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坪的每一种树命运是不同的,可能与父亲这些人的喜好有关。有用的树就会越长越多,越长越大,没点用处的树就会遭到白眼和抛弃。柳树长在城里,还可以在下边相个亲约个会,特别是月上柳梢的时候,更是有着不少的情调,但是柳树长在塔尔坪,也许百无一用吧,所以在塔尔坪无论在河边还是门前,绝对是没有柳树的,有一年姐姐出嫁,我想用柳树打一对椅子,给姐姐做嫁妆,死活就没有找到一棵柳树。没有柳树的地方,春天的感觉有点麻木,也少了一点浪漫气息,一轮圆月升到松树梢上,是不是有种被针扎的感觉?
塔尔坪也没有一棵槐树,后来进城了,发现郊区的小河边,有一种树很多,黑不溜秋的,平时不结果子,只是到了春天,就长一树细碎的白花,特别招惹蝴蝶与蜜蜂。跟着朋友一起,采下槐花大把大把地吃过,才晓得这花吃起来很香,有一点腥味,像是喂孩子的奶汁。这种奇妙的感觉,在塔尔坪是没有的。
塔尔坪现在最多的,是核桃树,不仅山上种,地边块头种,有些人连庄稼也不要了,直接种上了核桃树,因为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钱了,现在一斤核桃仁子已经卖到四十多块了,这足够父亲一个月的花销。漆树却十分相反,命运越来越惨,有一阵子到处都是,门前长得最粗的也是漆树,但是后来几乎绝种了。
漆树有个特点,皮肤长得细嫩点的人,比如隔壁的大美人,还有那些我们偷看过的丫头们,她们从下边经过一次,浑身就会痒痒一次,严重的还要起红斑。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枝叶的汁水,那肯定浑身会立马浮肿。就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树,在饥荒年月却全身上下尽是宝贝。
我姐姐出嫁打嫁妆时,父亲就拿着刀,把漆树的皮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割成关云长的眉毛似的,在眉心处扎进一个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边再放一个碗,半天工夫就能割到一碗漆了。漆刚从树里流出来时,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等干了就黑漆漆的,可以照见人影儿。没有油漆的年代,家里所有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这些树漆刷的,好看得不得了,而且也没有甲醛。
漆树上还会结漆籽,到秋天的时候把一串串的漆籽摘下来,然后磨成粉,放到锅里一蒸,弄到油房里一压,就是漆油,是当年一日三餐主要的食用油。漆油一热就化了,一冷就结成了硬邦邦的大饼。我小时候,到十多岁前,很少吃到过菜油或者是猪油,基本都是吃漆油的。这种油吃着木木的,夏天时没啥大毛病,到冬天了,还没有吃完呢,已经结成块了,特别是到嘴里跟蜡一样,沾得牙缝里都是的。还有就是吃完饭,你不敢喝凉水,一喝凉水肚子就痛,恐怕是把肠子粘住了。
漆树的根上,特别一些烂根,有时候会长大树菇子,白里透红的,细细嫩嫩的,说实话看上去或者是吃起来,比我们偷看的大美人的舌头还要嫩,而且一个有半笼子那么大,几顿都吃不完。把它们撕个半盆子,撒点油盐放到锅里一炒,那真是鲜得很,也特别好嚼,感觉像是肉。刚出生的猪娃子,它的肉恐怕也没有那么嫩吧?不过也奇怪,我们从来都没有采到过大树菇子,每次雨过天晴后,父亲出去一转,多数时候就采到了。我们问起来,他笑着说,我能梦见它们呢,它们哪能躲过我呀。有一年,天灾,大树菇子一个也没有了,我们几个实在饿得慌,就采了另一种树菇子,不是漆树身上长的,回来让姐姐炒着一吃,全家人又是发烧,又是呕吐的,医生上门一检查,说是中毒了。让我们每人喝了十二碗开水,肚子都快炸掉了,才把小命保住了。
漆树后来慢慢消失的原因,大家恐怕已经清楚了。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为有了油漆,红的,黄的,绿的,随人选;漆油嘛,开始有猪油,后来有黄豆油,再后来又有菜籽油与芝麻油。漆油连猪都嫌了,随之油房也关了。如今唯一还让人惦记着的,还是漆树上长的大树菇子,实在太鲜太嫩太美了。不光是我这个走出塔尔坪走到大上海的人,吃过了山珍海味后还想它,就连仍在山里的父亲也觉得这是最好吃的。
如今在整个塔尔坪,只剩下三棵漆树了,全是父亲留下来的。照着他的意思是,什么家具都可以改用油漆,只有棺材是不能改的,还得用漆树上割下的漆。
父亲说,棺材是要埋到地下的,而且是要装尸骨的,你看看现在的油漆有这么黑吗?而且现在的油漆能经得住水浸虫子咬吗?
父亲的这个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因为树漆染的家具,不怕受潮,不生虫子。有一次修路,有一个祖坟要迁,大家把坟挖开,六七十年了,棺材还没有散架,还是黑黑光光的。把棺材板一揭,里边爬出一条大蛇,祖先的尸首除了胡子眉毛头发落光了,其余的竟然完整无缺。有人说是埋到了风水宝地上,当时父亲却说,这就是树漆的作用。
其实,父亲留下三棵漆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大树菇子,父亲经常会去三棵漆树下边看看,但是每次回来都是空手。父亲说,漆树少了,孤单了,就不生大树菇子了。
塔尔坪还有一种树比漆树更惨,如今几乎一棵也没有了,那就是桃树。按说桃树与杏树梨树是一路子的,但是其他树都活得好好的,我家房背后就有一棵梨树,房前边还有一棵杏树,每年春天就开一树树的白花,夏天了就会结一枝枝稠稠的果子。每到下了大暴雨或者刮了大风,我们都会争着去树下的,因为这时候能捡到一些半生不熟的杏子梨子,虽然多数是生虫子了的,吃起来也没啥味儿,但是可以趁机朝树根踹上几脚,摇下几个好的也是有可能的。
桃树可能与女人一般,自古红颜多薄命,在塔尔坪的历史上,是有过几棵桃树的。最大一棵桃树仍然是我们家的,是父亲自己亲自嫁接的五月桃。这棵桃树当时已经长到碗口粗了,就在我家院子外边。每年五月收麦子时,水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这棵桃树虽然是我家的,长在我家的院墙根上,却在隔壁叔叔家的自留地边。桃树下晒不到阳光,就从来不长庄稼。那时叔叔还在世,按照叔叔当年的说法,连种子都捡不回了。
叔叔与父亲谈过几次,让把桃树枝子修一修。父亲可以修松树枝子,也可以修橡树枝子,但是修桃树枝子,无疑是修他的胳膊,少一根枝子来年就少结桃子。但是他说,树也是命呢,你修它的枝子,它会痛的。
叔叔说,你常进山砍树,那些树就不是命了?它们就不痛了?
父亲说,它们也是命,但是橡树松树与桃树的命不一样,我把橡树松树砍了,做成了家具什么的,它们命不在了,还是以另一种东西活着的,我把桃树砍了,它能干什么?
叔叔说,砍了可以打桃木梳子呀,或者是烧火呀。
父亲说,修几个细枝子能打梳子?烧火半顿饭也煮不熟吧?
叔叔说,你不砍不修也行,这棵树应该一家一半。
父亲说,那这块地也得一家一半。
叔叔一时更气了,拿起一把斧头把树砍了一条大口子。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让几个老人来评理,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很简单,人看老子,树看根,根长在谁家地儿上,就是谁家的,他家老母鸡还跑到我家院子里找食呢,是不是这老母鸡下了蛋也一家一半?
理虽然没有评出,第二年夏天,这棵桃树却死了。大家都明白,是叔叔害死的。因为那年春天,开过一树桃花之后,从四面八方爬来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在这棵桃树根下欢天喜地地爬进爬出,来了一拨又一拨,开始咬上一块花瓣儿就走了,后来干脆大家只来不走,在这里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把这里当成蚂蚁的宫殿了。到夏天,只结了几个病歪歪的黄脸儿,然后树根被蚂蚁掏空了,树眼睛一闭干巴巴地枯掉了。
父亲对我说,蚂蚁从哪来的?是你叔叔招来的。
我说,他又不是蚂蚁王,他哪来这么大本事呀。
父亲说,你尝尝桃树下边的泥巴吧,是不是甜甜的?我抓了一撮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丝丝的。我说,像是放了红糖。父亲说,这就对了,蚂蚁比你们这些小孩子更喜欢吃糖,那个懒人他在桃树根下埋红糖了。
我是相信父亲的,因为别说是红糖,就是我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马上就会招来一群蚂蚁。针对这事,叔叔他呵呵一笑说,这蚂蚁是活的,谁能说清楚是从谁家跑出来的呢?
桃树本身也会渗出一种黏黏的东西,这种东西都是蚂蚁虫子的美味儿。而且桃树不会长得太大,也不会长得太长时间,是果树里比较短命的,是我们塔尔坪桃树绝种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家的那棵桃树死后,父亲却并不砍掉它,一直让它竖在那里。有人问,树都死了,你还不砍掉当柴火呀?父亲说,人死了得埋掉,树死了也得埋吧?我这是在祭它呢。
父亲实质是故意的,因为有这棵树在,虽然枯了干了,还会有蚂蚁与虫子跑来,它们吃不到什么残羹剩饭,但是那些老母鸡却喜欢吃蚂蚁与虫子,所以树下那块地成了一群鸡的天下,它们在那里扑腾着,刨着,啄着。吃完了蚂蚁与虫子,还要吃吃旁边地里的青苗,所以叔叔家这块地就荒得更加厉害了。无奈叔叔就扔石头砸鸡,多数时候一砸就飞,不砸就来,有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鸡砸死了,还得赔人家一只小的。
如今这桃树的树桩还在,桃树是薄命的,但是它的尸骨却很顽强,已经竖了十几年了。我想,有人能用红糖把桃树给毒死,父亲肯定有办法让桃树死而不灭,也许他真的喜欢这棵树,真想悼念这棵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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