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盛夏2-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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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一猜我的秘密怎么样?又或者,我们来交换秘密?我们的秘密,在岁月里发酵,腐烂,流出墨绿色的浓汁,流进我们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如一面鬼魅纠缠其中的镜子,反射出那段地如尘埃的往事。]

    洛城的春天太过短暂,我们的日子平淡无奇地继续前行,永远不停。

    在春末夏初的时候,梁小柔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而薄荷在小餐馆端了几个月的盘子后,突然有一天半夜跑来哭,我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抽抽搭搭地说,麦萧那个王八蛋!我今天正跟一个客人吵架,骂到关键时刻,突然觉得头晕得厉害,差点儿昏死在那个色老头面前。

    我惊讶,跟客人吵架?

    薄荷说,这不是重点。

    我说,这就是重点!哦,这样哭哭啼啼,莫非是被炒鱿鱼了?

    薄荷说,不不不,你听我说重点,重点是我昏倒了!

    我翻了个白眼,小柔三天两头地昏倒,我早习惯了,家里还有补血口服液,你喝吗?

    薄荷翻了个更大的白眼,说,她三天两头昏倒不代表她三天两头怀孕!

    我:难道你是三天两头怀孕?

    薄荷:我只昏倒一次!

    ……

    难道你怀孕了!!!

    薄荷点点头,蒙住脸往地毯上一躺,说,这才是重点。

    这哪里是重点,这简直就是爆点!

    爆点一出,薄荷妈立即放下手里的一切飞回来了,差点儿把薄荷监禁,补药汤药一日三餐,甚至为了不导致“孕妇情绪激动”的现象出现,将国外就要结婚的男人甩了。

    薄荷哭丧着脸对我说,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被我妈妈当做一个女儿对待,从前是从没有过的,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台老虎机,除了吃她的钱什么都不会。而她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台提款机,大家都没有感情的。

    我笑她,这叫女凭子贵。薄荷也笑,说,我知道妈妈早就后悔之前的行径,谁不会犯错呢,至少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会讨厌我,所以我不会再阻拦她自己的幸福。

    麦萧还有半年毕业,听说薄荷有了孩子,开心得肚子上的肉都颤了半天。立即抱着薄荷回去见妈妈,麦妈妈差点儿崩溃,到最后,儿子领回来的还是这个女人!

    但有句俗话,人外有人妖,娘外还有额娘。薄荷能把麦萧看得死死的,薄荷妈就能把麦萧妈看得死死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麦萧妈对薄荷简直比当年对自己儿子还要上心。

    孩子是五月初怀上的,马上就要入夏,这孩子是在暖洋洋的季节来临。

    青猫听了薄荷怀孕又得到家人许可可以生下来时简直要开心得裸奔了,但碍于不能随便走动,我们便去逝水看她。

    青猫问孩子有没有名字,薄荷说,有的,叫麦小乐,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以后你就是小乐的大妈,我排第二。

    我看到青猫的眼眶红了,怯怯地凝视着薄荷还未隆起的肚子,说,你好小乐,我是大妈。

    那段时间我常常没事忙的时候就和城谏一起逛婴儿用品店,给麦小乐挑选小小的衣服和玩具。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葬礼用车从顾西铭家门前缓缓驶过,一对夫妇互相搀扶着上了葬车,正抱在一起痛哭呢,立在门口的保姆也早已哭得发抖。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元旦那一天的顾西铭,他说,这一生,最后一次。

    原来竟真是最后一面了。

    初夏微凉的阳光透过葳蕤的梧桐树,斑驳地落进我的眼睛里,刺疼。

    我跟在葬车后面一直跑,眼睛酸胀得厉害。一边跑一边回忆,脑子里闪过一幕幕与顾西铭在一起时的画面。

    他每一次的等待,每一次的微笑,每一段的舞步,每一句足以让我温暖的话。

    他将钥匙递到我手上说我们是一家人的画面。

    他吻我的唇角笑容青涩纯净的样子。

    他牵我的手走在漫天星辉下的侧脸。

    他说你不要怪纪小幽时悲痛的神色……

    我不停地跑,胸腔剧烈起伏,和煦的风拂过我干燥的脸颊。

    天空飘起小雨,融融细雨粘在皮肤上瞬间被滚烫的体温蒸发,我跑得累了,停下来,看着那车驶远。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蓝盈盈的澄净,原来下得是太阳雨。温热的雨水流进我干涸的眼眶里,冲刷着我的眼睛,然后再带着足足的悲伤落在地上,溅碎,消失不见。

    我说顾西铭,我说再见。

    我淋着太阳雨,漫无目的地走,我不知道顾西铭此刻会不会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会不会知道,他不见了,我是这样寒冷。

    他走了,也带走我全部的年少时光,带走十六岁那年我们天空中最璀璨的彩虹。

    我看着前方的路,终于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胳膊。我终于明白,这一生中最为单纯美好的那一段岁月,已经离我而去了。

    再抬头时,对面立着个女孩儿,是幽蓝。

    她歪着脑袋问我,嫂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站起来,擦了下脖子上的雨水,问她,你呢?

    幽蓝说,城光哥哥又搬家了,我正在寻他呢!对了嫂子——她乌黑的瞳仁滴溜溜一转,狡黠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爸爸的秘密哦。

    又来了,神经兮兮的孩子。

    我没打算继续理她,内心的悲伤还未散去,我得回去休息。

    幽蓝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在身后跳着大喊,梁小柔就要成你的后妈了!

    我一怔,回头给了这个嚣张跋扈满嘴胡言的女孩儿一巴掌,瞧,我被纪小幽带坏了。

    我说,话不要乱说。

    幽蓝捂着脸,大哭起来,她说你凭什么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这个疯女人凭什么打我!我又没说谎,不信你去问你爸爸,问你的朋友梁小柔!

    虽然非常懊恼自己打了这女孩儿,但还是再次警告,我爸爸是小柔的长辈。

    幽蓝哭得更厉害,哪有小辈和长辈接吻的!哪有小辈和长辈抱在一起接吻的!那个时候我明明就看见了,原本是要去你家和你谈判,让你放弃城光哥哥!我亲眼看见的,那么恶心!五月,我讨厌你,你打我的事情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这就回去要我哥哥同你分手!

    说完转身泪奔着跑了。

    留我一个傻站在原地,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亲眼目睹梁小柔引诱麦萧,麦萧推开她跑了。

    那时候我们还小,我却已经知道事关重大。我去质问梁小柔,为什么这样做,明知道麦萧与薄荷正在一起。

    那时候的梁小柔,突然给了我一巴掌,咬牙流泪,说,五月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是你爸爸让我与同龄人交朋友,我现在交了,你又凭什么来干涉?

    我不知道就在离我们不远处,薄荷正流着眼泪慢慢地蹲下身去。

    那之后,薄荷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有一条是“麦萧不准背叛我”。

    依薄荷的性格,这样大的一件事,没有揭穿,而是忍着保守秘密,即使是对我,也从来没有提起,实在是太不容易。

    我曾经试探着问薄荷,麦萧重要些,还是朋友重要些?

    薄荷想了良久,说,都重要。所以两个都要保护,不让他们有冲突。如果实在是要选一个,那么我就选择两个都放弃。

    又想起老单的话,想起从前梁小柔看着老单时露出的不寻常的眼神,想起老单入狱时,梁小柔突然失踪,回来时带回来的消息是,老单又减刑了。

    各种猜测在我的脑袋里扭成一团,如鬼魅般撕扯着我的神经。我打了辆车,钻进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冗长的夏天里,我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去追问。我想,总有一天,当小柔想要告知我的时候,我就会知道了一切。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梁小柔的挂号信。

    不管怎样,在失去联系至今,我终于收到有关她的消息,我还是觉得自己幸福得就要死去。

    我打开信,上面这样写:

    五月,我已经离开洛城,再也不会回去。

    如果你决定将这封信公开,请来信告诉我,我会回去见你们最后一面,然后去自首。

    十五岁那年,我杀了我的父母。

    那次的投毒事件,其实是我做的,只是我没想过自己会幸存,真的五月,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我在为自己的罪孽寻找借口。

    那天妈妈觉得没有吃饱,将我碗里大半的饭拨给了自己,所以吃得毒少一些。

    这些都不重要。

    我才二十岁,已经犯下太多的罪,我觉得自己这样脏。

    事实上,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喜欢着单叔叔,我最爱的朋友的父亲。

    从他小心地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为我的膝盖消毒上药,从他送给我一本圣经,微笑着告诉我,耶稣受的苦难比世人都多,从他慈祥地揉着我的头发,对我说,小柔,相信叔叔,你有着不比任何人差的未来的时候。

    我就喜欢上了他。

    你可相信,我的爱情就在我八岁那年萌芽,至今,早已成长为一个参天大树。

    后来,我将我的感情捧在掌心里,拿去给单叔叔看,他却说,我该拥有同龄的朋友。

    于是我便去找麦萧,喝得醉醺醺将他拖进小旅馆。薄荷没有看错人,他将我拉出旅馆,带我回家。他说,小柔,不要做伤害薄荷的事情,你知道她多在乎你和五月。

    这之后,我便刻意躲着单叔叔,但我的感情却不知道要被我藏去哪里。

    我也曾经愚蠢地放任自己,在单叔叔面前褪下衣裳,奋不顾身地去吻他的胡茬。

    我被他推开,那个曾经温柔地抚摸我头发的手,将我狠狠地推开。

    还有就是,上学那段时间,隔燕怀疑我援交,你和薄荷都相信我,事实上我也的确没有。我只是去假扮情妇,帮老头子们甩掉他的老婆或者已经厌倦的情妇。

    好了,不说这些。

    我曾以为自己为单叔叔做的很多,甚至在他入狱后去求那些较有地位的老头子,求他们帮忙。但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我好自私。

    此刻我正在南方一座小城,地址和电话都在信封上,如果你不肯原谅,请将它交给警察。

    友·梁小柔

    我将信封上的地址工整抄在日记本中,烧了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雨后的彩虹在窗外不动声色地悬挂着,散发出微弱的七彩光芒。

    我睡了很久,在梦中,梁小柔正对我恬淡地笑着。

    这个女孩儿,错了好些年,终于等到宽恕的时光刷的一下过去,将她的爱与错全部压平。如今,她又回到自己八岁那一年,回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最初,从新仰望头顶那一日才刚出生的艳阳。

    她这一生,才刚开始呢。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地持久,阳光亦前所未有地热烈,空气中有热浪一丛一丛地缓慢拂过,让人觉得视线有时候很模糊。

    薄荷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看起来是正经的孕妇模样了。穿着宽松的孕妇装,嫩黄色的,带着洁白蕾丝边的那种,柔软的鞋子,利索的短发。说话时总是不经意间用手去抚摸肚子。

    家里堆满了我们送的婴儿装,加上双方家长都是一等一的购物狂,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连七岁后的衣服全部买齐全了……

    薄荷在家热得烦躁,索性拉着我一起出去逛街。路过逝水时,顺便进去看看青猫。她正坐在微弱灯光下调琴弦,见我们来了开心地扑过来,又在薄荷面前急刹车,反扑到我身上。

    想死我了!在这里简直就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真要憋死了。

    薄荷说,那同我们一起逛街去,那个吴森景,谁知道是不是早就死在哪儿了,这么久都没找到,难道要在逝水关你一辈子?

    又转头问我,你说对不对,五月?这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出过逝水大门一步了。

    未等我说话,薄荷已经壮志凌云地握住我的手说,不管了,今天一定要让青猫重获自由!

    我觉得不妥,拉住薄荷,再等等,人总是会被抓住的,现在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薄荷仰天长叹,就去附近的百货公司看看小宝宝的衣服,来回坐车,那个变态男人总不会出现在宝宝服装区吧?

    说罢直接将我和青猫一手环住一个便朝外走了。

    为了保险起见,还给拉风爹留了张字条,告诉他我们的去向。

    刚出了逝水的大门,青猫整个人就已经癫狂了。她捂着自己颤抖的小心脏满含热泪地说,蓝天啊,白云啊,满大街的美少年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可还好吗?!

    薄荷捂住自己的脸,嫌弃地与我站到一起,说,一边儿去,别说与我们是认识的。

    青猫看着薄荷的肚子说,谁要跟你认识呢,麦小乐认识我就行。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上了车。

    那一天,无论是薄荷还是青猫,都笑得格外地开心。

    那一天,阳光发疯一样细密落上我们的额,照出一片薄薄的暖融融的光圈儿。

    那一天,青猫一个人就挑了二十多件儿宝宝的衣服和玩具,直到把她的卡刷爆。

    从商场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热烈的阳光褪去毒辣的温度,渐渐地稀释在暖风中。夕阳毫无遮拦地挂在天际,几只黑色的鸟直直地飞过河面,河面之上,波光粼粼,橙红色的光芒映照在下班的人群脸上。

    我们几个去拦车的时候,薄荷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提包落在方才的柜台上了。于是我回去拿,让青猫带着薄荷先把车拦好。

    返回商场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眼血红的晚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叽叽喳喳地一同逛街了吧。

    出来时,我有些头晕,抬手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

    然后,我看到一个黑衣黑帽的男人,突然间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夕阳在他手中的匕首上反射出刺眼的红光,撞进我的眼睛里。

    手中的拎包掉在地上,我听见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的那一声完全破音的尖叫——青猫快跑!

    四周的人影快速略过,就像一场黑白电影的过度快进,头顶的夕阳静静地停在那里,那光比起之前的温暖反倒多了一种残酷的凄美。

    薄荷大喊了一声,不要!

    然后,她在青猫早已吓得不能动弹的身前不假思索地张开了手臂。

    几只黑色的大鸟在青猫刺耳的尖叫声中渐渐飞远。

    我的脑袋一瞬间变得空白无比,周身的血液也逐渐停止了循环,我像一个死人,目光空洞地看着薄荷痛苦地捂着肚子倒下来,她的身下是一片慢慢扩张的血水。

    人群里开始不断地有人尖叫着,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有穿着小洋装的孩子吓得哭了,有男人轻轻地捂住女朋友的眼睛,不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到这悲惨的一幕……也有人,缓缓地跪下去,眼泪砸在还在不断涌出的血液里,她轻轻地抱起被血染红的薄荷,怔怔地说,薄荷……你别吓唬我……薄荷,薄荷……你他妈别吓唬我啊!

    我在商场门口重重地跌坐在地,眼泪兀自地涌出来,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留着眼泪,找不出一丝力气站起来,走去薄荷那里。

    好不容易爬起来,走了几步,又腿软地跌倒,再爬起来,一点一点走近我的好姐妹,走近那个从小到大在我心里都傻得无药可救的好姐妹,走近那个把朋友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傻姑娘……

    ——薄荷,你信誓旦旦地说要三十岁后再生宝宝的誓言哪儿去了?

    ——我啊,是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以让青猫不至于那么难过。

    我们抵达医院时,薄荷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被血液染得通红。

    进入手术室前,薄荷突然睁开眼睛留着眼泪说,麦小乐,你不能离开青猫妈妈……

    薄荷的妈妈,麦萧的妈妈,拉风爹,麦萧,也都匆匆赶来,他们围着我和青猫哭着乞求,到底怎么回事,啊?告诉我五月,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叫被歹徒刺了一刀?刺了哪里?伤得重不重?

    太多的问题,太令人窒息的傍晚,太冷的夜风。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一切,我想,是不是又做恶梦了?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做了一个世界上最最可怕的梦……一定是我嫉妒薄荷太幸福,所以才编造出来这一切……对,就是这样,是我太恶毒了,呵呵,所以我知道错了,拜托快点儿让我醒过来好不好……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青猫突然抓住拉风爹的衣服哭着说,是我,是我的错,都怪我!是吴森景,是吴森景要来杀我,他突然冲出来……我吓得动不了……我真的害怕!我动不了,可是……我不知道薄荷会突然站到我面前……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出来,如果不是我,薄荷就不会遇见这样的事情……

    青猫语无伦次地说着,死命抓住拉风爹的衣服,哭着说,你们杀我了,你们杀了我啊!

    麦萧站在青猫面前,头低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夕阳下,他脸上模糊不清的泪水。他紧紧地握着拳头,似乎是在努力地抑制自己失控发抖的身体。青猫突然转过神来,凄绝地看着麦萧,拽他的衣服说,是我害了薄荷,是我害的,你干脆一刀捅死我算了。

    麦萧忽然抬起头,脸色苍白,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抬起手,狠狠地抽了青猫一巴掌。

    那一巴掌,用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落在青猫的脸上。

    青猫立在那里,结实地挨了一巴掌,一动也不动。我明白,如果麦萧没有抽她,她一定会比死还难过。

    两个小时后,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们,命是保住了,孩子流产,那一刀穿透子宫,以后,病人都不可能再生育……

    薄荷以后,再也不会有小宝宝了。

    那一天,青猫倚在医院阴冷的墙壁上,身体慢慢下滑,她发出一声近乎困兽的哀嚎,然后,她站起来,抹干了眼泪。

    从那之后,青猫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薄荷躺在医院里,非常虚弱,半个月之后才能勉强进食,也能够坐起来听我们说说话,但很快又困得合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那段时间,麦萧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薄荷身边,挪动着胖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为薄荷擦脸,倒水,由于是腹部中刀,为了防止伤口破裂,还要亲手给她接大小便。

    薄荷不许,拼命地推开麦萧,不小心打翻了尿盆,尿液泼了麦萧一身。

    她绝望地哭,说,我以前说的都不算数,你不用陪着我,你滚!

    麦萧也不生气,洗了毛巾轻轻地帮薄荷擦掉她手上不小心溅到的尿液,然后端着尿盆,慢慢地退出病房。

    我去看薄荷,她睡得正熟,便和麦萧到门外等着,这个漫长且灼热的盛夏,忽然间让我们感到很冷很冷。

    麦萧说,我小时候就常常看你们三个女生一起上学放学,里面薄荷的个子最高,跟你们比起来膀大腰圆的,还带着婴儿肥,却是三个里最笨的那个。

    漆黑的头发扎着个马尾,大大的眼睛眨着,净问些傻问题,笑声那么大,吓死人的大。

    我和同学远远地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心想,这女孩儿也不知是太单纯,还是缺心眼呢。

    有一回,我们俩个一起回家,路上遇见几个高年级的男生议论梁小柔,说的话忒难听,薄荷掳了袖子二话不说地冲上去,像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跟那三四个比我们高了一头的男生打得头破血流。

    我给她伤口上涂药,她咧着嘴疼得直哭,还不顾拧着我的耳朵警告,不要告诉你们,怕伤了梁小柔的自尊。我看着她那仗义的样子,觉得她实在可爱,不是之前那个马马虎虎的傻姑娘了。

    我想,这个女孩儿,我得照顾她一辈子。

    薄荷就是那种,完全不懂得顾虑自己感受的女孩子,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得跟在她的后面,以后,我来顾虑她的感受,我来照顾她。

    所以她去职高,我也跟去职高,她说喜欢小孩子,我就报了幼师班,呵呵,差点儿把妈妈气得半死。

    我看着身边胖胖的麦萧,又想起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在逝水玩儿的日子,我记得我问他,怎么报了幼师班呢,都是女孩子,去当贾宝玉去了?

    麦萧呵呵地笑,腼腆地说,我喜欢小孩子嘛……

    璀璨的阳光温暖地包裹着我身边悲伤难过的小胖子,他大不如前了,没有刚入学时那种刀裁的完美身段,也没有之前那种帅气俊朗的模样了,他憔悴许多,身体因为长时间劳累和睡眠不足变得虚肿,可是在这一刻,当他微笑着忍住眼睛里打转的眼泪,与我缓缓地说着薄荷的时候,他变得高贵且华丽。

    吴森景终究是被拉风爹找到,究竟是怎么处理了我们谁都没有过问。

    逝水里流传着许多个版本,有的说是被活埋了,有的说是被断了四肢丢到荒郊野外了,也有的说是在逃跑时被疾驰而来的卡车压过去,成了一摊肉泥。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不知道母亲曾经为何那样爱过如此不值一提的男人,但不管怎样,我的父亲,我和朗朗的父亲,永远就只有老单一个。

    薄荷出院时,青猫也来了,她扶着薄荷,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

    麦萧告诉我,那天,薄荷听说麦萧打了青猫,立即解释,跟青猫无关的,你怎么乱打人!是我硬要拽着她出去,说到底,如果不是青猫留了张字条给拉风爹,告诉他我们的去处,恐怕那天也不可能会突然冲出来那么多逝水的人,吴森景也就不会那么快被抓住了。

    她抓着麦萧的手说,麦萧,你想想,我害死她的宝宝的时候,又有谁肯为了她,来抽我一嘴巴呢。那时候的青猫,不知道比我可怜多少。也许,这就是报应,我害死了夏小乐,所以,老天也把麦小乐带走了。

    麦萧红着眼眶揉揉薄荷的头发,说,是我不好,我见了青猫就与她道歉。

    薄荷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给我发短信来,说,五月,姐妹们就等着你生小宝宝了,一下子生三个出来,我们一人帮你养一个。

    我骂她,你当我是母猪呢,一生生一窝,你恨不得我生个十个八个。

    薄荷回了个大大的笑脸,我不管,你要是只生一个,我和青猫还不得打起来,我可先说好了,我是大妈,下面的排名你们自己选就好。

    那时我正在上班,手里画着图稿,看了她的短信一口咖啡喷在图纸上。

    城谏恰好走出来,拧眉不悦,怎么搞的,这是加急的单子。

    我回了一个短信给薄荷,都是你,还得我被老板大人骂。

    城谏脸色更加阴霾,冷冷地说,五月,你对待这份工作也太轻佻。

    已经是下班时间,公司里的人几乎都已经走光,若是他私下这样说我我不会有半点儿想法,但偏偏嫣然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笑着骂他,怎么这样对五月说话,太不给她留面子。

    我一听,顿时就被嫉妒的火焰烧得面目全非,我说,我就是这样对待工作的一个人,你也早就知道,何必今天挑出来这样说。

    早知道自己的毛病,为什么早不知道改一改?城谏指责道。

    我深呼吸一口,说,如果没什么事,你们就走你们的,我留下来把图纸画完就好。

    城谏竟真的拿了钥匙,对嫣然说,走,我送你回去,让她一个人长长记性。

    嫣然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与我友好地说了再见。

    我看着城谏和嫣然走出去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挫败感狠狠地将我击倒。我强忍着眼泪从新抽出一张画纸,拿着铅笔打起了轮廓。

    夏天的夜色总让我联想到鬼魅,我绷着一根神经画完了图样,啪的一声关掉了工作室里最后一盏灯。

    世界暗下来的那一刻,我匆忙抬手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液体。

    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我仿佛看到远处才刚刚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又浮现出丝丝灰蒙蒙的颜色。

    打开门,踢掉鞋子,城谏正趴在客厅的大桌子上睡觉。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他,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令我安静下来的气息。

    他转过身,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刚才,对不起。

    我摇摇头,说,我知道,如果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同事们会说些难听的话,我都明白。

    可是……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在嫣然面前那样骂我?我觉得比在全公司员工面前挨骂还要难受。

    城谏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我半响,忽然笑着吻我的额头,说,吃醋呢?呵呵,好大的醋意。

    我立即反驳,谁吃醋呢,你才吃醋,你们全家都吃醋!

    城谏只是抱抱我,灼热的呼吸呼在我的颈间格外灼人。

    我抬头问他,是不是发烧了?

    又伸手探他的额头,好像的确有些发烫。

    城谏说,没事,我回去吃药片休息休息便好了,你乖乖地吃饭,我做好了放在厨房呢。

    我点点头,担心地看他。

    城谏笑着说,乖,吃你的饭,我没事儿。说完转身离去,轻轻关上了门。我去厨房吃饭,木须柿子,排骨汤,一小碟凉菜和米饭。我顶着这些菜发了一会儿呆,觉得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容自己多想,赶紧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饭。

    的确是饿了,我挥舞着勺子将饭菜全部消灭干净。

    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实在担心城谏,给他打了个电话,关机。他每一次感冒都要严重到昏倒的地步,越想越觉得心慌意乱得厉害。

    索性批了件单薄的外衣下楼拦车去了。

    还好城谏早就给了我他家的钥匙。在楼下,买了一碗热粥才上去,累得气喘吁吁地开了门,又怕吵醒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城谏房间的门虚掩着,我尽量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嫣然大半裸露着的后背从大开的门缝里落在我的眼中……

    城谏正贴着墙壁站着,与嫣然大肆热吻,眼睛闭着,睫毛轻轻颤抖。

    嫣然如一条美人蛇,软软地缠绵在城谏的身上,细长胳膊吊住他的脖子,暧昧而美好。

    灯光之下,一对璧人。

    我倒成了误打误撞的程咬金,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抬不起脚步,只听见身后我狠狠甩上的门,发出一声顿重的叹息。

    我一边哭一边走在凌晨三点钟的大街上,晨曦还未来临,黑暗还未褪去,在这模糊暧昧的夜幕下,我的胸腔里漫过一波又一波酸涩的痛楚。

    没有了夏莫,我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在黑夜里陪我走路的朋友了。

    走了很久,累得直冒冷汗,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熟烂于心的号码。

    电话那头,女孩子困意浓浓的声音传来,我不说话,只是哭,狠狠地吸着鼻涕。

    女孩儿诧异地问我,五月?真的是你?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哭着说,小柔,我要去你那里,求你收留我。

    我听见梁小柔坐起来的声音,她担忧地说,你只管来,到了我去接你就是,别哭了。

    我说谢谢,然后打了辆车,买了去往南方的火车票。

    在候车室里,我一直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就像一枚刺青,一针一针地刺在脑海里,怎样也无法抵消。

    在这个晨曦来临的清晨,车站里仍是人满为患,他们是要去哪里?也是想要逃避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吗?当火车抵达终点的时候,他们是幸福还是心酸?

    我正胡思乱想着,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一回头,几乎忘记了呼吸。

    顾西铭!

    竟然是顾西铭!?

    我呆呆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不可思议。顾西铭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白皙、挺拔,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能够轻易让我觉得甜蜜。他站在火车站的人来人往之中,静静地看着我。一如十六岁那一年,我们每一次吵架后,他都会这样站在校门口等着我。

    然后他会对我说,五月,我想你了。

    这一招百试百灵,不管我多么悲伤或难过,都会因为这一句我想你了被抚平得光滑平整,接下来,我就会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将脸深深地埋进他朝我展开的手臂里。

    可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将目光移向我的脸庞,他说,五月,你看起来憔悴许多。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泪水冲刷了不知几次的脸,抬头朝他笑了笑。

    好些年了。

    离我们这样面对面站立,心平气和地说话的日子,有好些年了吧。

    我仿佛看到顾西铭的身后,有一个又一个我熟悉的脸庞次第闪现,有夏莫,有月清,有青猫,还有梁小柔,薄荷。

    他们围在顾西铭的身边问我,五月,你还喜欢着这个人吗?还是,你在回头的那一瞬间,迫切想要见到的,是那个叫做城谏的男子呢……

    我垂下头去,揉了揉眼睛,就有泪水沾满了手背。

    是我的幻觉吗?顾西铭,不是早就……

    顾西铭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我,说,你怎么了,五月?是要去哪里?

    我抬头泪眼朦胧地问他,你不是……

    顾西铭笑着说,你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说,不是以为,那天我亲眼看见葬车从你家驶出来。

    顾西铭的眼神黯淡下去,乌黑的眼眸透出几许悲哀,他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走的是小幽。

    我更加不解,怎么可能?她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怎么可能?

    顾西铭拉我在椅子上坐下,问我,几点的车。

    我说,还要好长一会儿,你呢?

    我也是。顾西铭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拇指拖着下巴,那就让我陪你到火车发车为止。

    他说,我与小幽,实际上都是领养来的孩子。爸爸妈妈没有生育能力,于是她们领养了小幽,后来发现她有心脏病。无奈那个时候双方都已经建立了非常深厚的亲情,实在不想因为这个原因放弃继续抚养小幽。

    所以他们又领养了我,因为我与小幽一样,都是Rh阴性血。

    这样,等我们都长大了,手术的条件也允许的情况下,我就可以帮助小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那个时候,我因为喜欢上你,一心想要放弃我的妹妹,呵,我是这样自私。

    是爸妈将我强行带回家,连夜办理了那边的手术申请。

    只是,到了那边,小幽突然以死要挟,希望接受手术的那个人,是我。

    所以……

    那个接受了手术,并且活下来的人,是我……

    我静静地听着顾西铭说的这些话,竟然不可思议地冷静。

    穿堂而过的风迎面吹来,使我变得异常清醒。

    纪小幽,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绑住顾西铭,让他一辈子记着她,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与纪小幽之间的战争,她是胜利者,完胜。

    我的火车在顾西铭之前离开这座城市。顾西铭买了站台票来送我。

    透过车窗,我看到窗外顾西铭模糊不清的脸,他告诉我,他要去寻找他的奶奶。我曾经的邻居顾奶奶,那个忘记自己名字也忘记爱人名字老奶奶,那个在所有汉字当中只会写“顾”字的和蔼老人,竟然是顾西铭的奶奶。

    原来我们之间的故事,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线索。

    车厢里有孩子的啼哭和大人苛责的声因,我又回到那段如火炽烈又如冰刺骨的年少轻狂。

    那些笑过的哭过的青春,仿佛一场呼啸而至的悲伤,透彻地将我掩埋。

    在顾西铭消失踪迹的那些日子里,城谏牵着我的手带我到丽江看过的鲤鱼,以及他落在我眉间微凉潮湿犹如青苔的吻,都像手间流砂顺着记忆的指缝散落天涯。

    火车缓缓地驶向南方,顾西铭的身影在不断的倒退中变成一个模糊的微弱的光斑,直到消失不见。

    火车呼啸着,冲进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黑暗当中。

    我躺在卧铺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接收到一条梁小柔发来的短信:五月,我突然有了急事,不能去迎你,十分抱歉。但我已找来比我更加可靠的朋友,他会带我去找你。

    合上电话,我继续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当城谏苦苦追求我的时候,我无法忘记顾西铭,一次次将他拒绝。

    而当我终于深深地爱上城谏的时候,他却可以拥抱着嫣然与她缠绵激吻。

    是不是,在我爱上他的这段时间里,他对我的爱,早已经耗干了呢?

    我昏睡了三十六个小时,又渴又饿又难过。

    下车后,鬼魅般飘着顺人群一同往出口走去。

    南方的下午自成一派懒洋洋热烘烘的气氛,我在接站处来回望着,也不知梁小柔究竟找了什么人来接我。

    此刻的我已经饿得发疯,哪怕是只癞蛤蟆跳出来告诉我,他是来接我的,我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

    终于,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如获大赦地回过头去,看到神情疲惫的城谏。

    他的短袖早已湿透,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上,眼睛浮肿,不停地咳嗽。

    我转头就走,这些病症,嫣然的一个吻自然就会痊愈,不必我单五月厚着脸皮去关怀。

    城谏追上来,拼了死力抱着我,说,五月别挣,我难受着呢,在这里等了你一天,早早地就飞来的。

    我继续用力挣杂,说,走开,你这个负心汉,你这个臭流氓,你这个潘金莲!

    城谏穿着灼热气息与我解释,三十八度九,你那个时候就是拿刀刺我,我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何况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嫣然突然袭击。

    我冷笑,你们一个周瑜一个黄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城谏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嫣然已经提交了辞呈,我们之间恐怕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抱你了……你同我回去,我慢慢解释……

    说完,不管不顾地压在我身上倒了下来。

    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在南方三十多度的灼人艳阳里。

    我再次被发着高烧的城谏死死地压在身下……

    在行人诧异暧昧的目光里,我吻了城谏湿漉漉的额头,掏出手机打给梁小柔,朋友,看来还是要麻烦你来一下,接我们。

    我,与城谏,我们。

    远处是铺天盖地的盛夏阳光,席卷过人间每一处细节,软化了寒冷,磨平了枝节,覆盖住我们曾经以为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一个盛夏就要过去,下一个就快要来临,如果你如我一样惧怕寒冷,那么请你与爱的人在一起,那么,每一年,十二盛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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