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列传-拐弯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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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要说康寨的拐弯。

    康寨在我们李庄东北角,离得没有二里路,甚至远一点的庄稼地头搭地头。早时候我们两个庄还是一个大队,后来叫做行政村,其实也就是换个名称,大队部还在康寨那庄。拐弯的爹叫康向前,以前是个杀猪的,因为见的世面多,嘴头子灵活,后来当了大队书记。据说康向前年轻时是细条个,以后当屠户,猪肉吃多了,才长得肥头大耳,脸胖得更是凶,整天披着一件过膝的呢子大褂,特别衬那张胖脸;这个人烟瘾还奇大,又不抽寻常香烟,整天叼着一支用褐色包糖纸自卷的粗大烟卷,别人称之为炮筒子,康向前自称英国雪茄。因为有一次,他到我们小学赠送书本钢笔之类,校长耿大马屁恭维他那副样子,那副神态,尤其是那支粗大烟卷,特别像伟大的英国首相、世界十大伟人之一丘吉尔。校长是在全校师生欢迎大会上这样说的,全校光小学生有四百多,这就等于向全亳州宣布了这个称呼,加上我们那儿人人口顺,从此都叫康向前丘吉尔,熟人当面叫他丘书记,背后叫他丘吉尔。时间一长,康向前就变成了丘吉尔,他为此还很得意,有一次市里开三级领导会议,市长在主席台上问了一句:“康寨行政村的丘吉尔来了没有?”康向前马上起立举手,高声应答:“来了!”

    现在想一想,丘吉尔在当年真算得上是个铁腕书记,上级布置的任务他没有不领先挂帅的。先是缴公粮,后来交提留款,做河工,修公路,抓计划生育,我们康寨大队都是头名。特别是计划生育,你要是超生了,丘吉尔让你上午交罚款,你下午交都不行,中午他就派民兵扒你家房子,牵你家大牛牛,牵你家小猪猪。老实说,当年丘吉尔在抓计划生育方面没少得罪人,特别是那些头两胎是闺女的,想再要个儿子,老丘才不管你传宗接代的封建观念,马上派人把你押到乡卫生所骟蛋子——可以说,丘吉尔就因这个确实结下了一些冤家对头。

    表面上看老丘像个粗人,可心眼里鬼精,他知道自己得罪人很多,所以,他先做了两手防御措施,先是让大儿子怀义参了军,把自己搞成了军属;再托人说情,让小儿子拐弯到高老庄学捶。说起来惭愧,我也是老丘的受益者,当年我当兵,还多亏了老丘连续三次跑到淝河乡武装部里力保我。当然,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爹和老丘是表兄弟,到底从哪儿续上的这门表亲戚,我实在说不清,反正那时候在农村,这类驴尾巴吊棒槌的拐弯亲戚很起作用的。况且,一直到现在,逢年过节我们两家还走动着。

    因为老丘是个出了名的霸王,所以拐弯平时说话做事也很有霸王作风。比如,拐弯本来长相很可怜,但在一般大小的鸟孩子中,甚至在我们师兄弟中,他总是大拇指一竖,自封为玉麒麟卢俊义,拔了尖儿的漂亮。我们都在师父家听过几段《水浒传》,虽然没见过卢俊义的风采,但要说拐弯就是玉麒麟,打死我们也不相信。大家请看拐弯这位玉麒麟:齿白唇红细条个儿,一双金鱼眼,一嘴大板子牙,脸太长,长得没法拿尺子量,要问到底有多长,这里有个比较——三十六岁的驴脸有多长,拐弯的脸就有多长。

    别看拐弯这副尊容,但他整天调起皮捣起蛋来,那是没边没沿的。小时候他动不动就朝牲口屋里钻,先是拿棍子打牛,因为他要观赏牛龇牙,接着捂驴身上的牛虻玩,结果被大叫驴踢了一蹄子,还好,没伤着别的,就是把左手无名指踢断了。当时他爹老丘也没当回事,就随便到大队卫生所包扎了一下,结果痊愈后这个手指头叛逆了,攥拳头时它翘着,伸手掌时它弯着。靠他娘,这根手指头倔得驴驹子样儿,特别符合拐弯的性格。

    虽然拐弯在平时瞎玩时很机灵,一到真正学习他就整个成了糨糊桶,到高老庄学捶被秃子掐了无数次二头肌,一招狮子摆头他就是学不会——这个一会儿再说,先说他上学吧。

    拐弯比我大三岁,我上五年级时居然和他成了同学,就像刘庄的老尿和保国一样。老尿和保国那二位不过是四年级五年级留两级,拐弯比他们更能沉住气,从三年级到五年级连留三级。论说这样的老牌留级生基础知识比较扎实了,但一篇短短的文言文,他死去活来就是背不会,语文老师把他的耳朵都快拧掉了,还是不会。当时教我们五年级语文的老师叫杨鼎,我们都叫他大洋钉。大洋钉比较有个性,小个子,还没有老牌留级生拐弯个头高,年龄也不大,头发老长,还是少白头,老戴副镀金边眼镜,长相有点像郭沫若,走路小碎步,嗒嗒,嗒嗒,嗒嗒,一边摇动脖子东张西望,那副尊容、举止、小矮个,与短腿四眼狗有一赛。可是,人不可貌相,大洋钉教五年级语文全县排名第二,就为这个,大洋钉平时在学校里连校长的账都不买,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学生。虽然大洋钉知道我们几个在高老庄学捶,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尤其是我们几个学捶的要是做错了作业,或者背错了书,他就揪住我们的耳朵转圈,还一边转一边问这叫啥招,我们就说叫揪耳朵,大洋钉一听,揪得更疼,转得更快,还一边教导说:“就知道揪耳朵,就知道揪耳朵!我告诉你吧,这叫老头端灯!”靠他娘,大洋钉说得还真比较形象,揪住耳朵,小指扣住下颌骨,真像端灯一样。老实说,我们这几个学捶的,当年没少被大洋钉端灯,要不是拐弯后来破了他这招,恐怕他得一直给我们端到初中一年级去。

    那天下午又是背书,就是那篇:“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与富者曰,吾欲去南海,何如?”大概就这样的,可是,拐弯连这样的都背不出来,大洋钉气得两眼泪汪汪的,上前就端灯。可是,他揪住拐弯的耳朵刚转两圈,拐弯就跟他急了,啪一式狮子摆头,挣出耳朵,接着一式金丝缠腕,叼住大洋钉的手腕,转身一个大背挎,扑通一下把大洋钉摔到地上。大洋钉在地上摆个黄狗大晒蛋的姿势,疼得哆嗦着嘴唇直吸溜嘴,两眼还掉了两滴猫尿。拐弯愈加得意扬扬,指着大洋钉大声硬气地问:“这叫啥招?这叫啥招?我告诉你吧大洋钉,这叫小二姐背包袱!”大洋钉爬起来,苦着脸朝拐弯指了三指,半天也没有说出话,然后一甩手,夺门而出,下半节课都没给我们上。

    拐弯这一式小二姐背包袱,彻底废了大洋钉的老头端灯,大洋钉揪耳朵的教育恶习从此绝迹了。当时我们几个师兄弟特别崇拜拐弯,老尿、保国和我还凑了三毛钱,跑到校外小卖部买了三十颗水果糖,几个鸟孩子分着吃。因为拐弯战绩辉煌,居然比其他人多分到五颗。拐弯也觉得自己英雄盖世,嘴里含着糖果,咕咕噜噜给我们讲卢俊义大战史文恭。因为大洋钉没上下半节课,所以拐弯讲了半下午,讲得眉飞色舞,讲一段还吃一颗糖果,讲到放学还没过瘾,还非要我们几个到他家里看《水浒》画书。好在那时候我们小学离康寨只有半里路,于是我们就跟着拐弯浩浩荡荡地开到他家里。

    结果很是不妙,一推开大门,就见丘吉尔拿根半截棍在院子里站着,叼着半截英国雪茄,一看见拐弯,上来没头没脸就是一棍。拐弯讲《水浒》的兴头还没过去,这当儿见棍子来了,便乘着兴奋劲儿一式云里小翻身,躲了过去。这下惹得老丘上了火,叼着烟,迈大步,双手握棍子,啪啪啪,一路发了疯一样打过来。拐弯的娘从屋里出来喊叫半天,老丘也没住手。结果鹅发疯一样扑腾大半天,一棍也没打着拐弯,老丘站在那儿反倒自个儿愣了,看看棍子看看拐弯,看看拐弯看看棍子,我们几个鸟孩子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老丘更是恼羞成怒,从嘴上夹下英国雪茄,破口大骂:“狗日的拐弯,能得你吧!在学校打老师,回到家跟你爹对打,拿钱让你学捶学出本事了啊!靠你娘,你等着!”说了,把半截棍一扔,又叼上英国雪茄进屋了。我们这才明白,下午大洋钉后半节课没给我们上,原来跑到丘吉尔这儿告状来了。我们几个正准备把拐弯拉走,老丘拿着以前干屠户时的那把杀猪刀出来了,我们几个哪里还能笑出来,顿时焊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拐弯的娘也是个驴脾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拐弯号叫:“拐弯,你给我站着别动,看这个老龟孙敢宰了你!”拐弯本来就没听过他娘的话,这时候更不听了,一见老丘气势汹汹冲过来,马上一转身,几下蹿到院里那棵两搂粗、五丈高的大椿树上了,比狸猫都快。气得老丘干瞪眼,站在那儿一手挥舞着杀猪刀,一手夹着英国雪茄,仰着脖子咆哮如雷。拐弯高高在树上,哪里还有个怕字,瞅工夫他还剥一颗糖果扔嘴里,用舌尖顶着糖果冲下面的老丘做鬼脸。老丘差一点儿气抽筋,挥舞着杀猪刀喀喀喀砍树,砍了十几下,愚蠢的大脑才醒悟过来,马上把杀猪刀一扔,进屋拿把尺把长的解榫小锯出来了,也不搭理谁,一屁股坐地上,开始从树根哧啦啦锯起。当年我们那儿虽然还穷,但笑话事儿还是天天见的,但丘吉尔这么笑话的事儿还是大闺女坐轿子——头一次见,顿时,我们几个鸟孩子都笑得受不了。拐弯的娘本来愤怒得噘着嘴,一时间也跟着笑得直拍大腿,一边拍一边说:“老龟孙,平常精得猴一样,没想到你也有今天!鸟人气糊涂了吧!这么粗的树,这么小的锯,你八天也锯不断啊!”

    后来这件事成了个大笑话,传得全康寨大队都知道了,以至于哪个庄里的鸟孩子一上树,旁人就要拿锯去。

    当然,上边讲的是拐弯小时候的事,都相当捣蛋。当时,包括我爹,很多人都认为,拐弯真是丘吉尔的孽障,这辈子可够老丘收拾的。果然,拐弯上完初二上半学期,下半学期说破大天也不上了,耳朵被老丘揪得像弹簧一样,拐弯就是不去上学了。老丘看拐弯也不是块上学的料,就干脆先漫地放羊随他浪荡一阵子,准备明年找找门路让他当兵去。可惜的是,拐弯当兵的事还没有影,他当兵的大哥怀义第二年秋后就复员回来了。老丘本来想,凭自己好歹是个大队书记,怀义在部队咋说也能混个干部,拐弯以后当兵也有个照应,现在一头抹嚓一头咔嚓,还有什么好说的。老丘一气病了半个月。我爹和老丘是表兄弟,平时处得也不错,听说老丘病了,就去看他。老丘装模作样地半靠在床上,叼着英国雪茄,对我爹直抖搂手:“爱咋咋去,都不是成才的货!靠他娘,往后谁吃屎我也不管了!”我爹就说:“丘书记,你这样说可不中,以后帮助当兵还指望他表叔你呢!”老丘一听这话,马上把英国雪茄夹下来,神色郑重地说:“帮助这孩子我得管,这孩子学习好,比拐弯这个牛日的聪明一千多倍,当兵会有出息的!”说话口气凛然,好像一个鸟大队书记比国务院总理还要管用。

    事实上我也没有像老丘说的那样花朵般的好,怀义和拐弯也没有像老丘说的那样豆腐渣般的糟。怀义脑袋里虽然只有一根筋,但他人样子鲜亮,又刚从部队回来,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还有着部队的讲究,那洒脱样子,当时要是把他称为玉麒麟,估计没几个人有意见。当过兵的都说复员回家,两手抓瞎,但怀义复员回到家里,马上就有了营生干,回来刚半个月,就把老丘以前的行当捡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全康寨大队的人才知道,丘吉尔的大儿子怀义,在家时光魁得人五人六,在部队干了三年,一直养了三年猪,每到逢年过节,连队杀猪都是他干的。靠他娘,丘吉尔还整天在人场里说他大儿子给师长当警卫员,马上就提干当营长。

    由此可以看出,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杀猪宰羊还都是下九流的行当。然而,杀猪虽然是个手艺活,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很是快意恩仇,比较刺激,这很符合拐弯的天性。所以,拐弯才不管谁的邪风吹臭屁,只管跟着怀义干得很欢,怀义杀猪,他就拽腿;怀义吹气,他就褪毛,兄弟两人合作很默契很愉快。哥儿俩每天杀两头猪,两刀劈成四扇子,逢单赶王桥集,逢双赶淝河集,天天都能卖七八百块,除了本钱,每天净赚三百多块——这个钱数在那时候非常了不起,当时一个中学老师每月也不到二百块,乡长每个月也就是三百来块,也就是说,怀义和拐弯一天就挣乡长一个月的工资。但是,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脑筋还没到春天发芽节气,看待事物比较单纯,直白了说,就是不认钱,只认社会地位,傻到高尚的程度。所以,一开始老丘不赞成怀义和拐弯杀猪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时间长了,他也就默认了,因为怀义每天给他炒两个猪腰子吃,恢复了他从前的嗜好不说,还每天交给他一沓票子,这么简单就把他满肚子屁话消解了。

    论说这日子越过越好,但就像知识分子开导倒霉鬼时常说的那句话:人不可能永远是一帆风顺的,生活的道路不可能永远是平坦的。凭我这拙嘴笨舌,肚子里也没有洋词绕圈子,就直说了吧:怀义当兵前定的那个对象要悔婚。

    怀义那个对象是王桥集西南角郭寨的,叫凤芝,是个高中生,她爹是乡里信用社主任,家里有钱,人长得又漂亮,真是杨柳小腰,樱桃小嘴,走动间一股香风扑鼻而来,朝你一卖眼,就是不笑,也能迷死人。有一次我们李庄唱泗洲戏,凤芝来听戏,在戏场里回眸一笑,年轻猴顿时倒地一大片。就这么个有姿有色的大闺女,眼窝子浅得盛不住一颗泪,当初和怀义定亲时,啥彩礼都不要,就图人家马上要当兵,原本以为怀义相貌堂堂,到部队起码也能当个营长,她也好随军前往大城市,结果美梦没做成反倒尿一炕。她悔婚还有的是理由,说啥怀义不诚实,每次写信问他干什么,他都说给师长当警卫员,结果喂了三年猪,爱情,爱情怎能容得下谎言?要是结了婚,那她的婚姻岂不是谎言和欺骗构筑的空中楼阁吗?

    这么洁白的理由,根本没有嫌弃怀义复员回家杀猪的影子;这么个大道理一说,弄得老丘家反而没有理了。人家郭寨又不属于康寨大队,你老丘能喝人家蛋黄儿?一时间怀义也没了主意,天天赶集卖猪肉时丧眉耷拉眼的,回到家杀完猪,就坐在褪毛开膛用的案子上抽烟,还眼泪汪汪地悔恨当初不该欺骗人家。

    眼看着这门婚事就要成了缺水的豆芽儿,可是拐弯不干了,因为怀义当兵三年,拐弯给凤芝家当了三年临时工,凤芝家只有五姐妹,又没有能扛活的兄弟,每年到了庄稼季节,都是拐弯骑着自行车到凤芝家,又割麦又收豆子,又犁地又撒肥的。虽然那时候拐弯也就十六七岁,但人家看他个子大,干脆就把他当驴使唤。我们那儿有个不好的习俗,结婚前给丈母娘家义务打工是天经地义的,哥不在家兄弟替上也是常见的,但有拐弯这样卖力的却不多见。拐弯不光给凤芝家干活,还很少在她家吃饭,怕给人家添麻烦——鸟孩子多懂事啊!有无数次,拐弯都是在凤芝家干完活,一脸灰一身土一头汗的到我家吃饭,因为他回康寨或者去郭寨都得路过我们李庄,到我家吃饭是因为他实在累得骑不动自行车了。按我爹的话说,就是累孬种了。我娘很心疼拐弯,每次都给拐弯做好吃的,就是下碗面条也要卧个荷包蛋,还一边看着拐弯吃,一边鼓励他:“拐弯,你哥不在家,你得给人家好好干,亏不了你,凤芝不是有三四个妹妹吗,说不定她娘看你能干,把凤芝家妹妹许给你一个。”拐弯一听就咧嘴嘿嘿笑,好像他也有这个打算一样。

    当然,也不是拐弯老替他哥怀义给凤芝家干活,逢年过节凤芝去他家(扌汇)的东西也不少,孝敬着呢,就是平常日子,也经常到拐弯家走动,因为她爹是乡信用社主任,经常收点烟酒啥东西的,凤芝也给老丘送去,又不会骑自行车,都是就那么挎着个花包去的。老丘家摆一桌子好吃好喝的就不说了,凤芝走时,拐弯还得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送她。一到这情景,拐弯别提多风光了,高兴得小鬼马上托生一样,驾驶着自行车,驮着未来的漂亮嫂子,在乡间小路上比开摩托都快都神气。

    那时候我已经到双沟上高中了,住校,只有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再回学校。有一年春上,一个星期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真巧,在路上迎面撞见拐弯带着凤芝回郭寨。当时都下了车,穿着新褂子的拐弯像个外交官一样,彬彬有礼地给凤芝介绍“这是帮助,我老表”——我们那儿表兄弟都简称老表——然后又很礼貌地给我介绍凤芝:“这是咱大姐,叫大姐。”——我们那儿,兄弟把没过门的嫂子称大姐。当时看到凤芝,我眼都不会拐弯了,哪里还会叫大姐。拐弯看我一副鸟样子,瞥我一眼,马上骑上自行车驮上他大姐飞驰而去。当时季节也给趁劲儿,正是油菜花开,看着拐弯骑着自行车驮着凤芝在乡间小路上飞驰,路两边油菜花遍地金黄,我还以为在电影里呢。

    往事如此美好,拐弯哪能忘记,虽然不可能再重复,但拐弯也不能就这样把它忘了。从媒人柴铁嘴把凤芝家要悔婚的话儿正式过给老丘家那天起,拐弯就开始了漫漫长征路。他天天上午和怀义赶集卖猪肉,下午让怀义一个人杀猪,他则骑着自行车去郭寨凤芝家跪门子——这个赖招也是当年我们那儿的一习俗,啥事跟你家说不妥了,就天天跪在你家门口,啥时说妥了啥时就不跪了。一开始凤芝家哪买拐弯这个账?虽然她家没有兄弟,但堂兄弟还是有七八个的,先是上来挖苦,挖苦就带来口角,口角就带来动手,凤芝家七八个堂兄弟围着拐弯撒开手脚猛打。这正合了拐弯的意,好像不知道去年淝河乡举办民间武术友谊赛拐弯得过冠军似的,结果呢,结果就不说了。反正拐弯第二次去跪门子,凤芝家七八个堂兄弟连影子也不见了。好汉拐弯,真有恒心,从当年后秋里一口气跪到来年正月底,凤芝家被跪得崩溃了。令人意外的是,铁棒磨成了针还不算,恐龙蛋也孵出小恐龙了,也就是说,凤芝不仅答应了和怀义结婚,她娘还把她妹妹巧芝许给了拐弯,因为丈母娘觉得拐弯能有这种恒心,万事还能有干不成的吗?真是福无双至福双至,拐弯的喜出望外是可想而知的。从那以后,拐弯自行车后边带的再不是嫂子凤芝了,而是凤芝的妹妹,他对象巧芝。不过,巧芝远没有凤芝漂亮。那年暑假里我赶王桥集买盐,碰上拐弯和巧芝买衣服,别看巧芝长得不咋样,但挡不住她酷爱打扮,人本来比瘦猴还瘦,还非要买那件米色紧身T恤,结果到屋里试穿好,出来一看,几乎把我吓休克:这哪儿是大闺女,肋骨逼现,整个看去,简直就是一块搓衣板上面钉两颗图钉。

    论说到这儿好事已经成双,拐弯的故事可以有个好结尾,但问题是,拐弯的命运不是这样的。

    我上高三那年,拐弯家出事了。

    因为马上就要高考,我爹希望我能考上亳县一中,因为亳县一中每年考大学都是连窝端,能考上亳县一中就等于考上大学了,所以我爹就把我当做劳改犯看管起来。除了每周六晚上我到高老庄学捶他不管,周日我就得老老实实在家做功课,动动脚步他老人家就拿着狼牙棒在大门口比划。这还不算,有时星期天上午还让我下地干活——我爹说的好,别老憋在屋里看书,也到庄稼地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络一下脑子嘛!

    那天我和我爹在庄东北角自家芝麻地里锄草,抬头就看见康寨村南地里一片大瓦房,青砖红瓦,煞是气派。前后庄的人都知道,那是丘吉尔给怀义和拐弯刚盖的房子,因为哥儿俩杀猪赚了不少钱,因为去年端午节怀义和凤芝刚结的婚,因为明年春上拐弯就和巧芝结婚了。当时我爹还指指点点,句句话里都是羡慕的词儿。正说着,就见地东头公路上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正跑着突然停下来,接着从车斗里下来十多个年轻猴,拿着刀枪棍棒,一脸杀气地朝康寨庄里面跑。凭我们乡下人的经验,就知道这不是好事,可能是寻仇解恨的。当时还有一些旁人在自家地里锄草,一看这光景,知道康寨马上有好戏,立即扛起锄头就朝康寨奔。我爹也是爱景事儿的,顿时荷锄在肩,也跟着去了。

    我那段时间被各种功课搞得有点智障,对打架之类的哪还有兴趣,就站在那儿看路上的小四轮掉头。那辆小四轮刚掉过头,就听康寨庄里边杀声连天,眼见着刚才冲进庄里的一群年轻猴往庄外飞速撤退。接着,就见丘吉尔拿着一把大斧头,怀义拿着一把杀猪刀,拐弯拿着一把剁腔骨的厚背大砍刀,父子三人血流满面地冲了出来。拐弯冲在最前边。一个魁梧的年轻猴两臂刺青,满头黄发,披毛狗一样,手里拿着三节棍,试图和拐弯对阵,结果被拐弯一刀劈断了三节棍,吓得回身就逃,拐弯紧追不舍,眼睁睁追上,眼睁睁手起刀落,眼睁睁披毛狗趔趄一步跑得更快,跑出三丈之后,跌倒在地不动了。马上有几个年轻猴挥家伙挡住拐弯,另几个年轻猴架死狗一样架起披毛狗,飞也似的朝小四轮那儿跑。

    后来这桩杀事成了全亳州市的重要案件之一。当时人们纷纷猜想,可能是丘吉尔先前抓计划生育时积下的怨仇,但派出所调查很长时间也没调查清楚。老丘虽然霸王一世,但当夜也被那场仇杀吓得丧魂落魄,尿湿了两床被子。拐弯第二天就逃奔他乡,因为当晚就有好多人传说他劈断了那个披毛狗的脊梁,破了心肺,正在医院抢救,据说可能撑不了三天。当然这些都是过了好几天我才知道的。

    说来也巧,拐弯逃跑那天我正好撞上,只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要逃跑。平常我都是星期天下午回学校,因为马上高考,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骑着自行车往学校奔。本来我那辆自行车也是新的,但我爹一怕我骑着新自行车漫地卖光儿,二怕新车入了贼眼给偷了去,他老人家无比聪明地把可以卸下的零件全部卸下来,前瓦后瓦车链瓦,后座架子,要是轮子卸下来还能跑的话,他老人家肯定也得卸下来。然后找条破旧麻袋把卸下来的零件包了,吊在牛屋里梁头上。我每天骑着被彻底简化的自行车,心里老觉得怪怪的,就像骑个光屁股大嫂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飞跑。

    我骑着我的“高级”自行车刚拐上通往淝河的公路,就看见拐弯挎一个鼓囊囊的黑皮革包站在路边张望,一脸狗等着要吃热屎的神色。一看见我骑着自行车,拐弯马上笑嘻嘻起来,非让我带他去淝河。虽然我的“高级”自行车没有后座,但根本难不住拐弯,他双脚踩在后轴两头,立着身子,双手抓住我的双肩,靠他娘,就那样像玩杂耍一样一口气骑了二十里。一路上搞得我片刻也不能分神,竟忘了问他昨天拿刀砍人的事。到了淝河,刚好从阜阳到亳州的票车才上好人正要走,拐弯几个箭步冲上票车,手扒着车门子扭着脖子朝我喊:“老表,你还上个鸟学啊,赶紧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坐上票车了!”

    就这样,拐弯一去再没了踪影。本来,那个搓衣板巧芝都准备好了,过年春上就和拐弯办喜事,结果等了三年也没有等到拐弯一封信,最后只好嫁给了我们李庄的朝中,朝中本是个邋遢货,自从娶了巧芝,衣服洗得比谁都干净。

    左右再没有比丘吉尔更后悔的了,当初就是他错误判断了形势,让拐弯远走他乡,事实上根本没必要,因为那个着了拐弯一刀的披毛狗,只是左半边屁股被劈开了,弄了两个腚沟子,当天抬到医院,医生刷刷刷几针就给他缝好了,但他赖在医院里不走,还往外放出恶风,准备讹诈丘吉尔一回狠的。结果把拐弯吓得十几年没有踪影。眼跟前一下子没有了拐弯,老丘才知道拐弯是自己的心头肉,披毛狗的真相大白之后,老丘和怀义把能想到的人都打听了一遍,也没找到拐弯。我当兵走时老丘还嘱咐我别忘了打听一下拐弯,后来我每次回家探亲去看老丘时,老丘都还让我打听拐弯。

    去年八月,我随一个采访团到漠河某部采访一个非常重要的先进典型,采访间隙,有两个女记者非要我陪她们逛逛边塞小镇。那个小镇也有几分边塞风光,旅游的人很多。当时根据要求,我们都穿着作训服和作战靴,这在小镇上比较显眼。我和两个女记者正在人群里东走西看,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帮助吗?”我扭脸一看,一个胡子拉碴的长脸汉子光着膀子,手提尖刀朝我冲过来。人群尖叫着一闪,两个女记者顿时号叫着消失在人群里。仓促中哪里细辨来人,我空手入白刃一式“马蜂窝旁摘仙桃”,卸了他手中的尖刀,接着一式“燕青擒贼剪其臂”将其踢倒,没想到这人也不反抗,反而扭脸对我龇牙一笑:“老表,都二十多年了,你手脚还这么麻利!”

    大家都猜到了,这就是拐弯,只是胖了很多,又留了胡子,我一时哪里认得出。当下被拐弯拉到他铺子里,原来他还操着旧业,在这么个边塞小镇大卖猪肉。当时他两个儿子也在铺子里忙着,一个个膀大腰圆,长得漂亮,面孔都像混血儿。拐弯兴奋之至,呼小儿回家拿几瓶古井贡酒,呼大儿去饭店点个熊掌来吃,然后和我吸着烟大谈如云往事。我先给他说了披毛狗讹诈的事,又报了他家里平安,接着问他为啥这么一二十年都不给家里写封信,没想到拐弯咧嘴一笑,龇着大板子牙说:“当年就是砍死那个驴日的,我也没啥怕的。老表,我给你说实话,我怕的是巧芝找到我啊——要不是为了我哥能娶上她姐,我哪里能答应要她,好歹当年我也是出了名的玉麒麟!幸亏出了事,我高低有个推脱才跑得远远的!靠他娘,想起来当年,硌死我了!”这个荒唐理由真让我悲喜莫名,不过我很快就本能地理会了,就告诉他巧芝嫁给了我们李庄的朝中,添了两个小孩,大的现在都快上大学了。拐弯皱着眉想了半天,才想起了朝中是谁,就哧哧笑了半天,说:“今年我就回家过年,说啥我也得好好请请他,剩下的罪都让他替我受了!”说话间,一个俄罗斯大嫂进了铺子,拐弯马上站起来,朝她大挥其手,高腔大喉咙地说:“莎莎,莎莎,我的好莎莎,快来坐下,这就是咱老表帮助,就是我整天给你说的那个老帮!”我注目一看,哎哟,前边两座小山,后边一座大山,这回拐弯可算是掉进肉囤里了,就是他做铁牛耕地时来一招千斤坠,也不怕硌着肋骨了。

    正是:

    顽劣男儿,好的是解衣抱火偏偏地常惹灾祸;

    喜性鲶鱼,亏得能脱网就渊悠悠然远游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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