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棺材树-山上找不到抬死人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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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塔尔坪好多人家的院墙上,用石灰刷了一条标语“要想富,先修路”,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很快就修通了,前七十里还铺了柏油,剩下十里开始是不通的,后来可以跑拖拉机,再后来从塔尔坪另一头绕个圈子,与几十里外的余家村接通了,到县城可以跑大卡车了。也许通了公路的原因吧,塔尔坪全都变了,山上的大树一棵棵消失了。

    最早是卖炭,多数是橡树的。按照父亲的说法是给树洗澡,我与父亲一起给树洗过五年澡。新木炭是舍不得卖的,轻飘飘的不起秤,得在阁楼堆上两三年,为了让它们回潮,会在周围浇点水,几年下来分量会多出不少。没有修路前,我们会把木炭背到几十里外的大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记得一百斤十几块钱,不过那时候物价低,我上中学一学期就三块五毛钱的学杂费。等路修好后,能直接上门收购了,塔尔坪已经没有木炭了。

    随后卖床板,人家只要松木的。那时候光我们家一年,就卖出去三十多副床板,整个塔尔坪至少有几百副床板,需要几百棵松树吧?当时觉得十分奇怪,世上有那么多人睡觉吗?要那么多床板干什么?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们的床板都跑到哪里去了。

    床板一般做成四尺宽,六尺五寸长,一寸二厚,背到一个叫三腰的地方,三腰是陕西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镇,至少有六十里路吧。每副买多少钱忘记了。父亲每次都是鸡叫三遍时起程,是天最黑的时候,问为啥起那么早呢?父亲说,鸡一叫,就把鬼吓跑掉了。其实不然,因为早点赶到三腰,每副能多卖几毛钱。父亲每次从三腰回来,会从市场带点吃的,不是糖果什么的,而是几个小苹果,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顺人家的。

    三腰那地方果园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果园,人家把大的全摘了,剩下几个青皮,乒乓球大小。父亲每次从果园边走,就去果园讨水喝,趁机让主人领着到果园里转转,说是学习学习,其实是冲着那些摘剩的苹果去的。有一年冬天,和父亲一起去三腰,我偷偷钻到人家苹果园,拔了一棵苹果树,想带回家栽起来。父亲训我,你这不是缺德吗?我说,你摘人家苹果就不缺德了?我偷一棵苹果树,省得你再偷人家苹果了。父亲很恼火地说,我那是偷吗?是捡好吧?

    父亲把这棵苹果树,原地栽了起来,然后跑到主人家说,有苹果树卖吗?人家说,五块钱一棵,你随便拔吧,只要你能拔得动就行。父亲交了钱,再跑回果园里,把我偷的那棵苹果树带走了。回家后,父亲比我还用心,在院子中间挖了个大坑,把苹果树栽了进去,足足浇了三桶水,可惜的是地下全是乱石块,第二年发了几个芽芽后就死翘翘了。

    还是说床板吧。为了节省树木,父亲有两个绝招,平常人脑瓜子再灵,是万万想不出来的。第一个绝招,那些曲里拐弯的松树,在父亲手里总是服服帖帖的。父亲可以顺着树木的曲度,用墨斗划出一条条曲线,这样就能多解几块板子。他把这些弯曲的板子,夹在直木板中间,两头用木条一钉,床板就是直的了。除非把床板拆了,不然根本发现不了。第二个绝招,你拿尺子一量,床板一寸二分厚,基本是有多余的。但事实不是,父亲的床板只有两边的两块板子是一寸二分的,中间的板子基本都是几分厚。

    有人说,这不是哄人吗?父亲说,床板干什么用的?睡人用的,能睡觉就不是哄人。有人说,几分厚,能睡人吗?父亲就自己朝床板上一仰,闭着眼睛说:咋不能睡了?两三个人一张床怕也压不断吧?父亲又笑了说,如果在床上瞎折腾,响声肯定是免不了的。

    床板卖了几年就没人收了,觉得应该人人都有床板了吧?后来才明白,其实是人家已经有席梦思了。

    接下来,另一种东西吃香了,我们叫小料子。我就靠着这种小料子,成了塔尔坪的小富翁。它也是松树的,一寸二厚,两寸四宽,一尺二长,是我们石门镇木材厂收的,两毛钱一个。木材厂收了这种小料子,再请一帮木匠进行深加工,有人说最后制成了装手榴弹的箱子,多年以后我才晓得运到城里,当成了人家盖房子用的木地板。

    因为木材厂离家近,就十里路,木材又小,所以每次放学,我就满山遍野找人家不要的树头树尾,当然有时候也偷砍人家几棵松树娃子,弄回家用墨斗打上线,踩在脚下一锛,然后十个八个地,背到木材厂去卖掉。第一批料子卖了两块多,回家把钱交给父亲,父亲说,你自己留着交学费吧。

    我从那年起经济开始独立了,不但能够供自己上学,还存了七十多块钱。那时我十三四岁,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七千块,是一个偏远农村的七千块,于是我成了塔尔坪牛逼哄哄的小富豪,村上好几个大姑娘小丫头,看我的眼神水溜溜的,她们看上的不是这些钱,是我赚钱的劲头。特别是河对面有个姓马的,比我大两岁吧,死活要嫁给我。父亲很高兴,我死活没同意。不是她长得不美,粗粗的大辫子,圆圆的大屁股,苹果一样的脸蛋子,我心想如果她脱光了洗澡,恐怕不比大美人年轻时差,只是我根本不晓得要女人有什么用处。

    对塔尔坪所有树木家族毁灭性的打击,是在秦岭山中木耳香菇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塔尔坪,早就从大学毕业,到大上海混了。我到上海时,有人问你家哪里的?我说是陕西丹凤呀,人家就会说,呵,好地方,木耳香菇很好吃呀。才晓得,塔尔坪的木耳香菇早就混到上海了,做了人家城里人餐桌上的美味。

    他们之所以说好,一是树木,树木是橡木的,天然就有一股子香味;二是没有污染,木耳香菇都是浸着露水长出来的;三是当地人不贪,香菇木耳都摘得早,香菇刚刚冒出蘑菇头,还是乳白色的,木耳还像一只只婴儿的小耳朵,就采摘掉了。不像有些地方,香菇都长巴掌大了,木耳都长成牛耳朵了,有的还掺了糖,掺水泥的也有。

    小时候塔尔坪就有香菇木耳,都是自然长的,自从名声大了,有人发明了香菇菌木耳菌,把锯末子装在一个个葡萄糖瓶子里,培养出来的菌种。他们还教塔尔坪的人,把山上除了松树之外,包括橡树在内的杂树统统砍下来,在树身上啄出一个个眼眼,把这些菌种按进去。第二年夏天一下雨,就会长香菇木耳了,连续可以长上三年。自从人工点香菇木耳起,塔尔坪开始致富了,有人不但把自家山上大大小小的树砍了,还把别人家的树也买下来砍了,点了香菇木耳。塔尔坪几年时间就发财了,不过山上的树几年时间也被砍光了,连个像样的晾衣杆也找不到了。

    父亲与大家一样,也点了香菇木耳,不过每年只点两个架,山上的树大部分还是好好的。

    有人说,把树留着干什么呢?

    父亲说,能干什么,生儿子呀。

    有人说,你砍掉了,也能生儿子的。

    父亲说,这样的儿子长得太慢了。

    不晓得是父亲会算计,还是确实是出于对树木的珍惜,别人家山上树木砍光了,慢慢就一棵也砍不出来了,塔尔坪的木耳香菇就成了紧缺货。香菇不论斤了,而是论个卖了,一个花菇五块钱。价钱高得出奇,却只有父亲一个人有,这个价父亲仍然是不卖的。有人说,为什么呀?父亲说,还是生儿子呀。其实,他留着不是生儿子,是为了吃,自己是舍不得吃的,过年过节不吃半边,而是要留给我这个远走他乡的儿子。

    我每次离开塔尔坪,父亲必定会装一些木耳香菇,还有一袋子上好的核桃,让我带回城里给领导吃,也给朋友们吃。城里的朋友晓得核桃是树上长的,却不晓得外边还有一层青壳;有位朋友的儿子有一次问,核桃是不是和土豆红薯一样,长在土里边?我一听就傻了眼,真不晓得城里孩子这是低智商呢,还是太过于幸福了?

    香菇木耳价格涨了,大家却没有树可砍了,有人责怪父亲说,你这个人太精明了吧!

    父亲说,不是我精明,是我担心呢,你们只顾着砍树弄钱,再过几年死人了,怕连打棺材板的树都找不到了。

    父亲这句话说完没过多久,塔尔坪就死了一个人,才五十六十岁的样子,这个人就是叔叔,是被汽油活活烧死的。叔叔的棺材是早先预备着的,但是临到出殡那天,叔叔家山上却砍不到一棵能抬人的树。有几棵胳膊粗的松树,太脆,把棺材一抬,就咯咯叭叭地断了。

    父亲跑到我们家山上,砍了两棵橡木,才把人给顺顺当当地抬出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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