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时起,对核桃树就印象深刻,原因是塔尔坪的村口就有一棵大核桃树,有什么大事小事大家就聚集在树下。父亲作为地主崽子,一头老牛拉稀了,不怪屁眼眼,而要把父亲拉到树下批斗;烧砖烧瓦什么的,瓦不蓝,砖不硬,不怪窑匠,而要把父亲拉到树下认罪。每次有人断喝一声,父亲就说,在呢,我错了。但是主动认错也不行,人家会说,我们没有绑你,你自己就低头了,罪加一等;如果站着不动,人家又会说,你想蒙混过关吧?
不过核桃树下大部分时候是开心的,比如放电影呀耍杂技呀分粮食呀,样样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但是我最痛恨的是,它长得太直了,太高了,太粗了。枝桠够不着,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几个青壳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个喜鹊窝更不行。树上的喜鹊窝有筛子那么大,每次喜鹊跑出来黑压压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树下放电影,放的好像是《红高粱》,电影里唢呐一吹,鞭炮一放,喜鹊误以为真有人结婚了,于是一古脑地飞出来,喳喳地叫个不停,把电影里的声音全给遮挡住了,大家什么都没有听清,只晓得姜文在高粱地里,把巩俐的裤子给脱了,还有小孩子往酒缸里撒尿,酿出的酒更加好喝。
我恨它,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每次往树下一站,头一抬,喜鹊屎就拉我头上了。我后来借了一根杆子,想把这个喜鹊窝给捅掉,除了拉屎之患外,还想捅下几个喜鹊蛋,可比鸡蛋还好吃。不等我跑到树下,父亲却赶来了,夺过杆子,朝我抽了过来。父亲说,喜鹊是专门给人报喜的,哪是随便欺负的?
我说,它朝我头上拉屎。
父亲说,你不站在下边,屎能拉到你头上?
我说,大家都站在下边,它只往我头上拉。
父亲说,你站下边每次都干啥?人家畜生也灵性着呢,这么大个喜鹊窝给你捅掉了,它们到哪里睡觉去?
我说,塔尔坪的树多着呢。
父亲说,其他的树小,能承受得起?如果分到几个树上,那不就分家了?再说了,为什么这棵核桃树长得好,每年核桃结得稠?因为喜鹊的屎呀尿呀撒下来,在给树上肥料呢。
我说,原来这样啊。
父亲说,当然了,喜鹊是什么鸟?是好鸟,它把屎拉到你头上,是你娃有福气。
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打下了一片天地,父亲把功劳归于喜鹊,不管有没有道理,塔尔坪的孩子们从此喜欢站在这棵核桃树下,一个个抬着头,希望有一摊黏乎乎的臭烘烘的东西,能够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塔尔坪原来的房子,是用泥巴糊起来的,也有用石头垒起来的,不牢靠,而且透风。村里有个姓马的货郎担子,一年到头挑着一堆针头线脑的,到处跑。跑了几年挣了钱,见了不少世面,开始把自家的土房子扒了,第一个用红砖盖了房子。不是楼房,是红砖房。我们塔尔坪当时能烧砖,只能烧青砖,专门用来造墓的。货郎担子家用的是红砖,塔尔坪根本倒不出毛坯,也烧不出这种红砖,所以他们家的红砖,是从县城拉过来的,花了不少血本。
马家的房子盖起来,确实好看,红红的外墙,里面刷上石灰,既干净又漂亮。所以塔尔坪兴起了这种红房子,但是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办法到县城拉红砖。这个姓马的货郎担子,脑瓜子灵醒,干脆请了工匠,买了一套机器,在塔尔坪烧红砖。红砖与青砖不同,对泥巴的黏度要求不一样。工匠把塔尔坪的山山岭岭的泥巴都挖遍了,最后发现只有一块地方符合要求,就是村口大核桃树下。
马家把这块地花钱买了下来,然后开始挖泥巴,还真把红砖给烧出来了。塔尔坪的红砖少了运费,比县城便宜好多,所以卖得很火,这块地很快给挖出了一个大坑。这棵核桃树就遭殃了,四周被掏空了,几个大树根也被挖断了,从此一蹶不振,上边的喜鹊慢慢冷清了,天上下个雪呀挂个彩虹呀,也懒得喳喳叫了,不几年窝就空了,几十只喜鹊都没了踪影,不知死活。几根大点的枝桠慢慢枯了,被人砍回家当成了柴火,像是一个没手没脚的残疾人。最后树心也烂出一个大洞,深不见底,常有黄鼠狼出没,恐怕在里边安家了吧?
这棵核桃树落难的时候,核桃在塔尔坪虽然稀奇,但是还不值钱,只是过年呀结婚呀,当成喜果子每人发上几个,大家一起砸着图个热闹。所以,大家对这棵核桃树并不放在心上,在分树到户的时候,就被村里给忘记了。但是父亲并没有忘记它,他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山上挖土,一担担地挑下来,整整挑了三个月的时间,把那个大坑给填上了。
有人说,人家挖的坑关你什么事情呀,用得着你来填?父亲说,你们看看,下雨积了这么深的水,臭烘烘的,像口黑井似的,掉进去不给淹死了?这么一说,不多久还真有孩子掉进去,险些给淹死了。有人说,你不会是图这棵核桃树吧?你就是把它救活了,没枝没桠的,也结不出核桃呀。父亲说,它好像还有一口气呢,大家都是它看着长大的,我试试看看吧。
等父亲把这个黑坑填完了,又和了一堆泥巴,里边加了牛粪,灌进了那个树洞。泥巴开始灌进去的时候,还真从里边逃出两只小黄鼠狼,巴掌那么大,一看就是刚刚生的。父亲还把核桃树上有疤的,有缝的,烂了的地方,全用泥巴糊了一层。有人说,你这是干啥呀?父亲说,我这是给树包扎呢。有人就笑,你以为你是医生?
父亲这个办法还真有效,第一年春上,风一吹,雨一下,这棵核桃树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气的。第二年、第三年,这些芽芽就开始疯长起来,不几年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了,自然慢慢就开始长核桃了。起初只能打个十斤八斤的,到后来就是一百斤两百斤了。又有两只喜鹊,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上边搭了窝,生了一群儿女,开始喳喳叫了。
当父亲把这棵核桃树救活之后,塔尔坪的山门也全打开了,整天有人到山里收山货。起初收药材,慢慢就收起核桃了。这里的核桃个大,壳薄,仁子白,每年最吃香的,就是核桃了。从七月份开始,核桃还是嫩泡泡的时候,从上海、北京一带来的商人,就满山遍野吆喝起来。如今每斤青壳核桃两块一斤,核桃仁子是四十块一斤。父亲的这棵核桃树每年卖的钱,足足够他自己一年的花销。有人说,你这个人呀,又是填坑,又是糊洞的,原来图的就是这个呀。父亲还是不认账地说,它是一条命呢,你们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凉了?放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挂银幕了?
核桃树一值钱,人心就变了,不再那么单纯了。原来串个门子,无论大人孩子,主人都会抓几个核桃让大家吃,嘻嘻哈哈的;我们放牛的时候,每人身上别着一把小弯刀,从青壳核桃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时候还会摘一些,在山上挖个泥巴坑埋着,等冬天了再吃,哪晓得老鼠贼得很,我们一转身就给它们扒出来吃掉了。如今再串门子,除非是亲孙儿亲爹娘,大家哪舍得呀。别说是核桃了,连瓜子也没有了,恐怕是串门子少了的原因吧?大过年的,一样窝在家里,开门放了炮,然后再关上门,一家人吃了饭,自个喝了酒,就直接睡觉了。
这还没到头,为了核桃树呀边角地呀,闹出了不少矛盾。有骂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祖坟的。有一年,父亲的几棵核桃树,核桃还没有熟透呢,半夜被人偷了。偷着干啥去了?卖光滑吧,里边是空瓢,没有人收,打核桃仁子更不用说,全是皮,没有肉。但是人家偷了,直接拿到西安市卖青壳,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让人剜着吃。城里人没有吃过,图个稀奇,一个青壳就卖一块钱。
这可把父亲气坏了,他晓得小偷还会再来,于是趁黑躲在核桃树下。小偷伸出杆子敲打了几下,核桃就噼里啪啦朝下掉,几个还落在自己头上,砸得自己眼冒金星。城里的小偷没见过世面,感觉核桃有拳头那么大,心想倒是十分稀奇,拿到西安应该卖五块钱一个。正欢喜间,一个更大的,砸在自己脑门上,一下子被砸晕了。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时,小偷还没醒过来,抬到医院一检查,成了植物人。父亲说,当时想拿小石子吓吓他,哪晓得小石子扔完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好扔了几个大石头。父亲很内疚,觉得自己出手太狠了点,于是有一天路过医院,他专门去看了看这个小偷,除了提着几斤红糖,还有几斤核桃。
为了核桃树,有人与父亲动过刀子,这个人就是隔壁的叔叔老歪。表面上好像是为了一棵核桃树,其实明眼人心里清楚,恐怕还是为了大美人。
惹事的这棵核桃树长在我们家的房后,房后的山又恰恰是叔叔家的自留山。树还小的时候,夹杂在其他树木之间,根本没有人发现这是一棵核桃树。等长到碗口粗的时候,特别是有一年结了厚厚一树核桃,大家突然才发现了它。等人们醒悟了,父亲已经给树填了一层土,已经修了几年的枝桠,这意思相当明白,这棵核桃树是有主儿的。
开始两年,核桃确实被父亲收了。第三年夏秋的样子,那天天气非常好,太阳暖和和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刮树皮,突然有阵风一吹,房后的核桃树一摇,有两个核桃落到屋顶上,滚到了我们家院子里。叔叔家的那扇窗子开着,大美人正坐在窗子里边,朝鞋底上绣花。大美人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亲说,你想吃吗?大美人说,你舍得呀?父亲说,不就两个核桃嘛,我身上的核桃蛋子给你两个我也舍得的。
父亲说着,把两个核桃朝门缝里一夹,剥出核桃仁子从窗口递了进去。大美人在绣喜鹊,腾不出手,于是嘴一伸,让父亲喂她。父亲一遍遍喂完了,这时才看到叔叔,正倚着他们家的房门,恶狠狠地看着。叔叔立即拿着杆子,朝我们家房后的核桃树一阵猛敲,把树叶子都一起敲掉了,有几根枝桠也被敲断了。
父亲说,你干什么呀?叔叔说,你眼睛瞎了?父亲说,这是我家的,我没有请你呀。叔叔说,你家的?你说过的,树要看根,这根明明长在我家山上。父亲说,这是我家房后,而且这树是我栽的,它小的时候你咋不说是你家的?叔叔说,你栽的?你在石头缝里栽树?你以为你是老鼠呀!
父亲没再说什么,叔叔在树下敲,他则提着笼子在树下捡。叔叔一急,就回家拿了一把刀,他这次不砍树,而是直接朝着父亲冲了过去,第一刀抡空了,第二刀一下子砍到石头上,把自己的手胳膊震麻了。大美人眼看着要出人命,就从窗子里跳了出来,拾起刀对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们是为一棵树吗?如果真是这样子的,我就用命换这棵树吧。
大美人说着,轻轻一抹,脖子就流血了。父亲把拾起来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叔叔则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娘娘的,心都被震碎了。
多年以后,父亲进入晚年的时候,他天天东看看西看看,对着几棵核桃树唉声叹气地说,我一死呀,那几座山,那几块地,那些核桃树,还不全归人家了。
父亲说的人家,其实指的是大美人家。大美人家几个儿子已经长大了,和当年的叔叔一般个个都是懒汉,所以既没有一个考上学的,也没有一个出门打工的,成了塔尔坪少有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个个都懒,叫老大去挑桶水,老大就说怎么不叫老二去?叫老二去砍个柴,老二就说老大不是闲着吗?兄弟几个天天在那里比懒,比着比着一个比一个起得晚,一个比一个脖子更歪了。这苦了大美人,洗衣做饭种地上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干,有一年上山砍柴摔坏了腰,走路的时候必须勾着腰,一下子从塔尔坪第一大美人变成了罗锅子女人。
大美人把自己遭受的罪,开始全部归到父亲头上,恨得牙齿咬得咯嗞咯嗞地响,她觉得如果父亲大方一点,当初帮她把那几间房子盖了,那么他们如今就是一家人了,自己不可能落到这步田地。慢慢地,塔尔坪念书念得好的,陆续考上了大学,念书念不好但是勤快的,都陆续进城打工了,有蹲三轮的,有卖小吃的,实在什么都提不上手的,就到发廊里做一些无本的生意。大家至少是跑到西安,远的就像我跑到了上海。原先大家为了宅基地,为了自留山,吵得不可开交,随着一窝蜂地进了城,塔尔坪的院子就一家家地空了,地就成片成片地荒掉了。
大美人看到这些,就不再恨了,反而笑了。大美人从我家门前经过时,每次看到那扇总是虚掩着的院门,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因为她明白,再过几年,父亲一走呀,这个院子,院子周围的树,还有一座座山,全都归谁了?不就归自己几个儿子了?说不定呀,整个塔尔坪全都是她几个儿子的了。
对于父亲的担心,我安慰父亲说,你不能只顾着种麦子种洋芋,如果你种上核桃树呢?那别人恐怕想拔拔不掉,想占占不掉吧?父亲说,人家可以偷核桃呀。我安慰父亲说,有核桃了,你还怕我不回来?我向你保证,每年七月我就回来休假,顺便收收咱们家的核桃。
父亲一下子笑了。于是他赶紧跑到镇上,买了五十棵核桃苗子,把我们家原来种麦子种苞谷的地,全栽上了核桃树。还有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全栽了核桃树。他自己的墓头上,密密地栽了六棵。他一边栽,一边说,我栽下的不是树,而是家呀,你得答应我,我死了后,看在这些核桃树的面子上,你每年七月得回家一次。
我说,我保证一定回来,这些核桃值不少钱的。
父亲说,回来不要光顾着收核桃,顺便给我们这些死人上上坟。
我说,放心吧,爹。说完已经是泪眼婆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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