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夏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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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王明几乎连自己也难以想到竟能如此平静。要不是用手下意识地摸摸胸口,他真会忘了那里还有心跳声。在牢房的外面,就是那条还算是著名的屯溪老街,老街的南边,一排木房子的后面,就是自己一直喜爱的清澈的新安江。此时此刻,该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了吧。王明不由发出会心的一笑,突然意识到自己短暂的一生只是一个巨大的谜语——那巨大的虚空,显现于旷远的天与地,夜晚霓虹灯的闪烁,或者从各式各样女人眼中传递过来的光辉;又演变为此时牢房里墙壁上莫名其妙的污垢图,从高高铁栅栏上斜射过来的阳光,或者屋外牢友们歇斯底里的大叫声,以及从门口“刺溜”一声窜过去的小老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使他若有所悟,但他却感到怎么也破译不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哑谜,一个不能说也无法说的只能会心苦笑的永恒之谜。因为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他感觉到离谜底已经很近了,仿佛唾手可得。他真想把明天那一刹那之间的感觉告诉别人,让别人知道,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转而又想到,在那一刹那间,迈过那一道门槛了,世界于自己便杳然不复存在,将会有一种无比巨大的力量载着自己飞逝。那又是一种巨大的存在,就像黑夜,那是相对于白天而伴生的。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个巨大的陌生,是从未经历过的,是与今生今世完全不一致的。想起这个巨大的恐怖,王明不由得有点心慌意乱起来。

    王明想到在东吴大学求学的那一段时间里,有一段时间经常被生命问题缠绕着。这些问题在他的画中表现为色彩的杂乱无章,大多是随心所欲的色块,总好像有什么东西隐匿其中,并且冷色调的成分相当多。有一次王明用黑蓝色在黄底色上画了一个变形的大色块,背后是白得刺眼的天空。王明为之命名为“生命”。在系里举办油画展览时,他画中携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使观众一下子变得感伤起来。他还振振有词地在一次讨论会上说,他认为所有逝去的东西均不是真正逝去了,就如能量守恒定律所指出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自然地消失,而是转化。时间也不会消失,譬如1913年2月18日,他自己的生日,只会在今天到来之时躲藏在宇宙空间的某一个角落,或者转化成一束光、一缕空气什么的,只要条件许可,还可以让它再转化过来,重新回到1913年的2月18日。这时一个漂亮的女同学突然发问:“当那个时光回来时,王明你自己以及那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哪个是真实呢?”

    王明记得他当时一下哑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悻悻地走下讲台。教室里一个同学学着菩萨的腔调说:“不可说,不可说。”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王明坐下来之后,很注意地盯着那个咄咄逼人提问题的漂亮女同学看。他记住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卞思思。

    其实这一切不是从卞思思开始,而是从夏子开始的。

    夏子现在在哪里呢?如果人死亡之后归于虚空,无所在,那么,夏子此刻在虚空的哪一点呢?

    二

    说起来,那已是抗战爆发前的事了。他被学校除了名。除名的直接原因是跟卞思思睡觉并使卞思思怀了孕——因为那一次被卞思思问得难堪,他便有了征服和占有卞思思的愿望。这之后的故事便如校园里经常发展的露水恋爱一样,王明以自己的才华和性格魅力征服了卞思思。他们很快就开始上咖啡馆,在苏州最著名的老街观前街上品尝着小吃,然后在拙政园里接吻,然后进入实质性的男女生活。这一切的发生并没有什么浪漫情调,以至于王明在深深地进入卞思思体内之后是那样地失望。自己在骨子里朝思暮想、盼望已久的东西竟是那样平淡无奇,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惊喜,不过卞思思的感觉似乎却不一样,她显得热情洋溢,热情奔放。在此之后,他们的热情慢慢地消失,开始在一起过一种平淡如水的生活。那一段时间王明是整个儿觉得灰凉无趣,他的艺术感觉消失得几乎荡然无存。而卞思思再也不似原先提那个尖锐哲学问题而显得有几分仙气的女孩。她总是喋喋不休,在毫无意义的小事上纠缠不清。王明的感觉坏极了,于是他们开始了争吵,争吵之后又和好,随即又接着争吵。在这当中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次王明与卞思思上课时间在寝室里做爱,被校风纠察队捉住。说是校风纠察队,其实只是几个提倡新生活的学生贵族在学生会的张罗下成立的监督学生上课情况的组织。可能更多是出于嫉妒心,他们格外郑重其事地把情况报告了校方。本来校方也不打算深究,对这类越轨行为,他们早已司空见惯,更何况是艺术系的学生。但刚好此时体检,卞思思被查出已有身孕。校方便征求王明所在艺术系的意见。系里对王明早已有看法,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王明的艺术主张和他的桀骜不驯。系里便明确提出意见:这样的学生还是劝其退学为好。于是一个戴眼镜的副校长很和蔼地找王明谈话,在谈话中,校长肯定了王明的天才,劝说王明,现在时局不稳,战争一触即发,学艺术没有太大的前途,老师也无心教学,以王明的才气,不如求他途为上。王明听出了校长的弦外之音,当即表示自己早就想离开这个学校了,国破家亡之时,哪有心思待在这象牙塔里呢!不过王明没有想到的是,卞思思在流产之后彻底地与他划清了界线,甚至检举说第一次是王明粗暴地占有了她。卞思思没有用强奸这个词,因为她还想留有余地。强奸和粗暴占有毕竟有质的区别。于是卞思思最后以曾经受害者的面目赢得了校方的宽恕,留在了学校继续她的学业。

    所有的事情都是乱七八糟的,而且是匆匆忙忙的,就像烟花闪烁一下,然后就消失了。只是偶尔它才像有了一根线索串起来一样显得清晰。败坏校风的王明很快消失了,不存在了,而一个落魄的、充满诡秘和激情的个体画家王明出现了。他那生活和日子同样是支离破碎的,所有的体验和时光就像是一大片打碎在地的瓷片,没有一种整体感。只是因为夏子的出现,王明的心中才出现了中心。因为有了中心,他的整个骚动和行为才有了目的感。

    现在王明深深地体味到,人确实是需要归宿的,不管这种归宿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他心里感受妥帖就行。这种归宿,貌似从艺术中可以找到,从金钱、女人、权力那里可以找到,从心灵深处可以找到,从虚空中也可以找到……那实际上是人格需要归于单纯的过程,说白了,就是把多变成三,把三变成二,把二变成一……那样一种“九九归一”的过程。

    三

    王明和夏子是在电影院里认识的。

    那一天是2月18日,王明的生日,退学之后的王明很快就去了上海,跟一帮热衷于西洋油画的画家在一起,并且成功地在上海的“乡村艺术走廊”举办了一次画展。说是“乡村艺术走廊”,实际上只是画商克伦推销画家作品的一个所在。画展效果出奇地好,刚好碰上一家酒店想从克伦的艺术品中心选购一批有个性的抽象风格的油画挂在客房里。酒店主办此事的副总经理很有艺术眼光,认为王明画中的幻想力和内心的冲动很适宜宾馆的氛围,而且这些画色彩比较和谐,有着宁静和略为温馨的情调,于是一下子向克伦预订了全部作品。风度翩翩、有着优雅举止的策展人克伦当然很高兴。王明虽谈不上十分兴奋,但对有人买自己的作品,总是十分欣慰的。而且画卖掉了,就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一点对独立自主的王明而言,显得尤为重要。

    晚餐是在一家名为“曼陀罗”的餐馆吃的,是克伦请的客。这个餐馆是一个法国人开的,坐落在霞飞路上,不大,顾客也不多,却很有情调。克伦喝了点红酒,言语滔滔不绝,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王明这一批前卫派画家的画推出去,推出中国,走向世界。克伦满怀自信地做了个领袖似的动作。与王明不同,克伦精力充沛,热情过人。他曾经在上海艺术专科学校就读过,因为缺少执著的叛逆精神、资质平平和热衷于事务,一年多之后就主动退了学。但克伦在经营上显示了超人的天赋,颇具慧眼的鉴赏眼力和对艺术消费潮流的精确把握使他很快就超过了他的同行们。在他看来,当时的中国虽然西画历史不长,但这些西洋画画家当中,并不缺乏天才的艺术家,缺的只是将他们包装和推出的经营者,而他决心做这样的人。与此同时,克伦的优势还有难能可贵的诚恳以及与艺术同仁们良好的关系。因此,一些新锐艺术家和老艺术家们总是愿意把自己的绘画精品托付给克伦。而克伦总能卖出让他们相对满意的价格。与此同时,克伦以他的商业敏感指导着他们绘画的方向。即使是最不热衷于商业买卖的画家,也愿意在金钱与艺术之间求得一点共同的东西。由于这一切,克伦的“乡村艺术走廊”慢慢地变为这个城市画家们的一个中心。

    在“曼陀罗”,克伦告诉王明:如果王明在他的画中确定一个中心,然后让人们的思维发散开来,从他的画中有所悟,他会更上一个台阶。王明反驳说:你说什么是中心,这世界就是无中心的。你说伦理道德法律是中心,但它们本身就是一堆垃圾,是这社会发展遗留下来的垃圾,腐蚀着、影响着、以它的恶臭左右着这个世界;而人们本来是自在的,是纯洁的,是没有污染的……克伦打断了王明的愤世嫉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世俗的理解,他们的理解是愿意在迷茫中加上点希望,人们更愿意在希望的氛围里生存。王明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按照金钱的意志在里面加上了色调,粉色的,金黄色的,让人们看到一种淫欲的光明,这也算是媚俗了吧?克伦说:当然,不过,我这种光明是没有中心的,它就像一片虚空,使人感受不到,缺少的是一种“佛光”似的崇高感。

    王明沉默不语。王明不想和克伦谈艺术,因为克伦的心不再是潮湿而新鲜的,甚至也不是尖硬锐利的,相反,它包裹着一层老于世故的皱纹,如同少女的脸庞因为脂粉的侵害而显得不真实了,已缺乏一种灵性和新鲜了。王明想起这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沉默之后便用手指敲着桌面。餐厅里正放着一首英文歌曲,王明听懂一半歌词:我在荒凉的路边呆坐着,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希望我能知道,回想爱从没结果……歌词充满着一种绝望和凄清的味道。王明不由得感伤起来。

    眼看着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克伦举起杯子:王明,为你的生日干杯!

    王明不由得有一丝触动。他问克伦: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克伦狡黠地眨眨眼:从你填的表格上知道的。“乡村艺术走廊”有一整套画家们的资料。每个画家在与“乡村艺术走廊”建立合作关系时都要填一份较为详细的履历表。王明也不例外。但王明没有想到,克伦竟这样心细,记住了他的生日,并适时地为他举办了生日晚宴。王明说,谢谢你。克伦莞尔一笑:谢什么呢,我们是同病相怜哪。克伦又说:可惜今天晚上我不能继续陪你了。但我将有个你最需要的礼物送给你。我今天晚上有个重要的约会。你今晚准备干什么呢?

    干什么?没人约会,只好看电影了。王明苦笑着说。每次生日的晚上我都是看电影的。来的时候,路过南京路,看大光明电影院正在放《毒吻》,那个宣传词写得真有意思,“恋奸情热样样做得出,风流富室少妇,恣意狎弄一探员”,我还记得很清楚,正打算去看看。克伦说:“哈,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我这里正好有一张大光明电影院的票,就是《毒吻》。票子很紧张的,买不到呢!要不是有事,我才不想把票给你呢。”克伦顺手就把电影票递给了王明。王明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王明很喜欢希区柯克的电影,有悬念,刺激,卞思思曾经说王明的骨子里面有一种好恶斗狠的成分,尽管表面上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王明也承认这一点。在王明看来,电影是一种纯粹的排遣和宣泄。

    跟克伦在“曼陀罗”分手之后,王明散着步就来到了大光明电影院。电影果然火爆得很,除了刚才说的广告词之外,海报上更有“好好一个有夫之妇,偏与一个有妇之夫相染”、“一旦事发,便如哑巴吃黄连一样说不出”之类的广告词,显得刺激而恶俗。电影院门口到处都是扑票的人。王明好不容易进了场,在前排中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毒吻》还没有开场,王明闲着无事,便半躺着细细地打量着大光明电影院。王明知道这一座号称“远东第一电影院”的建筑由一个匈牙利建筑师设计,当年开张剪彩时,还特意请梅兰芳来唱了几曲。细细地看起来,这座电影院果然名不虚传,流畅的圆弧曲线从大厅顶部围环整个影院,渐叠层呈荷花形的三层屋顶装饰别具一格,意大利大理石砌成抽象的图案,观众大厅气派高雅,尤其是音像效果,都是其他电影院所不能比拟的。

    电影开始了,放片头之时,王明突然就想,“看电影”这个词汇真是好极了,这绝对是理解这世界的一个途径。电影上的人物活动着,他们争吵,他们相爱,他们结婚生子,他们从事着一切事情……但他们自己从不知道自己是虚幻的,自己是不真实的,自己绝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未来)和结果是什么。他们只是在生活着。但我们知道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只是一些不同颜色的光投在空空的银幕上。他们只是影子,影子的后面是胶片。胶片也是影子。后来,王明在屯溪那个冰凉的牢房里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那时已是凌晨,王明突然从窄窄的单人床上惊醒,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沉湎于这个问题之中,不能自拔。他在想的是,人不也是一种影子么?他是由某一种东西操纵的,是自以为是地生活着。这种东西操纵的绝对手段是时间,是光。其实什么都不是真实的。但人是永远无法认识那个东西的,就像银幕上的人物,他们怎么能知道银幕后面的光呢!王明觉得自己正接近事物的核心。但是却触及不了那个核心,总有一层浓浓的雾阻挡在那儿。

    片头放完了,王明很快就沉入了电影的悬念之中。这时候,有一个叫作夏子的年轻女子正慢慢接近王明。她从黑暗中辨认出王明的位置,然后从他的边上慢慢地向他移动。她手里捧着一大包爆米花,拎着两杯冰激凌,这是她在电影院门口买的。她尽可能慌慌张张地接近王明,到了王明身边的时候,她突然一不小心把手中的爆米花打翻。虽然光线很暗,但白色的爆米花散落还是可以看见的,它们就像白色的冰雹一样洒落在王明的头上、脸上和身上。王明刚刚回过神来,就看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慌乱不迭地在他身上拂动,紧接着王明就嗅到一阵很浓烈的香水味。王明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很艳丽的女孩在向他赔着不是,她一口一声地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笨手笨脚的女孩了。王明听了不由得扑哧一笑,有什么理由对这样内疚至极的女孩来点情绪呢?王明说:“不要紧,这是我的福气,我就要走运了。”

    那女孩似乎听懂了王明的话,表现得不再慌乱,她的座位,正好在王明的身边。女孩坐下来之时,电影已放映十分钟左右了,电影上的威廉贾根和琴妮斯卡德正在如胶似漆地打得火热。女孩连忙向王明询问她没有看到的情节。多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啊,王明突然感到自己胸腔中一个冰块正在慢慢地融化。他有点兴奋了,细细地跟那个女孩讲解着剧情内容。他口才很好,可以用很生动的语言把这一切表达得淋漓尽致。后来,他们一同沉浸在情爱和刀光剑影之中了。到电影结束时,王明突然意识到:那女孩已经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俩早已不知不觉地接纳了对方,已徜徉在热闹的南京路上了。

    王明起初还是觉得有点不太自在。他过度的敏感让他似乎很难接受如此快速的效果。女孩却大大咧咧,一边发出嚯哈的怪叫,一边跳着小碎步,甚至模拟着电影中人物的动作。她娇憨的步伐与动作与其说是在模仿,还不如说是在跳一种优美的舞蹈。真是个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女孩。王明似乎也受到感染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调皮而好动的精灵,一层层理智的矜持也慢慢褪去。王明注意到那个女孩衣服穿得很少,皮肤雪白,十足一个美丽的冰雪儿。王明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孩。女孩一回头,四目相对,一些重要的事情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发生了。王明吞吞吐吐地试探说:“怎么样?去找个地方坐坐,去咖啡馆吧?”那女孩很温顺地点点头。王明便很大胆地挽着女孩走进了附近的“巴塞罗纳”咖啡屋。咖啡馆里人不多,冷冷清清的,里面点的是红蜡烛,很有情调的样子。正在播放的曲子是一首萨克斯曲,忧伤,甜腻,带有一点点色情味。王明觉得这首曲子在此时此地是再好不过了,他要了两杯咖啡,几盘甜点。女孩也毫不客气,一边用小勺子轻轻搅动着咖啡,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们很快交谈起来,并且谈得很热烈。女孩说她最最喜欢的是珍·哈露,喜欢珍·哈露的漂亮和性感,只可惜她二十六岁就英年早逝,太令人哀伤了。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王明突然觉得这女孩还真是跟哈露很像呢,聪明,性感,大胆,迷人。王明便说自己喜欢的是滑稽泰斗劳莱哈苔,一个大鼻子的丑八怪,他的《寿兄寿弟》真是好玩。女孩说她也喜欢劳莱,那个演员很英俊,眼神总是怪怪的,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盖博,一个多么迷人的英俊男子呢。王明会心地一笑。接着,那女孩告诉王明,在中国演员中,她最喜欢的是还是金焰和王莹。尤其是金焰,气质绝佳,有一种王者之气,一般的演员根本不具有这种气质,他一出场,一句话不说,也能镇得住;至于王莹,虽然没有胡蝶漂亮,但多温顺啊,几近于完美……两人谈兴很浓,后来,又谈起“摩登女王”黎灼灼,这个女演员热爱好莱坞已到了疯狂的地步,竟然登报声明不会嫁中国人,只因为他们的皮肤不够白什么的,这也太过分了吧?

    王明想:这女孩其实挺聪明的,内质相当好。心里便有了暖意。谈到后来,王明像恍然想起似的说:“唉——我忘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为什么今晚独自看电影?”那女孩狡黠地笑笑说:“你先回答。待会儿你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我。”

    王明便告诉女孩自己的姓名、身份,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当下的情况。女孩想了想,问:“你离开大学,不后悔吗?”王明很轻松地一笑:“你懂得大学吗?大学就是教授人一些过时知识的地方。它在你面前树立一个错误,让你以后去否定它。”女孩也笑了,看得出她听不太懂,但觉得王明说的话挺有意思的。待到王明发问时,女孩将一个手指放在王明嘴前,嘘——她拒绝了他的提问。那女孩长着一双毛毛眼,长长的睫毛遮掩着诡秘,忽然间睁大了,有一股神秘的幽远。在那一瞬间,王明不由得心神荡漾起来。

    然后他们就不再说话。他们相拥着,就如同那首萨克斯的主题一样,向王明的家走去。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民房,隐藏在霞飞路旁边一个里弄里的普通屋子,是王明租下的。很奇怪的是,王明没有发出邀请,女孩也没有表示拒绝,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等到王明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存在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四

    事后,王明莫名其妙,老想回忆这段情节。一切就像一条平缓的河流,一点儿也不起波澜,也不起水花。王明想,在那整个过程中,王明哪里去了呢?王明消失了,或者说,王明变成了无,被一种动力融化了。这动力和融化来自夏子。他们彼此的电极找到了最佳碰撞感觉。虽然王明是过来人了,而且自从接触卞思思后,他曾对性表示过极度的失望。就像一个美丽的憧憬破灭了,因为神秘是如此平庸,美好又是如此乏味。这破灭不完全是关于性的,更扩大到人生的边缘。但夏子的美妙又唤醒了他的感觉。他又愿意就这样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夏子的美妙不是具体的,她似乎表现在雪白的皮肤、柔声的呢喃、蛇一般的举动、大胆而不失分寸的挑逗、雾灯一样的目光……让王明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的右肩胛,有一个明显的朱砂胎记,鲜红鲜红的,就像正熟的桑葚一样,既娇嫩又性感。王明恍恍惚惚地,记得好像曾经见过这个胎记,只不过他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仿佛是自己的前世似的。当王明好不容易进入夏子的身子时,他只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呵!他此时才体会到什么应该称之为如痴如梦。然后,王明消失了,而消失,是一种极端的快乐。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王明才感觉到自己如僵尸一样慢慢地复活了,一点星光由远到近,慢慢地钻入他的大脑,然后在里面发出热量,他的思维开始正常运转了。他变得清晰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女孩子在穿衣服,似乎轻手轻脚的。王明诧异地问:“干吗,要走呀?”那女孩回过头来,看见王明,有点羞赧地一笑,算是回答。王明想: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上了床。王明问:“你还会来吗?”他是真心问这话的,这问话等于是一个邀请。女孩迟疑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王明惬意地笑了,他想自己也许还不错,稀里糊涂的,别人就跟他上床了,又稀里糊涂的,别人又答应了他的邀请。等女孩拉开门准备走的时候,王明才恍然叫道:“哎哎,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夏子。”那女孩在把门掩上的同时,从门外探出个脑袋来,脆脆地应道。

    夏子走过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空白。这空白其实不长,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但王明感到自己已经变得失魂落魄了。眼前都是夏子的形象。说形象是不真切的,没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巴,有的只是轮廓,是清夜中传来的清冷冷的应答。有很多时候,王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女鬼,就像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所写的一样。一个书生又穷又酸,平地里来了个人面桃花。即使女鬼王明也是愿意的。那个叫夏子的女孩其实真可以称为女鬼的,人哪有那般温存与缱绻呢?王明又想起夏子肩胛处的那个胎记,那个胎记就像一枚红草莓似的,那么漂亮。一个人,怎么会长一个这么漂亮的胎记呢?就像一朵半开的花一样性感迷人。王明就这样思绪纷纭,以致无法再从事手头的工作了,他总是试图在画布上画出夏子的面容,但每次的结果都是气急败坏。他恼怒地把画布从框架上扯下,撕得乱七八糟。他的脑子里总是显现不出夏子的面容,总是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王明第一次为自己不能完全地把握感觉而沮丧不已。到后来他真有点怀疑整个情节的真实性。他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整个儿地有了种庄子梦蝶似的大困惑和大迷茫。

    几天后他照例到克伦那儿去。克伦一见到他,就诡秘地说:“你生日那天还好吗?”眼神里竟有点寓意深长的味道。王明答道还好,便怏怏地往沙发上一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克伦见王明情绪不太高,便没有往下说,而是转换了话题,说现在艺术品市场形势真是不太好,看样子要打仗了,很多人都把资产换成了金条。市场上卖假画的也太多,有许多名家的画都是假画。而且假画还堂而皇之地请名家鉴定后再拿到拍卖会上去拍卖。众多大员和大老板们也附庸风雅,几十万上百万地拿出来买假画。其实他们也不懂画,要的就是这几十万上百万的价格,以求广告效应或者用来送礼。最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那些鉴定家,也不知是看走眼了还是拿了人家的手软。有几幅较明显的假画都被他们鉴定成真品。王明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谁又能逃脱市场经济的魔爪?

    王明有个朋友,是一个艺专教美术的,画也挺好,尤其是国画,是学渐江一路的。但人微画轻,怎么也出不了名。瞧着往五十岁边上靠了,无奈何只好注重现实了,于是便在家里模仿渐江的画,孤寒瘦硬,水冷石奇。他的画几乎是可以乱真的,功力也差不了多少,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一个月画上一幅,放在泔水里浸一下,处理得很像有些岁月似的,然后卖给来收购的画商。画商在转辗几手之后,便拿到市场上去卖。画商给美术教师的钱大约每幅只有五元左右,教师觉得还划算。可有一天他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幅仿作竟在拍卖会上卖到十万!教师这下沉不住气了,晚上独自喝了二两闷酒,然后打电话给画商,壮着胆子要求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分成。画商不动声色,客客气气地将教师的要求含糊过去。结果接连很多天,教师在半夜里接到恐吓电话,警告他老老实实,否则一家人性命难保。美术教师吓傻了,再也不敢吱声,有好长一段时间连画笔都不敢碰了。

    要是在平时,王明会有滋有味地把这个故事讲述给克伦听,但此时此刻,他一点兴致都没有,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王明回到了家。这一段时间王明在创作上有点失意,他显然缺少了热情,心中烦躁不安,对什么都见怪不怪。对艺术和一些画作也缺共鸣和沟通,它是它我是我,一下子总是进不去。即使是翻阅裸体画册,那也只是看见一堆单调的肉黄色,引不起他的兴奋,不仅仅是艺术的,也是生理的。王明深感颓丧。实际他也知道原因,但一切都无可奈何,他只有等待。一种心灰意懒的等待。

    那一天在等待之中发生了一件小插曲。这当中牵涉到另一个人,她叫翠翠,原先是东吴大学艺术专科的模特,是做裸体模特的那种。翠翠的皮肤细腻白皙,乳房挺小而臀部很大,很适合做裸体模特。王明跟翠翠是比较熟的,有时候还将翠翠偷偷地带到宿舍里来点“课外作业”。当然校方对私下的裸体模特课是不允许的,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又是八小时之外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明就这样与翠翠保持了不疏不密的关系。暧昧是有的,但都是非实质性的,仅限于语言的挑逗,是属于丰富谈资的那种。在王明看来,翠翠是跟艺术比较接近的一种工具,是主观上没有情感的东西;另外翠翠太老了,虽然在身材上一如既往地美丽,但一张脸已是布满沧桑了。翠翠是结过婚的,大约后来离了,但王明懒得去问,翠翠似乎也很忌讳,从来不提她的个人生活。

    王明离开苏州之后,翠翠也因为其他原因离开了苏州,来到了上海,又重新跟王明联系上了。彼此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翠翠也时常来王明的住处走走。有时也帮帮王明做一做模特,让王明找一找感觉。这一天翠翠又来了,看见的却是王明躺在床上,满地都是吃剩的食物袋子。桌上瓷碗里还有一点吃剩的面。翠翠一进门便大声嚷嚷说:“王明,你这个懒虫,你的房间简直像猪圈子!”

    王明知道有一个人进来了,而且是个女的。但翠翠一开口,他的等待便破灭了。他有点恼羞成怒。看不出来吗?我在等人。翠翠眨巴着一对黑眼圈浓重的大眼睛媚笑着说:等人,我不已经来了吗?

    王明便坐了起来,又接着吃他剩下的半碗面。翠翠便使劲地说,学校欠她的薪水,到现在还没有给齐。在上海那些美术学校当模特,那些学生全没有规矩,尽想着骚扰她等等。突然,翠翠闭嘴了,她怔怔地发现什么时候王明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着她,似乎能穿透她的衣裙一直深入到肉体中去。她听到王明用一种很陌生的声音说:“请脱掉衣服!”

    这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这种游戏是他们之间经常上演的,翠翠虽不情愿,但还是很顺从地照办了。她了解王明,这个鬼小子总是有新鲜的主意。一件白色的布衬衫,一件米色的长裙,剩下的就是内衣和短裤了。翠翠迟疑了一下。因为毕竟已是初秋,天有点凉意了。但王明还是狠狠地盯着她。翠翠拗不过,只好脱得光光的。她坐在那儿,感到有点冷,也有点心悸。她觉得今天的王明似乎挺怪的,粗鲁得令人吃惊,她想他可能遇上什么事了。她对王明有点琢磨不透,觉得他既开朗又乖戾,既玩世不恭又谦谦君子。她预感到王明又有什么鬼主意要在她身上实施了。

    果然有鬼主意。她感到肩膀处一阵透凉,王明将一大堆绿颜料挤在她身上。接着,她看见王明用绘画笔在她身上蘸着颜料涂抹起来,乳房、腹部、大腿,她很快被颜料涂得像一头绿色的斑马。翠翠半是兴奋半是惊悸地大叫:“你这小子发疯啦,把老娘弄成这样!”王明仍一声不吭,埋头在她全身用画笔涂抹着,直至把翠翠涂抹成一个色彩斑斓的大妖怪。王明这才停下工作,颓唐地把画笔扔掉,然后坐在她面前的地下,呆呆地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像傻了似的。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王明盼望已久的夏子。夏子目睹这近乎荒诞和疯狂的一幕时,一下也呆住了,站在门边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的见面总是这样不平凡。”事后,王明在跟夏子开玩笑时总是这样说。

    “是啊,当时我看到的,好像是两个疯子一样。”夏子后来这样说。

    翠翠慌慌张张地用王明所有的毛巾擦去了身上的颜料,穿上衣服然后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王明说:“以后我再找你算账。”旋即夺门仓皇而走。王明怔怔地站在那儿。其时有阳光穿过玻璃窗,斑驳地映在王明的脸上。王明想:这又是怎么回事呀,一切都像是个喜剧似的,竟有如此绝妙的荒诞感。

    这时夏子还站在那儿,倒是一副相当镇定的样子。王明结结巴巴地说:“翠翠是东吴大学的模特。我们很熟悉……不,不,你走了之后,我画画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于是,于是便胡涂乱抹……”

    “在女人身上胡涂乱抹?”夏子有点不解地问。但这不解是装出来的,有相当戏谑的成分,说明她并未真正往心里去。这使得王明的心里轻松了不少。王明适时地来了一段倾诉,这倾诉似乎并不符合王明的性格,但王明却有点不吐不快的感觉。王明说这么些天自己的情绪一直不太正常,甚至不能正常提笔绘画了。从心底他很爱绘画,绘画于他而言可能是唯一的生命了。他想寻找那消失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寻找。于是他便采取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手段。连他自己都感到茫然,不知自己这种举动代表着什么样的下意识。但夏子的出现,使他又重新站在了阳光地里,又有一种云破日出的感觉。

    在王明喋喋不休地诉说时,起先夏子嘴角有种淡淡的微笑;但很快,这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惆怅和哀怨。

    虽然是白天,但王明的感觉却是极安静。周围嘈杂的声音就像一汪有着轻微波澜的湖,而他们就坐在湖面的小舟上。一切声音都与他们无关。阳光也移了过去。移到放脸盆的旮旯处,房间里也暗了下来,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这些时间概念都不存在了,这世界便简单成只有两个人。然后一切言语也消失了,他们拥在一起,开始做爱。

    是那种彻底意义上的合二为一。在这期间,王明感受最真切的只有嗅觉。一股淡淡的芬芳,仿佛从很幽远很幽远的地方似曾相识地飘来。王明只感到自己的记忆之门开启了一条缝,但却无法真正打开,进入一种实质。王明心里突然有一阵紧张的感觉,然而他努力克制住了,尽量地让自己淡化这种嗅觉。慢慢地,嗅觉不存在了,感觉到身体已完全不受思想支配。王明消失了。而在他的身子底下,夏子也消失了,只剩一张俊俏的略显苍白的脸,有点痉挛。最后,王明如一张绷紧了的弓,把自己弹射出去。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王明才清醒过来。他看着身边的女孩,幽幽地想:这个女孩给自己以巨大的感动,几乎使自己这具行尸走肉又找到活力了,真该好好地去爱她。这时候天暗下来了,漆黑的房间里有一种味道,很是别扭,而且新鲜。王明想:那是自己体味与夏子体味的混合,又不完全是这样,又仿佛是全世界所有味道的浓缩。王明想到已经是傍晚了,便起身开开灯,开灯便雪亮的一片。王明又凑上前去,想好好欣赏夏子的模样,这才发现,夏子根本没有睡着,泪水流了一脸一枕头。

    王明以为她是感动了,心里有一股巨大的暖意。他用双手抚摸着夏子裸露的双肩。但夏子挣脱了,面无表情地穿着衣服。王明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夏子说:“没有,没有什么。”王明更加费解了:“那你干吗哭?干吗又生气?”夏子不作声,泪水又流了下来。等衣服穿完了,鞋子也套上了,夏子站起身来,迟疑一会儿,又坐下了,背对着王明说:“有一些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于是郑重其事地把脸转过来。王明看到那一张俊俏的脸赤红赤红的,呼吸急促,相当激动的样子。

    我来电影院找你是克伦让我干的。吐出了第一句话之后,夏子显得平静了些,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落水者呼吸到空气一样。夏子从容地从小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烟,优雅地点着,然后长吁一口气,给人感觉她是在下赌注,把如鲠在喉的东西吐掉,以获得心理的完全轻松。夏子说:“克伦打我的电话,让我去大光明电影院找你。你是他欣赏的画家,他说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而且那天是你的生日,他想送你一份令你欣赏的礼物,他知道你需要女人。”夏子吐出一口烟,故作轻松地笑笑,“你知道,别人付钱,我就干。这很正常,但我很喜欢你,于是我来了,这次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克伦没有找我”。

    王明默默地听着,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没有意外。他是如此平静,以至于自己也感到诧异了。他忍不住想,这故事真有点与众不同,有点诗意,甚至简直有点俏皮——这么漂亮的妓女,又这么善解人意。他又想:克伦倒真是有趣,制造了这么一个美丽的泡影,把自己罩进去了。这家伙该怎样报复他呢?或者是感谢他。王明想克伦真是无意之中播下个种子,然后长成长长的蔓儿,这蔓儿一直延伸延伸,下一步会结出个什么样的果实呢?王明突然又想到上帝,要是真有上帝的话,上帝也是恶作剧地制造了人类,制造了男和女,于是故事不断地发展,连上帝也应接不暇。这时候无奈的方式是什么呢,只有逃跑,三十六计,溜之大吉。于是人们又重新寻找上帝。好在克伦不是上帝,他不需要逃之夭夭。相反,王明觉得真应该好好地感谢他,不为他的方式,只为他的一片情谊。

    王明用手拍拍床沿,示意夏子过来坐下。夏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坐过来了。王明轻松地笑了笑,说:“你应该知道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喜欢有过去的女人。我只要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好,这就足够了。”夏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王明问:为什么干这事呢?夏子犹豫了一下,便说起了在小城的往事:和一个中学的教师好上怀孕了,但中学教师是有家有室的人,没办法娶她。于是,万念俱空,自己与自己争斗,只好一抬脚,来了大上海。先打了胎,然后混迹于舞场之上,然后,就跟克伦认识了。王明会心地一笑,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己要是个女人,会不会也走上这条道呢?也许会的。末了,夏子低下头,说:“我真不想再干了,我不想做一个坏女孩,我要好好地生活。”

    王明又笑了,这笑是在心里,显现在脸上的只是轻松。王明想:这是一个生活得很原则的女孩,在头脑中还是有框框的,有是非心的。他又从夏子的表情上相信她是真挚的。王明不由得感动了,他想:有原则也是好的,可以使自己朝一个方向努力着,一辈子走的是一条直线;而无原则则是不断地画着无规则的曲线,那是没有中心的,是一种四顾皆茫然的苍凉。王明把夏子轻轻地拥过来。他想:自己是应该生活得简单一点了,尽量简单一点,就从夏子开始;所有生活都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简单与复杂其实也是没有什么质的区别的。

    五

    这一枚胎记,为什么会这么漂亮呢?白里透红,晶莹透明,漂亮得不像人身上的印记,就像是一枚红宝石似的。王明开玩笑地说。

    我也不知道。是胎记吧,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夏子看着像红枣似的标志,问王明:“有人说,这种胎记就像密码,是象征着命运的,是吗?”王明想了想,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应付道:“是吗?有一点道理——不,不应该是这样吧?”

    他们如胶似漆。逛大商场,吃西餐,还专门到大世界去疯狂一阵。夏子说她自小就没有玩过什么惊险刺激诱人的东西,那个小地方,一切都是自然缓慢平淡而实在的,没有刺激,没有波澜,就像是田野上小河沟里的流水,平平缓缓的。那里面有淤泥,有水草,也有一些温敦鱼及刁滑的泥鳅,在大部分时间里,它们会静止不动地晒太阳,稍微有一点暴风雨的前兆或者有个风吹草动,它们便倏地一下钻进淤泥里,很长时间也不露头。在游乐场边,夏子告诉了王明这样的感觉。夏子还说她连做梦都梦见过这些只是在电影上出现的大玩具。有好多次在梦中,她都因为坐这些东西而惊醒。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最初就是由这些惊险刺激的大玩具开始的,可以说,它们是启蒙,是一种征兆。有很多次,夏子一个人站在大游乐场的外面,呆呆地看着里面的人群疯玩。王明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玩一下呢?夏子说:一个人是没有冲动的。玩这个东西,总是两个人,一个人就是没有意思,或者是三个人,那是个家庭。王明听出了夏子言语中深层次的一点东西,也许夏子没有意识到的,王明却意识到了。王明想:这个女孩子有多么好的直觉呵,这种直觉真是难能可贵。又想:毕竟是女人的天性呀,希望有人庇护,希望有把透明的遮伞,好阻挡风雨。王明仔细地瞧着夏子那小巧美丽而精致的脸庞,那真像工艺品一样,也不是工艺品,一点人工的痕迹也没有,简直是鬼斧神工,怎么就这样完美呢,包括整体,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连皮肤也像透明似的,晶莹得可以看到下面纤细的血管。那血管是一切美的源泉,它应该是联结美的理念的。王明想:美其实真是客观的呀,只不过人们不善于发现罢了;对夏子而言,上帝赋予她的全部意义就是美丽。

    然后他们去外滩,去哈同花园,去和平饭店的音乐厅里坐着,喝浓浓的咖啡,听老树皮的爵士乐,这是一种慢摇滚,起先王明和夏子坐在卡座里,看一对对优雅的男女在那里跳舞,他们文质彬彬,一个个显得教养很好,就像一个个假人似的。后来,夏子显然被感染了,她拉着王明进入舞池,两个人就那样相拥着在一起,踩着音乐的节拍。王明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仿佛提不起兴致似的。夏子把头贴在王明耳朵边,大声嚷嚷道:我怎么觉得你很神秘,你好像对一切都心不在焉似的!

    王明的心里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会给夏子这种印象。望着周围如痴如醉的人们,他想,真是应该单纯一点了,要尽量地简单,简简单单地过一种简单人的生活。

    六

    时间很快进入到1937年的夏天,在华北,爆发了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人大举入关。在上海,报章上每天都在刊登着前线战争的消息,登载着日本人调集军队准备进攻上海的消息。王明身边一帮搞艺术的人,也如惊弓之鸟一样,四散消失,克伦去了法国,一些学校也准备内迁。王明就那样感到一股窒息之气。有一天,他放下画笔,突然对夏子说:“我们得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于是,王明和夏子带着一种恐慌离开了城市。他们仓皇地遁去,就像逃离一个噩梦。他们不愿再去想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代表着一种忧愁、沮丧、失望,一种令人心碎的体验或者其他许多东西。到了火车站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有目标,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们先坐火车去了南京,南京仍是有很多人,并且,乱糟糟的,虽然战争还没有到来,但这里早已有一种兵荒马乱的迹象。他们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看到了一幅广告牌,上面画着的美景,有如仙境,上面写着:响应国民政府的号召,开发黄山美景。王明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去黄山,去徽州吧。那里是山区,不管战争是否爆发,都可以在那里躲一躲。

    黄山王明是去过的,大二暑假时跟同学们结伴而去的,但很是匆忙。不过王明对黄山的感觉还不错,认为那是一种鬼斧神工的美丽。这种美丽是客观的,具有一种神的属性,是不可否定的。这种美丽又是超然的,是一种亮相的姿势。黄山的天生丽质是与人间有着距离的。后来美院的一位老教授在阐述美学原理时曾讲过一句话,王明觉得异常在理,形容黄山是最恰当不过了。老教授说:“太美不好,太美只能被人看,而不能看人。”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喻。

    于是王明和夏子就这样开始了长途颠簸,先是坐客车到了芜湖,然后,又换车到了歙县。到了歙县后,王明和夏子又赶到了渔梁。他来过这里,觉得这里比县城更幽静一些。这是个典型的江南小镇,幽雅僻静,窄窄的古巷道,别有情调的建筑,马头墙,翘起的屋檐,青砖黑瓦的,别有一番意味。巷子里铺着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干净而湿滑。傍晚之后,人便少了,路灯暗得很,走在青石板上,便能听见自己清脆的足音。雾气也会弥漫上来,稍微远一点便会看不真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房子、物、人影影绰绰的都有点非现实的感觉。

    在渔梁安顿下来之后,两人在古镇租了一所很大的旧宅,说是租其实价格是很便宜的,每月只两元钱。屋子的主人是个老头,因为年纪大,就搬出跟女儿去过了。租房子其实只是找个人看家,毕竟空房子没人住是不行的。这屋子是个典型的徽州古宅,大门后面是天井,然后是个偌大的堂前,两边是厢房。老头把东厢房让给王明他们住了。王明和夏子最感惬意的是后花园。后花园很大,正对着山,有两棵硕大的石榴树,精精怪怪的,很有点诡谲的成分。虾勾着腰的老头曾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他很小时候就吃过这树上的石榴,也不知这石榴树到底多少岁。花园里还有株铁树,也是健壮如牛。一畦地上种着茉莉花,总有一股浓烈的幽香。老头解释说,当地有种茉莉花、珠兰花用以制花茶的传统。

    那天晚上,王明和夏子沉醉在一种全新的感觉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说,爱,也是需要新鲜的。这新鲜的意义不仅仅是指对方的改变、心理的变化,也包括环境的变更、气味的变化以及其他一些说不明白的东西。反正有一些东西变得完全不一样。这不一样使他们亢奋和欣喜,使他们感到温暖,觉得有一种新鲜湿润的东西从心里绒绒地长出来。这是与外部的城市迥然不同的氛围,就像是从时光隧道中一不小心落下来的一小片历史。搬进老宅的那天晚上,周围静极了,山后有猫头鹰的鸣叫,也有不知名的鸟在对答,大概是鹧鸪吧。王明兴奋得一宵未睡,索性就坐在那木头床上,愣愣地睁着眼睛。那一夜与王明同样未合眼的还有蝙蝠,扑朔朔地在堂前飞,蝙蝠的飞行都是弧线的。当然还有老鼠,阁楼上东跑西窜的老鼠。王明觉得这一切活泼而生动极了,也有一种古代温情的感觉。

    夏子用毛巾将王明的头盖住,说: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摸着王明的胳膊柔声说:“你的胳膊很强壮嘛。”王明回答说:“那是为了能用力搂紧你。”夏子又看看王明的手指:“手指怎么这么细呢,像女人的手似的。”王明说:“手指细,温柔,是为了能更好地爱抚你。”夏子又看着王明赤裸的胸膛,好半天没有出声。毛巾下面的王明只感到有一股股暖暖的热气在上面拂过,痒痒的,几乎让人兴奋得热血沸腾。

    第二天,王明早早地起来了,一推开门,就见有浓重的雾气,几米之外,就看不真切了。雾气是从旁边的新安江里升腾上来的。江不宽,水不深,但很清。虽说水里的鱼现在少了,但仍能经常看到小小的渔船在江上轻巧地游荡着。那多是在早晨和晚上,雾气很大,船上的火光从岸上看是黄色的,先是渔火,然后是船,慢慢地出现,就像是从一幅水彩画中露出个头来,又慢慢消失,变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一个梦一样。

    好不容易等雾散了,夏子也起床了。一起床,她就妩媚地从后面抱住王明的腰,说自己睡得真好。然后,他们简单地吃了点泡饭,就迫不及待地在小镇上溜达了。在渔梁镇的河段上,有一座拦河古坝,是宋朝时的水利工程。古坝全是用大青石垒成的,阅尽沧桑岁月,如今已变成黑色的了。这使得古坝看上去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美,古朴而富有力量和质感,那是版画或者黑白摄影的最佳效果。很奇怪的是,在古坝上,竟还有好几位学生模样的人在写生,王明问了一下,他们之中,有来自芜湖的,也有的来自浙江,都是随学校迁过来的。

    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明就在渔梁生活了。他在老屋的大厅里支起大画架,认真地搞着创作,有时候,他也背一个小画夹出外写生。当然,王明也不忘向乡邻们打听一些外面的消息。战争终于爆发了,上海失守,南京失守,大批的中国军队撤到徽州,歙县一带驻满了军队,连渔梁附近,也有一个排左右的部队驻扎。面对时局的进展,王明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小蚂蚁一样,弱小无助。他还是一头扎到自己的绘画天地中去。王明以渔梁古坝为背景,很尽兴地创作了多幅作品。其中一幅以夏子为模特儿的《浣衣图》尤其令他满意:画面上的夏子古装打扮,一个俏丽的侧影,一绺秀发滑下额头,美丽而宁静;远处已淡化,近景是黑色的石头,河水在石头上溅起水花……王明花了一个星期创作了这幅油画。当他依依不舍地将这幅画送至城里一个书画店出卖时,当场赢得了画店老板的啧啧称赞。

    虽然世事动荡,但王明还是真的喜欢上这一块相对平静的地方了。夏子同样也是如此,她显然是被幸福充塞着。她每天照例是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屋子大而旧,也真够她折腾一段时间的。夏子几乎是花了整整半个月才将屋子收拾得有点像样。灰尘几乎是没有了,蛛网也扫尽了。在这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夏子觉得稍稍地安心了,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依稀真正有了点主妇的感觉。

    起先,王明和夏子对屋里没有电灯颇感不习惯,只凭煤油灯那一点光亮,似乎什么也干不成。好在时间有的是,晚上什么不干也很好。他们就全心全意地在那里制造爱情,享受爱情。至于其他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做。

    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王明像是一头扎进徽州浩瀚的大海洋里,除了出于生计,拿几张自己信笔画的“图画”在八角牌坊附近的一家书画店出卖之外,其余时间都忙于写生了:棠樾牌坊群,宏村古建筑,齐云山道教圣地,查济古民居……他每天早上去,晚上归,有时甚至几天都不回来,就在当地找一家小旅社或者干脆就在村民家住。每次回家,他都满载而归,携着一大沓厚厚的画稿,狼吞虎咽夏子给他做的好菜好饭,当然还有饿狼般的渴望。王明的到来,是夏子的节日。几乎每次,夏子在纵情地享受王明的爱抚之后,都要流出幸福的眼泪。

    王明似乎进入了一种状态。但他仍然为自己一直没有找到一个进入徽州的切入点而困惑不已。他感觉到自己还是处于一种初级阶段,只有印象,领会,没有理解。有一天晚上,在灯下,王明作画,夏子则在一边入神地看,有时候也在一边发呆。王明画好之后,停下笔,转过身对夏子说:“克伦又回上海了。今天在街上,碰到复旦中学迁入的一个人,跟我说的,他还给我了地址。”夏子幽幽地说,克伦即使回来,也怕是自身难保,现在这个乱世,谁还会买画呢。王明说:是啊,但愿他在上海还好,待在租界里,应该没事吧?战争总会过去的,等一切太平了,就会好一些的。夏子温存地笑了笑,没说话。王明感慨地说:我来给克伦写封信,让他也来徽州吧,看看我的新作,看看我们的生活,也在这里避一避。我原先总想画一些标新立异的,出奇制胜的,以引起人们的惊叹。结果我发现自己是从这一堆人群当中跳到另一堆人群当中,只是在重复着一条别人走过而我不熟悉也不可能熟悉的路,我现在是尝试着走自己的路,起码是可以让克伦他们感到大吃一惊的路。

    夏子看着王明兴奋地说着话,只觉得有一股湿润充塞心头。她不太听得懂王明的话,只是睁大眼睛在认真地听,心里却隐隐地总像是有点生硬。她警惕地告诫自己,你应当高兴才是,有了王明,有了这个家。这是一个多大程度的巧合呀,大千世界,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这样相识了,又相爱了。尽管原因是那么乱七八糟,但毕竟这当中有一种缘的力量。他们又来到这个同样是素昧平生的地方,生活下来了,住在这个陌生的老房子里。虽然这老房子不免空荡、凄清,但毕竟还是略微地让人感到暖意。

    夏子怔怔地看着王明,看得王明也有了感动。王明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太懂,你的全部心思就是现实。而我的不一样,除了现实的,还有历史的,将来的;除了实在的,还有虚空的。夏子眼睛眨了一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想问什么,但又闭上了,最终还是问了:什么是虚空?

    王明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夏子会问这个问题。这真是个不太好解释的问题。他思考了一下,试着解释:虚空就是一些看不到也触不到,但可以让你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的东西,比如艺术的美感,一些世界的启迪和暗示……王明噤了声,他不知道怎么来表达这个东西。有些东西似乎是用语言很难表达干净的。王明看着床头案上放着的一束小野菊,黄灿灿的,闪烁着金色的不显眼的光。那肯定是夏子从后山采来的。那花似乎在对他微笑。植物应该是一种智慧的东西,它无需语言来进行愚蠢的沟通,只是彼此心心相印,而且自由自在。假如没有众多的欲望,语言就完全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夏子扑哧一笑,娇憨地说:怎么,说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也理解不了,其实只有现实才是可以把握的,历史和将来不可能把握得住。比如说你王明,要是我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有个王明存在呢,还不是跟没有的一样?夏子其实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的话肯定是无心的,但无意中却使王明感到话语中的另一番意味。真是多心了,王明想,他们刚才的谈话就像是笨拙地在玩一场哲理游戏,游戏的线索又总是岔了气,反而弄得他们有点尴尬的。这时候感到无所适从,不如索性什么都不想,也不说,就做爱。

    夜静极了。过度的沉浸使王明在一段时间里失去了自己,也忘却了时代。王明觉得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中世纪的员外,一个颇具隐士色彩的员外。这感觉是空灵的,是黝黑一团中的一点星火。星火是忽闪忽闪或隐或现的。就这么点感觉,王明也是不自信的。一切都有一点不真实的感觉。

    八

    有一天,他们乘车到黄山去玩。从歙县去黄山的路太窄,路况也差,去一趟黄山,几乎要整整一天。夏子是第一次到黄山,她大惊大乍,兴奋得不得了。那时候从一线天到天都峰的新石阶路刚刚修好没几年,王明他们便顺着鲫鱼背一直爬上了天都峰。在天都峰上,夏子更是兴奋异常。在那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尘世中的一切追求和欲望都显得可有可无。天都峰上的风很大,很细腻,也很坚韧,仿佛可以通过毛孔直接地吹入躯干,最后,身体鼓满风,仿佛可以随时飘起来,就在这种钟灵毓秀的美丽上飞。夏子兴奋地闭上眼睛,伸开双手,张开两臂,站在悬崖上像在飞。王明也激动了,走上前去站在夏子边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从这儿跳下去该多好。夏子听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算是回到现实了。王明幽幽地说:不要笑,以后你要是离开我,我会将你从这里推下去,然后我也跳下去;没有你,生活有什么滋味呢?王明半真半假地说。夏子似乎被感动了,揽住王明的腰,把头倚在王明的肩膀上。这所有的举动都有点天地为证的味道。一直到一种深深的凉意弥漫上来,他们才依依不舍地从天都峰下来。

    这一天,他们参加了本地书画家组织的一次聚会。聚会是由八角牌坊附近的“一得斋”吴老板一手操办的。王明碍于情面,便带夏子参加了。聚会的地点是一个胡姓画家家中。这姓胡的在黄山脚下很有名气,能画一笔相当不错的山水和仕女图。胡画家为人倨傲,大有黄山画家首领的架势。但在王明看来,那就是孤芳自赏的自傲,可以在历史上找到无数翻版,是走不出小范围小圈子的,属于那种思维不开阔、功力尚深厚而又已成定势的画家之列。他们的绘画主旨还停留在大师们偶尔才拾起的小品阶段,但由于名气大了,远方的外行和半吊子的社会名流承认了,当地人承认了,因而他们慢慢地自我感觉也好起来,以名家自居的气派和架子也出现了。

    最起码姓胡的是个既得利益者,他在港澳及海外华人地区有很响的名头,画作也能卖出很好的价格。胡画家自然也成了当地的首富,他的洋房建有四层,少说也有上千平方,像一幢豪华的酒店一样,里面装潢一流,富丽堂皇。

    胡画家兴致很高。在吴老板的介绍下,他矜持而有礼貌地跟王明夫妇握了手。但他的表情有点僵硬,不算太自然,让王明感觉到一丝小地方特有的敏感、局促和在意,但都是极其细微的。胡画家留一头长发,穿着一身青缎衣,显然是在极力显示自己的不同寻常和标新立异。但他更像是一位富足的土财主。他的夫人也是,穿金戴银的,但缺乏雍容华贵的气质,更像是很多珠宝挂在她身上,她却怎么看都不像是珠宝的主人。

    因是头回相见,胡画家和夫人领着王明和夏子参观了他们的大宅。屋外是个大院子,院子里摆满了珍贵的盆景。一楼是大客厅,地面是红色大理石,四壁挂满了大幅照片,有胡画家分别跟南京一些政坛大人物的合影,还有在香港、日本和东南亚等地举办画展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胡画家气宇轩昂,好不倜傥。用不着再自我标榜,实际上这些照片已是在抬高主人的身价。仍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但主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又足了不少。二楼是胡画家的两间画室,一大一小。三楼是精品陈列室。除了不少名瓷名砚之外,还有一些徽州古画家如渐江、汪士慎、汪采白、黄宾虹等人的真品。其中黄宾虹的最丰富,竟有九幅之多!王明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胡画家淡淡地说:这些都是宾虹兄送我的,现在都成好货了。宾虹兄如今是如鱼得水啊,毕竟,他是在上海这样的大码头,想当年,他在徽州时,还喊我老师呢!言语之下,很是自得。

    会议没有什么中心议题。无非是谈怎样弘扬新安画派的传统之类。再就是谈一些卖画的事。画家们都很爱面子,一幅画有能卖上千元的,上百元的,但尽拣卖上千元的说。因为大多说的是当地土话,王明听不大懂,也懒得听,便在一旁跟夏子嗑着瓜子。

    接下来是聚餐了。画家们几乎都能喝酒,喝得地覆天翻。尤其是胡画家,在一片“胡大师”的恭维声中,喝得酩酊大醉,声嘶力竭地唱着京剧。一曲《苏三起解》连唱四五遍,还要找女子为他伴唱。众人便推夏子,夏子也很落落大方地走到台前,嗓音婉转动听,还有点腻人,引得画家们满堂喝彩。算是掀起了一个高潮。

    回去的路上,王明总是显得若有所思。夏子问:我看你们笑得很开心,笑什么呢?王明说:那是笑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又反问:你们笑什么呢?好像意味深长似的。夏子调皮地一笑:那是我们女人的事。王明也一笑。算是双方幽默了个平手。沉默了一下,夏子说:王明,什么时候你要是像胡画家那样……王明警觉地问:你是说什么?夏子没有意识到王明的敏感,继续说:要是像胡画家那样,有个庄园,整修得很漂亮,朋友们也经常来玩一玩,那该多好啊?王明突然有点激动起来了,大声说:你懂画吗!夏子的眼睛亮了一亮,然后暗下去了,一副受委屈的样子。王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转而放平口气说:实际上就单纯的画画水平而言,我比他好多了。但这家伙画外的功夫太强了。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些功夫太重要了,甚至比绘画本身还重要。又像想起什么,他幽幽地说:其实又何止他呢,整个社会不都是这样吗,又有谁是凭百分之百的真功夫呢?机遇、运气、伪装、权力,这都是一个成功者不可缺少的要素。就像一个女人,三分漂亮,七分打扮,那七分打扮其实就是画外的功夫呀!晚上,因为这一个小拌嘴,他们彼此之间似乎都发现了对方的不完美。其实这算什么事呢,但双方都没有情绪再说话。老房子仍是幽幽的静,临到半夜了,下起了小雨,可以听见天井的屋檐不断向下滴水,怪烦心的。到早晨时,又有两只猫在堂屋的角落里叫春,扯得人心里一阵阵紧缩。

    九

    克伦回信了。克伦首先向他们表示祝福,称自己无意之中当了一回月下老人,生平也算是做了一回善事,也省得以后见上帝两手空空;说有适当空闲时间定要来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桃花源似的生活。不过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出门不易,也不安全,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租界里。谈及绘画时,克伦真有很独特的判断。他说,徽州和黄山的确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关键是王明要对整个徽州有一个准确的理解,用心去体验,而不是用大脑去思考;当真正用心去体验时,会找到很好的感觉。从素描来看,徽州很实在,应该尽量用减法,把徽州虚化,虚化成一种纯净的东西。克伦说他自己也捕捉不准这种东西,但他相信王明能捕捉得到。如果王明有相当好的作品,他可以为王明操作全力推出一个个人画展,即使是倾家荡产也不足惜。

    克伦的信给王明以很大的启发和信心。克伦眼光犀利,仿佛天生就有良好的鉴赏能力和艺术感觉。他那种鉴赏和思路固然带有很大一部分商业性质,但这又有什么呢,钱并不是一种坏东西,只要处理得当,它就能成为给艺术增辉的一种颜料,或者是光晕。王明决心再深入沉浸下去,进一步用心去体验这于他尚不熟悉的灵性。

    转眼之间,春天又来了。似乎从立了春之后,夏子就一直闷闷不乐,整天也不说话,连做家务,也变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似的。因此王明决定到绩溪胡氏宗祠写生时带上夏子。他们是坐公共汽车赶去的,在路途上换了两次车,还乘了一回独轮车。从绩溪县城到胡氏宗祠去大部分是石板路,夏子就斜倚在独轮车上,让车夫推着。一路颠簸,夏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身子随着车子左右折腾,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后来索性就懒得说话了。好不容易到达瀛州那个地方,下了车,好半天夏子才算平稳下来,她感觉到五脏六腑勉强归了位,也开始有思维了。夏子一身的休闲装也被揉得皱巴巴。独轮车夫拿着王明给他的钱,窃笑着溜走了,大约是对他们的狼狈模样幸灾乐祸。

    好在空气是绝妙的。这是春天,油菜花开了,满世界一片金黄,不远处则是一片新绿的山。这颜色是可以荡涤人心中的阴影的,夏子不久便变得快乐起来。他们沿着田埂一直走到河滩,河滩上满是奇形怪状的古柳,还有一大片泼了绿似的草地。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夏子把鞋袜脱了,赤着脚在草地上疯跑一阵,然后坐在水边,把脚放进水里戏水。水很清,也很凉。王明打开画夹,为夏子画了张速写。王明一边画一边想:夏子的轮廓真是无可挑剔,她整个融入这青山绿水,是如此地完美和谐;但他隐隐地觉得有点把握不住夏子,她那看似简单的线条里总有些他并不熟悉的东西。

    中午,他们找了一户农家安顿下来。主人姓傅,三十多岁。夫妻俩带着两个小孩。他们的老宅子离胡氏宗祠不远。吃过中饭以后,王明就背着画夹进祠堂去写生了。胡氏宗祠果然堪称“江南第一祠”,祠堂保管得很完整,几乎没有什么损坏,外观很气派,有徽式马头墙相隔,高低错落。进得门厅,檐柱俱为青石质,中柱伟岸,下面有大理石石鼓,建筑各方面都是一流的,尤其是木雕,栩栩如生,异常精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夏子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她对这黑漆漆的古建筑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便又回到了所住的地方。恰巧女主人正在门口晒太阳,夏子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女主人闲聊起来。女主人听说夏子他们原来在大城市后来辗转至此,笑着说:你们真是好玩,那么好的地方不待,非得到乡下来寻破烂。夏子也笑着说:还不是因为躲日本鬼子嘛,否则谁会跑到这里来。不过你们这儿还真是不错呢,山清水秀,很美的地方呢!女主人笑着摇摇头,说美有什么用,现在谁不想往城市里跑,村里年轻力壮的,都下新安去浙江、江苏、上海了。虽说挣不了太多的钱,但城市里还是好赚钱一些。只是现在日本人找进来了,不少人从浙江、上海又回来了。这小日本,真是害人啊!

    傍晚,王明兴冲冲地回来了,把几张素描递给夏子看。夏子马马虎虎地看了一遍,就信手撂在一边了。夏子有意无意地向王明复述了女主人的言语。王明心不在焉地听着,蓦然问:夏子,你注意到了吗?那么大的宗祠,竟连一片小小的蛛网都没有呢。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夏子没有答话,起身洗手盛饭去了。

    十

    从那以后,夏子是一步也不愿意跟王明出去写生了。惧怕行车之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王明所寻觅的跟自己喜欢的有天壤之别。那是一种乏味,或许,还是王明说得对,自己是个关注现实的女子,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女子,但要是每个人都不关注现实,生活还有必要吗?夏子这么想着,因为理由不太充分,不免就有些沮丧。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老房子里仍是阴凉得很。王明出去写生的时候,夏子甚至都懒得起床,有时怎么也睡不着了,就睁着眼看头顶上的黑色的壁板。壁板上有些印子,那是岁月留下的,那些抽象的印迹真有点巧夺天工的意味,有时像一只猫,有时又像一片云,有时则像一头鬼怪,露出怪谲的笑。不过这一切夏子也看得厌了。到了倦怠至极的时候,她就让眼眶里流出些泪水,顺着脸颊缓缓地落,那感觉竟有点痒痒的,麻麻的,她也不伸手去擦,让它自己风干。

    他们开始了争吵,有时候争吵就像水龙头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哗哗淌个不停。其实争吵的也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任何意义都没有。譬如王明画画的架子挡住夏子的去路,或者王明吃饭时手上蘸着颜料或者心不在焉什么的。夏子这时候就会突然地变了脸色,哭出来,或者干脆一言不发,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每一次争执结束,双方都在心里生出很多怨气,又略微地有了恨意。其实他们不知道,争吵还是因为厌倦吧,连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厌倦。这种情绪慢慢地聚集着、压抑着、窥视着,等待着又一轮释放。这一点对夏子来说尤甚,在她的潜意识里,哪怕争吵也是好的,可以避免寂寞,避免孤单,避免那在岑寂中让人恐慌的东西。

    就这样懒散地过了两个月,经济突然变得拮据起来。这一年春夏之交雨水很猛,连着下了十几天,公路线多处冲毁。前方的战事更激烈了,有消息说,美国很可能要卷入这场战争,如果这样的话,战争的局势就会好很多。不过因为战事紧张,卖画的生意变得很不好,加上王明因为突发灵感,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画那些挣钱用的图画了,所以用笔未必悉心,这样,王明挂在吴老板店里的画出手就很难,直接影响了王明与夏子的日常生活,更加剧了他们之间的龃龉。

    ……现在,王明的思路又变得清晰了。每到夜里,王明的思路总是显得非常清晰。就像空气本身,在白天里混杂着灰尘和各式各样的声音,因而显得混沌和纷杂。在夜晚,这一切沉静下来了,灰尘和声音纷纷落下,空气也变得透明清澈。王明此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要是夏子不从自己的生活中出现又该是什么样?王明经常问自己,要是夏子本身并不是水性杨花又是怎样?实际上说“水性杨花”四个字是不准确的。夏子显然是那种少不了情感和性的人,她是真爱过自己,而自己忽略了她的情感。要是一切都能像电影一样重放一遍该有多好,结果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了。但是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东西是不能重复的,它们是瞬息即逝的现实。或者说不管怎么样,所有纠缠在你身边的都是缘,生命是缘,生命中的一切皆是缘,而缘是没有好坏是非,区别不了喜剧悲剧的。

    监狱里黑得很,也冷得很,从门上窄窄的洞口看出去,只有屋外走廊上有微弱的光,远处因是一片漆黑,便有一种深深的茫然了。穿过茫然,夏子的眼睛浮现出来了,那眼神带着哀怨,但还是那么好看,仿佛是无所不在似的。慢慢地,整个茫然处都是一只只冷冷的眼睛,那眼睛又似乎不是夏子的,那是一只虚空之眼。

    雨季过去之后,吴老板介绍夏子到本地一家私立小学教学生音乐课,以助他们的生计。这个私立小学距渔梁不远,就在县城太平大桥的边上,走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学校的条件也非常好,校长原来是在上海做茶叶生意的,因为上海被日军占领,所以他干脆回到家乡办学。除了夏子之外,这所小学聘请的,都是原先在江浙教中学甚至大学的老师。因为资金十分充足,小学的条件非常好,有钢琴、手风琴、篮球架、乒乓球桌等,甚至还有电话。夏子倒是很适合这个工作,她的相貌、气质均十分出色,歌也唱得很好。夏子便教孩子们唱电影中的《四季歌》、《渔光曲》等等,当地的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女老师。夏子很快就加入到忙忙碌碌的人群当中。有许多人是不能闲的,夏子就是这样,当她走向忙忙碌碌的时候,一切心思也就云消雾散了。

    王明画了一幅油画,题为“徽州的蛐蛐”,整个基调是灰暗的,背景是徽州的老房子,飞翘的屋檐以及斑驳的墙壁,整个画面有点倾斜,很险,但又很牢固。在右下角,有一群人在斗蛐蛐。蛐蛐是看不见的,看见的是几张麻木丑陋的脸,其中有一张兴奋得完全变形……王明对这张油画很满意。他十分兴奋地发现,自己终于寻觅到一种徽州的精神,一种现代意识与徽州古老灵魂撞击的火花。几乎没有人这样画徽州,而他王明开始了。王明的立足点就是要用一种蒙克似的《呐喊》去撞击沉寂的徽州。但这对立是和谐的,不是矛盾的;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来看,对立本身就是一种深层次的友谊。

    那一段时间王明兴奋异常。因为有了对徽州的感觉和理解,王明就像找到一种路径一样,可以直通徽州的心脏。他几乎是整日整夜幽闭在老宅里。他买了一箩筐油画纸及颜料,又买了一些零食。在关闭大门前,他到小街的理发店里剃了个光头。尽管是夏天,光头在习习的凉风中仍有点弱不禁风的感觉,就像思想生出翅膀,向着一个神秘的目标飞。

    十一

    天气终于有了凉意。在老房子里,甚至能感到冷,那冷是慢悠悠的,但有时忽然又变得很坚硬,能一直刺到人身体的最深处。也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变得更安静了,蛐蛐的声音明显地弱下去,蝙蝠也甚少活动了。阳光变得稀薄透明,蜘蛛也不似夏日里那么活跃,它们很勤奋地织着网,似乎策划着抓紧逃遁。明显地,秋天来了。王明在经过很长时间的枯坐之后,终于有一种彻底醒悟的感觉,就像有了新的时间。但这醒是慢慢的,他能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死水慢慢变活,从里面不时泛出一两个泡泡来,咕咚,咕咚,然后,水开始流动了,整个思想从一个深深的幽涧中回到了老地方。只觉得整个身体变得疲乏,像一堆抽掉了木桩的草垛,可以从任何一个部位坍塌下来。

    王明躺在床上。等到情绪稍稍平定,他这才醒悟:王明回来了,那么夏子呢,那个名叫夏子的女人在哪里?他吸吸鼻子,似乎空气中还有一丝她的气息,但那是和老房子的霉味、颜料等味道夹杂在一起的,很难分出彼此来,现在这个时候,王明感到非常非常地需要夏子,非常非常地需要与夏子交融在一块儿。那种美妙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淡忘了,甚至丢失了。现在是失而复得了。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是毒瘾一样,来势如洪水猛兽一般,干扰它不得,忽略它不得,更是驱赶它不得。王明几乎是从床上如弓一样弹射出自己。他急匆匆地跑向邮局,旁若无人地在路上走着,一头长发在太阳地里很刺眼。

    夏子是在学校里接到王明电话的。夏子带着学生们跟着一帮战地服务团的成员去岩寺劳军,刚刚走路回来,累得几乎趴倒了。在电话里,王明显得很激动,他说他将那个系列全完成了,这是前无古人的探索,能将古徽州的崇高和现代人的迷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开心死了,几乎是语无伦次,边说边傻笑。夏子只是捧着话筒听,听着听着眼泪流下来了。她想王明其实也是不容易的,那样痴迷于一种东西,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痴迷的人是苦的,也是幸福的。她又冷静地想,其实自己跟王明真是不适合的,属于阴差阳错,但王明是爱着她的,这又使她心里产生一种内疚。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克伦来徽州了,他是辗转杭州、广德,又经过宁国来到歙县的,到了歙县之后,直接来了渔梁小镇,找到了王明。克伦走进那座古宅时,门开着,王明正在给他的那些油画作品装框子。克伦眼睛一亮,看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表现形式、色彩以及基调。这种东西是客观的,是与徽州的内在精神相吻合的。也就是说,王明发现了它,使它呈现在现实中,而不是王明创造了它。发现和创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几乎没有什么客套,他们的话题直奔绘画。在看完了王明所有的油画作品之后,克伦很坚定地说:跟我回去,办一次画展,我要把这批画推出去!

    “办画展?”王明几乎有点目瞪口呆了,他嗫嚅地说,现在是战时啊,谁来看这些画呢?克伦微微一笑,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在租界里替你办。在上海,虽说现在画市不景气,但仍有一批犹太佬酷爱艺术,一段时间买不到画,他们会嗷嗷叫的。说完,克伦也不理王明了,他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这批油画,就像认真地审视一个新世界一样。王明开始是战战兢兢的,以致克伦一个漫不经心的细微动作,例如皱眉头、掏手帕都让他心悸不止,甚至瑟瑟颤抖。直到克伦说出了这番话,王明才觉得心算是收回来了,但头脑里一阵眩晕,身体内也冷得厉害。

    他们随后谈起了其他的话题,生活上的事。克伦很仔细地巡视了他们的住宅,又问了一些夏子的事。克伦开玩笑地说:你们的生活很不同凡响嘛,颇有点大师的传奇色彩。王明会意地笑了。克伦知道王明想起了那本书,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从一开始,王明就是很崇拜高更的。他曾经跟克伦说过,要做一个高更式的画家。但这些都是信口说的,说过之后早已忘记,现在才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点高更的影子,这使得王明为自己做的一切欣慰了许多。

    这一天夏子刚好又带着孩子去郑村一带劳军了。在郑村一带,正驻扎着上官云相的第六战区的大批人马,数十万军马驻扎在徽州一带,几乎把城里面好吃的东西全买空了。王明和克伦在歙县城里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比较好的饭店。王明几乎倾其所有来招待克伦,干笋烧肉、黄麂干蕨菜等,还点了一个大甲鱼炖冬笋,都是本地的土菜,克伦吃得津津有味。但结果还是克伦付的钱。克伦在快结束时借口去厕所抢付了账,王明要付钱给克伦,克伦边推辞边开玩笑:等你画卖掉之后成了大款再请我。王明哈哈一乐,不再客气了,心里竟有点大老板的感觉。

    晚上,他们在寂静无人的县城老街道上散步。一切都像睡着了似的,只有他们俩醒着。这便给了他们一个错觉,好像就是他们能够理解徽州,掌握徽州的精神似的。其实徽州本身就在那儿,是一个大块,任何企图进入她身体的只是一根线,粗粗细细的线,它们可能在某些地方会使那个大块有所触动,但线本身不等于那个块,这是谁也明白的道理。但此时此刻的王明与克伦感觉极好,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去理解徽州,掌握徽州的真谛。好像有点雨,细细的,轻轻的,伸出手掌都感觉不出来。天色阴得有点闷,灰沉沉的苍穹笼罩着这寂静的山城,天地间好像多了一层遮蔽。在大街上,有那座很著名的八角牌坊,在夜幕中,就如徽州本身的历史一样矗立在那儿。有路灯照着,但不太亮,只是个黑的影子,上面的字看不真切。王明就想:这就是历史了。历史究竟是什么?一些虚假的沉淀物,表现为破旧的房屋、褴褛的书籍以及一些垃圾,都是外围的东西,远远抵不上艺术,艺术才是接近于本质的东西,就像自己的绘画,在一定程度上更接近于徽州,接近于徽州的本质。

    十二

    王明的画展是在上海租界一家犹太人的别墅中开办的。在此之前,夏子兴高采烈地辞掉了小学的工作,帮助王明整理画作。王明雇了一个板车,将所有的画以及日常用具一古脑地从渔梁运到歙县城里。克伦又从上海包了一辆瑞典人开的商行卡车,专门赶到歙县,迎接王明和夏子。这一路上虽然费尽周折,但王明和他的画还是毫发未伤地到了上海。屈指一算,王明和夏子来徽州,也有好几年了。细细地想一想,连王明和夏子自己都感到意外,还是因为战争吧,否则,怎么会萍水相逢地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如此之久呢?

    画展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热闹。在王明举办徽州系列展的同时,这家别墅还在举办一个犹太商人藏画展,其中有不少私人藏品相当贵重,例如勃朗特和莫奈的真迹等等。在目睹大师们的真迹之后,重新审视一下情调独特的徽州,自是别有一番滋味。起初王明对这种无意中的巧合还感到自惭形秽,但不久,就释然开怀,感到心安理得了。

    画展的第二天,来了美国人。他们先是面色严峻地看了王明的作品,然后又很挑剔地对着油画叽里咕噜一番。王明和克伦知道,这是一家国际画廊的画商,是一些更内行的家伙。王明和克伦就像两个垂钓者看着浮标一样激动和焦躁。画商们从早上一直看到中午,眼看就要吃午饭,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出来,瞅着王明和克伦像是画展的主人,走过来说了一通。跟随他们一道的有个瘦瘦小小戴眼镜的中国人,想必是翻译了。在红头发的老外说完之后,他解释道:威尔逊先生想请你们吃晚饭,谈谈你们的画。

    晚饭安排在这个城市的一家著名的酒店。王明、克伦和夏子欣然而至。酒店的气氛有点蒸蒸日上,在这气氛中王明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因而脸颊上泛出潮红来。王明一行走进餐厅时,看到威尔逊他们已坐在餐桌前。威尔逊看见夏子,眼睛亮了亮,但恰到好处地又熄灭了。威尔逊一头红发很醒目,王明感觉他就像是一群老鼠中的一只黄鼬。威尔逊起先不说话,看起来有点腼腆,一双蓝色的眸子飘忽不定,显得有些怯场和不知所措。先是寒暄着,接着是喝酒。当接触到问题的实质时,威尔逊先生说话了。他几乎是滔滔不绝,目光犀利得近乎凶狠。每一段话讲完后,他便盯着戴眼镜的翻译,唯恐错译或漏译了他的话,似乎是要监督翻译将他的讲话原样托出。

    威尔逊先生有着相当令人信服的评论。他说,他去过徽州,也了解徽州,并且对徽州很感兴趣(这几乎令王明他们吃惊)。可以说,徽州是中国保存最完整的乡村,是中国近代博物馆,她展示的,是中国中世纪的生活面貌。从总体上说,徽州与中国一样,是阴性的,是被动的。这是基调,因为她是封闭的,是防御性的,而不是开放的,内省的,她是故步自封的。王明的油画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一点,他的画也是阴性的。最好的艺术都是阴性的,是具有某种内省性和多样性的。所以王明的画从基调上说是成功的。但从一个高度上来看,徽州注定是要衰亡的,因为她所代表的现象和文化,只是一种残骸,是一种遗留,注定要被一些阳性的东西消灭掉。所以表达徽州最精华的部分,应是表达这最后的光辉。这最后光辉的表现,一定要有悲剧色彩。这种悲剧色彩不完全是一种主观性,更重要的是她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是有象征意义的,它简单至极,又涵盖万事万物。他举例说:一个东西只要有生命,它就会死亡,就会带有悲剧意义。威尔逊又说,实际上徽州也即中国,中国的文化也是阴性的,她是防御性的,她具有不可理喻的悲剧性。王明的画可以说是基本成功的,它表现了徽州阴性、悲剧性的一面,并且将其中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放大给人看,还适当地扭曲变形。威尔逊说,王明那幅《镜子里的徽州》,实际上就是一面铜镜里的棠樾牌坊群。铜镜是阴性的,更有一番妖气,且是生了锈的铜镜。铜镜当中的棠樾牌坊,更是女性的。负负得正,王明表达的徽州虽然是险的,但由于恰到好处地加以处理,加上娴熟的技法,因此获得了成功。

    威尔逊的一番评论的确有过人之处。这种过人之处大都是由他所处的客观位置决定的,毕竟,在艺术这一块,他们看到的和所经历的,远甚于一般人。当然,在思想上,在社会进程方面,同样如此。这也决定了威尔逊他们的慧眼独具。毕竟,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是过来人。但另一方面,威尔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他明显是狡猾的,在赢得了对手的尊重之后,抛出了他的杀手锏。他说:但与此同时,这画也是不成功的,从市场的角度说,过于讲究险招,失去了柔和,也失去了你们中国人的“中庸”。从画中看,主观的批判与欣赏又是极端的,也是直露的,充满着艰险的情绪,也就是说,它的平衡感不够,因而显得装饰性不够,沙龙性不够,因而收藏的风险性较大,市场的前景并不看好。威尔逊说,所有的大师之作都是有着装饰性的,即使再惊心动魄的题材,也容易被一个普通的农夫当作一张诗意的布贴画,挂在客厅的墙壁上。

    听了威尔逊的一番议论,王明心中一团尚不明确的东西变得清晰了,但清晰之后竟有点深深失望,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王明在心里暗暗地讨厌着威尔逊,虽然威尔逊对于艺术很内行,但明显地,他是想压王明的价,想垄断王明,然后再趁机抬价,把王明的画卖给那些犹太人。不过显然,王明并不是他战略的重点,而是顺带的一笔买卖。因此,威尔逊言谈之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轻蔑。王明感觉出来了。当酒席结束,戴眼镜的翻译问起是否愿意进一步磋商时,王明很粗暴地说:我这画不卖,你另寻高明吧!

    画展在热闹三天之后变得沉寂了,慢慢又变得门可罗雀。有几个似懂非懂的犹太人似乎想收购一点王明的画,但是威尔逊那一番鉴赏意见已经在坊间散布了,他们听了以后,先是犹豫不决,慢慢地变得望而却步了。有时候展厅一上午就只是克伦、王明及夏子三个人。每个人表面上看似平静,但内心里都有点不定。王明像鼓足了勇气似的对克伦说:真是对不起了,让你走眼了。咱们还是撤了吧?又故作幽默地说:这就像卖肉似的,等到肉变质了,又飘起满街的臭味,到时候,撤退也就迟了。克伦笑着说:那不至于吧。又看看夏子说:你说呢?夏子正在走神,没听见两个人的谈话,只是笑了笑,算是敷衍过去。

    于是就撤了。仍把画搬进王明在英国租界租的一间房子里。等一切忙完了,身体很累,心更累。三个人便来到一个小酒馆里喝酒,话说得少,酒倒喝了不少。王明有点醉意地向克伦说:真对不起了,办画展,让你亏了很多。克伦摆摆手说:不碍事,也就是多跑跑腿,多动动嘴,亏是亏那些赞助商的。王明便没有说话。夏子这时候说话了。夏子说王明其实你那些画还是可以卖给威尔逊的,卖不了好价格,起码不至于亏本呀。王明没有说话,脸色有点阴沉。夏子说过几天我去找威尔逊,说你愿意了,把画卖掉一些也好更好地画一些东西呀!

    王明脸色更加阴沉难看,他把酒杯重重地撂在桌子上,语无伦次地说这个家伙凭什么对我的画评头论足,干吗一定就得听他的!他左右他们外国人的审美观可以,干吗要左右我们中国人的!中国人在战场上受人欺,难道在艺术市场也要受人欺?克伦知道王明有点醉了,更知道威尔逊这么一否定实际上是否定了王明的一种坚硬的艺术触角,否定了他自以为是的方向性的东西,看轻了他用全部生命所做的艺术努力。从某种程度说,威尔逊的言语就像给王明身上扎进了一根刺,扎进后,将它拔除了,血流出来,但又没有给他止血。因此血一直流着,这血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王明迷失了。克伦用眼神示意夏子停止说话。夏子也知趣,便没有再言语。

    十三

    接下来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紊乱了,他们在租界的小房子里过着钟摆似的生活。战争的消息仍是他们身边最重要的消息,美国参战之后,战局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小日本也没有原先那么张狂了,从报章的消息分析,日本人明显已陷入防守,掌握战局的,已是美国人了。战争的进展,让王明还有一些高兴。毕竟,身处乱世,艺术是次要的,国家的兴亡,才是最主要的。

    很长一段时间,王明几乎没有提过画笔,他的画笔箱上面已厚厚地落了一层灰,画架上甚至结了密密的蛛网。威尔逊否定了他的自信,他经历过很长时间才建立起来的东西坍塌了。他原先以为自己费毕生心血所做的,是举世无双的金字塔,没想到,却是别人司空见惯的沙器。海水一淹没过来,沙器就坍塌了。王明感到心灰意冷了,他什么也不想干了,有时候痴于凝视某个地方,心里拱动着越来越大的疑问,仿佛先前那个王明压根都不是自己。那个有灵感的王明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没有冲动的躯壳,王明经常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这一段老长的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随着战局的发展,市民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拮据了。而王明没有丝毫挣钱糊口的意思。克伦的情形也不太妙,时局紧张,书画和艺术市场自然也一片萧条。连那些犹太人,也紧缩银根把口袋捂得紧紧的了。并且,因为克伦投资房产的失败,有很多人到处找克伦追债,克伦只得东躲西藏。夏子去找克伦,好不容易在一间小阁楼上把他找到了,但见克伦面黄肌瘦,胡子老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夏子告诉他王明的状况。克伦看着越来越憔悴的夏子,想安慰她一番话,但什么话也不太好说。夏子说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她准备出来打工了。她告诉克伦她还是想找威尔逊,央求他不要跟王明计较,还是买下王明的画吧。克伦想表示一点反对,但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反对她呢?自己现在的状况,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又有什么可以告诫别人的呢?克伦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夏子说:不要告诉王明。克伦苦笑笑,算是应允了。

    夏子跟王明说,自己在美琪电影院找了一份售票员的工作。夏子说,这个世界真是的,已经危险得不能再危险,忙乱得不能再忙乱了,但仍是有很多人在看电影,上海的那些电影院,比如大光明、美琪等,丝毫都没有歇影的意思,相反,一天到晚都是人山人海,无论放美国电影还是日本电影,票子一律很紧张。所以售票员这个职业,每天都要工作十二小时以上。王明也懒得追究。其实夏子哪里能找到售票员的工作呢,她是不得不又从事自己的老本行,每到夜幕降临,就又在上海的豪华酒店出没,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点燃一支摩尔烟,然后等那些美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香港人上前搭讪,然后就一同去他们的酒店。因为长得漂亮,又会一点英语,夏子的生意一直都很好,经常是应接不暇,钱也赚了不少,就是人太累,缺觉,也时常感到恶心。有时候,夏子甚至几天都不回家,客人走后,夏子就在房间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起床后浓妆艳抹地打扮一下,然后在下面的餐厅弄点吃的,然后又抖擞精神,迎接新的一天。王明也懒得去管她,整天待在那间破屋子里,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发呆想心思。这样的日子又持续将近一个月,有一天夏子想起了王明,心里还是有点惦记,便叫了辆出租车七弯八拐地回到家。下了车之后,推开门,看见王明正赤身露体地坐着,支开画板,呆呆地在那儿发愣,调色板上挤满颜料,画笔也一支支放在桌子上。而画板白纸上什么也没有。

    王明知道进来的是夏子。他转过头来,把夏子吓得毛骨悚然。她感到王明的眼神完全是陌生的,呈现一种兽性的粗野。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王明扑了上来,疯狂撕扯着夏子的衣服,嘴里发出一种低低的咆哮声,一直到他深深地进入夏子的体内。王明的动作也是变了形的,粗鲁而不自信,野蛮而又缺乏力量,那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发泄。夏子自始至终咬着嘴唇,目光迷离中只有那张画板上的白纸。那白纸静静地贴在那儿,上面什么也没有。

    一直到王明战栗着把事情办成之后,夏子仍惊人地镇定。王明似乎是很羞愧地从夏子的身体上爬下来,无言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夏子也起身,注视着王明瘦弱而苍白的躯干,竟有一种深深的怜悯,觉得自己似乎是有力量的,而王明才是不堪重负的,这不堪重负的原因是他被各种稀奇古怪可有可无的东西左右着,真正地把自己失去了。这时候天黑下来了,屋子里已变得昏暗,那张脸似乎一直在躲藏着自己,故意隐匿于昏暗中。夏子心想:真是走火入魔了,这魔鬼真是有力量,控制了那个人的心智,使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王明则在想:我这是怎么啦,我就是王明吗?

    夏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王明没有听到脚步声,恍惚间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那么细小,那么飘忽,像是什么也没有似的。后来,王明打开灯,看见桌子上有一沓钱,很明显,那钱是夏子丢给他的。钱泛着一种奇怪的光晕躺在那儿,既充满诱惑,又冷若冰霜。王明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两天以后,有一个戴眼镜的人突然地来到王明所住的地方。王明正在睡觉,门敞开着。看见有人进来,王明已记不真切此人是谁了。这人坐下之后提到威尔逊,王明这才明白他是威尔逊的翻译,这才想起了办画展的事,但那似乎离自己很遥远了,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画家了。翻译坐下之后,并不开门见山,而跟王明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翻译也是很内行的人,他说中国现在已成长了越来越多的西画家,他们走入了市场,给书画市场注入了一股新的气息,一切都在求变,求美感的惊险与奇谲;这时候惊险与奇谲太多了,反而变得不惊险不奇谲了。所以一切创新都带有模仿的迹象。有时是自觉地模仿,有时是不自觉地模仿。现代主义其实是一种投机取巧,只是有思想,有主题,然后再找一些题材,加以变形处理,但因为时常处理不好,就变得艰涩、生硬。而古典主义则不同,就像是一个勤劳扎实的工匠,悉心而认真地做着力气活,那是需要由一砖一瓦码上去的。

    王明不由得暗自惊异于翻译的见识。翻译似乎也看出了王明的心思,哑然一笑,说自己原先也是个画家,去了趟法国之后,竟有一种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感触,便改行了。翻译自嘲似乎不是个创新的料,只能拾人牙慧,所以干脆就给人打工挣钱。

    王明低头无语。翻译的话戳到了他心中的痛处,让他不由得心酸起来。他更觉得自己的渺小了,有着那样深厚根基的画家都改行了,只有自己,还像风雨中的小鸟一样,拼命地扇动着湿漉漉的翅膀。翻译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是威尔逊先生让我来的。威尔逊先生考虑过了,觉得你还是中国画坛上较有前途的画家,这批画也不错,如果你愿意,他可以适当提高价格买下。考虑到后期需要投入大量的宣传之类费用,而且还存在很大的风险,所以只能适当提高价格。另外如果你愿意,威尔逊先生可以考虑跟你签约,由威尔逊先生对画进行买断,以便更好地包装,走向市场。

    王明心中有一丝凄凉,也有一些欣喜。他似乎心有疑虑地说:威尔逊不是对我的画横挑鼻子竖挑眼,挑出了很多毛病,干吗又改变主意呢?

    翻译莞尔一笑。这一笑,实际上将许多带意气的东西化去了,也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他说:实际上任何艺术到了一定程度,是很难有一种标准的,这当中外在的因素比内在的因素大得多。梵高,如果不是后来发疯,他的画就不会升值那么多。这当中是有许多无形因素的,他的经历,就是画的附加值。一个东西要成功,总是少不了有许多东西助缘的。成功者有一股很足的气。而在成功当中,最重要的是金钱的力量,这种力量很大,在一定程度上,它能左右人们的观念、审美情趣……翻译又诡秘地一笑:所以威尔逊先生收购你的画,自是有他的想法。他可以说你的画坏,也可以说你的画好;他就是标准,或者说,金钱就是标准。再说,翻译诡异地一笑,说,战争不是快结束了吗?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戴眼镜的翻译走了。过了很长时间王明才反应过来。离这儿不远处似乎有哪家在装潢,电锯的声音不时地传来。王明只觉得思绪像是一团糨糊似的,彼此之间粘得很紧,几乎没有可能将某一个点挑出来仔细地想;所有的东西都是困惑,后来干脆连困惑也没有了,只剩下麻木。这时候王明知道,自己身上的一种东西就要消失了。

    又过了一天,戴眼镜的翻译又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一辆小货车。翻译一一清点着王明堆在墙角的油画,吩咐随行的人小心翼翼地搬上车去。待这一切办妥之后,翻译向倚在墙角怔怔的王明说:一幅画一万。一共三十一幅,明天你来威尔逊先生这里取钱吧,还有协议要签。说罢掩上门走了。

    眼看着拥挤的房间突然变空,王明是应该欣喜的,然而成功了的王明却没有丝毫成功的感觉,相反他心里只有一种被彻底掏尽了的空,或者只有荒诞和无所适从。画是代表着王明的心灵史的,现在画没了,王明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没有了,胸中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有一种不够真实的感觉,就像眼前空气的流动,体会得到却无法看得见摸得着,说不存在也就不存在,说散去也就散去了。王明觉得自己也好像散去了,就像灵魂也不存在了似的。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只能是他人了。他要好好地过日子,跟夏子好好地过日子。

    从晚上起,王明就到处找夏子了。他先是到了美琪电影院的售票处找夏子,这里哪里能找到夏子呢?电影院的人一口回绝了他: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夏子的人,售票的,怎么可能?王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子就这样消失了?王明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了。他这才明白,自己灵魂中有一种最重要的元气消失了,整个身体变得软弱无力,仿佛死亡即将来临似的。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在房间里等待着夏子的归来,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静候神父的到来一样。这两天过得如此之慢,仿佛时间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只能一分一毫地挪动着笨重的脚步。

    第四天,王明拖着脚步去锦江饭店找威尔逊。刚进大堂,王明突然看见威尔逊拥着一个女人向咖啡吧走去。王明本想喊威尔逊,但话到嘴边,突然怔住了,他看清楚了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夏子。她穿着一身半透明的衣裙,正风情万种地依偎在威尔逊旁边。王明只感到全身的血管爆胀,自己成了个气球,随时都可以“噼啪”炸裂。王明克制住自己,静悄悄地离开了。

    隔了一日,王明又去找威尔逊,他先让总台给威尔逊打了一个电话,威尔逊示意王明上去。这一回,夏子不在,王明从威尔逊那儿领到钱,是美钞。王明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美钞。美钞是很漂亮的,绿莹莹发出的光有点象征意味。王明胡乱地将钱塞进随身带的包里。看得出来威尔逊很有兴致,他似乎对此次一举两得的生意异常自得,站起来为王明从冰箱里面拿酒。等他回转身来,王明已悄然离去了。

    王明乘电梯下楼,走到大厅里,迟疑了一下,向四周环视了一番。宾馆里有轻微的钢琴背景音乐,是肖邦的钢琴曲,听起来有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沙发上坐着好几个打扮得风姿绰约的小姐,没有夏子。王明把目光定格在一个短头发的文静得像女学生的小姐脸上。那个小姐也很敏感,立即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他。王明只是嘴角轻轻地抽动一下,那个小姐会意了,立即站起身走过来,将手挽在他胳膊上,像早已约好的情人一样。王明到总台订了一个房间,又乘电梯走了上去。

    新开的房间正好在威尔逊房间的楼上,小姐先洗浴了。王明莫名地头脑发热,掏出一叠美钞,胡乱地铺在床上,赤身裸体地躺了上去,就像躺在一丛深蓝色的花上。短头发的小姐出来后,看见这么多花花绿绿的美钞,瞳仁一下发亮,惊异极了。但她可能见惯这种花头经了,也没说话,光着身子也躺上了床。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着。小姐很懂行,热情不高但很专业,美钞在他俩动作的时候发出一种独特的摩擦声。汗出来了,钞票粘在身上,更有一种痒痒的感觉。这感觉竟使王明有一种深深的恨意。他显得很粗鲁,短头发的小姐便故作夸张地叫嚷起来。

    晚上,王明仍是回到了租界的小屋子里。才离开一会儿,房间里竟有点呛人的霉味了。王明便按宾馆的总机给威尔逊的房间打电话。是威尔逊接的电话。王明说我是王明,这两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在吗?我想找她谈事。威尔逊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很知趣地将电话交给夏子。王明说自己可以考虑跟威尔逊签约,只是希望夏子能重新陪他去一趟徽州,他很想跟她一块儿再寻找一种感觉,回来后就各走各的路。夏子说现在你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有了那么多的钱,你可以找到最好的归宿了。王明说现在才知道自己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错的,绘画于自己不是终极,只是一种假象,让自己疯狂了这么长时间。王明很诚恳地说其实他心里是很感谢夏子的,知道夏子帮了自己的忙。他没有其他想法,只想故地重游去寻找感觉。再说威尔逊给自己的钱也可以分一点给她,毕竟是共同在徽州体验的结果呀。王明在电话中觉得那边的夏子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她终于还是答应了。

    但王明突然之间感到怅然,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怅然。

    十四

    他们是乘威尔逊提供的一辆雪佛兰去徽州的。虽然山区路窄,弯道很多,但因为有这一辆高级轿车,他们这一次去徽州比前一次顺利多了。这时候战事已比较缓和,车上有中立国的标志,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徽州的国民党部队,都没有对他们刻意刁难。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在一起,他们看起来都有些生疏,起先他们的话并不多,只是简短的你应我答。但后来,他们的交谈多了起来,因为彼此都认清了现存的关系性质,交谈倒变得无拘无束了,都有一种类似解脱的轻松。他们这才发现,原先彼此之间都是有所收敛有所顾忌的,都希望留给对方好的一面,那可是一件挺累人的事情;现在再也没有这种顾忌了,有的只是一种轻松,甚至是故作潇洒的张扬。夏子说,自己觉得跟王明是不合适的,就像水和油,是怎么也不能溶在一块儿的。王明问,那么谁是水,谁是油呢?夏子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王明问,那么你跟威尔逊,你们俩在一起合适吗?夏子哈哈一笑,反问说,我们俩?我们从来不是俩,只是一个和一个;他是男的,我是女的,这就足够了。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无耻,但却是真正的事实。王明一下子觉得自己的问题幼稚得要命。于是他也努力变得无耻起来,甚至故作轻松地问夏子威尔逊的床上功夫怎么样。夏子回答也很干脆:不在你之下。

    他们就这样交谈着,双方都故意显得很世故。有一段时间,他们的确也感到解脱。王明说起那天他在夏子楼顶上搞那个妓女时真想变成一把钢钻将楼板钻成一个大洞,从而进入夏子的身体。这个玩笑就更加无耻了。王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开这个玩笑。没想到夏子听过后竟哈哈大笑起来。王明只好跟着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王明感觉到自己与夏子就像两个臭烘烘的屎壳郎一样。当初相爱的一对人,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真是无耻加无耻,谁也不看重对方了。旁边的老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有时竟被他们感染,也傻乎乎地跟着笑起来。

    车子从上海转到杭州,再转经广德、宣城到了歙县。王明本来想跟夏子一道去渔梁看看的,但到了歙县城里之后,王明突然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不想去渔梁了,也不想去找胡大师、吴老板了。在歙县的太平桥上,面对着紫阳山,王明觉得十分茫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像是天地间一弃儿。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真不该来这一趟的,刚来的感觉就不对,如何谈得上去找感觉呢!夏子的嘴角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她先是默不作声,很长时间里,见王明没有表达,她说干脆去黄山吧,很长时间没去了,还有点想念呢!于是,他们决定去黄山了,到了山脚下时,已经很迟了,他们在温泉一带找了一家正在营业的旅馆住了下来。这个旅馆,据说原先是段祺瑞在黄山买的别墅,后来他一直没来住,也就改装成旅馆了。战争爆发之前,国民政府大力开发黄山,很多要人都响应号召,在黄山购地造屋,以示支持。战争爆发之后,这些都中断了。因为不是时候,黄山脚下的人很少,黑灯瞎火的。他们在门口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小街上很早就没有行人了,王明和夏子只好悻悻地回到住地,洗漱休息。这个别墅是分层的,司机的房间在第一层,第二层安排的,只有王明和夏子,一个很大的单人床静候在那里。王明和夏子瞅到,都有点尴尬,两人的关系,真不知如何处理了。因为沿路连最荤的玩笑都开了,双方都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不超脱。恰巧有两床被子,于是各自裹了一床被子,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上山了,因为时间充裕,王明也很想近距离地观察黄山,他们走走停停,脚步很慢。走在青石板的阶梯上,两边是黛色的山和翠绿色的树。那黛色是一种无色的美丽,可以充当任何东西的底色,又能把自己隐藏起来以衬托别人的鲜亮。隐藏得多了,包容得多了,于是也摄取了别人的美丽,就有了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大美。那是显山露水的美丽所不好比拟的,是一种更接近于精神的东西。在排云亭,王明小憩了一会。他注视着眼前的青山绿树、奇松怪石、游雾云海,忽然就想:其实这一切都是表象,它的后面是应该有一种东西的。美的现象只是这种精神的体现。现在,王明似乎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东西,但又捉摸不住,似乎它就在你身边的某一处,像是触手可及似的,但你永远都无法掌握它、左右它。他忽然有一种极想了解这个东西的欲望,这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自己竟感到有点眩晕了。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黄山的宁静和秀美,王明和夏子的心情也仿佛濯洗过似的,变得透明单纯起来。夏子告诉王明,她怎么就感到这里很熟悉呢,好像前世来过这里似的。王明回答说,是啊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怎么好像这里的景致都见过似的。然后,双方都没有说话,都在同时想这个问题。王明想:美似乎就是唤醒记忆的一种东西,那种美对平常人而言是逃遁在那些琐碎言语的歌汇之外了,他们是走不近那种神秘的。在接近天都峰时,夏子从路边的石缝里发现一朵小花,是一朵黄色的杜鹃。这是什么季节呢?是接近秋季了,根本不是开花的季节,但那分明是黄杜鹃,而且只是孤零零的一朵,连片做伴的叶子都没有。在罅缝里,它看起来如此宁静,如此温顺。王明想,它就是理念的标志呵;这理念就是一种力量,支撑着它从黑暗而坚硬的根部升起,执著地向上攀援。这朵花是有叛逆精神的,它甚至根本不理会现在是什么季节,想开放时就开放。季节是肯定不高兴的,所以它开放的时间肯定不会长,一天,两天……大概不会超过三天。但它仍然开放了,对空间的渴望,对神灵的追求,使它以一种最激越最执著的形式,灿烂地开放了。

    王明差点流出眼泪来了。夏子也很欣喜,兴高采烈地攀援上去,摘下那朵花,然后拥着王明,向天都峰爬去。

    通往天都峰的石阶上没有别的人,石阶上还有明显新凿的痕迹。天都峰的石阶在前几年完工,但想必,来这里的人还是很少吧?因为人少,更显道路的艰险,两人好不容易爬上天都峰,又小心翼翼地趟过鲫鱼背。他们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歇息下来。到处都是云和雾,什么也看不真切。王明突然问夏子,说上次在这里,我曾经说要是以后你离开我,我就将你从这里推下去,然后我跟着跳下去。你还记得吗?夏子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王明,说我记得这话。但是你现在,你现在会这样吗?王明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他突然感到浑身轻松,便说,我真傻,我来的时候真是这样想的,但我现在,连一点冲动都没有了。夏子就凄婉地一笑,说:我知道的,这我早就料到了,假如你刚才真的还是这样想,我想我会改变对人生的看法的。双方沉默了一下,王明问:你以后准备干什么呢?夏子说:以后的事现在怎么知道呢,反正现在跟着威尔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王明便打开包,将钱取了一沓子给夏子。夏子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很老到,没有一点推辞。他们就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着,在高入云端的天都峰上。这时候,没有风,仿佛世界缩小了,浓缩到只有他们两个人。也静得到了极点,王明感到这是一种隐含真意的静,似乎有一种东西在向他传递什么,他只能接受,而不能思考。王明一直没有言语,他觉得内心之门快要被一种神秘的风吹开了。

    后来王明想,真是一股奇异的风,刹那间,就吹过来了。那时他们就坐在那儿什么也没说。王明又感到心平气和多了,脑子里似乎也不再胡思乱想,他体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澄明和亲切。他想,这也许是站立在群山之巅的缘故吧。什么都在你脚下,什么都可以俯视,有什么可以梗阻呢?他看看不远处的夏子,立在那儿,才那么一点距离,但已是看不真切了,陌生得就像一张没有任何东西的白纸。但那朵黄色小杜鹃花却很醒目。夏子指缝间夹着那朵黄色的杜鹃花,很美,像一个天使似的。王明看着夏子的身影,觉得自己很想跟夏子再谈谈心,心平气和地,谈一些自己心中真正的东西。但说什么呢,刚一有冲动,就意识到自己不太好表达了。还是什么都不说吧,就把她当作一个美好的影子看待,那影子本身已不是夏子了,而是净化为一种单纯的美,涵盖了所有内容以至于看起来没有内容了。

    这时候吹来一阵细小的风,从王明的额头前掠过,他的睫毛有一丝轻微的颤动。紧接着夏子指缝间的黄色小杜鹃突然地飘动起来,旋转着向上升腾。一切都在这刹那间的静谧中发生了:夏子站起身来,想全力抓住那朵小花。就在这一瞬间的工夫,夏子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片纸人,随风飘了下去,没有一点声音。王明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原先是设想过这一个结果的。果然发生了,那么一个美丽的影子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消失了。王明一下怔住了。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无可意料的梦。也许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阴差阳错。王明突然会心地笑了:自己没有力量所做的事,上苍用他的力量去做了。这种力量无形而博大,浩瀚而广渺。所有的事情都会这样的,化繁为简,化有为无,仿佛水消失在水中,光融化在光中,空气归于空气中。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人们在山腰上截住了神情恍惚的王明。王明没有申辩,甚至在谋杀的讯问结果上签了字。这是最好的归宿了。

    所有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王明就要被押赴刑场。他想:这一个谜就要解开。自从他懂事起,这个谜的谜底就一直纠缠着他。这就是死亡。现在,他就要去赴约了,看看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衣冠楚楚的绅士,还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或者是色厉内荏的魔鬼。现在都该现形了。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这就是世界吧?他想,那就是千百万人曾经生活和经历,却没有搞明白的世界。

    1943年1月18日的《中央日报·屯溪版》,在三版的地方新闻中,刊登了一则消息:黄山天都峰谋杀案的主角画家王明昨日伏法,在隆阜刑场执行了枪决。该犯在去年秋天携女友游黄山时,在天都峰顶,将女友推下。在此之后,该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称女友移情别恋,是他杀害其的主要动机。临刑之前,该犯对本报记者感慨,最可惜的,是没有看到战争结束。该犯此番言论,引起满场唏嘘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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