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时,青猫和朗朗都早已睡了,写字台上留着一张字条,是朗朗写的,四个字,作战失败。
大致上我可以想象得到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无非是薄荷来了,见朗朗没事,而青猫又在,落荒而逃了。而青猫,自然是无法鼓起勇气叫住薄荷。
究竟是谁欠了谁的,青猫害死了夏莫,薄荷害死了青猫的孩子,谁更难过,谁更难安,都不是旁人能够插足的事情了。
真是应了那句,那段从前怎么去捡,光阴似箭一直向前。
薄荷也许是懊恼自己错过了与青猫和解的时机,这段日子脾气一直不好,趁着我下班的空来就来载着我到她家附近的小酒馆酗酒。
她疲惫地问我,五月,你说这都是怎么了,一团乱。我恨青猫,真的恨,她害死了我哥哥,可是她又说,她不是故意的。她是想跟夏莫坦白……夏莫说她怀过城光的孩子,可是现在我却害她没了跟夏莫的孩子,真是一团乱。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从哪儿开始,又到哪里才结束。
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事,也许只有青猫自己来同我们讲。
薄荷红着眼眶摇头,说,可是我现在特别怕看见青猫,不看她的时候,心里有恨支撑着,见了,又觉得是自己害惨了她,矛盾得让我发疯!
我说你别急着疯,明天和汤姆约好了带着青猫去做心理分析,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想,在你疯掉之前她就会来找你了。
毕竟谁心里也不好过。
回去的时候接到陆之远打来的电话,他支吾着说,不知道我这样说,会不会扰了你现在的清净。
我说,请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陆之远舒心一笑,说,五月,你真是成熟了许多,不是以前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女生了,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了。
他接下去说,是这样的,这段时间我在做一份家教工作,就在你夜校的附近。接连好几天了,我都看见顾西铭躲在暗处,看着你从学校里出来。我没上去问他,觉得突兀,再一个是看他看着你的那种神情,实在是不忍心走过去打搅。
昨天你是不是没去上课?他一个人在外面等了好久,那么冷的天,直到学校的大门锁上了,才慢慢地走了。
我和幽蓝在车里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今天才多事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我的眼睛暗下来,轻轻地进屋合上了房门。
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与顾西铭有关的画面,我对陆之远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息。
陆之远体贴地挂了电话。我抬起头,还是没能止住眼睛里滚出来的眼泪。我趴在桌子上,眼泪就掉在透明的玻璃桌罩上,掉在扣过来的顾西铭的照片上。
我想起那日,他突然晕倒在我和Kaven身后时,露出的痛苦神色。心中的不安和恐慌迅速膨胀,哽在喉间,难受得要命。干脆擦干眼泪,去青猫房里,钻进她的被窝里。
听着她沉沉的呼吸,我也渐渐感觉到困乏,有了睡意。
顾西铭,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的生命中还有充分的温暖和幸福的时候,我是那样喜欢着你,喜欢你的白衣蓝裤,青涩笑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儒雅气质,喜欢你揉我的头发,与我坐在木质地板上认真平静地下一盘五子棋。因为我是那么喜欢你,所以甘愿将我生命中全部的温暖都送给你。你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爱恋,我那么努力,那么用心,仅这一次,已经认定自己爱到了极致。
但是你离开我,顺便将我的温暖全部带走,从此之后,便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和勇气。
所以我不停地、不停地伤害一个叫城谏的男人。我总是让他觉得悲伤,当他那般全心全意对待我时,我在思念你,将他推开。当他对我寸步不离时刻保护的时候,我在思念你,将他忽略。当他在古城温润的月光下说他爱我的时候,我在思念你,将他拒绝。
可是啊,就在不久之前,当我站在漫天烟火之下,看着他望着我时的温柔目光,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已经喜欢他那么久。
只是对你的不辞而别念念不忘,因此麻痹了自己的内心感受。
我又找回了我的温度,我满满的一杯酒,因你倒空,而我空荡荡的酒杯,是城谏帮我倒满了。
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三年了,我累了,我不想再一个人等在原地,画地为牢。
周末的时候,我从陆之远那里要来了顾西铭的地址。一大早,城谏带着他的早餐准时登陆,揪起朗朗去跑步。
他在走之前,回头对我说,今天晚上紧急集合,早点回来。
我笑着说好,又补上一句,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城谏难得地笑得温柔,戏谑地说,是要跟我告白吗?
我也难得地配合,是呀,你可期待?
城谏的笑容顿了一下,自嘲地摇摇头,说,期待,我先走了,晚上不要迟到。
我笑着说好。
他竟不信我是真的要告白,也好,晚上集合后,丢给他这个炸弹,看他如何反应。
我出了门,去便利店上班。
这是一个略微温暖的冬日,天气晴朗,空气中弥漫着橘子的淡淡香气。
这一天过得非常快,只是想了几种不同的告白方式,就从清晨匆匆地过渡到傍晚。回家之前,我需要先到顾西铭的住处,不知道什么缘由,也许只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会晕倒。
也许,还会告诉他,我喜欢上一个人。希望他也幸福。
路上,我挑选出来三套告白方案,第一套是打情骂俏版,需要我动用粉拳无限娇羞地捶打他的胸膛,还要不停地说,讨厌讨厌讨厌~!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的德行,打了个哆嗦。
第二套方案是柔情似水版,需要我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讲出一连串类似于山无棱天地合也死活不敢与君绝的屁话。
第三套方案是争风吃醋版,据我对偶像剧的深入了解,发觉这一招的出镜率大大超过了前两招,大致上就是我要娇喘吁吁,哦不,是气喘吁吁地怒视他,问他,究竟是喜欢嫣然还是稀罕我。
然后男主角就会突然偷袭女主角,吻得她天旋地转后坚定不移地回答,当然是爱你!
……哎,早知道上一次朗朗帮城谏买《脑筋急转弯全集》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一本《如何搞定冷酷男人三十六计》好了,真是悔不当初。
到顾西铭家时,我脑子突然就清净了,冷静地摁响了门铃,出来应门的是一位保姆打扮的妇女,我仍是礼貌地询问,是顾西铭的妈妈吗?
那女人一下子就笑开了花,说,我哪里是太太那样的人物,我是这里的保姆。
我嘴甜地说,听顾西铭说纪妈妈年轻漂亮,就以为您是的呢。
那女人更开心了,忙笑眯眯地把我让进屋里。
我问,小幽在吗?
保姆摇摇头说,又住到医院去探她哥哥了,咳,可怜的太太,两个孩子总不能让她喘口气。
我心里疑惑,却长了个心眼,佯装不解地说,听说顾西铭的病好了,怎么又犯了呢?
保姆露出悲伤神色,先天性心脏病,哪有那么容易好的,今天这个犯了,明天那个犯了,太太早老了二十年。
又忙改口,呵呵地笑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太太显老。
我立即安慰,我知道您是心疼纪妈妈,我和小幽本来约好今天见面的,您能告诉我病房地址吗?我过去瞧瞧西铭再走。
保姆只当我是纪小幽和顾西铭的好朋友,没有一丝迟疑就将地址给了我。
拿着保姆写好的地址,我从顾西铭家里走出来,耳边还是保姆惋惜的话语。
“小姐从小便有心脏病,老爷想找个孩子来继承家业,待他们老了好照顾小姐,谁知领养来的少爷在十几年后也查出了这个毛病……老爷急得一夜间头发都白了……”
“这两年,少爷因为他的病,没少受到冷落,咳,老爷也是恨铁不成钢……可对少爷未免太残忍……”
“小姐去做心脏移植手术,因为是什么熊猫血,还是同样是熊猫血的少爷差点儿把命搭上捐的血……可回来后,老爷到底是把他当做累了赘……”
“哎……若不是少爷也是熊猫血,恐怕也不会被带回家来吧……”
我与保姆道别,垂头走到路边,匆匆打了一辆车。
路上,司机师傅好心地问我,小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哭得这么厉害。
我摇摇头,说,麻烦您快一点儿开,我有个朋友,他等了我太久。
原来,不是顾西铭丢下我去国外过好日子去了,而是被迫去做纪小幽的活体血库,帮她做心脏移植手术。
即便他不是被抓去的……
即便他是心甘情愿地去救纪小幽……
即便这样,也未免太过残忍!
我想着顾西铭这两年多以来可能遭受到的痛苦跟伤害,想着纪小幽的父亲是怎样对待他这个突然间变得毫无用处的“儿子”,想着他回来后跟在我的身后看我一步一步离开他世界时的目光,心中的悲伤如一枚炸弹在幽蓝海底爆炸开来。
下车以后,我先到医院的卫生间里大哭了一场,因为我有太多的眼泪,我不能让它们掉落在顾西铭的眼前,因为这些年,我也不曾见到过他的眼泪,可是,没有眼泪并不代表他过得比我好。
上楼的时候我的腿有些发抖,接到城谏发来短信,告诉我不要迟到,我盯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关机。
然后,我几乎拿出了日剧八点档中悍妇抓奸的气势推开了病房浅蓝色的门。
病房里,只有顾西铭一个人。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盖着白色的蓬松棉被,正半躺着读一本书。
右手上扎着点滴,透明的液体通过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流进他的青色血管里。
冬日的阳光发疯一样地从窗外照射进来,斑驳光影投射在顾西铭苍白的脸颊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怀疑地叫我,五月?
我觉得心中闷痛,垂下头,不敢再看四周冰冷的白,也不敢看顾西铭毫无血色但看起来喜悦的面容。
顾西铭还觉不可思议,又问一遍,五月,真的是你?
竟非常开心地笑了出来,一如当吃他站在梧桐树下等我时的样子,明朗,温柔。
我点点头,走近他,说,点滴,好像要打完了。
顾西铭还是笑着,说,恩,是要打完了,小幽去叫护士了。
我说,哦。
然后是一阵非常悠长的沉默,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能够轻易地听见我的心跳,咚、咚、咚,一声是一句对不起,一声是一句我思念你。
屋子里有很浓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水果散发出来的新鲜香气。
门打开了,纪小幽领着护士走进来。
她看到我,一脸无法抑制的愤怒,几步上前将我扯到一边,说,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
我冷静地回答,我是来看顾西铭,与你无关。
纪小幽冷笑,笑话,你别忘了,你来看的是我的家人,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想纪小幽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不是当年那个在顾西铭面前装得柔弱可爱的小姑娘了,如今的她,丝毫不怕自己的形象在顾西铭的面前有何不妥,恐怕是内心笃定,如今的顾西铭,如果离开了纪家,恐怕也就活不长久了吧。
他看起来那么虚弱。
我也笑了,笑得很冷,很悲伤,我说,在你眼里,他究竟是你的家人,还是你们利用至今的一颗棋子?
纪小幽一下子变了脸色,愤怒地将我推出门外,说,你滚,我们家的家事用不到你这个外人来干涉!
我将她推开,再次回去病房。护士已经帮顾西铭拔掉针头,他坐起来,悲伤地看着我。
我看着纪小幽一字一顿地说,当初顾西铭离开,我们还没有分手,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我现在仍然是他的女朋友。
我又问顾西铭,那天晚上,你留下戒指,是为的要同我分手?你告诉我,当初你究竟为的什么离开,是被强迫?是善心大发了?你告诉我!
顾西铭看着我,肩膀微微垂着,他的睫毛上落满斑驳的忧伤,张了张口,对我说,五月,不要这样说小幽,她没有做错什么。
我觉得自己滚烫滚烫的心脏被狠狠地泼上了冰水,滋滋地冒出腥臭的气息,冰碴刺进心脏最柔软的一角,血液如发臭的浓,缓慢地流出。
纪小幽冷笑着看我,此刻,我竟像极了一个小丑,呆呆地站在舞台中央,手足无措。
我怔怔地看着顾西铭,眼眶火辣辣地疼,指甲狠狠地扣住掌心的肉,咬牙告诉自己,哭了你就是个傻逼。
很久之后,我还是能异常清晰地记得这一日,是冬日里暖的不寻常的好天气,天高云淡,阳光发疯一样四处溅落。
我只觉得像是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刺骨的海水灌进我的嘴巴里,鼻子里,耳朵里,心里。
整个人都冻得僵硬。
我说,她没有做错什么?你以为我父亲是被谁害得进了监狱?你以为是因为谁,我需要整日想着法子的编谎话,告诉朗朗父亲在国外,告诉父亲朗朗不知情?你以为是谁,让我在无家可归的时候,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父亲却不在身边!
顾西铭整个人愣住,想必是从未想过,一向波澜不惊的单五月发起疯来是这么泼妇恐怖。
纪小幽上前一步隔在我与顾西铭之间,愤怒道,你父亲贩毒入狱,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亦怒吼:我父亲入狱的原因即没上报纸,又没有公开上过电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因为顾西铭与我耍手段,玩儿心机,我都可以不计较,只当做是你爱而不得,心里变态!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连毫不相干的人都被你牵扯进来,你没有心的是不是?!
顾西铭突然喊道,别说了五月!
我看着顾西铭,眼泪突然掉下来,一颗接着一颗,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我没有走,我只是走上前去扯顾西铭的手,几乎是以卑微的姿态问他,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陆之远跟我说,你常常跟踪我,见我有说有笑地与同学走出来,你也笑得开心,见我愁眉苦脸,你也一脸悲伤,你这样做,难道不是因为你还喜……
你觉得我还喜欢着你?顾西铭突然打断我。
一时间,我只觉得血液逆流,脑袋嗡嗡直响。
还是艰难地反问,难道不是?
纪小幽插嘴,少在那里自作多情。
我只当没听见,定定地看着顾西铭,我说,我要听你说,是,还是不是。
顾西铭安静坐在一室阳光里,表情模糊,像是窗外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面结着一层不知深浅的冰碴。
他的声音里带着很浓的悲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说,五月,别说笑了,都已经快要三年,我怎么可能还喜欢着你。
今天你来看我,我只当是朋友间的情谊。
不可思议的是,当顾西铭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间变得很冷静。倒是纪小幽突然间变得十分激动,她竟然哭了。
一边哭一边上去扯顾西铭的胳膊,说,西铭,我知道你对我好,也知道你已经不喜欢五月,但是我不希望你和五月之间闹得连个朋友都没得做。
我惊得半句话说不出来了,这女人是不是精神受过刺激,心灵有过创伤?怎么一会儿扮白脸一会儿演黑脸的?当下,我一点儿悲愤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十分茫然。
顾西铭看着我说,五月,我不告而别是我的不对,我没有与你说分手,也是我一时疏忽了,不知道我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五月,我们分手吧。我们的感情,都是年少时胡闹的,我现在喜欢着纪小幽,却是要照顾她一生的。
我惊讶地看着脸部红心不跳地说完以上比砒霜还毒的话的顾西铭,看着他脸上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哭。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特别自恋地想,也许顾西铭是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那样,因为身患重病,怕拖累女主角,所以狠下心肠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
原谅我,我竟这样愚蠢,这样自以为是。
顾西铭面色疲惫地问我,五月,为什么哭呢,那段早已过去的时光,不值得你这样。
我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果真是不争气,眼泪早已流了一脸,真是怨不得Kaven那般羞辱我。我真是窝囊,我强忍着太阳穴一阵一阵发了疯一样的抽痛,看着眼前在我泪光之中显得格外模糊的两个人。
但我还有挽回尊严的权利,我说,不好意思,我误会你了,实际上我今天也只是想看看你,还有你,你们好些了没有。怕将来你们死了,我来见,也见不到了。
我突然胸口一紧,顿觉我疯了,单五月,你今天是不是太过了点儿,不过是彻彻底底地失恋了一回,怎么就把自己给逼得这么恶毒起来?太可怕了。
顾西铭倒是没有生气,语气淡淡地问我,那五月,如果哪一天你来看我,发现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为我流眼泪?
我说,路边小猫小狗死了,我尚且难过上一阵子,何况是个大活人。不过,断不会像你的女朋友纪小幽那么痛彻心扉地难过。且你不要误会,我流泪,不是为的你,是为的我自己。
顾西铭就笑,很无奈的那种笑,他说,五月,随你。
随你。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病房里走出来的了,反正我是走出来了,没死在里面,并且是昂首阔步地走出来了,阳光没有方才那么热烈了,天空也没有刚才那么明朗了,也许是时间已晚,整个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
洛城的冬天,一到五点就会迅速变黑。
我随便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胡同,蹲下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一会儿,电话响了,城谏说,在哪里?还不回来。
我不说话,他又说,你怎么了?在哭?你在哪儿?
他的声音听起来太温柔,像是一片无形的温暖的网,轻轻地笼罩在我冻得发抖的身上,为我隔绝寒冷,让我感知到温度。
这样的温柔,比刚才顾西铭的恶毒还有催泪效果,我忍了忍,没忍住,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城谏严肃地说,你告诉你的位置,我去接你。
然后他挂掉了电话。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积雪上,一脸的眼泪,风一吹,刀割一样的疼。我搞不明白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委屈。
原本,不是想要做一个正义的女超人,去把顾西铭从纪家解救出来的吗?
怎么反倒自己被伤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我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双趿着拖鞋的白色袜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往上看,是蓝白相间的裤子,蓝白相间的衣服,和一张悲伤痛苦的面容。
顾西铭也蹲下来,视线与我平行。
他伸手轻轻地抹掉我脸上的眼泪,又捂住我冻得通红的耳朵。
他说,五月,你为什么哭呢,在痛苦地活着与遗憾地死去之间,你觉得,究竟是哪个更加幸福一些?
我听不懂,愣愣地看他。
他忽然将我往他怀中一带,我便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他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他几乎用尽全力将我抱进,有雪花飘落在他的发梢。
我听见他说,对于我来说,遗憾地死去要比悲伤地活着,好过许多。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就不用一次一次看着你哭,看着你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
顾西铭的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里,滚烫,瞬间被我的体温蒸发干净。
他放开我,眼中有隐约的不舍,声音沙哑地对我说,走好。
接着他又补上一句,如果可以,不要记恨小幽,要恨,就恨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听见体内有一座空旷城池终于轰然崩塌,尘埃四起。
放开他。不知何时赶来的城谏站在远处冷冷地说。
顾西铭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用非常坚定地语气说了两个字,再见。
然后他站起来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过马路时,忽然停下脚步,背影轻轻地颤了一下,我想,也许是太冷了吧。
城谏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挑着眉毛,面无表情地问我,旧情复燃了?
我说,不是,一丁点儿的火星也不剩了,我被甩了。
我吸了吸鼻子说,对不起啊,我迟到了不说,还得让你来接我。
城谏静静地看着我,说,你是该说对不起的。
我笑笑,说,我累了,想回去。
车子在高速路上平稳地行驶,大约二十分钟后,我突然打了个打喷嚏。下一秒,我很悲哀地发现我正在发高烧,而且身上抖得厉害,冷汗一阵一阵地冒。
果然病来如山倒。
城谏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一句话也没有说,调车往医院的方向开。我发现他此刻的表情非常慎人,就没敢多说废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到医院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下车时不小心直接摔在雪地上。
城谏还是不说话,默默地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我顺从地趴在他的后背上,只觉得身体里的骨头都被人硬生生地拆开了,疼得连喘口气都不敢使劲儿。
医生开了针剂,城谏陪我去流动病房打针。
我困得厉害,眼睛不自觉地要合。城谏便把我的头抵在他肩上。
我从小不敢打针,见针就晕,小护士把针推进血管里的时候我轻轻地哼了一声。
城谏问我,疼么。
我拼命点头。
城谏说,你自找的,哪儿疼捏哪儿,怪得了谁。
我晕乎乎的,隐约觉得他这句话好像有一箭双雕、一语双关的妙用。又觉得他此刻正在落井下石,太狠了,于是又闷哼了一下。
城谏冷哼一声,不理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报纸看起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城谏手上有报纸,再去看那护士,跟着一群护士抿着嘴正笑得暧昧呢。我又使劲儿地哼了哼,闭上眼睛打算睡。
正待闭眼时,又看见了顾西铭,他正拖着长长的影子上楼,狭路相逢,我果然又在这家医院碰见了他,我忍不住又泪眼朦胧。
城谏伸手轻轻地蒙住我的眼睛,我的眼泪就顺着他的手指缝一点一点地往外流,我只觉得头痛,吸着鼻子,不停地抽搭。
城谏的手带来一片厚实的黑暗,我觉得踏实,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城谏带着我出去散心的那段时间,他总是牢牢地牵住我的手,怕一个不小心,我又犯了暴食症,怪物一样跑进饭馆往自己的嘴巴里塞食物。
只是在梦里,城谏放开我的手了。
他说,五月,我等你那么久,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看我呢。可是你总也不回头,所以,只好我一次一次出现在你面前。
可是现在,五月,我累了。
他的眼睛里满是伤痕,是我一道一道划出来的,他用这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对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要绝望地呆在你身边了……
我吓哭了,哎,我发现这段时候我总是在哭,眼泪没有节制,又源源不断。
我说,我本来是要跟你告白的,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说。
说完的时候,城谏已经走得很远了,在树影幢幢的墨绿色森林里,越走越远。
我突然睁开眼睛。
城谏说,醒了?针也打完了,我送你回去。
月光清冷,到楼下时城谏问我,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想了想,说,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城谏笑得很累,说,上楼吧,我走了。
我就上楼了,出电梯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探头朝窗外望了一下,城谏正站在浩淼夜空下静静地抬头看着我。
然后我的电话就响了,城谏打的,他说,干什么呢,快进屋。
我说,你平日里都是这样看着我进屋了才走的?
城谏没说什么,挂了电话。我想我又开始自恋了,这真不好。估计是小时候缺钙,所以导致长大了缺爱,看见谁都觉得喜欢我,傻兮兮的觉得顾西铭喜欢我,又蠢忽忽的觉得城谏也喜欢我。
实际上不管城谏喜欢不喜欢我,我想,我都有必要告诉他我是喜欢着他的。
不过今夜我的样子太丑,脸上脏得没救,想等到第二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告白。但又转念一想,他不会以为我被甩了,所以才要染指他的吧?
哎!头大!
进屋的时候,朗朗和青猫倚着肩膀正睡呢。我轻轻把朗朗抱进屋里。出来时才发现桌之上放着一个大蛋糕。
我问青猫,谁的生日?
青猫看我一眼,说,是城谏,等你一天了,亲手做了饭菜,订了蛋糕,又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等你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生日。我肯定他连你经期都记得,你却连他生日都忘了,也太伤人心。
我内心软软地塌陷下去。套了件外衣,冲出门去。
城谏坐在车里抽烟,单手握着方向盘,车子开始缓缓朝前开了。
我拼命地跑,在后面喊,城谏,城谏!我喊得眼冒金星,心想我这是什么八字啊,动不动就要抽风似的在大街上狂奔。
冷风呼啸,我跑得嗓子疼,头也疼,浑身疼,特委屈地蹲在大街上一动不动了。
这个冬天真是漫长。
路灯朦胧地照在我身上,我发了一会儿呆,转身朝家走,腿有千斤重。
然后我就听见身后传来城谏的声音,说,你总是不回过头来看一看,总要我亲自站到你眼前,才能看我一眼。
我一惊,回过头,城谏站在路灯下悲伤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刚才的那个梦,生怕城谏会说出那句要走的话,然后真的走了。于是不管不顾冲过去,没站稳,跌进他怀里。顾不得说对不起,仰着头着急地说,你千万别说,千万别说,听我说!
城谏伸手理顺我梅超风一样的头发,说,你慢慢说。
我说,是这样的,我今天原本是要与你告白,可是半路出了岔子,后来你送我回家时,我原本又要说,可是我这副样子太丑了,实在是煞风景,所以想明日与你说。
还有就是,我忘了你生日,真对不起,你连我经期都记得我却连你生日都忘了。
……
城谏僵了僵,又震惊又无语地看着我。
我还没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傻乎乎地说,所以你千万别跟我什么我再也不能绝望地陪在你身边了这种屁话了,你又不是郭敬明,你是城谏,你千万别搞忧伤文艺行吗?
城谏的眼睛里有星光轻轻晃动,你这是在说什么呢,没一句能听懂的,不过有一句我是听懂了,你说你是想要与我告白?
我的脸立即红了,突发灵感转移话题,说,你不想问问我郭敬明是谁吗?
城谏的嘴角抖了抖,说,郭敬明是谁?
我立即高举右手,跟宣誓似的说,郭敬明是我的偶像!他是个作家,还是个艺人,天涯盛传,他还跟韩寒是一对儿!
城谏脸立即黑了,又问我,韩寒又是谁?
我再度高举右手,说,韩寒也是我的偶像!他是个作家,还是个赛车手,天涯盛传,他还跟郭敬明是一对儿!
城谏的声音凉冰冰地响起,你脑子都装了些什么?没什么事,我走了。
我赶紧抓住他的衣服说,你怎么这么没有气量,我说我要告白来着,你听见了还问,问完郭敬明问韩寒,你怎么那么愿意……
城谏没让我继续废话下去,伸手托住我的后颈,嘴唇覆盖上来。
路灯下,我仿佛听到千里之外,古城丽江的小河正哗哗——地流淌着,几尾红色鲤鱼顺着河水游向远处,游往那一年最为璀璨的盛夏。
我一直很想问问城谏,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他遇见我的时候,我是那样乏善可陈,在漂亮开朗的薄荷和冷清美丽的纪小幽身边,我是那么平凡。
可是我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知道,如果城谏问我,我为什么喜欢上他,我一样回答不出。
我只是在一片白皑皑的世界里对城谏说,生日快乐。
第二天,我的感冒痊愈,城谏却一病不起,我得出一个规律,城谏轻易不生病,一病就病得非常彻底,用薄荷的话说就是,让Kaven把他吃干抹净了,他也没有半点儿反抗能力。
我想到那副香艳刺激的画面,突然就脸红了。
薄荷看着我说,你脸红什么啊,又不是你把他吃干抹净了。对了,听朗朗说昨天你感冒了?怎么今天城谏就感冒了?该不会是被你传染的吧?
我的脸再度烧得跟什么一样。
薄荷说,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总脸红啊,比起这个,你发现了没,麦萧这几天越来越胖了,胖得没有人形了。我听说,孤独使人发胖,那是寂寞在膨胀,你说他是不是觉得孤单啊?
我说,你听谁说的啊。
薄荷说,是墨小芭说的。
我说,墨小芭是谁啊?
薄荷立即高举右手,宣誓似的说,墨小芭是我的偶像!她会写小说,还会搓麻将,最重要的是她吃多少东西都不会伤胃!哪有这么完美的女人!
看着她无限向往的脸孔,不知道出自什么原因,总觉得某种文化程度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挡也挡不住。也忽然悟出一个道理,作为一个粉丝,我们感到压力很大。
但是薄荷的压力绝对比我的压力还大,因为此刻,只要我打开门,那么,等在屋里的人便是青猫。她终于肯见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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