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猫坐在客厅,手掌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紧紧撰着,平日里,她的手是放在肚子上,我知道她在为了薄荷忍耐,怕薄荷会自责。
前一天夜里青猫跟我说,你一定觉得我在恨薄荷,其实,说句实话,我是怪她,怪她不肯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怪她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夏莫走后,我之所以没有做傻事,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想,至少有夏小乐陪着我,将来等他长大了,会有像极了夏莫的眉眼,他的睫毛一定也是又密又长,他也一定跟夏莫一样,很温暖,很善良。所以这么长时间了,我都不能够接受夏小乐不见了的消息,他还在我肚子里,我还整日地想着,有一天,他撑起胖胖的小身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地喊我妈妈……
但我五月,我不恨她,真的,这么多年的朋友,说恨,哪有那么容易。
不论什么缘由,我害死夏莫,这是事实。怨不得薄荷那样恨我,我们都不容易,活着不容易,活下去不容易,没有爱的时候,哪怕是恨,我们也要死死地抓牢,不然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失去家人的痛楚。
在外面,我听到夏莫死去的消息时……我竟然还以为是拉风爹放出来的假消息,要引我出来,因为没有理由的,五月,我怎么也找不到夏莫自杀的理由。
我正要回去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啊。我对他坦白过去,是希望从今往后,都不再欺骗他,可是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没有电了,你知道逃亡的一个人,连觉都睡不安稳,能听一听夏莫的声音我已经很满足了……所以我想,等我回去后,就告诉他,我们有了夏小乐,以后,我们三个都再也不会不快乐了……青猫也许累了,哭得瑟瑟发抖,语气再不是之前那个喳喳呼呼忽爹骂娘的调子了,温和的太不像她。我让她休息,她却说,明天,我想见一见薄荷。
所以此刻,薄荷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坐到青猫的对面。
她只开口说了个“你”,眼眶就红了,咬咬下唇,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青猫也红了眼睛,但要比薄荷坚强许多,伸手将鬓角的发别在耳后,说,薄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半响,薄荷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青猫断断续续地吐出艰难的话来,薄荷与我静静地听着,任阳光悄无声息地爬满额头。
“在未遇见夏莫之前,在我从家里出来之后,那段时间,我都跟着景叔叔一起。”
“是景叔叔救我的,那时候我得罪一个老流氓,他找了一些人要砍我的腿,我逃跑时被景叔叔救了,此后我都跟着他,他还要我去他开的一家洗脚店帮忙。”
“景叔叔不许任何人透漏他的行踪,所以纪小幽说我卖淫的时候我没有辩驳。”
“跟着景叔叔几年后,他要我帮他杀人,我一直当他是父亲,如果不是他,恐怕我早就死了,所以我没有多说什么,就答应了。”
“我要杀的人正是拉风爹,他害死了景叔叔的妻子,将她……凌辱后又逼死,为了接近他,我去勾引城光,因为见他与拉风爹是相熟的。我还没遇见夏莫,没有体会过幸福,所以无论失去了什么都觉得并不重要,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了,本就一无所有。”
薄荷早已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说,青猫,别说了……
青猫说,薄荷,你听我说完,这些话,我再也没有机会说给夏莫听了,你是他的妹妹,至少,你听我把它讲完……
“城光喜欢凉索,你都该是都知道的,那个时候,他抱着我喊凉索名字的时候,我竟然毫无道理地开始恨那个早早死去的女孩儿,我才知道,也许我是喜欢上城光了。隔了几日,我发现自己不小心怀了他的孩子,他只冷冷地跟我说,是你自己去打掉,还是我陪你去。我才明白,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婊子,是我奢望了。所以我对他说,给我钱,城先生,两千块,我自己去。”
“那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那个孩子,与夏小乐不同,没人觉得他该来到世上,就像我一样,我他妈的真不愧是我妈生出来的啊,一样的贱命。我为他可怜,却还是把直接的腿架在铁架子上,任医生面无表情地把他从我体内刮除。你知道那种疼吗,那种疼……”
青猫痛苦地闭上眼睛,那种疼,那种一旦想起必定不可抑止地颤抖的疼,她竟经历两次……
“因为屈辱和赌气,我没有提出让城光介绍我去逝水。景叔叔自然是气我没用,他歇斯底里地骂我是废物的时候,我恍惚间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呢。我就从玲珑洗脚店跑了,觉得人这一辈子真是没意思,太没意思。总是重复来重复去,没有半点儿花样。然后我就遇着了夏莫,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死了,不小心见到了天使。他果然是个天使的吧……飞回了天堂……”
青猫的眼泪顿重地落下,她像是没有知觉,整个人怔怔的,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晕进手背的纹路里。
她讲了很久很久,薄荷也哭了很久很久,我看着窗外的夕阳血淋淋地弥漫在天际,忽然怀疑,也许神,本就没有老单说得那么慈悲,他不停降悲苦于人间,却连喘息的机会都舍不得给我们。
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要感谢,感谢我们依然活在这里,依然在。
那后来怎么又去了拉风爹那里?我问。
青猫盯着自己的手指缓慢地答,景叔叔不会放过夏莫的,只有我帮他报了仇,他才能放我一个人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想,杀一个人,换与夏莫在一起,是值的。
到底是心里害怕,杀的不是蟑螂不是老鼠,是我的干爹啊,加上他待我确实不错,实在不像景叔叔说的那般奸险狡诈。所以失手了。
一边躲着警察,一边躲着拉风爹,还要躲着景叔叔——我坏了他的计划。
我只好拼命地逃,拼命地躲,我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见不到夏莫了,更何况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
女孩儿沾满眼泪的苍白脸颊,在血红夕阳下,散发出一种让人绝望的美。
青猫是坚强的,她始终在于这个世界搏斗,满身伤痕,仍然咬牙朝天喊着,你他妈有种继续啊,老娘不怕!
薄荷走过去,膝盖抵着地板,轻轻地抱了抱青猫,她说,别哭了,都过去了,就让它都过去吧……
夜里我和薄荷分析了一下,依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只要拉风爹那边肯放了青猫一把,那么青猫就不用再过躲躲藏藏的日子了。至于所谓的景叔叔的那边,薄荷说,干脆去拉风爹那里供出景叔叔,一是将功补过,二是不必再担心景叔叔会对青猫做什么坏事。
我头一次觉得薄荷的脑袋比她的胸部还招人喜欢。
但又觉得不妥,万一拉风爹压根就想不起来自己的仇家长什么样子,也懒得去找了,那怎么办?青猫不就是自投罗网。
想了又想,决定还是我去。
薄荷在家陪着青猫,万一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立即打电话给薄荷,她就可以开着她全新的奥迪带着青猫去机场,然后远走高飞。
当下,薄荷订了张机票,我们三个就围坐在一起,仿佛以往纯真美好的年代再度降临。
第二天一早,我便梳洗好了,往拉风爹那里去。
说实话,我心里特别没底,特别怕拉风爹盛怒之下把我给活埋了。
临出门的时候,青猫给我一张照片,说,以前景叔叔打骂我的时候我就学聪明了,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偷偷地把他的照片留下来。想说以后万一我真的把一切搞砸了,被景叔叔下了毒手解气,警察一看到这个照片,就会知道他是凶手。
我接过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相貌风流倜傥,另一个则是沉稳得可以透出慑人气魄,这另一个人,就是拉风爹。
那个风流倜傥的自然就是青猫说的景叔叔了。他站在拉风爹身边,虽然相貌堂堂正正,但眼神看起来却格外地猥琐,倒是像极了宫廷戏里那些趋炎附势的太监。
等等——
照片的右上角,捕捉到一个女子的小腿,只小小一个画面,却足以让我震惊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青猫看我被鬼吓住了似的,拍拍我的肩膀问怎么了。
我赶紧摇摇头,说没说么。
出门后,我在逝水门口再次细细打量那张照片,那一小节小腿的下方,也就是脚踝处,有一颗石榴红的朱砂痣,在苍白且细的小腿上显得格外扎眼。
是我小时候常常梦见的那个画面,女人苍白脚踝处,一粒朱砂痣。
脑海里不停闪过各种各样的模糊片段,乱七八糟,一点儿规律也找不到,就像是曝光过度的幻灯片一样在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脑子里快速翻覆,我尖叫一声,蹲在地上。
血。
浓稠的血液从女人的腹部不断地涌出,伴着汩汩的声音,瞬间,染满了纤细洁白的小腿,血液流过脚踝,流过女人脚踝处那一枚石榴红色的朱砂痣。
我听见脑海里不停地有个声音在喊,快跑,五月,快跑,千万不要停下来……
然后我看到一个小姑娘,六七岁的模样,穿着洁白的小洋装在一大片草丛里拼命地朝前跑,韧草划破小姑娘的手背,头顶是一轮被柠檬水泡得发胀发酸的月亮。女孩儿哭着喊妈妈,脚步机械地交替着,她喊,妈妈,妈妈,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
一盏如萤火的小灯在远处忽明忽暗地闪烁,那光突然扩大,几乎要刺盲了我的眼睛。
你是,五月?
一个人影站到我面前,我痛苦地抬起头,看到日光之下一个男人低头看我,身后刺目的阳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格外模糊,但我认出他是拉风爹。
你怎么了?不舒服?拉风爹关心问着,亲自弯腰伸手将我扶起来。
我有些受宠若惊,说,尹叔叔好,我只是有点儿贫血,老毛病了。
拉风爹但笑,问我,是来找我的,还是?
我赶紧点头,说,是来找您的,顿了顿,说,为了青猫。
拉风爹没再说话,只动嘴笑笑,眼睛却没有半点儿笑意,说,进来吧。
我同拉风爹一起进了逝水,吧台开了个包间,我跟在拉风爹身后紧张得要死。事后薄荷还嘲笑我,是进他的房,又不是上他的床,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平安坐到真皮沙发上了,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稳若泰山的拉风爹,看着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怪薄荷说我土包子,真是土得没救,乡霸中的佼佼者,土包子中的大肉包。
拉风爹喝够茶了,身体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说,你说。
我像得了皇帝老子的命令,一刻不敢耽误地说,是这样的,我希望您可以原谅青猫这一次,毕竟他是您的干女儿。
拉风爹笑眯眯地问我,哪个女儿会杀父亲?
我说,到底青猫还是手软了,尹叔叔,当时逝水里根本没有几个人,她刺您一刀,明知道您没有……我是说,她大可以再刺您一刀,确认自己完成了任务再走。毕竟她叫您一声干爹。
包间没有开大灯,只一圈幽蓝的灯光罩在头顶,余光落在拉风爹的脸上,他看起来相当恐怖。我真怕他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把我给灭了。
拉风爹问我,任务?
我连忙应声,是,尹叔叔,您之前结的仇家逼她为自己报仇,不然,她与夏莫都有危险。
拉风爹沉思片刻,说,可有证据?
我递上照片,说就是左边这个男人,青猫喊他景叔叔,想必尹叔叔一定认得,说到底,青猫也是受害者。
拉风爹眼睛突然眯起来,我吓得差点儿没憋死自己,声音特别颤抖地说,当然,最大的受害者还是尹叔叔您……
他看我一眼,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恢弘,余音绕梁,我当场傻了。
拉风爹笑着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让青猫想回来时随时过来唱歌,至于吴森景,让她放心,害不着她了。
吴森景?
我立即感恩戴德地笑了,猛向他致敬,谢谢尹叔叔,真的谢谢您!
拉风爹话锋一转,不过,叔叔也希望五月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赶紧点头,您说。
拉风爹看着我的脖子,上面挂着是一块飞马欲坠,他收手来拿,吓得我往后一躲,跌坐在沙发上。拉风爹神情略微一变,说,别紧张,吓到你了,我只是想借你颈上的吊坠看一眼。
我将吊坠取下,给拉风爹过目。
他看着吊坠的时候,我借着幽蓝的光芒看到他的表情,近五十的男人,竟也有那么悲伤痛楚的表情,像是年少时我们的爱情那样,无尽的忧伤慢悠悠地染上双眸。他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如果我没看错,他的手正在颤抖,抖得骇人,那双死命盯着吊坠的眼睛也格外骇人。
我轻轻叫他,尹叔叔?
他如梦初醒,缓了缓神色,将欲坠递还给我,说,谢谢你,可以告诉我这吊坠是在那里买的吗?
我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他看向我的眼神更为震惊,嘴巴微微张着,忽然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我亲手将她……这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失态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拉风爹朝我挥了挥手,说,你走。
我不甘心,问,您认识我妈妈?
拉风爹眯着眼看我,冷冷地说,走。
帮青猫成功拿到了特赦金牌,我自然没有理由多做逗留,道谢后便离开了。
外面的空气与逝水里的差距太多,我狠狠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打电话给青猫和薄荷。
青猫的声音还抖着,我故作严肃地说,收拾收拾行李……
青猫着实呆住了,我觉得过分了些,笑着说,收拾收拾行李,过几天,就可以到逝水唱歌了!
那边传来两个女人因狂喜而飙上去的高音,我笑着挂了电话,在路边站着等城谏。
约好载我去看老单,正好,我有事情要问他。
城谏提前五分钟到了,下车为我开了车门才又坐进去,笑问我,等急了?
我摇摇头,才刚出来。
城谏说,胆子倒不小,单枪匹马找这样的人物谈判来了!
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别看我这样,关键时刻还是可以控制场面的。
城谏皱着眉头说,你知不知道我听薄荷说你来了这里,心里多急多怕,扔了公司里一群开会的古董跑出来,你倒安逸得紧,乖乖站在路边晒太阳呢。
我大惊,啊?那可怎么办,不然你现在赶回去……
城谏神秘地覆在我耳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跟他们说,我老婆生了。
我更吃惊,这样的谎话亏你编的出!
城谏坏笑,不然,你把它变成事实,我回去也好交代。
说完,轻轻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看着我满脸通红笑得格外爽朗。从前我就怀疑过城谏是狮子变的,眼神和气场领导一群雄的母的狮子追着烈日奔跑,近日才发现,实际上他是只狐狸变的,还是一只狡猾魅惑的白色银狐。
我侧头看着身边的城谏,惊讶的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竟是暖烘烘的,从前的阴鸷气息大大地减少了许多,眼角眉梢都带着浓浓的暖意。
我不由自主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好的爱情便是这样,不需要惊天动地荡气回肠,只是倚在他的肩上小睡片刻,也觉得元气恢复了许多,又可以以崭新姿态面对这个变幻莫测的人间。
到了监狱,见老单,聊了相互的近况和朗朗之后,我突然问他,老单,妈妈的脚踝处,是不是有一颗石榴色的朱砂痣?
老单露出吃惊神色,眉宇间变得严肃起来。
我急急地问,是不是?
老单迟疑地说,五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这样说,就必定是的了。
我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却激起了千层的浪,我说,我做梦梦到的,那妈妈,究竟是怎么走的?还有,她跟逝水的尹老板,还有一个叫吴森景的男人,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老单怔怔地坐在方椅子上,瞳孔忽然间变得很暗很暗,像一片不详的乌云一点一点覆盖住它。他的身体微微地发抖。
我祈求,求你了老单,告诉我,我想知道关于妈妈的一切!
老单突然抬起头,神色变得坚定许多,他说,五月,原谅我,我不能告诉你,你信不信都好,你的妈妈,就是在生朗朗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你这样追究,她并不见得会安心。
我也抬起头看着老单,一行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说,老单,从小时候开始,我知道我一旦问起妈妈的事情你就会难过,会伤心。所以尽管我非常好奇,也总是逼迫自己不去问你,我控制的很好……
老单悲伤地垂下头去,说,五月,你很懂事,控制得很好,是爸爸不好……
我鼻子酸涩得厉害,哭着说,不是的老单,我控制得一点儿也不好,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从小,除了薄荷和梁小柔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儿,因为我没有妈妈,就连班主任都在背地里说,没有妈妈的小孩儿从小性格就很奇怪……我还曾经恶毒地想,还好薄荷的妈妈离她远远的,这样,她就可以跟我做伴儿了……
可是老单,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妈妈一定是非常非常爱我的,她也一定不希望她的女儿才与她相识七年就把她忘得干干净净是不是?
老单的眼睛也很红,他摇摇头,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说,不是这样的五月,你妈妈不会怪你忘了她。
我突然撒起泼来,哭着嚷,她会的,她肯定会的!她一定很伤心她的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老单眼中的悲伤让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地残忍,我在挖他的伤口,一刀一刀地挖下去,沉浸在近乎变态的迫切当中,原谅我老单,我是那么不懂事。
最终,我还是没有从老单那里知道妈妈的事情,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飞马吊坠喃喃地说,天意难为,五月,该来的躲不掉,你要坚强,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你身边那些爱着你的朋友。
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城谏正在打电话,见我顶着红肿得吓人的眼睛走出来,匆忙挂断了电话。
他什么也没有问我,真是了解,此刻我就是连打个哈欠的力气都没有。
工作是晚班,决定回去睡一觉再去。
到楼下时,城谏递给我一个书城的袋子。
他说,素水的书,找到她曾经的编辑,五月,上帝多宠爱你,你想看,就让我找到底稿了,才下厂印刷不久,还热腾腾的呢。
我感激地笑笑,比起上帝,城谏不知疼我让我多少呢。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城谏对于我,就是那有心的一人。
回到家中,薄荷带着青猫、麦萧、朗朗,正在热热闹闹地开派对呢,麦萧照顾薄荷那个笨手笨脚又能咋呼的女人,朗朗就照顾青猫,他还要娶她呢!
我将书放在写字台上,躲进屋子里大睡。薄荷破天荒地体谅我,没号召大伙儿一起把我给扛出去,就是死,也必须给她死在酒桌上。
睡得天昏地暗,海枯石烂。
醒来时已经黑天,窗外万家灯火已经亮起,青猫煮了面进屋来,说,正要叫你呢,薄荷醉得不省人事,朗麦萧给背走了,吃了面再去工作吧。
我说青猫你真是小妖精,就是童话里那个,在主人醒来前煮好饭,收拾了屋子,等着主人醒来的那个。
青猫就笑,说,那我的主人,快吃面吧您哪!
热腾腾的……方便面,也好,还有枚荷包蛋,我端着面碗出去,朗朗正一本正经地坐在写字桌前看书——那本热腾腾的上帝送来的书。
我打趣他,你识几个字,到看起爱情小说来了。
朗朗扭头朝我做鬼脸,我认识的字多着呢,上面一个老字,下面一个毛字,就是耄耋的耄,姐姐你都未必认识。
我差点儿把一口面喷出来,这小子太小瞧人,便存心难为他,说,那耄耋是个什么意思?
朗朗顿了一会儿说,我只管认识,不管解释,老师说过,教是老师的事儿,悟是学生的事儿。
我倒成了他的学生了。
我说是是是,朗朗师父,学生愚钝让您受累了。
朗朗笑得很得意,拿着素水的书说,姐姐,我还发现一个大问题,这上面的女人,我在哪里见过。
我挨过去看,作家简介那一栏里,是一个长发女子静静坐在藤椅上,身后铺天盖地的阳光将她的面容照得格外动人。
她……
啪的一声,手中的面碗掉在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
我发疯一样冲进屋子里,拿出那个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铁盒子,屏住呼吸,颤抖着双手将它打开。
照片上,那个笔名叫素水的女人,正对着我浅浅地笑呢。
像是在说,五月,我的女儿,现在,你终于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了,你还看过妈妈年轻时写的那些动荡爱情,我们最终还是遇着了。
朗朗和青猫一起跑进来,慌张地看着我。朗朗说,姐姐,你怎么了?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照片,又发了疯一样冲到客厅里,拿起素水的书,对比,千真万确!
素水就是我的妈妈。
原来,我和妈妈早就遇到了。我那么喜欢她写出来的文字,一字一字地读下去,心中充满希望。原来我竟是妈妈的小读者,是她的粉丝,哦天啊,我竟然还是她的女儿……
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太惊讶,我跌坐在地上,眼睛中了邪,看不到任何一切了,只看着照片里嘴角弯弯的妈妈,连久别重逢的眼泪都忘记流。
青猫和朗朗吓坏了,上来摇我的肩膀,五月五月地叫,我猛地抓住青猫的胳膊喃喃地说,这是我妈妈,青猫,我现在乱得狠,你们让我静一静,不不,我先出去一趟,我去找城谏,问问他妈妈的消息,说不定,她还没去世。
对青猫和朗朗的疑惑不管不顾,我跑出门去,给城谏打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来找我,夜已黑了,我看着霓虹灯下朝我招手的城谏,内心有一丝愧疚,我凭什么对他呼来喝去呢,只凭他喜欢我,未免太不懂事。
但毕竟事关我的妈妈,我顾不得那么多,语病百出地跟他解释我方才发现的重大秘密——作家素水,是我的妈妈。
城谏上前一步抱住我说,五月你冷静点,冷静点。
我挣脱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如何冷静?从来没有见过长相,没有听过声音,没有给过我一个拥抱的妈妈终于被我找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认识她,知道她的事情,你叫我怎么冷静?
城谏凝视着我,知道此刻说多无益,但仍是耐心告诉我,编辑部五六点时已经下班,而且你这样贸然前去找那个老编辑,是想上个头条?我知道你心里着急狂喜,但容许我打个电话,与他约定个时间,到时候你想知道的一条一条地问他如何?
我拼命点头,好的好的。那到底什么时候?
周日下午三点。
好的好的。
你是到了上班时间了吧?
是的是的。
还不快走?我送你过去吧。
谢谢谢谢。
这样一来,我总算镇定下来,坐在城谏的车子里看窗外的风景。我的手覆上脖子上那枚飞马欲坠,脑海中又闪现拉风爹的神情,又闪现老单的话,忽然间又乱作一团了。
甩了甩脑袋,又开始心满意足地看起窗外风景来。
这是一个奇妙的夜晚,天气不好,大雪厚实地下着,寒风瑟瑟,整个天地看起来都恹恹的,被冰冷白雪覆盖住生机。
我却充满活力。
就连进来买热饮的客人都说,是有好事发生吗,这样开心。
我多想把这件事情与夏莫和月清分享,一个会给我温暖拥抱,孩子气地说,真好啊五月,另一个一定是眉眼带笑,说,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
好不容易挨到周日下午,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我给朗朗打了一通电话,嘱咐他与青猫先吃晚饭,我要晚些回去。
朗朗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你要去哪儿?
我说,去见一个重要的人,不用担心姐姐,我很快回去。
朗朗沉默一会儿,说,姐姐可以不去吗,这几天你都是这样,回来也不与我和青猫姐姐说话,只是自己一味地开心,又自己一个人在哪儿难过,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这几天我竟是这样魂不守舍,我对朗朗抱歉,姐姐以后不会了,有什么秘密都同你讲。
朗朗这才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曾经,当我看到那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时,我怀疑过朗朗也许不是我弟弟,但转念一想是自己太过敏感,他那么可爱善良,即便不是我的亲弟弟,也早已胜过骨肉亲情了。
我和城谏早早地到了云上咖啡,不一会儿,便从楼梯口进来一位白发的中年人。城谏起身与他热络地打招呼,杜编辑,你好,谢谢您抽空来这一趟。
这不是城谏惯有的姿态,他才不屑于给人家好脸色,这是为了我破天荒了。
与杜编辑打过招呼后,城谏说了这次约见面的原因。
杜编喝了口蓝山,微微合上眼睛开始想了。他年纪五十岁上下,一副文学家的面孔,架着一副老花镜,中规中矩的一身衣服。也许是因为妈妈的关系,我觉得这人十分和蔼可亲。
他缓缓说,素水啊,她只在我这里出过两本书。说来,她是我的学生,我交她语文,那时她在校刊上写些杂文,还算不上舞文弄墨。但我看出她的文字与众不同,早已有了自成一派的风格。后来我辞职,自己开了家出版社,便邀请她写一部长篇。
恩……那孩子写书快得很,短短半个月,洋洋洒洒交上来二十多万字,那时候还不流行电脑打字,都是她一字一字写出来的,自己颇工整。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妈妈的故事,云上柔和的光线照在身上,很宁静。
杜编上了年纪,说话速度极慢,还要慢慢地回忆过去,像极了护城河边坐在大槐树下给小朋友们讲故事的老人家——
素水是她的本名,姓素,名水。那时大家都喊她素素,大二那年,他与同校姓吴的小痞子恋爱了,闹得沸沸扬扬,被通告批评,差点儿开除学籍。
我看着杜编,呼吸都紧张起来,仿佛正经历着妈妈的青春年少,一样的紧张,一样的年少轻狂。
杜边呵呵一笑,可爱地说,那孩子天分很高,说开除,学校里还舍不得。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到底,都是姓吴的臭小子害了素水一生,孽缘,真是孽缘啊。
他眼里泛起泪光,用手指摁了摁眼角,继续说,素水的第一本书卖得很火,也有一些评论家反对,但不管怎么样,素水都红了,那年代,简直红得发紫。
后来还是被学校劝退,原因是怀了孩子,肚子都挺大了。她倒是不卑不亢,年底就生下一个女婴,单名一个月字,吴月。孩子的样子我还记忆犹新,胖墩墩的很招人喜欢。她的第二本书就用了她女儿名字的谐音,五月。
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素水生下吴月第二年,孩子的父亲犯了强奸罪被关起来了。那时素水简直要崩溃了,带着孩子往海里走,被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救了。好像是叫做单和,也是我的得意门生,功课好,心眼好,只是为人太过于憨厚,总归是要吃点儿亏。咳,扯远了……
城谏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转头朝他淡淡地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我没关系。
只是忍不住插嘴问那编辑,那她现在可还活着吗?
杜编悲伤地摇摇头,走了好些年了,怪想念的,她在世的时候忒会讨人欢心,常常煲汤来看我,说是贿赂贿赂我这个老头子。
我慢慢垂下头去,原来……还是不在了的……
我强忍着想哭的冲动继续问,那她是怎么去世的?她还那么年轻……
杜编狐疑地看我,问城谏,这位是?
城谏看看我,我点点头,对杜编说,我是五月,素水的女儿。
杜编大大地吃了一惊,忙扶了眼镜仔细地打量我,喃喃道,像,的确像,这副万事事不关己的神色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说,谢谢您这样说,还告诉我这么多关于妈妈的事情,您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杜编又喝了口咖啡,叹口气,说,罢了罢了,如今她的女儿也长这样大了,依我看,即使我告诉你,你也不会做出傻事,对吗?
我拼命地点头。
杜编才说,是被她的丈夫逼死的。
被我的……父亲……?我虽未问出口,但一双眼睛已经睁得血红。
杜编皱着眉头,艰难叙述,仿佛那是一场恐怖骇人的噩梦,他不愿多做回忆——
小吴入狱两年后,突然有一天有个黑社会的头目把他赎了出来,原是一起入狱的,那个人花了些心思就早早地出去了,又去带走小吴,小吴便任他做了大哥。
回去后,他定是对素水又跪又求,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自己被陷害,被诬蔑的措辞,素水那丫头,死心眼的厉害,不知道中了什么蛊,这一生就跟定了小吴。
心一软,就原谅了那个禽兽。
这之后一晃就是三年,五月五岁多了,素水喜欢给她打扮,尽管小吴常常跟着那个什么大哥好几天不见踪影,但她自得其乐,闲时又着手写第二本长篇小说,就是我前几日给你的那本《久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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