妹妹都不行。
我笑着点点头,抬头间就见夏莫的睫毛上挂着一粒雪花,他的眼睛一眨,雪花落在他干净的皮肤上瞬间融化。
夏莫也淡淡地笑着,继续斯斯文文地说,那个习惯是青猫帮我改掉的。她总是那样,说的话,做的事,从来都不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
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那样闯入我的世界。五月,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又犯了病,觉得自己是一个孤魂野鬼,就那么空荡荡地走在大街上,然后青猫就冷不防地出现了,她脏兮兮的小手扯着我的胳膊问我,先生,有需要吗?
那时候她可真是脏啊,黑乎乎的小脸,嘴唇冻得发紫,唯独一双眼睛是萤火璀璨的样子。没等我说话,她又说,先生,我是处女,只要你给我钱。
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里就突然多了一份惊讶,下一秒,二话不说,她就那样扭头走了。
走了没几步,竟然猝不及防地昏倒在大街上。当时车来人往的,我怕她被车子撞到,就将她抱起来,带回家。
她喝了一大罐牛奶,猫一样,又吃了四碗饭,抹了抹嘴对我说,那个,你叫什么名字?不管你叫什么,我先告诉你一声,我喜欢上你了。
说完她就跑了,瘦小的身影晃啊晃,就消失在街角。我以为自己是遇见了小精灵,一闪而过。
我停下脚步,看着夏莫说,我知道你很喜欢青猫,或者说你爱她,也知道你非常非常想念她,但是夏莫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赶快好起来,那么无论是薄荷还是我,都会像你失去了青猫一样的难过。
夏莫点点头,像一个孩子。
到了家门口,我与夏莫道别。
男孩儿站在雪地里,脸上映着影影绰绰的月光,白色毛衣看起来很暖,却又那么单薄。他说,五月,真高兴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在遇见,你还是五月,我就不做夏莫了,我来做城谏吧,让我来保护你。
我说,可是没有夏莫怎么办?在遇见城谏以前,都是夏莫陪着我不是吗?
夏莫忽然笑了,垂下头说,我差点忘记了,那好,下辈子五月还是五月,夏莫也还是夏莫好了。
我站在门外看着夏莫离开的身影,大雪簌簌地飘落,落在我和夏莫之间,使我的视野非常模糊,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淡出我的视线。
不明来由地,胸腔里突然填满了巨大的悲伤。
第二天夜里,我便接到了夏莫了电话。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只听到电话那头有猎猎的风声,夏莫说,五月,对不起,我得走了。
那时候我才刚冲完澡,身上湿漉漉地围着浴巾,握紧电话的手有些发抖,我急忙说,你要去哪儿?夏莫,你现在在哪里?薄荷在你身边吗?
夏莫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我在外面,五月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秘密,实际上我是鬼,现在,我要回去我的世界去了。
我握着电话,迅速找了件大衣给自己换上,心里不详的预感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只能尽量地拖延时间,一边在字条上写,朗朗,快给薄荷打电话,说夏莫哥哥出事了,待朗朗跑去打电话时问夏莫,那你到了那里还会回来吗?
我知道他在电话那头摇了摇头,说,不会了五月,我再也不回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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