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冬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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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时吴言和姚挺在省城最好的四星级饭店里悠闲地坐着,他们在观看美丽的热带鱼以及同样美丽的女人们。美丽的热带鱼在盛满海水的硕大的玻璃大橱里,它们自由地漫游着,丑陋无比而又美丽绝伦,它们有意想不到的头颅、身体以及五官,意想不到的表情和动作。它们在色彩斑斓的玻璃大橱里遨游着,悠闲的姿态和自得的表情就像遨游在天堂里一样。这不免让人忌妒。而与此同时,大堂内美女如云,她们打扮得或者夸张,或者得体,或者前卫,或者素雅,或者性感,但都很入时,气质不凡,就像蝴蝶一样美丽而可爱。在吴言看来,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喜欢华美的环境,喜欢一种泛着金黄色光辉的东西,就像蝴蝶喜欢花粉,飞蛾喜欢灯光一样。

    “我肯定,这些漂亮女人们,不是‘小蜜’就是‘鸡’。”姚挺说。他的语调里明显地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吴言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还是很同意姚挺的看法。就在离他们不远处,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皮肤雪白、模样相当可人的女子在跟一个大腹便便的广东佬窃窃私语一番后,便手挽着广东佬走向大厅拐角的电梯。吴言知道那将是一场游戏,一场金钱与性的游戏,就像好莱坞动画片中猫和老鼠永无止境的嬉戏。

    在富丽堂皇的大堂内,伴随着钢琴轻柔的伴音,在观看美丽的热带鱼以及美丽的女人的同时,吴言与姚挺像所有的大众一样,愤愤不平地聊起了贫富不均、道德的沦丧、人性的异化以及爱情的堕落。后来,他们似乎像发现某种真理似的玩世不恭地说:人的欲望和能量基本是相同的,不是体现在上面,就是体现在下面;上强下即弱,下弱上即强。而人们追逐权力和金钱也是源于同一种能量。后来,话题转到了另一个同学洪墨馨身上。这是一个曾经散发着书香和温馨的名字。但此时,这名字让吴言听起来如一把钝刀从身上划过一样。吴言告诉姚挺,当洪墨馨决定从学校外语系辞职应聘到黄山大饭店当大堂经理时,他就知道这一段带点浪漫意味的爱情迟早得土崩瓦解。吴言扯扯姚挺的衣袂,指着不远处一位总台小姐说:“你看看那小姐的眼神,仿佛眼中可以生出个钩子来。这美丽的宾馆绝对是个大染缸,想做纯情少女也不成。”有一件事情吴言没有跟姚挺讲,实际上洪墨馨去黄山大饭店之前就已经跟那个肥胖的老总勾搭上了,而之前吴言竟浑然不知。这是一段永远伤心的痛,吴言再也不愿意去提及。当姚挺还想继续深谈洪墨馨的时候,吴言从真皮沙发上弹起,对姚挺说:“走吧,我坐在这里老是觉得心虚,底气不足。再说明天要考试了,还是回去吧。”

    “那是因为你口袋里没有钱的缘故。”姚挺也站起来,他伸了个懒腰,一双贪婪的眼睛环视了周围蝴蝶一样妖艳的女人,大声说:“我真想堕落呀,彻底彻底地堕落,可惜呀可惜,连堕落的条件都没有。”

    他们离开了大堂,走过咖啡吧,走过酒吧,又走过喷泉。旁边有那么多美丽妖艳的女人,谁也没正视他们一眼,连一点点轻微的举止都没有。这些女子,早就炼成火眼金睛了,能分得清谁是她们的顾客,谁又不是。她们才不想浪费精力呢。吴言和姚挺这样一想,不由感到沮丧,自卑得无地自容。顿时变成两只身单势薄的小老鼠,慌慌张张地溜出了宾馆。一直到走出宾馆大院的不锈钢大门,他们才醒悟过来。姚挺恨恨地转过头来吐了一口唾沫,说:“操,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操翻个身!”

    姚挺恨恨的目光中有一丝狠毒的成分。

    考场在省旅游局所属的旅游培训中心。吴言在中心门口看见黑压压的人群,足足有上千人。吴言感到腻烦透了,在那群不谙世事的如小喜鹊、小画眉一样的少男少女之中,吴言俨然一个落魄而古板的教师。在勉强通过时事政治科目之后,吴言又顺利地通过了英语、导游基础知识、导游规范等科目。最后一项是口试。当人们全部聚集在培训中心的草地上等待着主考方十人一组呼唤他们去抽题时,吴言注意到人群当中有一个女孩,异常面熟,但实在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站在一群吱吱喳喳的女孩中间,清纯而美丽,有一种迥异于人的气质。这气质不是华美外露的,也不是忧郁悲伤的,是一种如泉水似的清澈明净,又似一种田野之风的单纯。她绝对是从皖南来的女孩,秀气、聪慧、戒备、明丽羞涩而又顾盼生辉。她的穿着明显地比不上周围的女孩,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T恤,一件有着艳俗的白花的红底裙子。在吴言眼中,她的身体和眼神里总有点独特的东西。吴言隐隐地注意到,在她不经意的顾盼之间,她眸子里总有点东西,类似隐藏在水底的火焰!吴言确信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那个女孩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侧身看见吴言,眼瞳一亮,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姚挺也注意到她,看看吴言又看看她,忽然地笑起来,说:哈!真是巧呵,你媳妇到了!

    吴言恍然大悟。这个女孩,真是见过的。去年暑假,吴言的一位北方同学带着老婆孩子来黄山玩。吴言跟姚挺陪他们到黟县看古民居。在西递古民居,恰巧碰上“抛绣球”,那枚红绣球不偏不倚地正砸在吴言身上。吴言便美滋滋地当了一回新郎。让吴言没想到的是,扮新娘的,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可能是新手吧,竟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不说。吴言也是一个没经历过场面的人,见此光景,更不好意思了。众目睽睽的起哄声中,吴言慌不迭地从洞房里溜走——此时,吴言没有想到,又遇见了自己的“新娘”。

    吴言感觉到姚挺的手指在背后直戳腰部,便鼓足勇气走上前去,说:

    “你好,你认识我吗?”

    那个女孩有点羞涩地点点头,但眼神分明有一丝警觉。吴言继续问:“你也考导游吗?前几门课,考得怎么样?”

    “不好。”她很干脆地回答,大眼睛里有一丝哀怨。

    “干吗要考导游呢,坐花轿坐腻了?”吴言见她紧张,自己忽然不紧张了,想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不,不,只是想……”女孩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达,顿了一下,双眸凝视着思考什么。想了一会儿,又似乎想不透彻,便莞尔一笑,把思考的东西化去了。那样子很美,有一种从未侵蚀过的透明和晶亮。

    正说着,考官在点名了,吴言慌乱向她道了别,走进了考场。他回答完老师的提问又作了一番关于美丽的黄山的讲演后走出考场,搜寻人群,再没有能够发现那朵鲜亮的小花。

    二

    两个月之后,吴言开始了业余导游生活。他的本职工作是大学的外语系教师,轻松地对付一周四节课之外,吴言将导游关系放在了海外旅行社。这是一家一类旅行社,可以直接接待老外以及港澳游客。吴言很快成为这家旅行社的骨干,他以充沛的体力、流利的英语、幽默的谈吐以及灵活的头脑和处事方式很快成为导游中的佼佼者。其实也并不是因为吴言很能,而是因为导游这一行人员的素质太差,很多导游都像没有文化的“小商贩”,对游客更是坑蒙拐骗短斤少两。相比之下,吴言所做的要含蓄得多,也不心狠手辣。吴言因此很快得到了一个绰号:“温柔杀手”。吴言听说后,微微一笑,并没把此类褒贬放在心上。依吴言的本意,他干导游只是为了打发时光,为了回避思考才去忙忙碌碌。导游生活给吴言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一倒下就可以睡着。在此之前,吴言每晚都需要服用几片安定片才能达到目标,可以说,这是这个职业给吴言带来的最大好处。

    这年春天,吴言带着四个香港中文大学的教师到黟县去参观,此行主要是考察黟县古民居。几个游客是第一次来徽州,当他们看到青山绿水中点缀着白墙黛瓦的民居时,一个个异常兴奋,干脆打开车窗,听窗外鸟声婉转,虫儿轻鸣,任风鸣树响,一直扑进车厢里面。车很快到达县城。吴言让车停靠在旅游公司门口,然后找经理,声明自己是海外社的,想在他们这儿找一个当地导游,一定要很熟悉本地情况,因为几个游客都是专家。经理沉思一下,说让宁小姐陪你们去吧,然后用当地土话对着隔壁房间喊了一句,立即,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吴言定睛一看,原来是她,自己的“媳妇”。女孩也认出吴言来了,看得出她也有一丝兴奋,大大方方地说:“你好。”

    吴言也说了你好。然后说明来意。她很认真地听完了吴言的话,然后微笑着说:“我们走吧。”

    上车坐定后,吴言问她:“上一次考试见到你,出来时,怎么再也找不到你了?”

    女孩一笑,说:“我跑了。上次没考好,知道没希望了,口试干脆不参加了,就一个人去了汽车站。”

    “现在你在这儿工作,还好吗?”吴言问。

    “好什么呀,待遇太低了,没有证,只能算是临时的。不过七月份我还准备考。这次考,估计差不多。”女孩挺有把握地说。

    女孩几乎是婷婷地走着,很有青春的气息。吴言在身后偷偷打量着她。她似乎比前两次见到时成熟了不少,身材变得婀娜了,也丰满了一些,有袅娜的曲线。很明显,她已不是那个抛绣球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洋溢着魅力的女子。用很俗的话说,变得妩媚性感了。

    四个香港中文大学老师情绪很高。一行人依次参观了古民居村落宏村、南屏、西递。女孩的讲解不算太好,但嗓音柔和清晰,很是动听。每到一处,还经常见到她用当地土语跟熟人打着招呼。在西递,女孩很随意地介绍当地的历史与掌故,有问必答,看得出她对这里相当熟悉,也相当有感情。那几个游客对西递的楹联情有独钟,用照相机咔咔嚓嚓拍个不停,并不时发出惊叹声。吴言这才注意到这些楹联确实写得相当漂亮,例如:养成大拙方知巧,学到如愚方是贤;知事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静者心多妙,飘然思不群。但这些都似乎离现实生活很远,时过境迁,现实多烦躁啊。不过吴言觉得有一副对联倒是写得挺好: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

    晚饭就在西递的小饭店吃的。菜与市内相比,并不便宜,但还算干净。精明的店主非要推荐徽州名菜“红烧果子狸”,说不吃“红烧果子狸”,枉为到徽州。游客们只好接受了。吴言丝毫没动筷子,他心里一直嘀咕:什么真的果子狸,极可能是野猫野狗。小饭店里也有卡拉OK,几个香港人兴奋起来,将卡拉OK唱得惨不忍听。女孩吃饭时一直没说话,匆匆忙忙地把饭扒完后,提出要回家看一看,吴言也放下碗筷,要求陪她一道。女孩迟疑一下,然后同意了。

    女孩的家就在“大夫第”的边上,是那种典型的徽州民居。大门入后是一个天井,然后左右各有一个厢房。整个感觉阴凄凄的。进门之后,一个中年女子正在堂前拾掇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旅游纪念品,都是用来卖的。见她来,并没有表示大的热情,只是用当地土话毫无表情跟她说了几句。吴言听不太懂,但感觉语气有抱怨成分,说今天没卖出什么东西,没赚多少钱。中年女子又用眼光警觉地看了看吴言,没有任何表示。接着,女孩进厢房了,把吴言晾在外面。吴言无事坐在厅堂里,细细地观察女孩家的布置。堂前正中悬着一块金字大匾,上写“一进门二进士”,可能是有相当岁月了,金粉剥落了,露出里面的木头,都有点朽意了。堂前的柱子上也有一副非常有意思的楹联:得山水情其人多寿,饶诗书气有子必贤。十几分钟以后,女孩从厢房里出来,冲着中年女人叮咛几句,转过身便招呼吴言出门了。

    吴言有点诧异地问:“你母亲?”

    女孩点点头。吴言又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说:“爸爸,还有个妹妹——在抛绣球那儿。我走后,她顶替我了。”

    吴言想转化气氛,问:“干吗你们家的人都抛绣球,是自愿的?”

    “是选的。那时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想教书。村里人都认为我长得漂亮,便让我抛绣球。我抛了两年,太没劲,便不干了。他们又选中了我妹妹。”

    吴言又问她家那块大匾的来历。女孩说:“那是我祖上的,清朝时考取了两个进士。荣光得不行。我爸爸对这可在乎呢,只可惜他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我们又没什么出息,让他失望了。”女孩很平淡地说道。谈话之间,他们又来到先前吃饭的地方。几个香港人的嚎兴已过。他们继续乘上“道奇”车,先到了黟县县城。女孩下车的时候,吴言递给她一张名片和一百元钱,轻声说:多谢你了,以后多联系,一点小意思,请笑纳。女孩迟疑了一下,想拒绝,但还是接住了。吴言轻松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都见面三次了,并且还当过我的‘媳妇’。”

    女孩抿住嘴唇,似乎好容易忍住笑,说:

    “我叫冬子,真名,是爸爸给我取的。”

    冬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车子离开黟县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白天的绿色已转变成黛色。一弯青月悬挂在空中,满天星辰,整个大地一片静穆,就像是一幅虚假的水墨图。

    三

    这年夏天异常地炎热,游客也因此锐减。黄山市的绝大部分宾馆都门可罗雀。各宾馆频出高招,纷纷提高回扣率,以争取会议和团队,这正是赚钱的好机会。趁着暑假,吴言乘上到南昌的火车,然后又转道湖南株洲。吴言有一个表舅在株洲一家大型钢铁公司当副总,吴言去找他,看他能否将一些订货会拉到黄山来开。只要表舅点点头,吴言就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介绍费。

    事情办得相当顺利。表舅将一切事务委托给夫人。吴言对舅母许诺至少要将大头给她。吴言抵达黄山市后受到热烈欢迎,也许是海外社那帮家伙走漏了风声,各宾馆的老总都像苍蝇一样叮着吴言。吴言的手机一天到晚响个不停。他们都要求吴言将拉来的会议放在自己的宾馆举行。

    那段时间吴言不断地应酬各宾馆的邀请,与他们讨价还价着住宿、伙食标准,商谈着手续费等事宜。

    这一天吴言与新安江大饭店的老总许大马棒正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洽谈。说他是许大马棒是因为他姓许,而且又长得黑黑高高、凶神恶煞的缘故。但他有时候也在肥胖的脸上堆着一脸的谄笑。此时许大马棒就是堆着一脸的谄笑跟吴言说话。许大马棒说他今年承包的指标太高了,如果任务完不成,一年就是白干了,不仅奖金拿不到,而且自己还要贴上几万元风险金。许大马棒一脸的苦相,央求吴言无论如何帮他一下,即使不赚钱也可以,只要饭店正常运转,职工能发工资奖金就行。正说到这儿,一个女服务员敲门进来,说有一个女孩要找总经理,说想在饭店找一份工作。

    “不见。没见我正在谈事吗!”许大马棒没好气地说,“还要找工作呢,老子就要没饭吃了。”

    服务员怯生生地正要转过身去,那个找工作的女孩子已经抢先一步走了进来。她似乎正好听见许大马棒粗暴的回答,一下愣住了,脸刷地一下红了,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吴言一看,正是冬子,赶忙站起身来,向她问候道:

    “怎么是你?你好。”

    冬子这才镇定下来,红着脸冲着吴言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吴言对冬子说:“我跟许总正在谈个事情。怎么,你想在这儿找工作?县旅游公司那边,不想干了?”

    她点点头,轻声说:“老是待在小地方没劲,想出来闯闯——导游资格我考试通过了。还不错吧?”她彻底地轻松了。

    许大马棒真是个聪明人。他脸上立即现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忙招呼冬子说:“来来,请坐,请坐下。”又看看吴言,诡秘地一笑,说:“你们好像是老熟人了,好长时间没见了吧?一定要好好叙叙。今晚在我这儿吃饭,吃过晚饭就在我们歌厅跳跳舞。”又转过身来对冬子挤了挤眼睛,说:“工作的事情你放心。吴老弟即使不说话,我也会替你安排好。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冬子似乎看起来轻松多了,她感激地看了吴言一眼,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了。谈了一会儿后,就去吃晚饭了。许大马棒看样子真是有点急了,十分看重吴言这次会议,对吴言显得很殷勤,安排得也很丰富。并且吃晚饭时,一个劲地在冬子面前说着吴言的好话,说吴言聪明、有才、人长得帅等等,把吴言都说得不好意思了。冬子就一个劲地微笑。晚餐之后,三个人去了舞厅。吴言请冬子跳了几曲。冬子的舞步很轻盈,也很熟练,像是训练有素似的。吴言这才注意到,冬子今天是画过淡妆的,穿着一身绿莹莹的连衣裙,很是别致,乳房小巧而浑圆,颇有点成熟女人的味道。跳舞时,因为离得很近,彼此之间似乎都有点敏感,感到不自在。还是冬子先说的话:

    “真得谢谢你。”听得出那是很真心的。

    吴言不由感到一阵暖意。但还是装着很大大咧咧地说:“你运气好,正巧许大马棒求着我帮他呢。”

    “许大马棒?”冬子睁着一双杏眼感到不解。

    吴言努努嘴。冬子立即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了。吴言这才注意到她有一颗小小的虎牙,很俏皮的,像一粒尖尖的糯米。吴言故作轻松地说:“谁让你是我媳妇呢,是媳妇,就不能不管呀。”

    冬子又笑了起来,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临近十点的时候,冬子看了看表,说要回去了,晚上住在一个亲戚家,那亲戚和另几家合住在一个大屋子里,超过十点半便要关大门。许大马棒说别回去算了,再玩一会儿然后开个房间让你休息。冬子露出很为难的表情。吴言解围说:“算了,夏天还要换洗衣服的。”许大马棒听吴言这么一说,便对冬子说:“好吧,你回去吧,你明天或者后天来上班都可以。你不是有导游资格吗?我考虑了一下,你就在导游部当导游吧。”冬子心满意足地离去了,许大马棒注视着她的背影,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小姑娘挺不错的,我看那眼神,对你挺有意思的。不要太花心了,把她搞上手。”

    吴言一本正经地说:“你胡扯什么呀,那是我侄女。”

    许大马棒也一本正经地问:“怎么,‘表妹’不时兴了?”

    四

    接下来便有点忙了。株洲方面来了个会务组,将新安江大饭店细细地考察了一下。吴言不便出面,便让许大马棒去对付他们。会务组对新安江大饭店还算满意。到了九月,订货会分三批在新安江大饭店召开,总共将近三千人。每批活动一个多礼拜,组团游玩了黄山、太平湖、黟县、歙县等地方。来参加订货会的好像都很有钱,那些天,小小的黄山市的酒吧、美容厅、卡拉OK茶座都比平日要热闹得多。订货会发的纪念品也重,每人一根24K金项链。

    表舅也在最后一批来黄山市了。吴言只是在他来的那天晚上去看了他一次,此后与他一直保持电话联系。吴言告诉他自己正在接待好几批境内境外游客,一切事宜都交给许大马棒了,许大马棒对接待很是内行,他曾经屁颠屁颠地在市委接待处工作过,对几级几级的拍马屁接待尤其熟悉。表舅也不介意,只是哈哈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还是去扒你的‘分’吧,我这段时间也挺忙。”其实吴言不出面的主要目的是避嫌,因为许大马棒给表舅安排活动时自己在边上碍手碍脚总有点不方便,并且有些事情由吴言出面也不太好,万一以后表舅母知道,吴言也脱不了干系。

    会议结束前的那天晚上,许大马棒打电话叫吴言到他办公室去。吴言到了饭店之后,看见冬子正好站在总台边上,穿着牛仔裤、T血衫,显得自然、大方、清爽,只是看上去有点疲惫和忧郁,可能是刚从黄山下来。他上前去问候了一声,说:“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她说。吴言又说:“这段时间我挺忙的。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你有什么事情找许总不好说的,我来帮你说。”

    “谢谢。”她的眼睑垂下去了,但很快又抬起头说:“你最近很忙吗?我想到你那儿玩玩,借几本书。”

    吴言说:“你去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很少在家。”

    然后吴言来到许大马棒的办公室。许大马棒首先说了一通感激的话,说真是多亏吴言,这一个月就可以将全年的任务完成了。许大马棒边说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说:“我曾侧面探听过你表舅的意思,但他滴水不漏。你表舅原则性可真强,开放归开放,可有的事情还真不含糊。”

    吴言说:“你不知道,当个国有大中型企业的负责人,也不容易,别人的眼睛都如探照灯一样盯着你,我表舅能坚持到现在,没有几把刷子是不行的。”许大马棒连忙附和:“那是那是。”

    吴言把信封塞进了随身背着的“大款包”,然后离开了许大马棒办公室。吴言先来到洗手间,插上门栓,将信封里厚厚的钞票一分为二,用另一只大信封装好,然后走出洗手间,乘上电梯,径直来到八层楼的高级套房。吴言敲门进入之后,表舅正从卫生间出来,硕大的圆肚皮在睡衣里越发凸出。见吴言来,表舅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可乐,打开,倒了一杯递给他。

    吴言问:“表舅,对黄山印象怎么样?”

    表舅坐在沙发里打着哈哈:“还好还好,山美水美人更美。”

    吴言又问:“今晚怎么不出去走走?”

    “明天会议就要结束了,有许多杂事。”表舅说。

    他们继续寒暄着,也说一些家事。到了九点钟,吴言站起身来说:“这次表舅母没能来,真是太遗憾了。这样吧,这点小意思你交给舅母,算是我请她上黄山的食宿费、机票费。”吴言敏捷地将一个信封从包里掏出,塞进表舅那敞开的大皮箱里,然后盖上盖子。

    “哈哈——”表舅仍是坐在那儿,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吴言知道那是处理一切尴尬事情的最好办法,没有表示,就可以说是不知道。

    吴言告辞了。从总台过时,吴言看见冬子已不在那儿,可能下班了。

    第二天,吴言到市商业大厦购买了一套日本全进口的先锋音响VCD,又买了几十盘进口的CD,一共花了三万元。这也是吴言株洲之行的大部分所得。吴言决心在有限的单身生涯中,尽量活得有滋有味一点,以打发这段光阴。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吴言稍闲了一些。旅行社的老总出国考察去了,副老总跟吴言的交情不太深厚,几乎没安排吴言带什么外团。好在吴言并不指望赚多少钱,因此也落得逍遥自在。姚挺早就没什么团带了,他只考取了普通话导游,活儿更是清淡,这会儿看吴言也没什么事做,便天天缠着吴言跟他们打“关牌”,说吴言很富,要在吴言身上搞点“创收”。于是他们几个便整天在姚挺工作的图书馆书库里打牌。书库里一直有一股浓浓的书香以及樟脑丸味道,有时候吴言看着旁边书架上如山峦一样的图书,想想自己肆无忌惮的行动,竟有点莫名其妙的荒诞感和空虚感。

    这一天吴言照例是在图书馆打牌。手机响了,是老毛子打来的。老毛子在市内老街和黄山脚下各开了一家文房四宝店,生意很红火。老毛子和吴言熟悉得很早,现在吴言也是他的重要客户,经常带着客户上他那儿买东西拿回扣。老毛子在电话里很兴奋,他说他刚刚弄到两张“扬州八怪”之一汪士慎的画作,让吴言赶去看看。姚挺已经听到了什么,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去。吴言对汪士慎的画很感兴趣,便对姚挺说:“我替你找个人还不行?”说罢连忙打电话给历史系的徐小宝。这家伙正在睡觉,一听到打牌,赶忙屁颠屁颠跑过来。吴言便趁机溜了出去。

    吴言赶到了“飞云轩”,也就是老毛子在老街上的文房四宝店。老毛子自从发了点财之后就刻意在名士风度上下功夫了,远远地就看见他穿着一套对襟绸衫,左手捧着个紫砂壶,右手执一把纸扇,每隔三五十秒一抖一收,抖开,便现出古拙的“清风”两个字。一个月没见,老毛子的发型没变,继续是二五大分头,下巴却留出一绺山羊胡子来。吴言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像名士呢,还是更像汉奸。老毛子见吴言来,很高兴地说:“快上楼,快上楼,这两幅画我绝对划算!”

    吴言跟着老毛子上了二楼。这是老毛子的内室,墙壁上正挂着两幅古画。吴言其实对古画也不太懂,但佯作内行似的看了看。老毛子兴致很高,一个劲儿地给吴言介绍这介绍那。吴言也不扫他的兴,认真地聆听他的解释,一边呷着上好的毛峰茶,频频颔首。

    正说着,外面的营业员小姐来找老毛子。说前几天那个带几个台湾人来买字画砚台的女孩来拿回扣,嫌百分之二十太少,不同意,说至少要百分之三十。老毛子一听,有点不耐烦,冲着营业员说:“去,去,她又不是老关系,干吗要拿那么高?”营业员有点为难。老毛子一抖纸扇,对吴言说:“你在这儿坐一下,我亲自去跟她说。”

    吴言听见楼下不时传来老毛子粗大的嗓门声,间或夹杂着一个女子细细的争辩声。吴言知道他们是在讨价还价,也懒得听。吴言注意到内室床沿上有一条质地很好的“ELLE”牌绿色丝围巾。老毛子一贯风流倜傥,围巾不知是哪个相好落下的。

    过了一会儿,楼下没有声音了。老毛子踢踢踏踏踩着木楼梯上来了,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是个新手,让我摆平了。”

    吴言开玩笑说:“新手就更不应该欺负人家呀,百分之二十,太少了一点吧。”

    老毛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现在生意也不好做,那些顾客都刁得很,从脚脖子砍刀,哪有利润呀……咱们是老朋友,她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只能区别对待了。”

    吴言指指床沿上的绿围巾,跟老毛子开玩笑:“怎么,又好上一个?”

    老毛子哈哈笑了,说:“老弟,你是真精明。晚饭之后我带你去,会会这位老姐,正好给她送围巾。以后你要是有一些‘花’客人,尽量往那边带。还是不会亏待你!”

    晚饭是在屯溪饭店门口的大排档上吃的。他们要了两听蓝带,又叫了几盘炒田鸡什么的。离他们不远处,有两个袒胸露背、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断地向他们挤眉弄眼。老毛子与吴言都不想惹麻烦,便装作没有看见。吃过饭之后,老毛子便用他的“野狼”载着吴言向南边驶去。刚刚出城就见到一幢油漆成天蓝色的异常别致的小洋楼,三层,四周都用不锈钢槛栏围着,里面是绿茵茵的进口草皮,星星点点的彩灯和彩旗挂满了小楼的全身,煞是豪华漂亮。槛栏内的空地上停了不少小车,档次都相当高,有凌志、宝马、现代,还有一辆挂浙江牌照的“凯迪拉克”。看得出,这些主儿来头都不小。

    老毛子把车停靠在空地上,摁了三声喇叭。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很高,皮肤雪白,胸部硕大,身材丰腴,看起来典雅、雍容而又洒脱。走到近处,才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漾着一种很迷人的微笑,眉宇间有一种大气的美丽,兼有贵妇人风尘女子的风韵。

    老毛子作了介绍。贵妇人优雅地伸出手:“杨红。”她微笑着带他们进了屋子。老毛子在后面咬着吴言的耳朵说:“怎么样,够迷人吧?哈尔滨人,据说有白俄血统。”

    吴言这才细细打量这幢别致的小楼。一楼是大餐厅和小包厢。二楼是一个小舞厅和一排KTV包房。三楼更是布满一种神秘气氛,吴言想肯定是桑拿浴按摩室什么的。杨红招呼他们在二楼小舞厅坐下。小舞厅没有什么人。小姐来上了饮料。老毛子和吴言一边喝一边闲聊。过了一会儿,杨红笑着说还要去张罗客人离开了。老毛子低声向吴言介绍杨红原先在哈尔滨就是个角儿,后来犯了点小事只好离开哈尔滨到了黄山。这幢房子就是杨红自己盖的,里面什么服务都有,而且管理有序,保证不会得病。

    吴言打趣老毛子说:“你怎么知道?”老毛子说:“当然是杨红告诉我的。”吴言说:“连这话也说,你肯定上了她。”老毛子很得意地笑了笑,突然好像是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呵!”

    吴言正要取笑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不错,正是冬子。只见她下身穿着短裙,上身只着一件薄薄的吊褂,正从一楼上来向三楼走。吴言看得呆了。冬子也看见了他。她怔了一下,但仍是冷静而若无其事地上楼了。

    老毛子惊异地打量吴言的表情,又看看不远处的冬子,赶忙说:“怎么,这个小蹄子你认识?我也认识她,她就是下午向我要回扣的。没想到她晚上又跑到这里扒分了。真是青春诱人,金钱无敌呀!”吴言缓过神来,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这个女子我好像见过,怪面熟的。”

    老毛子狐疑地看看吴言,将信将疑。又说:“要不要到KTV包厢坐一坐,给你叫个小姐,或者把她给你叫来?”

    “不要了。我可不想做你的电灯泡,你还是陪你的白俄小姐去吧。我明天还要上课。”吴言撒了个谎,连忙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有客人往这带哟!”老毛子在身后叫道。

    吴言没有应声,径直走出大门,拦了一辆面的,迅速地离开了蓝屋子。

    五

    那一夜吴言几乎是一宵未睡。在到学校去的半路上,吴言让出租汽车停了下来,然后下车走了一段。吴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新安江边,然后坐在江边的草地上,看着不远处零星露出灯红酒绿的小城。心里空泛无比,有点酸楚的感觉。这小城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很多,原先她是那样的宁静、纯朴,而现在,她也呈现出了心浮气躁,表现出越来越多的贪婪和狡诈。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仍是宁静和纯朴,但有些东西正慢慢淡化,淡化成一种朦胧的背景。就像眼前的月光,虚假地笼罩在大地之上。

    第二天上午醒来后吴言头痛得厉害,便自己在抽屉里找了两粒“感冒通”吃下了。然后吴言打开CD,选了一盘恩雅的《牧羊人之月》反复听。恩雅的声音纯粹庄重而不带杂感,像是月明之夜从天空飘下来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地收敛起自己的浑浊和放浪。中午吴言胡乱地找了些方便面吃了,又继续蒙头大睡。刚睡下,电话铃就开始响个不停,第一个电话是历史系的徐小宝打来的,他兴致很高地邀请吴言去打牌,三缺一。吴言说我正在睡觉。他说该不是在手淫吧。吴言狠狠地骂了一声便把电话挂断。第二个电话是许大马棒打来的,他说有些天没见到吴言了,还真有点想了,同时告诉吴言冬子已有三四天没来上班了,也没打个招呼,怕是不辞而别了。吴言没好气地说她没来上班跟我有什么关系。电话里的许大马棒急了,气急败坏地说,冬子不是你的“侄女”嘛!吴言说就是干女儿被人强奸了我也管不着,这个世界,谁还管谁呀,只有有钱有权的管着没钱没权的。

    紧接着又是电话铃响。吴言玩世不恭地学着邮电程控转换站电脑里的声音: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电话里扑哧响起了一个女孩的笑声,吴言听出来了,是冬子,她笑着说:“吴老师你真能开玩笑呵,你有空吗?我想到你这来。”

    半个小时以后,有敲门声,吴言打开门,是冬子。只见她穿一件长到脚腕的纱质印花连衣裙,套一件羊绒马甲,发型蓬松,有平顺发丝在一侧拢着脸颊,呈现一片活力,脚蹬一双时下正流行的坡跟鞋。冬子的脸上露出很灿烂的笑,左手拎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右手拿着一瓶写满洋文的酒。冬子像是很开心地说:“我带来一瓶上好的洋酒,又顺便在菜市上买了点菜。今天是周末,在你这烧几个菜加加餐。”

    吴言侧身让冬子走了进来,冬子进了房间后,一声惊叹:“哇,这么乱呀!”真是够乱的,吴言的屋子里到处都是VCD、CD盘子和书,中午吃的方便面袋子也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桌子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冬子立即动手收拾起来。别说,冬子还真能干,只一会儿工夫,屋子便变得整洁干净了。吴言无所事事,只好打开音响,放一张蔡琴的CD。冬子一下兴奋起来:“是蔡琴吧,我最喜欢听她的歌了。”

    “你怎么会喜欢听蔡琴?你应该喜欢杨钰莹、邓丽君才是。”吴言的语气里略带一点揶揄。

    冬子也不争辩,她环顾一下四周,然后打开冰箱,从里面翻出点东西,边整理边说:“围裙呢,我得系上它做饭。”

    吴言找来一条围裙,黑乎乎油兮兮的。冬子轻皱了一下眉头,说:“帮我系上。”吴言迟疑了一下,从身后帮她系上了。因为靠得很近,吴言嗅到她柔软的披肩发里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很好闻。

    冬子笑着说:“你在外面听音乐看书吧,不要进来。”便走进小小的厨房,把门掩上了。吴言走到沙发上坐下,告诫自己,就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这时候蔡琴在忧郁地唱着:“偏都是掠影浮光,过尽千帆。”吴言突然想,冬子喜欢蔡琴应该是合理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看起来单纯,实际上是有相当心机的。实际上,又何止是冬子呢,洪墨馨不也是吗?也可能,每一个女人都是,她们生而知之很多东西,让人看不透也摸不透。

    厨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菜已全部烧好了,盐水虾、青椒蟮丝……每一道菜都色香俱全。冬子很得意地撇了一下嘴,露出那个糯米般的小虎牙:“怎么样?”吴火信服地点点头。冬子开心地笑了。

    冬子这才打开塑料袋取出那瓶洋酒。吴言接过来,看清楚那是一瓶法国出产的干邑白兰地,瓶底标着生产日期:1975年。这应该算是一瓶比较贵重的洋酒,有二十年了。冬子撇撇嘴:“一个朋友送的。我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然后,把酒开了,将吴言的杯子斟满,又往自己的杯子倒了一些。然后,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吴言说:“为我这个不速之客,干杯!”

    吴言伸出筷子分别尝了几口,不用说,菜的味道相当好。吴言感叹地说:“看不出你还有这手,几时学的?”

    “我十岁时就烧菜烧饭了。我爸爸长年卧病在床,妈妈要干农活,妹妹还小,烧菜烧饭家务活大都就是我的事了。”

    吴言举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然后呷了一口,酒味有点怪异,但又有点清香。吴言放下酒杯,问她:“你在黟县不挺好吗,离家又近,干吗一个人漂到黄山市来呢?”

    冬子放下筷子,有些黯然:“有个痞子老是缠着我,他父亲是县委副书记。他说,要是我不答应他,就不让我在黟县待。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

    吴言默不作声地喝着酒。很快,他就感到这酒挺厉害的,有一股热力直往脑门上冲。几杯酒下肚后,吴言双目直视着冬子,说:“刚才许大马棒打电话来,说你不在饭店干了,又没跟他说,不辞而别了。”

    冬子怔了一怔,呷了一口酒,缓缓地说:“是不在那干了。许大马棒心思好像不太正,不三不四的,尽有事无事地缠着你,我知道他准不打什么好主意。再说那里的工资也太低,也没小费,没法活的。”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呢?”吴言不动声色地问。

    “下一步?走一步混一步吧。我的导游资格只是个普通话导游,导的也是国内的人,没什么钱的。说实话,我真是缺钱花,好像现在落魄得连一阵风都可以将我吹走。”冬子品玩着自己的酒,苦笑着说。

    吴言沉默半晌,忽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挣钱还不容易,当按摩女郎最来钱。”

    冬子握着的酒杯抖了一下,她听懂了,但仍然轻松地笑了笑,看得出她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吴老师,咱们别再演戏了。我知道你昨天在‘蓝屋子’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你了。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在那里随便花钱,而不允许女人在那挣钱呢?”

    吴言没有应声。冬子可能有点激动,她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又一饮而尽。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对饮。蔡琴仍在哀怨地唱着歌。这世界有很多东西就是一种心痛,一种由肉体到灵魂的彻底撕裂。

    慢慢地,吴言感到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模糊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酒性的缘故。吴言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爱上她了,突然热血沸腾全身燥热。吴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美元、港币、人民币,然后几乎用一种哭腔含糊不清地跟她说话:“这些够不够,够不够?”冬子没有回答,低垂着眼睑,脸涨得通红。吴言冲动起来,站起身来,揽住她的腰,用嘴唇向她的嘴唇压去。冬子似乎是挣扎了一下,便没有再挣扎了,似乎还迎迓着吴言的吻。后来吴言和冬子都倒在身后的床上。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任吴言动作,有时轻悄悄地像是配合吴言似的。吴言粗鲁地解去她的衣裙,褪去她的上衣之后,吴言怔了一下,他看见她的左边肩胛上有一个紫红色的小胎记,就像是一枚桑葚似的,漂亮而鲜美。吴言情不自禁地在上面吻了一下。他感觉到冬子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后来,吴言进入她体内了,在眩晕与恶心中用力动作着。吴言感觉那张美丽的脸在自己的身上变得模糊不清,冬子好像在咬着牙齿,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后来吴言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吴言才醒来。屋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美元、港币、人民币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上。冬子已不见踪影,想必是早已离开了。吴言恍惚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感到从头到脚是茫然的空。吴言起身下床,突然,吴言看见床单上有一块褐色的图案——那分明是一个处子的血!

    六

    吴言很为自己那个粗暴的夜晚感到懊恼,他觉得自己简直堕落极了,像一条人面兽心的大灰狼,或者卑劣得像一条阴暗角落里的鼻涕虫。下午,天气忽然转冷,大雨倾盆,这是进入秋季之后少有的暴雨。吴言看见楼前平房的屋顶在大雨中扬起一阵白雾,有好几片瓦都被狂风掀掉了,吴言就一直站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大雨,怔怔地发着呆,在这疯狂的暴风骤雨中得到不少安慰。

    第二天一大早,吴言打电话给老毛子。老毛子边接电话边打哈欠,看样子昨天又折腾了一夜。那个哈尔滨女人的床上功夫一定很厉害。吴言问老毛子还记得那个导游吗,就是那天在“蓝屋子”碰见的那个导游。老毛子打着呵呵,说还记得还记得。吴言说你替我问一下杨红,她在那干活是怎么回事?老毛子一下警觉起来,说你好像跟那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关系,你那天晚上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吴言说你少管闲事,让你打听你就打听。老毛子似乎来了兴趣,说你要是不肯告诉我缘由我就不替你打听。吴言拗不过,只好说:

    “那是我表侄女,行了吧。”

    电话那边的老毛子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回答竟跟上次许大马棒一样如出一辙:“怎么,‘表妹’过时了?”

    这帮狗东西。

    傍晚的时候老毛子打电话来,说从杨红那打听到,那个女孩开始是陪几个客人来的。后来便要求在那工作。杨红看她各方面条件很好,便同意了,让她在KTV陪客人跳跳舞,唱唱歌,又让她先学学按摩。那个女孩好像脾气有点倔,做了好几次得罪客人的事。不过杨红都原谅了她。但前天,也就是我们去的那天,她替客人按摩的时候竟将客人抓伤了。杨红一气之下,责怪了她几句,她还不服,跟杨红大吵一场。杨红就让她离开了。

    吴言默默地放下电话,几乎明白了一切。

    吴言几乎是有点神经质似地寻找着冬子,说来也奇怪,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冬子仿佛失踪了似的。吴言经常有事无事地穿行于各宾馆饭店,搜寻包括那些坐在大厅沙发上“守株待兔”的女子,竭力想发现她。与此同时,吴言也拼命地打着电话,给市里上百家旅行社打,寻问它们那儿有没有一个叫冬子的女孩。得到的答复都是否定的。行走在大街上,吴言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与冬子年龄相仿、身材相似的女孩,但总是失望。看得久了,吴言发现行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女孩都跟冬子很相像,她们冷艳、美丽的背后都有一个影子——如同冬子般隐藏在水底的火焰。

    那一段时间天空中出现了日环食,而在地面,几乎所有人都有点失魂落魄。在学校里,姚挺把历史系一个刚进校的女孩的肚子搞大了,校方找那个女孩谈话,女孩突然大哭着说是姚挺粗暴地占有了她。弄得警方差一点插手。吴言跟徐小宝们赶快做工作,拼命地找那个女孩谈话,又努力做校党委的工作,同时也通过同学熟人找公安局的相关人员。在吴言等人拼命地努力下,警方撤出了,校方给了姚挺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那天吴言跟徐小宝去看姚挺。姚挺的情绪异常沮丧,他满脸委屈地说,那个女孩早就不是处女了。她借了图书馆好几本书不还,是主动勾引他的。姚挺准备辞职去干导游了。吴言和徐小宝没表示反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姚挺在学校自然也无法待下去了。吴言只是担心,姚挺的外语不好,充其量只是个普通话导游,辞职之后生活一定是严峻的。

    海外社的总经理从欧洲回来了。一口一个感叹中国跟它们至少相差一个世纪,正在感叹的时候,偏偏又接到了几个投诉电话,气愤不已大发雷霆。于是吴言得到了许多任务,开始一趟趟地跑着黄山。虽然收入多起来,但吴言已开始对黄山美丽的景致慢慢产生了厌倦,吴言越来越多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黄山的绿色正慢慢接近铜锈般的绿,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秋天的凉意越来越明显了。到了十一月份,吴言从黄山机场接到一批从厦门直飞过来的旅游团。他们是从香港入境的台湾人。当吴言看到从机场出口出来五男五女时,顿时明白这是一个“炮团”,即从广州或者深圳包上一些女人痛快畅游的旅行团。他们的主要目的似乎不是旅游,而是“狎妓”作乐。那些女子全是大陆的,她们仿佛像没骨头一样攀附着这些有钱的中老年台湾佬,莺声浪语,让人无比肉麻。一个黑瘦黑瘦的、手执一面导游旗的人走过来,吴言知道他是“全陪”。“全陪”操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当问明吴言是“地陪”之后,把吴言拉到一边说:“我们直接到山脚下,他们的日程安排不要满,随他们自己定,反正时间有的是。”

    一帮人上了“道奇”面包车。车有点挤,吴言跟全陪挤在最后。全陪显得很疲乏,他坐在车上一口一个哈欠。而那些台湾佬和大陆女人则显得精神矍铄,他们不断地进行言语挑逗并且有声有色地说着很荤的笑话。汽车里不时传来一阵炸了窝似的淫荡的笑声。全陪只是听着,偶尔也笑一声,终于他忍不住了,悄悄对吴言说:“他妈的,这个团不能带,只有我一个人在‘抗旱’。”吴言也笑着说:“古语曰望梅止渴,你就望梅止‘渴’吧。”全陪不无好气地说:“说起来轻松,我是越看越渴。”吴言揶揄他说:“你这一趟下来,说不定有哪个家伙哪天休息,你正好可以随时顶上。”全陪把眼睛一翻:“休息?这些家伙从来也不休息,一到晚上九点就早早地到房间操练去了!”又撇撇嘴说:“无论如何,你今晚要替我安排一下。你地方熟,要找个漂亮、干净一点的。”吴言笑着说:“没事,这活包在我身上了。”

    到了黄山风景区已是晚上了。一帮人安顿下来吃了晚餐之后即是九点多了。那些台湾佬和大陆妹都露出很疲乏的样子,各对潜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吴言办好了宾馆方面的一切手续,又问全陪明天有什么安排。全陪仍是那句老话:“等明天早晨再说吧。听他们的意见。”

    客人们休息了,吴言便带着全陪走在街上。黄山脚下的小街徜徉的人并不少,白天秀美的山峦都消失在一片黑色的背景之中。才走几步路,在宾馆拐弯处,吴言和全陪就被一个有点姿色的女子拦住了:“老板要不要去洗洗头,手艺很好的。”

    吴言有点吃惊,平日里走在这里很少有人拦自己。怎么今天跟这个广东佬刚一露面,就被人盯上了,这些家伙,真是火眼金睛啊!全陪来了兴趣,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调那个女子:“洗头怎么洗啦?”

    “想怎么洗就怎么洗,包你满意啦。”女子的回答竟也怪声怪调的。

    全陪向吴言目露询问,吴言点了点头。全陪便跟女子去了。女子又扭头对吴言笑着说:“老板也跟我去吧,我们那还有几个小姐。”

    “下次啦。”吴言推辞了。

    吴言在宾馆前的小街上散着步。在老毛子开的“飞云轩二店”,吴言招呼着店主老毛子的表弟,说明天可能要带几个台湾佬来,让准备好一些假古董和字画。吴言又问老毛子这几天来没来,表弟说没有,好像去北京了,去请名人鉴定字画。吴言一笑,说什么鉴定,还不是跟名人沆瀣一气卖假画。

    从“飞云轩二店”出来,吴言看见不远处也有一个文房四宝店,悬着一个很大的牌子“文华斋”,里面灯火辉煌。吴言无所事事,便踱步过去。进去后发现店面很气派,盖过了老毛子的店。平日里跑黄山,吴言带人尽往老毛子那边跑,也没注意到什么时候这里又开了个店。吴言在店里边巡视了一番,低头看着标价昂贵的砚台和玉器,看了一会儿后,吴言抬起头来——突然,看到柜台里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冬子!

    吴言失声叫了出来:“怎么,是你!”

    冬子也认出吴言了,笑了笑,脸上很平静。吴言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找你找得好苦,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正说着,从柜台里面走出一个黑瘦猥琐的男人,见吴言跟冬子在说话,一双细小的老鼠眼里放出警觉的目光。他走了过来,用一种询问的眼光看着冬子。冬子倒也从容,对他一笑,介绍说:

    “这是吴老师,黄山大学的吴老师。”

    那男人冲吴言一笑,伸出手来跟吴言握了握,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你们认识?”一听就是广东或广西人。吴言这时已彻底放松下来了,索性拿他开个玩笑:“冬子是我媳妇,我娶过她的。”那个家伙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了,哈哈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又认真地看了看吴言,说你们谈你们谈,便离开了。

    冬子嗔怪地看了吴言一眼,悄声说:“你住在哪?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你。”

    吴言明白冬子的意思,她是想避开那个男人,就告诉她住址房号,然后回宾馆了。

    躺在宾馆的床上,吴言一直睡不着,只是胡乱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凌晨一两点时,全陪回来了,他看看吴言,很得意地笑笑。吴言说明天上午不安排活动了,要不让游客们在山下玩玩?全陪呵呵一乐,说一切听你的,说罢也不洗漱就上床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电话铃响了,是冬子打来的,约吴言马上到保龄球馆门口见面。吴言只好向全陪请假,全陪好像没睡醒,咕噜了一句同意了,又睡去了。

    吴言来到了保龄球馆门口时,冬子已在那等候了。吴言故作轻松地说:“我还没吃饭呢,就打保龄球?”“我也没吃饭,那就先吃饭吧。”冬子爽快地说。

    吴言和冬子来到一家面包房,坐下来就着牛奶吃了点刚出炉的面包。他们起先都没说话,而是悄悄地打量着对方。吴言发现冬子把披肩发剪了,一头短发如清汤挂面一样很有动感,也格外清爽。大约也抹了层淡淡的眼影吧,冬子的眼睛显得更大更妩媚了。吴言看着她,突然从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有点情不自禁地说:

    “冬子,真是太对不起你了,那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

    “不要说了。”冬子的眼中有一股坚定的东西,那是吴言以前就觉察到的,现在它确切地燃烧起来了,那是一团冷冷的火焰。冬子显得很冷静,说:“那不能怪你,是我自愿的。”

    “可是,可是你……”吴言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好开口。

    冬子突然笑了,笑看起来怪怪的,仿佛已会意到什么似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那真的没什么。也许你们男人觉得这似乎很重要,而我们女人并不觉得。”她停顿了一下,又用冷静出奇的口吻说:“其实我们还是有缘分的。给你,算是做个纪念吧。也只是这个意思。其他的什么用意也没有。你算是个好人。”

    吴言觉得窝囊极了,觉得自己此刻的表现就像一个涉世不深刚出中学门的少年,很长时间纠结的自作多情和自我忏悔完全是一种浪费和多余。吴言看得出这是冬子的真实想法,而并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安慰。吴言长吁一口气,感到如释重负,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但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这个时候,吴言已真切地感受到冬子的另一面了,她的隐藏在美丽单纯外表之下的另一面,那一面是深不可测的海。

    冬子又轻轻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吴言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算是彻底恢复了镇定。他觉得冬子在这几个月中变化太大,她看起来更成熟了,甚至有点老于世故,都让人不认识了。是生活教会她圆通而自以为是地理解了世界?似乎,每一个女子都有这样的过程?吴言转换话题,问:“你怎么到黄山风景区来了?又怎么到那个店干活的呢?”

    冬子说,她是在蓝屋子认识店老板的,店老板是桂林人,来黄山开店。现在,由她来负责店内的销售,而店老板则联系货源。

    虽然冬子没有说,吴言已清楚明白冬子与那店老板不同寻常的关系了。吴言想象着店老板贼眉鼠眼的面容,不无醋意说:

    “你好像是在赌,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自己赌出去将来会后悔的。”

    “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我就会感到满足。”冬子平静地回答道。吴言似乎又看见她眸子里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他们的话题到此结束。吃过早饭之后,吴言和冬子来到了保龄球馆开始打球。他们打了两局,冬子的保龄球打得出奇地好,每局都要打两百多分。冬子很投入地掷着球,咬着嘴唇,很投入也很坚强,有时用力地攥着拳头。球道上的瓶子在她的注视之下,摧枯拉朽。吴言忽然觉得她不是在打球,而是在赌,把自己当作球一样抛出去,让命运的坎坷在自己面前,如球瓶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下。

    吴言知道越是出身低下的人越有一种强烈的攀升愿望。冬子就是这样。这也难怪,人生苦短,充满诱惑的东西又太多。在有限的时光里人们总拼命想多占有一些。吴言充分地理解了冬子,只是内心隐隐约约地有点悲伤,这悲伤不是为冬子一个人的,也为他自己,为世上所有苦苦挣扎的人们。

    下午,吴言带着一帮游客上山了。几个台湾人想乘索道上去,但几个女子不愿意,她们想沿着台阶爬一段。台湾佬没法,只好依着几个女子。那几个女子兴致很大,不时地被黄山的美景感染得大惊大乍。她们也有可爱单纯的一面,像一张白纸一样。几个台湾人似乎也被感染了,玩起来也像一个个纯真的中学生。在这种情况下,苦的就是吴言了,吴言不仅要照顾那个瘦弱的全陪,替那些香汗淋漓的女子背行李拿饮料什么的,而且还要讲解。吴言累得差点趴在地上。

    好不容易到了北海。天已经黑了。那几个台湾人和女子早已累得如一头头笨重的熊,一进宾馆便歪倒在大堂的沙发上。吴言打起精神,先是拿到房卡,一一送客人去了房间,然后回大堂办理相关手续。这时候宾馆大厅的沙发上来了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吴言对全陪努努嘴,开玩笑地说:“晚上要不要再来一点娱乐,这回我请,怎么样?”全陪把嘴一撇,说:“我累死了,这回就是她给我钱,我也不干了!”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办完之后,吴言一上床就呼呼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电话铃响了。吴言拿起电话,电话里是冬子的声音,她很有礼貌地说:

    “对不起,我是在总台查到你的房间号的。你睡着了吧?”

    吴言迷迷糊糊地说:“不碍事的,有什么事吗?”

    冬子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忘了跟你说了。听说你带了五个台湾人,都是做大生意的。你知道,台湾人买东西最大方,对字画古董的又有兴趣……我是想你下山时若有空,带他们到店里看一看。”

    吴言爽快地答应道:“好吧,后天下山,我带他们来。”

    冬子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按照高回扣给你,绝不会让你吃亏。”

    吴言开玩笑说:“你的生意经真是很熟了,我是冲着你是个朋友这么做的,我再怎么穷,也不缺那几个银子。”吴言自己都觉得语气有点冲,但他的心中的确有点无名火想发泄。

    第三天吴言带着客人乘缆车下山了。从缆车上看,黄山更像是一幅摊开的地形图。黄山的秀丽与奇谲一览无余,真不愧为人间天堂啊!中午,吴言仍是栖息在原先的宾馆里。吃过午饭,吴言把全陪叫出宾馆,指着不远处的“文华斋”对他说:“待会儿你帮我把那几个台湾人带到那店去。那个店,是我侄女开的。”

    全陪狐疑地看着吴言,有点不解。吴言又指着斜对面的“飞云轩二店”,说:“我不能出面,对面是我朋友开的。”

    瘦猴看看“文华斋”,又看看“飞云轩”,突然挤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侄女’当然比朋友重要啦!”

    下午,客人们休息好了。吴言对他们说我有点头痛,让全陪带你们去吧,这附近“文华斋”的文房四宝和古董相当不错,都是当地极品,你们可以买一些,回去送人。一个台湾人问古董好像带不出去吧?吴言说你对海关说是假的不就带出去了?那个台湾人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点头赞同。

    吃晚饭前客人们肩扛手提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全陪满脸喜色,他告诉吴言说你那个侄女真不简单,不仅把那几个台湾佬唬得一愣一愣的,而且还悄悄把那几个女的拉到一边,承诺给她们回扣,让她们鼓动台湾佬买东西。结果这几个台湾佬一下子买了十几万!

    全陪拿出一扎信封递给吴言,说:“这是你侄女送我出门时悄悄塞给我的,让我分发一下。”吴言一看,是七个信封,两个厚一点,五个薄一点。全陪丢了一个厚的给吴言,又打开另一个厚的,是五千元。全陪讪笑着说:“这下有‘抗旱’的钱了。”又对吴言说:“你那‘侄女’又精明又漂亮,你要注意哟,不要也被她卖了。”

    不久,下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雪。雪下过之后,黄山的游客明显稀落了。旅行社也处于半休闲状态。吴言便没去黄山了,整日在家里看录像,听音乐,连牌也打得少。吴言从音乐中突然意识到某种安详的力量,觉得音乐似乎是在传达什么东西,他能感觉到,但却说不出来。当然,这一段时间,冬子那边也没联系了。不过吴言仍是将那五千元回扣保管好,准备哪一天还给她。吴言对冬子有点失望,再也不想跟她有什么瓜葛,更不想还欠她什么。

    春节很快就要来到了,吴言不想回老家,便给家里写了封信,说自己很忙,不准备回去过年了。自从毕业以后,吴言就很少回去,家里想必也习惯了。学校里人走楼空,每次春节就像一次劫后余生,总是显得特别荒凉。吴言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了。忙忙碌碌一年,岁末的时间正好拿来补觉。农历二十九那天,吴言同样在睡觉,门突然被敲响。吴言勉强睁开眼,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冬子,只见她穿一身相当漂亮的羊绒大衣,里面是一套深褐色的三件套,头发也变成正流行的不长不短的式样。她的脸是化过妆的,并且经过相当精心的修饰,似乎变得更加美丽了,但这种美丽是一种冷漠的精致的如塑料花似的美丽。

    冬子对着有点惊讶的吴言莞尔一笑,说:“怎么,不让我进来呀。”

    吴言忙闪开身子,又起身收拾了一下,给她泡了一杯茶。

    冬子老练地环顾了一下,说:“还是老样子嘛。”

    吴言没好气地揶揄道:“当然还是老样子,谁也不会比你变化快。”

    冬子抿嘴一笑,她听出了吴言话语中的意思,也不生气,说:

    “我这次来,是想求你帮我个忙。”她的神情黯淡下来了:“我爸爸就快要不行了。我这次是从西递来。爸爸临终之前,想看看我的男朋友。医生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春节了……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

    吴言冷冷地说:“你不是有吗,干吗不跟那个广西老板一道回家呢?”

    冬子苦笑着说:“他回广西去了。再说,他那模样,我爸爸会不高兴的。我爸爸就喜欢读书人,我跟他说过了,说男朋友是个大学教师,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吴言说:“你爸爸肯定是被社会淘汰了。现在谁看得上穷酸书生呀!我都觉得自卑。”

    冬子嗔怪道:“你少来这一套。反正也只是这么一回。又不是真的,你就帮我一次吧。”

    “好吧。”吴言想起了那五千块钱,便同意了。

    下午,吴言跟冬子包了一辆小车到了黟县西递村。到了冬子家之后,吴言先是跟冬子的母亲、妹妹见了面。冬子的母亲仍是小商贩的精明;她的妹妹则跟冬子长得异常相像,就像是一年前吴言见到的那个清秀、纯朴的冬子。随后,冬子领着吴言走进了旁边的厢房,灰暗的灯光下,吴言看见老式的木床上躺着一个瘦弱不堪、面色苍白的中年汉子。吴言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他知道那是冬子的父亲。

    吴言低声问候了一句,床上那双原本呆滞的眼睛闪现了一星晶亮的火花,但继而又黯淡下去了。吴言听见他嗓子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声音,冬子在一旁解释说:“爸爸是让你坐下。”

    吴言坐下了。冬子的父亲在床上用无力的目光打量着吴言,吴言如坐针毡。过了一会儿,冬子的父亲嘴角抽搐了一下,绽开一丝微笑。吴言听见冬子在用当地土话跟父亲解释着什么。吴言听不懂,只好东顾西看,这才发现幽暗的四壁尽是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有些都有点发黄了。吴言注意了一下,有很多是“文革”前的杂志,也有一些古书,像《史记》、《汉书》之类的,还有一些农业生产技术方面的书籍。冬子注意到吴言的举动,转过头来说:

    “那都是爸爸的。他以前在省城读过大学,后来生病,就休学回家了。”

    吴言点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冬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困窘,对吴言说:“要不你先去外面吧。”

    吴言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信封,走上前去放在冬子父亲的枕头边,说:“这点钱给您看病,一点小意思。”

    吃过晚饭之后,冬子示意吴言到村边走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古巷道上,冬子嗔怪地说:“干吗你不收那钱?”吴言笑笑,没有回答。冬子看看吴言,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人真是蛮好的。”吴言听不明白冬子话中的意思,不知怎么回答。冬子也没继续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吴言问:

    “你店里生意还好吧?真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做生意的。”

    冬子很开心地笑了:“是吗?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行。将来,如果我有钱了,我也要开一个高档的大酒店。”

    吴言忽然想起杨红的“蓝屋子”。或许,杨红的今天,就是冬子的明天。想到这里,吴言突然沉默下来,再也不想说话了。

    除夕的年夜饭吃过之后,冬子把电视搬到父亲的屋子里,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观看春节晚会。吴言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屋外。因为过年了,古老的西递变得很热闹,几乎家家门口都张贴着对联,悬挂着漂亮的大红灯笼,不时有鞭炮和烟火升上黑漆漆的天,也不时有孩童们快乐的笑声传来。吴言抬头看看天,屋檐翘起的地方,有一轮极清明的月亮。有幽风不知从哪一个巷口吹来,就像不知从什么岁月吹来一样。吴言真愿意时间就停留在现在的这一刻,或者退回到过去,这样,吴言就会摇身变成一个悠哉悠哉的土员外,惬意地安享安静恬淡的田园生活。

    九

    岁月无敌,不知不觉中,吴言觉察到自己的心态起了一些变化。这当中突出的表现就是吴言对女人的兴趣在消减。吴言以前总是充满激情跟她们打交道,喜欢漂亮女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而现在,吴言似乎已没有这种感觉了。女人的乖巧与美丽对于吴言来说,已很难使他泛起波纹,甚至会引起他由衷的厌恶感。连吴言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根据吴言一知半解的理论,对女人的失去兴趣,意味着某种衰老,也是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对美失去了兴趣,对世界失去了兴趣。因为女人是生活和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春节这段时间,人们都闲着无事了。有不少人张罗着给吴言介绍对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吴言想逃也逃不过。吴言拗不过便去见了几个。她们都很漂亮,但因为吴言提不起热情,压根儿也不主动,事情一直没有进展。有一次徐小宝受市里一位女领导的委托给吴言介绍了另一位领导的女儿。要说明的是,徐小宝已调到市里给那个女领导屁颠屁颠当秘书去了。吴言照例是拗不过,跟那个女孩子见了面。出乎吴言意料的是,这位领导的女儿异常漂亮,气质非凡。但吴言还是提不起热情,不咸不淡地跟女孩敷衍,没坐一会儿,就推辞离开了。第二天那个女孩打电话约吴言去舞厅,吴言推辞说还有点事拒绝了。当晚徐小宝找到吴言,严厉地声讨吴言为什么拒绝那个女孩。徐小宝告诉吴言,那个女孩对他的印象还真是不错,有意交往。吴言没有作声。徐小宝问吴言,对那女孩有什么看法,吴言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他不想结婚。

    徐小宝一听,没好气地说:“不想结婚见什么面呀,是不是有病呵!”

    “不是有病。是我的眼中无男女。”吴言无奈地说。

    吴言的确是提不起兴趣。现在,他感到自己对男女之事一点热情都没有。吴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洪墨馨的缘故,也就是那个与自己青梅竹马却背信弃义的女子。还有那个冬子,吴言真不敢想象一个纯朴的生命就这样被世俗玷污。她们都让吴言心中固有的原则坍塌。吴言原以为这些原则是很坚硬的,但它们都是沙器,是经不起一点雨水浸泡的。

    三月初,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老毛子在他的“飞云轩”中被绑架了!最初,吴言是从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电视报道说,那天夜半,下着大雨,在往北去的公路上飞奔着一辆银灰色进口小汽车,车速很快,经过收费站时,也不停车,直接就冲过去了。正巧收费站边停着一辆交警的车,警察便风驰电掣般追上去。那小车对交警的呼喊根本不理,警车穷追不舍。快到歙县境内,小车突然减速,从车上扔下一个人。警车慌忙停下,只见那人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毛巾,早就晕过去了。警车继续呼叫,但电台突然坏了,怎么也叫不通,因是大雨滂沱,也看不清那小车的牌照。这当中,进口小车一提速,一溜烟地跑了,再也没有踪迹。

    那个被绑架的人就是老毛子。事后刑警来到“飞云轩”,打开门,发现一个女营业员和另一个男伙计也被绑在二楼的椅子靠背上,一些珍贵的字画古玩被洗劫一空。惊吓得半死的营业员告诉公安,三个蒙面人是夜半时潜入店内的,先是擒住了老毛子,然后把他们绑在床上。那伙人好像跟老毛子认识,他们听到那帮人责问老毛子为什么卖给他们假画、假古董,骗他们的钱。他们还反映说,事件发生的前几天,老毛子好像收到过好几个恐吓电话,弄得老毛子那几日魂不守舍,整日里提心吊胆。原以为只是恐吓恐吓而已,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经过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折腾,老毛子已经几近神经错乱,整个儿变得傻了。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吴言去“飞云轩”看老毛子,老毛子仍坐在床沿上,脸色苍白,一头长发乱得像茅草一般。只要有陌生人来,老毛子脸上便会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浑身发抖,连声说:“我没有卖假画,我没有卖假古董!”

    老毛子已经认不出吴言了,吴言叫了老毛子一声,老毛子立即双目惊恐,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老毛子的父母亲听到消息后从绩溪乡下赶了过来,他们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模样。老毛子的母亲以泪洗面,泣不成声。老毛子的父亲则连声叹气。吴言走过去,安慰了他们几句。当得知吴言是老毛子的好朋友时,老毛子的父亲老泪纵横,沙哑着嗓子说:“原先这孩子不是好好的吗?在报社当记者,为什么想着去赚钱呢?这钱,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它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呵!”

    老毛子的父母亲愤怒地声讨着金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悲痛欲绝。吴言深有共鸣。这世界原本是很正常的,后来都是被钱搞乱了,变得疯狂,变得失去理智了。但钱不也是由人创造的吗?实际上钱代表着人的一面,那就是贪婪、占有和卑劣。钱只是一个幌子,在它的深处,体现的正是人的阴暗品质。

    吴言突然想起杨红,不知她是否知道老毛子出事了。想到这儿,吴言向二老道了别,叫了一辆出租,赶到杨红的“蓝屋子”。一见到杨红,吴言就嚷嚷说老毛子出事了你知道吗?杨红正在跟一班大约是工商所的人应酬,见吴言来,便把他引到服务台边上的咖啡吧。坐下之后,小姐上了两杯咖啡,杨红用汤匙轻轻地搅动着咖啡,说:

    “我知道了,老毛子真可怜。”

    语气异常平静,仿佛有一种例行公事的味道,一下子拉大了与老毛子之间的距离。杨红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然后仍是缓缓地说:

    “老毛子自己也不注意,心太狠了,容易招人嫉恨。我早就劝他要小心一点,他不听。”杨红叹了口气。

    吴言一下变得无话可说了。杨红瞥了吴言一眼,转换了话题,柔声说:“最近你怎么来得少了?我们这儿又来了好几个漂亮的小姐。有湖南的、浙江的,还有新疆的。有什么客人你尽管往这儿带,其他的事还不好说?”她忽然呈现出很媚的笑容,“要是其他小姐你看不中,我可以亲自陪你。”

    吴言感到恶心极了,但还是佯装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跟这个女人打交道,心很累。

    吴言告辞了。杨红送到门口,仍是缓缓地说:“什么时候我约你去看看老毛子吧,朋友一场,也是个缘分。他的父母来了吗……真可怜,实在是不走运。”

    她的眼眶说红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两个月后的一天,吴言正在家中备课。这一学期,系里安排吴言上课了,吴言也懒得去当导游挣钱了,风景区也去得少了。突然有敲门声,吴言打开门,来人是个黑瘦短小的汉子,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男人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绿宝石戒指。吴言一愣,正想问他找谁,那人一脸谄笑,说吴老师不认识了吧?吴言点点头,只是觉得此人有点面熟,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面。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上次你到黄山去看冬子……吴言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此人正是冬子的店老板,那个广西桂林佬。

    吴言立即反应过来桂林佬的到来跟冬子有关。果然,落座之后,桂林佬吞吞吐吐地问吴言可看见冬子了。吴言实话实说地回答不知道。吴言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那个桂林老板竟如小孩一样抽泣起来,边抽泣边说:

    “冬子要是找不到,我就不活了!”

    吴言大吃一惊,连忙劝他镇定一点。过了一会儿,桂林佬克制住情绪,告诉吴言整个事情的过程——原来冬子到他店里之后,不久就跟他好上了。这桂林佬在老家是有老婆有孩子的,原本也是逢场作戏,但冬子温柔无比,又相当能干,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桂林佬变得离不开冬子了,便琢磨要跟冬子结婚,跟老婆孩子分手。冬子也答应了。桂林老板便将经济大权彻底地交给冬子,春节期间飞回老家桂林,好不容易与老婆离了婚。可是当他飞回黄山之后,冬子却席卷了大部分现金,不见了踪影。

    吴言问:“你到冬子老家去找她了吗?”

    桂林佬回答说去过了。冬子前段时间回去了一趟,为父亲举办完丧事后,又离开西递了,家里人也不知她的踪迹。吴言这才想起那个酷爱读书、面色苍白的中年汉子死了,心里不由有点失落。

    一番哭诉之后,也可能情绪得到了宣泄,桂林佬平静了一些。然后,他盛邀吴言到市里最好的“白宫”去吃饭。吴言拗不过他,也想从他口头继续探点有关冬子的情况,便跟他一块儿去了。到了“白宫”后,桂林佬点了一些菜,又叫了一些酒水,坐着又聊起了冬子。几杯酒下肚,桂林佬有点醉意了,他说他自己也觉得配上不冬子,那么漂亮能干的女孩子,干吗要嫁给他呢?可是他的确是爱上了她,想为她肝脑涂地。吴言听得极不舒服,冷冷地揶揄道:“真是看不出来啊,像你这样的有钱人,还会有这么纯洁的爱情!”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桂林佬双眼圆睁,“腾”的一下站起来,拍着胸口说:“要是冬子在,我可以把心掏给她看!”吴言怕他激动,连忙装模作样地劝慰了一番。

    出酒店的时候,吴言突然瞥见在大厅的拐角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一看,原来是姚挺。这个家伙,自从辞职后就全没了音讯。从背后看,他穿着一身紫色休闲西服,头发上摩丝打得溜光。他正在跟一个外国老太太亲昵地比划着什么。吴言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开玩笑说:“怎么,认了个老外‘干妈’!”

    姚挺愣了一下,看看那个外国老太婆,又看看吴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那个老太婆看了看吴言,满脸糊涂。看得出来,这个老太太一点也不懂中文。

    姚挺忙把吴言拽到一边,小声说:“我下次到你那儿玩。”吴言感到姚挺一脸的尴尬和窘迫。

    吴言故意装作玩世不恭地说:“不就是个美国‘干妈’吗?瞧你那样,有什么怕的。要对话,我可以翻译。”

    姚挺慌忙说:“你走吧,你走吧。我外语还好,可以讲几个单词的。明天我去找你,再见!”

    吴言诧异地离开了“白宫”。那个桂林佬仍在门口等着,一脸的失落和沮丧。吴言真怕他会想不开自杀,便给杨红打了个电话,说有个朋友要到她那儿去玩,让她以优惠价格安排好。电话那边的杨红很热情,嗲声说你怎么不来。吴言说忙啊下次吧,又让她在门口等。然后吴言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桂林佬送到“蓝屋子”。吴言对桂林佬说你今晚好好地潇洒一下,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车开走了。桂林佬从车窗里伸出个头来,大声说:“要是见到冬子,你无论如何告诉她,只要跟她在一起,她当老板,我当伙计都可以!”

    吴言听着突然想吐。他在想的是,其实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生活得都很不容易,风吹雨打的,在每一颗看似平静的心中都有一本不可示人的悲惨史。

    十

    姚挺让人不解的慌乱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一日徐小宝碰见吴言,问最近可看见姚挺了。吴言说只是匆匆地见了一面,那小子正跟一个美国老太太在一起,看见我,神色好像不太自然,是不是把咱们国家的什么机密卖给外国人,像在搞间谍活动似的。吴言开了句玩笑。徐小宝笑了,说这次姚挺要不是亏了我,他早就完了。吴言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徐小宝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也想不到,姚挺在当“鸭”!吴言没反应过来,问:什么是鸭!徐小宝看了吴言一眼,没好气地说:女人卖叫“鸡”,男人卖叫“鸭”!吴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姚挺在从事这个勾当。吴言突然想起了姚挺与那个美国老太婆在一起的情景,顿时明白了。徐小宝继续说:“有人举报,派出所便把姚挺扣了起来,姚挺只好打电话给我。我连忙赶去了派出所。我以前在检查工作时认识了那个所长。我去了,他很热情。我说姚挺是我朋友,请他放一马。所长有点犹豫,我说《治安管理条例》上只有打击卖淫、嫖娼一节,倒没有处置当‘鸭’的有关规定。再说现在宽松环境,发展经济,搞活旅游,过分地严格反而不好,现在哪个地方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长想了一想,也就卖了我一个面子,把姚挺给放了。”徐小宝身上渐渐地有了点政府官员的味道,从容不迫,很是自得。

    吴言问:“姚挺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那么一举两得的事,还会放弃掉?”徐小宝翻着白眼说,看得出他有点嫉妒。“你知道姚挺干一次挣多少钱吗?”

    “多少?”

    “二百美元。”徐小宝怕他不信,又补充说,“是派出所的人说的。”

    吴言差点吐了出来。

    徐小宝要吴言陪他一道去找姚挺,吴言不太愿意。徐小宝虎着脸说:“去,让他放血,他钱赚得太容易,也太不公平,我今天非得要‘打家劫舍’。你也不要客气,这小子尽犯事,我们是他的恩人,是他欠咱们的。不放他的血干吗,不放白不放!”

    在梅园新村14幢305室姚挺的新居,吴言和徐小宝见到了姚挺。姚挺见到他们后,又是高兴又是慌乱。这是一间新房子,三室一厅,简单地装修了一下,大房间里放着一张硕大的铜床,另外一个小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摊着些书籍。吴言知道那些曾是姚挺学生时代钟爱的书籍,其中有一本褐色封面的书,叫“百年孤独”,曾是姚挺的钟爱,姚挺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张口闭口提到它,并不时背诵那著名的开头语: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现在,《百年孤独》应还在那里吧?灰头土脑,遍体鳞伤。

    他们都没有再提那件事。一番东扯西拉的无聊谈话之后,徐小宝提议去喝酒,姚挺说我请客。徐小宝狡黠地回答说当然是你请客,你的钱来得又多又容易。姚挺的脸上一阵青白,但还是哈哈笑着过去了。

    他们仍是去了“白宫”,要了一个包厢。徐小宝心狠手辣地点了大龙虾、基围虾、甲鱼等高档菜。这家伙自从成了政府官员后好像变得狡诈和毒辣了,心理也不太健康。姚挺叫了两瓶五粮液,然后三个人开始畅饮起来。

    他们一杯一杯地喝着白酒,话却说得很少,一瓶酒一会儿就见底了。慢慢地,他们话多了起来,一个个大倒苦水。徐小宝说现在夹着尾巴做人是想以后做一个有实权的官,也可以腐败腐败,但那是在赌呵,用今天去赌明天。要是以后弄个县长、书记、土地局长、交通局长的话还划得来,现在算是心血和青春的投资,以后可以收回。要是以后只当个信访办主任、地震局长,那这一辈子就惨了,就完蛋了。

    吴言的嗓子眼里也有一腔苦水向外涌动着,但他竭力克制住不倾出来。徐小宝用散着光的眸子凝视着吴言,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那个洪墨馨现在怎么样?怕是生过小孩长得老胖老胖了吧?”

    吴言故作轻松地笑笑。其实也不是故作轻松,洪墨馨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像一片在风中飘曳的小纸人。

    第二瓶酒快要见底的时候,姚挺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的眼圈变得红红的,口齿也变得含糊不清。徐小宝也醉得相当厉害了,连口涎都流了出来,拖得老长。他看着姚挺说:

    “你干这行有什么新鲜的事,也说说,说给我们听听。”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反正也就是干那种事,拿了别人……的钱,就得……把别人服侍……服侍好。那些女人……也怪可怜的,有的……有的一辈子……都没有性……性高潮……我……让她们……她们体会到了性……高潮。我的……功夫很好。有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香港富婆,我……我……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使她达到……性高潮,她……当即……抱住我……激动地哭了……”

    吴言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得满桌子满地。歪歪欲倒时,他看见姚挺泪流满面,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几乎是嚎叫道:“你们……不要看不起我,你们知道那些女人多需要吗?我也是个……人道主义者!”

    这一切是怎么啦?

    那次醉酒让吴言伤了元气,一种沮丧深深地袭击了他。吴言变得心情很坏,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跑到老桥头边的外资游艺室,跟老虎机较量一番。只有在老虎机面前,吴言才会让自己沮丧的情绪聚成一种力量,算是找到了宣泄的最好方式。不过吴言总是负多胜少,代价异常惨重。

    这一天吴言又输了七百多元。沮丧着刚刚回到房间,电话铃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冬子。吴言说你打电话来干什么,有人正到处找你呢!那个桂林佬差一点为你自杀了。冬子咯咯一笑说才不会呢,天下还有那样傻的人?吴言说你跑了害得桂林佬找我诉苦。冬子说别理他,让他去折腾一会儿就好了。吴言阴阴地说,桂林佬说你席卷了他的钱。电话那边的冬子勃然大怒,说放他的狗屁,我替他赚了多少钱他知道吗,我只是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份!

    过了一会儿,冬子的情绪似乎平稳了,她柔声说,我们不谈这事了,好吗?吴言说好吧,可是不谈这个又谈什么呢?冬子说我就要出国了,就是明天,去法国。吴言说恭喜你呵,又傍上谁了?冬子说少来这一套,晚上我在黄山大饭店包了个舞厅,举行party,你来吧?吴言犹豫了一下。冬子说你一定要来,我还有事要告诉你,有个宏伟的计划呢!她又咯咯地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吴言不知道冬子那个宏伟的计划是什么,也因此怀有浓厚的好奇心。晚上吴言特意换了件衬衫,打了个领带。吴言很少打领带,总觉得那布条卡在脖子上让人左右不自在。晚六点,吴言准时赶到大饭店的舞厅,一个女子和一个高个子魁梧的老外正站在门口迎接着客人。那个女子正是冬子。她变化非常之大,画着浓妆,着一件黑色的晚礼服,身上叮叮咣咣有许多饰物,发髻盘得老高。吴言得承认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了,漂亮迷人,雍容华贵。冬子见吴言来,很高兴,特意把吴言介绍给了老外,还说了一句“Goodfriend”。又把老外介绍给吴言:这是布兰特先生。

    舞厅里到处都是人。在拐角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水和点心、水果等。红男绿女们打扮入时,男人们几乎都扎着鲜艳的领带,女人们则像蝴蝶一样斑斓、美丽。吴言这才注意到有好几个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都来了,还有几个年轻人穿着马甲,尤其好动,穿梭着走来走去。吴言知道那是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看样子今晚的舞会不同寻常。

    吴言找了个拐角坐下来。很长时间里,吴言一直习惯于在这样的场合做一个冷眼的观众。吴言慢慢地啜着饮料,冷眼凝视着在人群中应酬微笑的冬子,她真的是很美丽,即使在众多漂亮的女人中,仍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吴言突然觉得,冬子就应该开放在这样绚烂的场合中,她不应该是一朵不知名的乡野小花,而应是一朵散发着雍容和高贵气质的玫瑰。

    “那个女人很漂亮,不是吗?”一个年轻人坐到吴言边上,指着灿烂的冬子不无嫉妒地说,“只可惜漂亮的花朵都让老外摘去了。”

    吴言知道他是报社记者,便问:“今天晚上好像很隆重,来了不少市领导,怎么回事?”

    “漂亮女人嫁老外,然后老外想来咱们这儿投资。你说说,这书记、市长还能不来?”

    舞会正式开始了。布兰特和冬子站到台前。吴言这才注意到布兰特大约有五十多岁了,身材都有点臃肿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随遇而安的笑容,一看就是“老江湖”了。舞会正式开始了,主持人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说布兰特先生和冬子小姐为了感谢黄山市各界人士对他们的关心,特地举办今天的舞会答谢云云。领导们也上台亮了相并讲话。音乐响起,吴言看见穿黑色晚礼服的冬子脸上有一种无比自信的微笑,她在快乐地旋转着,美丽而优雅,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多么棒的酒会呵,人人都像一朵腐朽的花朵。”那个记者嘲讽了一句,走了。

    吴言看见冬子微笑着向他走来,坐在他身边,轻声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吴言笑着说:“你是这里的公主。不要管我,忙你的去吧。”

    冬子摆了摆手,说:“不要紧的,布兰特会安排的。”

    吴言犹豫着问了一句:“布兰特是哪国人,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冬子神秘地一笑,说:“布兰特是法国人。我们之间算是有缘吧。”冬子顿了一会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继续说:“布兰特向我求婚了。他说他在新加坡、泰国都开有酒店,也想在黄山办一家,让我来管理。”冬子的脸上明显有一种幸福的光晕。

    这时候布兰特在舞池边不断向这边张望。冬子看到了,站起来对吴言抱歉地笑笑,说真对不起,布兰特在找我了。今天晚上要把市里的头头们陪好,以后还得跟他们打交道哩。

    吴言在舞厅一直坐到十点,这才向冬子和布兰特告辞。冬子一直送他走到舞厅门口。避开了舞场的喧嚣,吴言突然觉得身体异常轻松。外面的空气也好,一轮明月高悬在夜晚的星空中。冬子柔声说:“你回去吧,我明天就走了。先到香港,然后去新加坡和泰国,看看他的酒店。我争取劝说他在黄山开个酒店。你知道,我一辈子做梦都想开自己的星级酒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眼中又闪现了那一束吴言熟悉的光芒。

    冬子又说:“要是这事办成功了,我们就一起干吧。我觉得你能力挺强,人又好,你会成功的。再说你外语好,也可以教我外语。”她笑了,竟有一副天真的神情。

    吴言突然冲动起来,一股暖流涌上心田,见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将冬子拥过来,将嘴唇盖在她的嘴唇上。吴言感觉到她迟疑了一下,也战栗了一下,但嘴唇还是分开了,并且热情地蠕动着。这样大约过了两秒,冬子推开了吴言,轻声说:“你走吧,再见。”然后扭过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十一

    该怎样评价变化中的这块土地呢?在这段时间里,这土地变化是明显的,同时也是悄然地,一些东西在松动,一些东西在生长,一些东西在腐朽,一些东西在死亡,而另一些东西将要生长。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实际上自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按照一种无可奈何的规则在运转,变化的方向它自己是掌握不了的,那是属于永恒秘密的一部分。一种天意,一种注定,一种无可奈何。

    自从冬子走后,吴言就变得更加失落了。他对生活越来越失去了兴趣,整日里无所事事,什么事都不想去做,甚至连跟学校一帮年轻老师打牌都懒得去。海外社那边先是打了几个电话,让吴言去带团,吴言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了。旅行社方面大约生气了,再也没有打电话来。在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个学期以后,突然有一天,吴言收到了母校外文系的通知,说他们那一届要举行毕业十周年聚会。吴言想了想,就乘飞机去了那个北方城市。

    聚会的总体感觉还不错。同学们十年未见面,或多或少都有点变化,但一致的变化是男的女的都长胖了,书生意气也少了不少,很多人身上已显示出一股浑浊的混世之气了。混得最好的是牛松涛,这个原先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个子,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在国家安全部,之后又下海,也不知是贩毒还是贩军火,据说现在他的个人资产在两千万以上。牛松涛是开着一辆林肯轿车来的,司机是个异常性感漂亮的女郎,围着他忙前忙后。这家伙保养得很好,一张白白的面孔油光发亮,只是这十年他的身高丝毫未长进,这不免让其他同学有点幸灾乐祸。

    令人诧异的是洪墨馨也来了。同学们早就知道了吴言跟她分手的消息,也没把这当回事。也可能是避免尴尬吧,聚会时大家尽量不把他们安排在一桌。吴言想,其实这又有什么呢,岁月沧桑,十年的工夫早就可以把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磨平,更可以使人对人生产生一种由衷的荒诞感,谁还会对一些无可奈何捉摸不定的事耿耿于怀呢?

    那一天晚上吴言和同学们聚集在宿舍楼五层的阳台上赏月。说是赏月,也就是其他同学跳舞去了,而吴言和几个好友无所事事,在一块儿边喝啤酒边聊天。他们一起聊着股票、下岗、东南亚危机,感叹着生活的艰辛坎坷和人生的莫测无常。他们谈起了王少龙和李梦琴,前者出车祸死了,而后者竟死于丈夫的谋杀。一番唏嘘唉叹之后,他们谈到了吴言工作的地方黄山,老体育委员王杨问:“我记得你跟洪墨馨、姚挺都是安徽黄山人,姚挺这次怎么没来?”

    吴言怔了一下,说姚挺大约是有事吧,接到通知后,跟他也没联系上,也不知他收到通知没有。

    王杨问姚挺有没有结婚,吴言说没有。王杨感叹说,这个姚挺,原先就是个花心,又长得像个美男子,该不是挑花了眼吧。又看看吴言,说:还是你们好,没有结婚,男人是年龄越大越有魅力,肯定是追求者一大堆吧?

    吴言笑了笑,未置可否,他知道王杨的老婆跟王杨是中学同学,后来去新加坡了,长得矮矮黑黑,典型的福建妹子,很不怎么样。王杨念大学时,这个女子三天两头来看王杨,每次都带很多好吃的来,也给王杨买很多东西。吴言开玩笑说:“怎么,嫌你老婆啦?那还不好办,跟你老婆离了就是。”

    “不行啦,下个月我也要去新加坡了!”王杨装作一脸沮丧。

    吴言突然心念一动,想起冬子告诉他有关布兰特在新加坡与泰国开酒店的情况,依稀记得布兰特在泰国曼谷开的酒店名叫“亚兰”。吴言便对王杨说:“你若要去泰国曼谷,帮我问问,是不是有一个法国人开的‘亚兰’饭店,我有一个朋友在里面打工。”

    吴言又叮咛一句:“记住,千万不要忘了。”

    王杨郑重其事地掏出通讯录,记下了这两个字,然后对吴言说:“你放心,我老婆他叔叔在曼谷,生意做得很大,他没有子女,好几次催我老婆与我过去帮他。到了新加坡以后,我很快就会去曼谷的。”

    三天的聚会很快就结束了,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分别,又故作潇洒地离去。登上飞机以后,吴言突然发现不远处正坐着洪墨馨,一愣之下才想到,飞机票是报到时就订好了的。洪墨馨看到吴言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主动笑着打招呼:“坐过来吧,这是前舱,不颠。”吴言坐了过去。飞机起飞了,两人一直无话。洪墨馨忽然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躲着我,不是吗?”

    吴言没有吱声。

    洪墨馨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吴言,问,“你还好吗?”

    “不好。”吴言也盯着她,这才发现,洪墨馨一下老了不少,眼角都有些鱼尾纹了,她虽然仍是很漂亮,但明显地已处于憔悴的分水岭上。

    吴言嗅到一股很熟悉的体香味。洪墨馨看看吴言,悄声问道:“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吴言面无表情地回答。洪墨馨又看了看吴言,停顿了一下,说:“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情况?”

    “不想。”吴言仍是不动声色。洪墨馨一怔,眼圈似乎有点红了,看来有点怅然。沉默半晌后,洪墨馨语气突然有点急促,说:“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想再听到我的名字?”

    吴言继续沉默。

    洪墨馨又问:“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

    吴言突然笑了起来,说:“你怎么会不好呢?嫁了那么有钱的丈夫,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怎么会不好呢?”

    洪墨馨突然抽泣起来,引得旁人的目光都往这边斜射。吴言有点慌乱,忙安慰她。洪墨馨似乎也觉得有点失态,从坤包里摸出纸巾,擦了擦,又恢复了原先的镇定。

    吴言已经猜测到洪墨馨哭泣的原因了。这种事件,报刊上介绍得多了。有钱的丈夫把妻子冷落在家,然后在外寻花问柳,云里雾里。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洪墨馨身上呢?原先那么清纯那么清高的洪墨馨也蜕变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洪墨馨继续说。

    “哪能呢,”见她振振有词,吴言只好苦笑着说,“只是咱们缘分不到。”

    她点点头。看样子她经常用命来安慰自己。这一招果然灵验,洪墨馨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她看看吴言,忽然说:“我欠你的。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我们那儿漂亮的姑娘有很多,说说看,有什么标准?”

    “待会儿下了飞机说行吗?”吴言笑着说。

    洪墨馨不知道吴言葫芦里卖什么药,便不再提这事了。停顿了一下,她突然像是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吴言手臂上,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吴言,幽幽地说:“你可要经常给我打电话,来看我哟。我经常一个人在家,又没有朋友。有些事我还是忘不了——”

    吴言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努力克制住了。他觉得洪墨馨可怜,也太可悲。

    飞机终于在黄山机场着陆,吴言暗自松了口气。下了飞机后,吴言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跟洪墨馨告别。洪墨馨微笑着看着吴言,迫切地说:“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什么标准呢?”

    吴言关上出租车的门,嬉笑着对她说:“只要跟你不一样就成!”

    吴言听见洪墨馨在身后恨恨地诅咒,一时开心极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吴言正在宿舍里睡觉,突然,电话铃响了,吴言起身接听电话,竟是王杨打来的。王杨说他现在已经举家从新加坡迁到曼谷,跟叔叔一道经营橡胶业了。吴言想起布兰特的“亚兰”的事,正要问他,王杨先开口了,说曼谷是有一个“亚兰”,不过不是酒店,而是个夜总会,说白了,就是个“妓院”,是一个法国人开的,在曼谷很有名,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肤色各异的妓女,每日车水马龙,繁华似锦。

    吴言一下愣住了。似乎冥冥中的预感得到了验证。电话里王杨听见吴言不说话,又“喂喂”地叫了几声,吴言赶忙应答。王杨在电话里开玩笑,说你那个朋友在“亚兰”做事,该不是个女的吧?吴言说去你的,可能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兰”。王杨有点将信将疑。吴言将话题转到其他方面,又聊了一阵,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整整一天吴言闷闷不乐。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吴言随意泡了点方便面,又打开了VCD,观看新出的《沉默的羔羊》。吴言算是暂时忘记了“亚兰”的事。突然,有敲门声,吴言打开门,天啦,是冬子!吴言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但立刻,吴言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孩跟冬子一样漂亮,但较冬子要羞怯一些,纯真一些,也比冬子瘦弱一点。吴言明白过来,这个女孩见过的,她是冬子的妹妹。

    吴言连忙将冬子的妹妹引进屋里,又关了VCD,然后泡了杯茶给女孩。女孩夹着双腿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一丝不好意思。吴言先开口问:“你姐姐最近有消息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正要问你呢。”她的音色也很像冬子,嫩生生的,有点磁性,异常好听。

    吴言想起王杨说的“亚兰”一事,但他克制住了,不想说给她听。

    过了一会儿,女孩又开口说话了,笑容嫩鲜鲜的,很美:“我姐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桃红。”

    桃红,又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吴言点点头,很关切地问:

    “桃红,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帮我找份工作。当导游。”桃红像是憋足了力气,话说出来之后,脸都红了。

    吴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你在西递抛绣球的事不是挺好吗?离家又近,又可以照顾你母亲,干吗要出来呢?”

    “那工作太没意思了——我想当导游。”她的语气有点坚定,眸子中仿佛有一点忽闪的火焰。吴言心里一惊。

    “当导游很苦的,而且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要单独处理问题……有些事,挺难的。”吴言说。

    “我不怕。”桃红咬着嘴唇说。

    “当普通话导游赚不了什么钱,去二级以上旅行社,要考外语,很难的。”吴言还是想阻挡她。

    “那就请你先帮我介绍个旅行社,我先跟着学学。”桃红用央求的口气说。

    吴言只好点点头。桃红又说:“然后我跟你学外语,你是外语老师,你教我外语好吗?”

    吴言看着桃红明亮得不沾纤尘的眸子,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好应允下来:

    “好吧。”

    十四

    半年以后,吴言与四中的一位语文老师结了婚。吴言的妻子是他曾经相过的众多对象之一,同时也是极不起眼的一个,她的面貌和气质极为平凡,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庸。但生活本身就是平庸的,人生的目的也是平庸的,也可能真理本身就是平庸的。与其让一件美好的东西变得平庸,还不如就从平庸开始,也许将来会让平庸慢慢地产生出一丝不平庸的东西来。吴言承认自己领会生活的角度有点独特有点怪,但这不是别人影响了自己,而是生活教会了自己,让他摒弃一些堂皇和虚假的东西,学会用心去思考。

    吴言很快就成为忙忙碌碌死心塌地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了。从结婚的那天起,以下的生活日程表就已经定死了:劳动耕作,怀孕,生产,抚养,教育,目睹子女成人……然后又可能拉扯着更下一代。这当中还要牵扯着另外一些事情,诸如与老婆吵架,与丈母娘闹别扭,或者小孩出现意外,遭严厉而自以为是的老师训斥……吴言感觉到人生就是不知不觉地站在一个传送带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动着你向前,在这过程当中注定要磕磕碰碰,充满艰辛和乏味,而这传送带的终极目标是火葬场,然后一缕青烟升腾,什么恩恩怨怨也都烟消云散——吴言承认自己的想法有点消极,但这就是人生,什么美丽的谎言和崇高的字眼也欺骗不了自己。

    转眼已到了九四年夏季了。这个夏季热浪灼人,不过因为世界杯的缘故,吴言过得异常充实。吴言喜欢足球是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认为真实,也唯一认为有趣的东西。吴言几乎是一场不落地观看了全部比赛。恰巧那段时间,妻子濒于生产,住到娘家去了。在此之前,吴言就为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如果是儿子的话,就叫他巴乔;如果是女儿,还叫她巴乔,因为吴言是那么地喜欢意大利的巴乔。在吴言眼中,巴乔不仅仅是球星,还是一个诗人,一个音乐家。吴言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一生中和足球一样,有快乐和真实相伴。

    世界杯结束的当天晚上,吴言忽然感到一股异常通彻的空虚。有足球的日子使吴言沉迷,也使吴言放弃了思考,吴言就像一头异常兴奋的动物一样,或者像一个耽于毒品的“瘾君子”一样。而现在,热情结束了。吴言又变成一只放了气的足球,又要茫然地面对平庸的生活。当电视不再出现足球的时候,吴言突然想起了冬子,那个自己交往最深的女孩,现在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到了半夜时,电话突然响了。吴言梦中突然惊醒,心里一激灵,估计是丈母娘打来的,也许妻子要临产了。让吴言没有想到的是,电话里竟传来王杨的声音。吴言突然直觉到可能与冬子有关系。王杨大老远地打国际长途,绝不是要跟吴言侃世界杯的,他虽然曾经是体育委员,但从来就不曾是一个足球迷。

    果然,王杨在寒暄了几句后,直入正题,说今天泰国的中文报纸《南洋晚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是有关上次你跟我提及的“亚兰夜总会”以及一个安徽姑娘的事的。吴言说那好呀,我这里有传真机,你帮我传一份过来吧。王杨在那边犹豫了一下,说,“你老实告诉我,你要打听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的,一个小姑娘。”吴言实话实说。

    “好吧。”电话里的王杨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什么样的朋友?”王杨又问。

    “一般朋友。反正不是恋人。”吴言有点恼火。

    “那好,”电话里的王杨又叮咛说,“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不是什么好消息!”

    吴言迫不及待地接收了那份传真。是份《南洋晚报》,标题是“一名黄山来的妓女惨遭嫖客杀害”,全文如下:

    (本报消息)(记者林如文)一名来自中国黄山的年轻妓女日前在“亚兰”夜总会惨遭一名马来西亚嫖客的杀害。在“亚兰”302房间现场,景象惨不忍睹。曼谷警方当即逮捕了这位四十四岁的马来西亚男子。后来警方向报界说,这位男子在杀害这位来自中国黄山的妓女之后,便主动打电话给警局自首。警方说,这位马来西亚人原是房地产商,因东南亚金融危机已濒临破产,他最近情绪一直不好,有过数次冲动迹象。据他交代,他是让这位中国妓女进行口交等服务,遭拒绝之后,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扼住女子脖子的,直到她窒息死去。事后,这位马来西亚人又疯狂地打碎卫生间的镜子,刺进女子下身……据记者对夜总会老板、法国人布兰特进行的采访,此女子名叫“阿桑”,真名不详,她是诸多来自中国大陆的自愿者之一。她们来这所久负盛名的妓院,是想在世界著名的旅游都市曼谷淘金,以改变她们贫困的生活……《南洋晚报》消息的左下角,还刊登大幅惨案的照片,受害人的脸部是看不清了,只见她露着上半身倒在地毯上。吴言仔细看着,突然,他惊呆了,女子左边肩胛上有一个紫红色的小胎记,就像是一枚桑葚似的。吴言知道那是冬子的胎记,那是一枚曾经鲜嫩的果实。吴言的眼睛变得模糊了。

    不久,吴言沉静下来。他安慰自己,其实自己跟她又有什么呢,只不过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罢了。实际上人生就是逢场作戏,把你撂在这个舞台上,别人都在装腔作势,你不演戏行吗?吴言已经心灰意懒,早就看轻离别了,哪怕是生死离别。慢慢地,吴言平静了下来。吴言决定对谁也不提这件事,包括桃红。冬子自从离开黄山的那天起,就已经消失了。像一缕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中,像一滴水一样融入了水中。

    吴言将传真点着火烧了,愣生生地瞧着有关冬子消息的白纸在火光中变成一只只黑蝴蝶,胸中还是有点哽咽,想哭。

    清晨的时候吴言睡着了。很奇怪,吴言竟梦见了冬子,她又变成了个纯美羞涩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鲜艳的红锦缎,倚在高高的“美人靠”上“掷绣球”。而吴言们竟全部是一只只乌鸦,嘎嘎叫着,扑扇着翅膀,兴奋地等待着绣球的到来。那样贪婪,那样心怀叵测,又是那样地自以为是。

    是的,我们是乌鸦,一群灰头土脸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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