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的事让爵爷震惊错愕,仿佛全身遭受突如其来的强烈电击。
他双眼所看到的是不可能的事,他很清楚这一点!
食指轻轻放开了扳机。
1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四十分
现在,你全都知道了。
爵轻信把笔停下,眼神飘向正前方,望向巨大饲养箱的清澈的水里。他的目光随着绝望飞舞的大蜻蜓游移了一会儿。不到三个星期前,他花了将近两千五百法郎买下它。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品种,体型属世上最大的一种,与它史前时代的祖先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只又长又大的蜻蜓,在各侧玻璃之间飞来飞去,身边环绕着数十只慌乱的其他蜻蜓。它们被囚禁了,被困住了。
每一只蜻蜓都感觉到自己正在死去。
圆珠笔笔尖再度落在纸面上。爵轻信激动地奋笔疾书。
我在这本札记里,记录了所有的蛛丝马迹、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假设。整整十八年的调查,全记录在这一百多页之中。假如你已仔细读完,那么你现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你比较厉害?也许你能发现什么我所忽略的调查方向?也许你能发现什么关键,如果真有的话?也许……
又有何不可?
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
圆珠笔笔尖停了下来,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颤抖着。爵轻信蓝色的双眼再度望向饲养箱光滑的玻璃里,接着目光移向壁炉,壁炉内的熊熊烈火正吞噬着一大堆报刊、文件和一盒盒的档案匣,他又看了札记本最后一次。笔尖滑动了。
若说我既无悔恨也无遗憾,那是言过其实,但我尽力了。
爵轻信凝视了这最后一句话许久,然后缓缓合上淡绿色的札记本。
我尽力了,他如此对自己说,并终于对这结论感到满意。
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
他把圆珠笔收进面前的笔筒里,从办公桌右方取了一张黄色的便利贴,贴在札记本的封面上。他的手再度伸向笔筒,手指拿了一支签字笔,在便利贴写上大大的三个字“给丽莉”。他把札记本推到桌边,然后站起来。
爵轻信的目光在办公桌上停留了片刻:桌上有个闪闪发亮的铜质头衔牌。爵轻信读了读牌子上所写的“私家侦探/爵轻信”,感到很讽刺。他露出冷涩的笑容。从很久以前起,大家便以姓喊他作“爵爷”,现在已没有任何人使用他那可笑的名字“轻信”了。没有任何人了,大概只剩米莉和马克而已吧。也还难说,毕竟那是以前他们小时候的事了,距离现在恍如隔世。
爵爷走向厨房。他最后一次瞥向灰色的不锈钢洗碗槽、八角形的白色地砖,和合上的浅色原木壁橱。每一件东西都已整理好、擦干净、收拾妥当了;先前生活的痕迹均已被仔细抹去,就像一间租来的要还给房东的屋子那样。到了最后,到了最后一口气,爵爷依然一丝不苟,这他心知肚明。这能说明很多事。其实,甚至能说明一切。
他转回来,走到壁炉边,直到几乎能感受到火焰舔舐他的双手。他低头,丢了两盒数据匣到壁炉里,然后稍微向后退,免得被蹿起的火花烧到。
走投无路了……
他曾花上万个小时,把这件事任何的蛛丝马迹都查得彻彻底底……所有那些线索、那些笔记、那些调查,现在统统化为云烟。这起案件的痕迹短短几个小时内便消失无踪。
十八年的调查,最后只是一场空。
真是讽刺……
他的一生,尽在这团仅仅他一人目击的焚火里。
晚上十一点四十九分
再过十一分钟,丽莉就满十八岁了,至少按官方说法是如此……她到底是谁呢?依然无法断定。二分之一的概率,就像第一天时一样。不是正面,就是反面。
到底是丽萝还是米莉?
他失败了。柯玛蒂花了一大把银子,十八年的薪水,结果都是枉然……
爵爷走向办公桌,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黄色烈酒。这酒的酒龄有十五年,是莫妮卡的特别私酿,到头来,这或许是整起案件唯一的美好回忆吧。他一面微笑,一面把酒杯提到嘴边。他一点都不像刻板印象中的那种酒鬼老侦探,反而喝酒喝得很节制,只有在特殊场合才开酒。譬如今晚就是个特殊场合,是丽莉的生日。而且最起码,也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分钟。
爵爷把这杯烈酒一口饮尽。
这美酒无与伦比的滋味,绝对会是少数令他怀念的感受之一。它穿越他全身,以一种美妙的痛楚灼烧他,让他得以暂且忘记这个执念、这个耗费了他一辈子的无解之谜。
爵爷把酒杯放到办公桌上,把淡绿色的札记本挪来挪去,犹豫着是否要再翻开它最后一次。他凝视着那张写着“给丽莉”的便利贴。
以后将会留下这本札记,留下最后这几天所写的这一百多页内容……给丽莉,给马克,给柯玛蒂,给韦妮可,给那些警察,给那些律师,给任何愿意跳进这个深渊的人……
读起来一定扣人心弦,这是毫无疑问的。绝对是一部旷世巨作,是令人屏气凝神的一起精彩案件……一切都在这里面了……
只可惜缺了结局……
他撰写了一部被人撕去了最后一页的推理小说,整个悬疑故事的最后五行字被抹掉了。
结果只是一场骗局……
想必未来的读者将自认比他聪明,将义无反顾地投入……他们将认为自己能解开这团谜。
毕竟,他自己也曾经如此深信不疑……他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信心,相信存在着某个证据,相信这道谜题是可以解开的,相信他只是忽略了某条线索。那是一种感觉,只是一种感觉,但始终挥之不去……就是这份信心支持他一直活到今天这个期限,再过十分钟就是丽莉的十八岁生日……也许只是他的潜意识在死守着这个幻觉,免得自己彻底绝望。如果这么多年来都是在试图解开一个其实没有答案的谜,未免太残酷了……
我尽力了,爵爷又读了一遍。现在,剩下的已不关他的事了。
他环顾屋内最后一眼,克制着不要去收拾那空酒瓶和脏酒杯,并忍不住笑了自己一下。再过几个小时,来勘查他遗体的警察和法医,才不会在乎一个没洗干净的杯子。他黏稠的鲜血和脑浆,将溅满这张桃花心木办公桌和上过蜡的地板,把整个地方搞得恶心兮兮。只不过,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是大家并不会马上发现他失踪了(说穿了,有谁会想念他呢?),要等他尸体发臭了才会引起邻居注意,到时候这个腐烂的躯体,将布满已开始大快朵颐的腐食性小虫的粪便。
所以更没必要收拾了,爵爷心想。
他弯下身子,把一小片漏烧了的卡纸丢进壁炉里。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爵爷缓缓走向位于壁炉对面角落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他打开中间的抽屉,从皮套里拿出一把手枪,是一把马特巴左轮手枪,几近全新,灰色的金属枪身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爵爷的手往抽屉更深处摸索,摸到了三颗子弹,都是点38的规格。
爵爷微笑了,他熟练地把弹巢弹开,轻轻把子弹放入膛室。
一颗子弹就足够了,虽然他微带醉意,虽然他会发抖,且一定会犹豫,但毫无疑问地,他仍能够把枪口抵在太阳穴上,仍能够把枪稳稳握住,并扣下扳机。
就算血液里已有六百二十毫升的酒,他也不可能射偏。
他把枪放在办公桌上,打开左侧抽屉,拿出一份报纸,是一份年代久远的《东部共和报》,早已泛黄。打从好几个月以前,他便已开始构思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这场象征性的仪式将帮助他一了百了,帮助他永远飞翔脱离这个迷宫。
晚上十一点五十四分
最后几张纸在壁炉火焰的啃噬下扭曲殆尽。爵爷的目光移向饲养箱和那些发出哀戚嗡嗡声的蜻蜓。电源三十分钟前已被切断。没有了氧气,没有了食物,这些蜻蜓无法存活超过一星期……然而他当初可是花了天价,才购买到这些最稀有且最古老的品种;多年来,他花了大把时间维护这个饲养箱,四处找各种小虫喂食蜻蜓,让蜻蜓茁壮成长,让它们繁衍,甚至在他出任务时,还请一家专门公司的人员来照料它们。
如此大费周章,最后却是放任它们死亡。连它们也要死了……
其实也还挺愉快的,爵爷心想,能够这样主宰生杀大权,能够先保护再决定生死,先给予希望再将之牺牲。能够玩弄命运,像个狡猾而高深莫测的神一样……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一位残虐的神手下的牺牲者……
爵轻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忍不住把淡绿色的札记本往桌边再推远一些,仿佛怕血滴弄脏了它。
他把《东部共和报》摊开,摆在面前。这份报纸是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他再一次重读了头条:《恐怖峰的奇迹生还女婴》。
标题横跨报纸头版整个版面。正下方,一张相当模糊的照片显示了一架飞机破碎的机身、许多连根拔起的树木和被救援队员脚印弄脏的雪地。照片下面有几行字简述这场灾难事故: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里,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班机,在法国、瑞士边界的恐怖峰不幸发生坠机意外。飞机上共一百六十九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之中,一百六十八人当场死亡或受困而遭大火夺走性命。唯一奇迹生还的是一名三个月大的婴儿,在飞机碰撞地面时她被抛出来,机舱随后付之一炬。
爵爷抬起头。他决定死时要先稍微向前倾,再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他将倒在这份报纸上。他的鲜血将染红十八年前这场悲剧的照片,与一百六十八位罹难者的鲜血交织在一起。再过几天、几个星期,他将会这样被人发现。没有任何人会怀念他……柯家人是绝对不可能的……韦家人嘛,或许会有一点难过……米莉和马克吧。妮可会是最难过的。
造化弄人呀,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他将被人发现,这本记录了他短暂一生的札记将会被交给丽莉。这是他的遗嘱。
爵爷从那块铜质头衔牌中最后一次看了看自己的映象,几乎要感到自豪了。说到底,这样的结局挺不错的,比其余的部分好多了。
最起码,他曾有过机会:十八年的调查呀……
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
是时候了。
他小心翼翼把《东部共和报》摆好在自己面前,把椅子向前拉,然后用濡湿的手心坚定地握住手枪的握把。
他的手臂缓缓举起。
冰冷的枪口碰到他的太阳穴时,他仍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他准备好了,酒精会帮助他的。
他试着放空,试着不要去想那颗子弹,不要去想脑袋里那即将划过他头壳的短短几厘米弹道……
什么都别想,只专注于虚空。
他的食指弯向扳机。只要按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要闭上眼睛还是睁开呢?
一滴汗水从他额头滚下来,落在报纸上。
睁开吧,然后一了百了。
他的身体向前微倾,双眼凝视面前二十厘米处的报纸。他最后一次看了看照片上焦黑的机身,还有另一张照片上,消防员站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门口,小心翼翼抱着那冻得发蓝的小身躯,那个奇迹生还的小婴儿。
扳机上的食指更坚定了。
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
爵轻信的目光又往下沉了一些,这目光已变得空洞,迷失在这份旧报纸头版的黑色油墨里。子弹即将穿透他的太阳穴,如入无人之境。他只需要把手指再多弯一点,再多个几毫米就行了。他的视线忽然凝住了,再也不动了;报纸上的黑色油墨忽然变得清晰,就像开向世界的最后一扇窗,就像相机的镜头,在一切都将变得朦胧模糊前,忽然调整了焦距而清楚起来。
食指。扳机。
睁得大大的眼睛。
难以置信的事让爵爷震惊错愕,仿佛全身遭受突如其来的强烈电击。
他双眼所看到的是不可能的事,他很清楚这一点!
食指轻轻放开了扳机。
爵爷起先以为是幻觉,是因为即将死亡而导致的错觉,是他脑袋所制造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但不是!
他在这份报纸上所看到的、所读到的,是千真万确的。也许因岁月而泛黄,有些模糊,然而,容不得半点疑虑。
一切答案都在这里。
爵爷的思绪开始运转,多年以来,他堆砌过足足上百个假设,但现在有了一个出发点,只要抽一抽线头,整团谜都将不费吹灰之力,自己解开。
一切都很清楚,很显而易见了……
他把枪放下来,不由自主发疯似的笑了一声。
他看了看时钟。
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的双手颤抖着,从脖子到腰的整片脊背不寒而栗。
他成功了!
答案就在这份报纸的头版上,打从一开始就在了。它耐心等待着:在十八年前的当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现这个答案。这份报纸,大家都看过,都详读和分析过千万次,然而在一九八〇年和之后的所有日子里,任谁也不可能想得到。
答案一目了然……但有个前提。
只有一个前提。一个非常夸张离谱的前提。
就是要等十八年后再翻开这份报纸!
2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八点二十七分
这两人究竟是情侣,还是兄妹?
这个问题已令茉莲苦恼快一个月了。茉莲是“列宁酒吧”的老板娘,这家酒吧位于斯大林格勒大道和自由路的路口,与巴黎第八大学校园相距仅数米。现在时间还早,店内有四分之三是空着的,茉莲趁这个时间把桌椅排整齐。
这两人和平常一样,坐在靠里面窗边一张很小的双人桌边,彼此手牵着手,含情脉脉望着对方的蓝色眼睛。
是情侣?
是朋友?
是手足?
茉莲叹了口气。一直看不出端倪,令她心烦气躁。通常,只要是学生们关于感情的事,她可是看得相当准。她加快手脚,因为得拿海绵把每张桌子抹一抹,或许还需要把地扫一下;再过几分钟,地铁13号线的终点站第八大学站,将涌出上千名已然仓促、焦急且忙碌的大学生……这个地铁站四个月前才刚启用,它的落成已改变了这一带的生态。从今以后,第八大学与巴黎的市中心直接相连。
茉莲只是把椅子大略靠向桌子而已,她深知在上万名用功上进的学生中,仍有一定比例的人会来列宁酒吧做或短或长的停留,也许喝杯咖啡,也许想趁上课前安安静静再抽支烟,也许想拖延去被关在阶梯形大教室里的时刻……也许想等迟到了再去上课……或干脆逃课不去了……茉莲很熟悉八点四十五分时的兵荒马乱。她目睹巴黎第八大学——一所叛逆又高傲的人类科学、社会科学和文化科学学府——缓缓变成一所又乖又普通的郊区大学。如今,被指派来第八大学的教授们,大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们的志向是第四大学索邦大学,或起码也是第六大学……在地铁站启用以前,教授们必须穿越整片圣丹尼平原,也多少必须面对当地的人文环境。现在,有了地铁,这一切也结束了。教授们钻入13号线的地铁站里,就能直奔巴黎的文艺地段、图书馆、研究室、行政单位、高层单位等。
茉莲回到柜台拿了块海绵,顺便偷偷瞥了两人一眼,漂亮的金发女孩和憨厚的高大男孩,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人害得她快抓狂了。解不开的谜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茉莲从来就搞不懂高等教育的运作方式,搞不懂段考、课程或罢工罢课那些的,但没有人比她对下课时段的事情更了解。她从来没读过卡斯特尔[1]、德勒兹[2]、福柯[3]、拉康[4]等这些第八大学明星教授的著作,顶多曾在她店里或校园里与他们擦身而过一两次,然而她却自认是大学生感情生活方面的心理分析、社会学和哲学专家。她扮演保姆的角色,呵护着店里的熟客,以不输专业的能力照料着学生们的感情心情。
茉莲再一次把头转向窗边的那两人。可是这两人的关系,却是超出她的经验和直觉所能理解的。
米莉和马克。
迟迟没个定论,令她心烦极了。
究竟是暧昧情侣,还是亲人?
真是个谜。茉莲始终无法下结论。有哪里怪怪的。长得如此相像,彼此却又如此相异。茉莲知道他们的名字。所有熟客的名字,她都记得。
男生叫马克,到现在已在第八大学就读两年了,他是列宁酒吧的忠实顾客。身材高大,算是帅哥一个,但看起来有点太好说话,有点像个头发乱乱的“小王子”,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也欠缺某种格调感;他是个典型的还不懂大学生活潜规则的学生,带着一丝乡下气息刚来到巴黎,口袋也不深,还没添购够潮、够时髦的行头……功课方面,马克显然不是太抢眼……据她所了解的,他正温温暾暾地研读欧洲法律……两年来,他一直是个淡定的旁观者。后来茉莲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他在等她。他的米莉……
她于今年九月到来,所以她应该比他小个两三岁。
是的,他们是有一些共同特征。她说起话来有一种耳熟的口音,茉莲不确定是哪里的口音,但绝对和马克的口音一模一样。然而,这个口音却显得与米莉的气质格格不入,连“米莉”这个俗气且普通的名字也是……米莉的头发是金色的,和马克一样,她有着一双蓝眼睛,也和马克一样……他们长得相当像。但马克的举止笨拙、简单且有些不自然,米莉举手投足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仪态流露着一种贵气,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种高贵的优雅,一种似乎遗传自某个稀有血统的雅致,受过特殊的教养……这种气质在其他大学,在名门望族的圈子里,在明星学府,在高等师范学校也许很常见,但在平凡的第八大学校园这里,简直显得突兀。
另一个谜是有关金钱的,米莉与马克的生活水平似乎有着天壤之别。茉莲有本事一眼断定学生们身上服饰的出处、质量和价格,从平价的H&M(瑞典品牌,主要经营和销售服装和化妆品)到Zara(西班牙服装品牌),再到Jennyfer(法国服装品牌)或较高档的YSL(法国著名奢侈品牌,主要经营时装、香水、护肤品等),统统逃不过她的眼睛……
米莉不是YSL……但也相去不远了。她身上的行头既大方又利落,一件橙色丝质衬衫和一件不对称剪裁的黑色短裙,想必所费不赀……不,米莉和马克就算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必定各属于不同世界。
然而他们形影不离。
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法伪装的默契,绝非短短几个月的大学生活能培养出来的,仿佛他们一直以来都生活在一起……这可以从马克对米莉无数呵护备至的小动作看得出来,低调却无微不至,一手搭在她肩上、替她把椅子向前推、细心帮她把门扶住、为她把水杯倒满等。
茉莲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小动作:是哥哥对妹妹的熟练照顾!
她把一张椅子擦拭干净,把它用力放好,脑海里仍不断想着这两个人。
米莉于九月来到第八大学,马克仿佛是来打头阵似的,比她早两年先来教室和列宁酒吧窗边的位子替她暖场。茉莲觉得米莉应该是个优秀、上进、学习能力强且很有定力的学生,艺术和文学气息很浓厚。每当她拿出课本或讲义时,这种定力特别显而易见,她能快速浏览复习笔记,然而同一份笔记,马克却得吃力地磨上好几个小时。
姑且先不论两人的社会特质为何如此迥异,所以他们是兄妹喽?
可是马克深深爱恋着米莉!
这也是很显而易见的。
不是哥哥对妹妹的爱,而是浓情蜜意的男女之爱!这对茉莲而言再明显不过了,从随便一个眼神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很深情的迷恋,绝对不可能弄错。
茉莲实在想不通。
她偷窥他们已经一个月了,本性难移呀。有报告或考卷放在桌上时,她曾匆匆瞥看上面的姓名。她知道他们的姓氏。
韦马克。
韦米莉。
唉,这样依然没什么进展。最合理的假设是他们是兄妹……可是那些不该出现的亲昵小动作,该做何解释?马克的手常搭在米莉的腰间。或许他们根本只是夫妻。可是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岁?这在大学生之中并不常见,但并非不可能……最后只剩下两人刚好同姓的可能,可是茉莲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除非他们是远房亲戚,是堂兄妹,或有个重新组合过的家庭,真复杂……
茉莲手上的抹布烦躁地横扫一整排椅子,椅子把酒吧里的地砖撞得咣咣响。
米莉似乎很在意马克。然而,她的眼神比较复杂,难以解读,经常很蒙眬,尤其是她独处的时候,仿佛她想掩饰某个脆弱伤口、某种很深的悲伤……这种抑郁的神情,赋予米莉一种超然的特殊气质,仿佛与世隔绝,使她与校园内的其他肤浅女孩显得截然不同。列宁酒吧里,男生们的眼睛莫不直愣愣地盯着美丽的米莉,但大概是因为这种疏离和拘谨的感觉,从来没有人敢跟她搭讪……
只有马克除外!
米莉是他的,这是他来这里的目的。他不是来念书,也不是来拿文凭的,只为了来这里陪她,来保护她。
他是个护花使者。
这一点,茉莲看得很明白。
可是其余的呢?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茉莲曾试着与米莉和马克攀谈,什么都聊,常常找机会聊;但聊不出个所以然。
算了,她暂时放弃;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她正忙着打扫最后几张桌子时,马克举起了手。
“茉莲,”他说,“请你给我们两杯咖啡,再多给米莉一杯开水,好吗?”
茉莲忍不住莞尔。马克自己一个人从来不点咖啡,和米莉在一起却总会点咖啡。一杯美式淡咖啡。
“没问题,情侣咖啡马上来。”茉莲应答。
试探看看嘛。
马克露出尴尬笑容,米莉倒是没有,她微微低着头。茉莲直到现在才发现,米莉今天早上气色很不好,看起来很憔悴,仿佛整夜没睡,纵使她脸上挂着标准式笑容,纵使她的优雅气质有加分也一样。为了考试而紧张?熬夜复习功课?赶报告?
不,是别的事。
茉莲把咖啡渣倒进垃圾桶,冲了冲咖啡壶,开始煮两杯份的咖啡。
是严重的事。
仿佛米莉将不得不向马克宣布一个痛苦的消息。这种分手约会、这种令人心碎的碰面,茉莲看得太多了,被甩的男生独自落寞坐在咖啡杯前,女生则有些尴尬地离去,但从此自由了。米莉看起来像个那种思考了一整夜、天亮时终于做出决定、准备好要承担一切后果的女生。
茉莲缓缓走向店里后方,手上的托盘端着两杯咖啡和一杯开水。
可怜的马克,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注定?
但茉莲也懂得要尊重隐私。她把咖啡放在桌上后,即转头离去,并未偷听。
3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八点四十一分
马克等了一会儿,等茉莲离开。他低头翻找自己放在旁边椅子上的Eastpack(著名专业包囊及器材品牌)后背包,拿出一个仅几厘米大、用银色包装纸包着的小方盒。
“米莉,生日快乐。”马克以雀跃的口吻说。
他把小方盒递给她。
米莉翻白眼假装生气的样子。
“马克!”她责备道,“不到一个星期,你替我庆生三次了……你明知道我不需要这些……”
“嘘……快打开。”
米莉皱起眉头,把礼物包装拆开。里面是一个银质饰品,是个形状复杂的十字架,各个末端均为小菱形,只有顶端除外,顶端是个有着皇冠的大圆环。米莉把十字架拿在手中。
“马克,你疯了……”
“这是个图瓦雷克十字架!听说总共有二十一种不同款式。撒哈拉沙漠中每座城市都有各自的代表款式。这个呢,是阿加德兹城的十字架。喜欢吗?”
“当然喜欢,可是……”
马克滔滔不绝:
“据说,菱形象征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把这个十字架送给某人,意思等于把世界送给她……”
“我知道它的传说。”米莉温柔地轻轻说,“‘我把世界的四方送给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将死于何方。’”
马克不禁尴尬地笑了笑。当然了,丽莉早已对图瓦雷克十字架了如指掌,对其余的事也是。他们沉默了片刻。米莉把手伸向自己的那杯咖啡。马克下意识地也做出相同动作。他的手指游移着,期待能与她的手指相遇。忽然,马克的手在桌上动弹不得,仿佛被钉住了。丽莉的无名指竟戴着一枚戒指!是一枚纯金戒指,做工非常精细,还镶着一颗浅色蓝宝石;是个极为精美的古董首饰,想必价格不菲。马克之前从来没见过它。他的视线因油然而生的嫉妒之意而模糊了好几秒钟,每当某个他所无法理解的小事,拉大丽莉和他之间的距离时,这股雾气般的妒意总会将他笼罩。他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
“这个……这个戒指……是……是你的?”
“不是……是我今天早上从凡登广场那里偷来的!”
马克并未搭腔。他的眼皮轻微颤抖着。尽管他刚送给她的图瓦雷克十字架,是他在法国电信公司打了一个周末又三个晚上的工才换来的,但比起戒指,十字架根本成了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况且,丽莉已经把他的非洲小饰品放回小方盒里。而精致的戒指却……
他勉为其难喝了一口咖啡,喃喃地问:
“这个……你的戒指。是……是礼物吗?生日礼物?”
米莉缓缓低头。
“算是吧……说来有点复杂……很漂亮吧?”
她停顿片刻,在斟酌用字。
“我会再详细说给你听,别担心,不用担心这件事。至少你不用担心这个戒指……”
米莉把手放在马克的手上。
“别担心,不用担心这件事。至少你不用担心这个戒指……”
这字字句句在马克脑海里翻腾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丽莉脸上像平常一样挂着笑容,并加水把咖啡冲淡了一些,但她今天早上的气色很差,仿佛整夜没睡一样。忽然,米莉像做出重大决定似的,眼神亮了起来,她啜了几口咖啡,也低头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找。她拿出一本淡绿色的札记本,把它推向马克。
“喏,马克,轮到我了。这给你!”
一股无声的不安感再度向马克袭来。
“这是什么?”
“是爵爷的札记。”米莉不给马克喘息的机会,立刻答道,“是他前天,也就是我生日的当天,送来给我的。其实应该说,是他放在我信箱里的,或请人放在我信箱里的,我昨天早上才发现。”
马克小心翼翼以指尖碰了碰那本札记。他的眼皮再度颤抖了。
原来是这本札记呀,爵爷的札记……他现在明白了。米莉之前的一天一夜都在反复阅读这本札记……是那个疯癫老私家侦探整整十八年的调查心得。十八年,堪称一辈子了,米莉的一辈子。连日子都算得准准的。
这种生日礼物真要命!
马克试图从米莉的眼神中寻找线索。她从这本札记中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真相?一个新的身份?终于找到内心的平静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净是些没有答案的疑问……
米莉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异状。在这方面,她太厉害了。她如仪式般把水缓缓加入自己的咖啡中,小口小口啜饮着。
“马克,这本札记呀,他终于交给我了。他一直都说会给我,果然遵守诺言,把事情的真相,作为我的成年礼物。”
米莉哈哈大笑,笑声中焦躁多过自在。马克犹豫着是否要把札记本接过来。
“所以呢……”他喃喃说,“札记里,有什么重要内容吗?你……你现在终于知道了吗?”
米莉又逃避了,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和第八大学的校园,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经过。
“知道什么?”
马克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恼怒。字句在他脑海里咆哮着,却未脱口而出:“知道那个私家侦探之所以能领这么多年薪水的原因呀!知道你是谁呀,丽莉。知道你是谁!”
米莉的左手漫不经心玩弄着戒指的戒台。马克越来越不耐烦,但她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冷漠,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轮到你了,马克。这本札记,轮到你读了。”
马克的思绪一片混乱,他甚至无心再去想米莉所戴的那枚怪异戒指。是谁送她的?什么时候送的?为什么要送?他只看到自己把札记本拿过来,并听到自己说:
“好,小蜻蜓,我答应你……这本该死的札记,我会读它……”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
“可是你呢,你还好吗?”
“还好……别担心。我还好。”
米莉把嘴唇浸入咖啡,仅轻轻沾一下,仿佛喝得很不情愿。
不!一点都不好。
米莉有事情瞒着他。是某件爵爷所发现的、写在札记本里的事情。是她的身份吗?
“爵爷有没有说什么?我是说,札记本送来时附留言了吗?”
“没有,但要说的话统统在札记里了……”
“所以呢?”
“你就读吧。还是你自己读一读比较好。”
“爵爷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米莉的眼神变得蒙眬,仿佛心中隐藏了一个她不愿透露的可怕消息。她毫不掩饰地看了看手表。马克吓了一跳:
“你这么快就要先走了?”
“对……我今天早上没课。可是你有哦!十点!‘欧洲宪法’。年轻的葛兰汀老师精彩的专题!马克,我该走了。”
马克摆出臭脸。
“你要去哪里?”
米莉把最后一滴开水倒入咖啡里,把剩余的咖啡缓缓饮毕,再度带着倦意望着马克。她又低头翻找背包,随即站了起来。
“我……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
她递给他一个小礼物盒,只比火柴盒略大一些。
马克愣住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米莉的态度、她那欢快的神情,和那故作自然的举止,都显得不对劲。
“但你不可以马上打开。”米莉随即说,“要等我离开了以后才能打开。要再等一个小时!说好了哦!可以相信你吧?就像玩捉迷藏,必须给我时间躲起来,你要闭上眼睛,数到……数到一千好了……”
米莉似乎把仅存的精神,都用来把这项叮咛,伪装成一场微不足道的情侣小游戏。马克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说好了哦?”米莉坚持地又问了一次。
马克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们互相凝视了许久。米莉的眼皮率先按捺不住。
“才怪,你不会照做的。马克,你是不会听的,我太了解你了,只要我一转身,你一定马上把它拆开……”
马克并未否认。米莉优雅地举起手。
依然是那枚该死的戒指。
“茉莲!”
酒吧老板娘一直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似的,立刻有所回应,且瞬间来到马克和米莉的桌前。
“茉莲,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请你帮我保管这个小盒子。一个小时以后再给马克,不可以提前哦!就算他求你、贿赂你,或威胁你都不可以。而且我刚好想到,再过一个小时,请你顺便帮我叫他去B 318教室上课,不许逃课哦!”
小盒子交到了茉莲手上。
“就拜托你了,茉莲。”
她别无选择。米莉旋即站起来,把装着图瓦雷克十字架的小盒子塞进包包里,并在马克脸上留下纯洁的一吻。半是在脸颊上,半是在嘴角上。很暧昧模糊,仿佛故意吊茉莲的胃口……
米莉推开列宁酒吧的玻璃大门,如幽魂般奔向人行道,消失在学生人潮中。
大门又关上。
茉莲手里紧握着小盒子。她当然会遵守刚才答应米莉的事,但她并不喜欢玩这种游戏。情侣分手的场面,茉莲看得多了,这种时刻,女人往往拥有惊人的决心和想象力。
米莉也属于这种女人。
这整场戏俨然是个天大的谎言。米莉正远走高飞,而她手中的这个小礼物是颗定时炸弹。马克根本不该让她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大男生太天真、太自信了……茉莲依然无法断定远走高飞的这个女生,究竟是他妹妹、妻子、情人,或女友,她无法厘清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她很确定米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切断这段关系。
4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零二分
马克凝视着吧台后方的茉莲。这位老板娘尽管忙着招呼客人,却趁着空当,把米莉托付给她的小盒子,一面放入她的柜台里,一面一副没的商量的模样看了他一眼。这方面是没的指望了,只能遵守米莉所定的时间。女生自然站在同一阵线了。他无计可施,目光便落到了爵轻信的绿色札记本上。米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得在这里等上一个小时了,一个小时后要去上第一堂课,是一堂关于欧洲宪法的专题课程,指导老师是一位年轻教授,他课堂上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接电话。米莉摆了马克一道,他被困在这里了,有整整一个小时得消磨。
列宁酒吧现在爆满了。一个大个子问马克是否能挪用他面前的那张椅子,马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红白色相间的马丁尼酒商赠品挂钟,显示着九点零三分。马克别无选择,却仍迟迟不想翻开札记本的封面。他的手缓缓滑向它的亮面厚纸封面,等了一会儿,再度抬头看。马丁尼挂钟的黑色指针简直像用胶带粘死了似的。
九点零四分。
马克叹了口气。
他一直没喝自己的咖啡,摆到现在也不想喝了,他从来就不怎么爱喝咖啡。一位老教授端着一杯啤酒站在吧台前,一面浏览着《巴黎人报》,一面觊觎马克的座位。教授的觊觎是有道理的,此时此刻,马克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站起来,逃离这里,去追米莉,把札记本扔进垃圾桶。
他望向窗外,仿佛想从越来越浓密的人潮中,寻找熟悉的米莉的身影,仿佛这一大群人,能使她放慢离去的速度,并自动向两侧退开,在她与他之间形成一条由人围成的通道。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心跳变快了,觉得喉咙有一种窒息感。他很熟悉这些初期症状,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于是很明智地,他把目光从大学校园的方向挪开。
呼吸立刻顺畅许多。
他的手指再度落在淡绿色的札记本上。
米莉这次又要赢了,向来都是如此。他也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过去。
马克深深吸了口气,把札记本翻开。爵爷的字小小挤挤的,很工整,有点神经质,但非常清楚。
马克低头。他潜入字里行间的蓝色波涛中,犹如闭气潜入一片满是疑惑的汪洋。
爵轻信的札记
一切要从一场灾难说起。我想,在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以前,应该几乎没人听说过恐怖峰。像我就没听过。恐怖峰是汝拉山脉的众多小山峰之一,位于瑞士和法国边境,就挤在杜河的某个弯道边。那里是个遗世独立的牧牛山区,在法国这头是蒙贝利亚市,在瑞士那头则是波朗特吕镇。这个山峰不太高,精准来说是八百零四米,但依然不易进入,尤其是大雪覆盖的冬季。知道恐怖峰的人,主要是少数几位历史学者,因为它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曾是法国和瑞士共治的一个省份。从那之后,除了当地的数百位居民外,大概大家都把它忘了,而恐怖峰也更常被称作“孔布峰”……当然,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里,当这架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班机,撞上属于法国境内的山峰西南侧山腰时,比起“孔布峰”,记者们更喜欢“恐怖峰”这个名字。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以大标题来说,“恐怖峰惨剧”比“孔布峰惨剧”更有轰动性嘛!
一般大众或许仍有印象吧,也或许不记得了。空难一桩接一桩,且彼此很相像。几个月之前,一架波音747坠毁在加那利群岛的特内里费岛附近,一百八十六人丧生。恐怖峰空难的第二年,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一日,从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飞往法国科西嘉岛上第一大城阿雅克肖的道格拉斯DC-9客机,坠毁在科西嘉岛的圣佩卓山上,一百八十人丧生……那是科西嘉岛飞行史上唯一的一次事故。在那之后,大家都忘了圣佩卓山的这起空难事件。只有科西嘉岛的居民还记得吧,也还难说。如今,大家对圣奥蒂尔山的意外[5]记忆犹新,但这记忆也将被下一起事故冲淡。
在一九八一年,当时,受诅咒的说法立刻甚嚣尘上!
那是鬼扯!统计数据摆在眼前!不骗你啦,我曾花上好几个小时查阅有关空难的网站,其中之一包括1001crash.com。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他们的资料详细得惊人,有死亡人数,还有坠机前最后一刻的一大堆细节……听起来也许很不可思议,但四十年来,他们共记录了超过一千五百起航空事故,和两万五千多名罹难者……如果你去算一下,等于是每年有将近四十起坠机事件,亦即这世上几乎一星期就有一起航空事故,而且还不是只在中国内陆或西伯利亚的偏远地带……
所以你想,发生于一九八〇年的空难,恐怖峰上的惨剧,大家早就忘了嘛!一百六十八人死亡……九牛一毛啦……根本微不足道。
我也是,当年我根本不在乎恐怖峰上的这起灾难。当天早上,我对这则新闻几乎是听完就忘了。我正在昂代伊[6]那一带埋伏跟踪,调查一宗赌场洗钱且可能涉及西班牙黑道的案子……那案子挺刺激的。当年那时候,我经常接一些刺激的案子,那是我的专长。我自立门户当私家侦探快五年了,之前将近二十年,我在世界各地做接案子的工作。我年纪已坐四望五,身体状况不太好,腰杆随时会散掉,脊椎歪得跟一条蛇一样;埋伏跟踪害我几乎一星期胖一公斤,之后要花一个月才减得回来,这还是状况好的情况下……总之,当私家侦探呀,就算是调查一些有点烂的案子,还是挺合我胃口的。
我应该和大家一样,是早上听收音机时得知坠机的消息,我正在昂代伊赌场前的停车场上跟监,并未对这则新闻特别留意,也不知道再过几个月,这场意外将成为我人生的单行道。真是造化弄人!要是我早知道……
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空中巴士,于十二月二十三日深夜坠毁在恐怖峰上,准确来说是午夜十二点三十七分。没人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年冬天一直相当暖和,但从那天早上便开始下雪下个不停。到了夜里,风雪变得更加剧烈。恐怖峰有点像是瑞属汝拉山区和法属汝拉山区之间的一个台阶,而飞机驾驶员可说是没踩稳台阶而摔跤了。当年的传言便是如此,就这么简单,把一切过错推到那位可怜的驾驶员头上,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在机舱里被烧成焦炭了。你会说,那黑匣子呢?它没能提供什么信息,顶多就是飞机飞得太低,且最后失控了……罹难乘客家属和机组人员家属所组成的自救会曾企图挖掘更多线索,但并无斩获。所以大家就怪罪驾驶、大雪、风暴、高山、命运、墨菲定律、运气不好……当然,这案子上法庭审理过。罹难者的家属要求真相,可是没人在乎这件事,一般大众所热衷的并不是这场审判。
飞机于十二点三十七分坠地……这是专家们事后计算出来的,因为现场并没有目击者。目击者只有机上的乘客,但他们无一幸存,什么也没留下,连一支显示了坠机时刻的手表也找不到。圣诞节前的那段日子,环保人士为了汝拉山上的每一棵圣诞树,可说是捍卫到底。但短短几秒钟内,被这架空中巴士连根拔起的圣诞树,比一整个世纪的圣诞晚会都多。尽管下着大雪,没被连根拔起的树也难逃火劫。飞机在森林中勾勒出一条跑道,有好几百米那么长,最后气力用尽才瘫停下来。它于几秒钟后爆炸,然后继续燃烧了一整夜。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第一批赶到的救援人员才发现那陷入火海的机身。耽误了很久才有人通报这场灾难。方圆五公里内并无人居住,是熊熊烈火引起了山下居民的注意。后来大雪阻碍了救援,直升机无法起飞,第一批消防队员是凭步行艰难穿梭在蹿着火焰的树林间才抵达灼热的现场的。清晨时,风势和雪势趋于平缓,恐怖峰则在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好像还特别开庭审理过,或至少展开调查过,想厘清为什么救援人员这么慢才抵达现场,可是,这同样也没多少人感兴趣。一般大众所热衷的也不是这场审判。
救援人员心里八成在想,反正,急也没用嘛,显然不会有任何生还者了。他们站在冒着熊熊烈火的破铜烂铁前时,发现确实如此。但消防队员们是一群有良心的好汉,就算当时是深夜一点半,就算那里是汝拉的深山,就算头上飘着大雪也一样。于是,他们仍然展开搜寻,也不知道要搜寻什么,但既然都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这场大火吞噬了整片山壁,它与大雪联手合作,把一百六十八位受尽惊吓旅客的躯体变成灰烬和云烟——总不能只来火边取取暖就走人吧。
他们找呀找,眼睛被浓烟和绝望刺得疼痛不已。结果,一位很年轻的消防员,隶属于索绍分队的穆提利,是他发现的。经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描述得这么详细,一定让你很惊讶吧,但请相信我,我句句属实。我后来曾和他本人当面谈了好几个小时,把他在手忙脚乱中度过的那短短几秒钟无限放大延长,我不断追问每一个细节,简直要吹毛求疵了。那一夜,在当下,他一时之间没意会过来。他起先以为自己发现的只是一具尸体,是个小婴儿的遗体。但好歹是整架飞机唯一一具没随着其他一切燃烧殆尽的乘客遗体。她几乎才刚出世,至少是个不到三个月大的孩子。坠机时,她从飞机的左前侧舱门被弹出来,那道门在撞击力道下已局部变形。这一切,是专家们事后所还原的,也非常严谨地经过证实了,他们在法庭上曾试图确认小婴儿和她的父母,在飞机上原本坐在哪个位子。请放心,这部分,我之后会再详述。请少安毋躁……
那个年轻的消防队员穆提利,真的以为自己发现的只是个已无生命的小躯体:这小婴儿在大雪中已经待一个多小时了……然而,他低头查看时,注意到孩子的脸、手和手指几乎没变蓝。这个小身躯所躺的地方,距离大火三十多米。炽热机舱的温度包覆且保护了她。于是,年轻消防队员穆提利,立刻完全按照人家之前教他的,万分小心地,对孩子进行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术。他想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需要拯救一个新生儿的性命,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小婴儿仍有呼吸,只是有些微弱。接下来的几分钟,由急救人员接手。后来,经由医生们证实,是燎原的大火和着火机舱所散发的温度,救了这个新生儿一命,她是个有着蓝眼睛的小女孩,以她这年纪而言,眼珠颜色出奇湛蓝,依她浅色的皮肤看来,分析是法国籍。她所被抛到的那个位置,恰好让她不至于被活活烧死,又能够在寒冷的夜里享有火焰的温暖。实在是很讽刺呀,救了她一命的,竟是夺走机上乘客和她父母性命的这场大浩劫。当时医生们是这么解释这项奇迹的。
因为确实是奇迹呀!
法国报社大多于深夜时,以快报的方式报道了这场空难,但未能等到搜救结果出炉再发报。只有一家日报《东部共和报》决定冒险等待,他们暂缓印刷程序,请所有工作人员待命,并拟定了一套特殊的通报流程。想必是某位总编辑嗅到了什么吧。《东部共和报》拥有一支强大的记者兵团蛰伏在汝拉地区的各个角落,守在警车附近、医院门口……奇迹生还者的消息于深夜两点左右传出来。《东部共和报》于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发报时,得以印上这个标题:《恐怖峰的奇迹生还女婴》。这个称呼从此沿用至今。不仅如此,记者们在一张雪原上飞机焦黑残骸的照片旁,甚至附上一张一位消防队员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门口抱着那个新生儿的照片,是彩色的,还以人工的方式让她的脸、四肢和眼睛的颜色显得略微更蓝一些。解说的文字很简略:“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里,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班机,在法国、瑞士边界的恐怖峰不幸发生坠机意外。飞机上共一百六十九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之中,一百六十八人当场死亡或受困而遭大火夺走性命。唯一奇迹生还的是一名三个月大的婴儿,在飞机碰撞地面时她被抛出来,机舱随后付之一炬。”
法国全国上下在这个不幸噩耗的愁云惨雾中醒来。家家户户无不为这名大雪中的孤儿而落泪。整个上午,《东部共和报》的第一手报道,被各报纸杂志、广播电台和电视频道争相引用。现在,你差不多想起来了吧?举国感伤的泪水淹没了那年哀戚的冬季……
有个小问题。《东部共和报》拍到且刊出了奇迹生还小女婴的照片,却不知道她的姓名……深夜两点,想要查这种事还真不容易——必须联络法国航空的伊斯坦布尔办事处才行。那位总编辑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其实,小女婴的姓名也不是那么重要啦。把蓝眼小孤儿的名字连同照片一起登在头版上,当然一定能增加感人指数;不过,《恐怖峰的奇迹生还女婴》也已经很不错了……这样可以先留一手,等小婴儿的身份确认后,第二天早上再公布。
之后再说吧……
最好是啦……
这个姓氏、这个名字……我寻寻觅觅十八年了!
5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十分
十米外,一张独脚小圆桌周围挤了五个大学生,他们尖锐的爆笑声使马克分了心。几个男生似乎正在桌上传阅照片,想必是最近参加大学生狂欢派对的照片,也是那种他们几乎要偷偷摸摸地,半是光荣、半是羞愧地珍藏一辈子的照片。马克约略认得他们,他们全是校内一个经常举办校外联谊活动的学生会的成员。筹募会费、提供考古题和课堂讲义复印件,以赞助派对和联谊活动。
马克抬起头。
如果马丁尼挂钟准确的话,现在才九点十一分。
茉莲根本也没再盯着他,正在柜台那头,和一名从头到脚打扮一身黑的女孩聊天,女孩穿着又黑又垂的裙子,露出一截精心搭配的丁字裤,活像学生版《阿达一族》里的妈妈。
马克叹了口气,只好认命地继续阅读。
爵轻信的札记
是喽……恐怖峰之谜便是从这一刻登场。你现在应该多少想起来了吧?然而一切似乎正按照正常流程进行着。年轻消防队员所发现的那名小孤儿,被送到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小儿科,由一整支医疗团队密切监控着。
我后来巨细靡遗地重建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但在此就不拿我录了好几个小时的目击者访谈来疲劳轰炸你了。我想,一篇概括的重点整理应该就足以说明。
柯雷昂是从早晨六点的广播新闻快报,同时得知了空难和奇迹生还婴儿这两个消息的。柯雷昂向来习惯天亮时起床。他以一通电话,推掉了当天一整天原本爆满到几乎一分钟都不剩的行程,下一秒立刻搭私人飞机赶往蒙贝利亚。当年五十五岁的柯雷昂,是法国产业界最活跃的一百名企业家之一。他是工程师出身,借着在世界各地装设管线而赚了大钱。柯雷昂的企业承包的对象,都是数一数二的石油和天然气跨国大厂。柯家之所以如此成功,倒不是因为在输油管或输气管方面研发出了什么创新技术,而是地球上最危险或最棘手的地方,不论是深海里、高山上或地震带上,他们都有办法架设管线。柯氏企业真正起飞,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时他们发明了一种革命性的新科技,即使在永久冻土——即几乎全年结冻的地层——也能牢固地装设输油管……于是就在冷战时期,他们开始外销这种管线,不但销到西伯利亚,也销往阿拉斯加……
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白色的回廊里,柯雷昂喜怒丝毫不形于言表,令被媒体穷追不舍的院方人员印象极为深刻。
“请随我们来。”一位女护士匆忙地说。
“她在哪里?”
“在育婴室。请放心,她很好……”
“是谁在照顾她?”
护士有些讶异,迟疑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回答:
“是……是莫伦兹医生。昨晚是他值班……”
柯雷昂眼神中流露出质疑之意,他一个字都不必讲,护士便自动补充:
“柯先生,您运气很好,他是我们医院的王牌之一。他还在,您若有问题统统可以问他……”
柯雷昂嘴角微微上扬,可能代表满意,也可能是存疑。他毫不犹疑地以坚定步伐继续前进。院方特别把他即将经过的廊道都先清空。
昨晚,这位企业家在恐怖峰的空难中,失去了他的独子和儿媳妇。是这位擅长布局的企业总裁,在两年前要求儿子去掌管柯氏企业的土耳其分公司。年轻的柯亚历,是父亲跨国企业的内定接班人,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交棒的过程必须慢慢来。柯亚历在土耳其表现得可圈可点,他除了拥有扎实的理工学历背景,还充分利用了自己巴黎政治大学的文凭。他必须调和土耳其执政当局的不同派别,周旋在军方派和民主派之间……最终目标攸关整个柯氏企业的未来,接下来的数十年都系于这纸关键性的合约:柯亚历带着妻小离乡背井远赴土耳其,为的是能亲自交涉巴库[7]—第比里斯[8]—杰伊汉[9]这条输油管,它是世上第二长的输油管,长度近两千公里,从里海一路通至地中海,其中一千多公里横跨土耳其境内,终点在地中海东南岸、紧邻叙利亚边境的土耳其小港杰伊汉,杰伊汉也是柯亚历一家人的据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两年来,案子一直停滞不前。柯亚历与妻子美珞,和他们的女儿薇娜,一年之中大多时间都待在土耳其。薇娜当年六岁,其中两年是在土耳其度过的。美珞自从怀孕就不曾再回过法国:她身子虚弱,导致怀孕过程十分艰辛,医生不建议她长途跋涉,搭飞机更是根本不准……分娩过程倒是非常顺利,地点在伊斯坦布尔巴克阔区一家最大的私立妇产医院,小薇娜也得以抱一抱心爱的妹妹丽萝……远在法国的柯雷昂和他太太玛蒂,收到一张漂亮的报喜卡片,和一张有点模糊的小孙女照片。反正不用急,预计一家人一九八〇年圣诞节就能团圆了。按照每年惯例,薇娜于圣诞长假一开始便先行飞回法国,比她父母早一星期。家中的其他成员,亚历、美珞和小丽萝,预计再过几天,十二月二十三日晚间,搭乘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班机与他们会合……坐落在马恩河畔古福蕾区、占地辽阔的柯家豪宅,已笼罩在浓浓节庆气氛中。薇娜这个淘气又人见人爱的六岁褐发小丫头,不论在土耳其或在法国都像个小将军,为了迎接妹妹,她指挥了家中上上下下的用人,从大门口到丽萝的房间,包括樱桃木的大阶梯在内,一路挂满了白色和粉红色的毛线球。
说到薇娜呀……
请容我搁置正在蒙贝利亚医院廊道里昂首阔步的柯雷昂,容我暂且离题一下,先好好介绍介绍薇娜。这很重要,你听了就知道。
所以,来说说薇娜。
我想,若说有谁打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我,她算是其中一个……这么说还算是客气的了。奇怪的是,我对她也是一样。尽管我一再试图说服自己,说她的疯狂举止并不能怪她,说若不是这场悲剧,她想必会成为一个优秀又有魅力的女人,会成为一个出身良好且嫁入好夫家的大家闺秀……但是,这些年下来,这个丫头越来越变态,总是令我浑身不自在……她和她祖母恰恰相反,她从来就不信任我;她大概感觉到我老是当她是怪物。对,真的是怪物!这些年下来,那个人见人爱的六岁小女孩确实成了个怪物。一个丑陋、尖酸且捉摸不定的神经病……但,算了,不提了。现在依然不是谈这个部分的时候……倒霉一点的话,这本札记有可能落入那个疯婆子的手中,谁知道她读了这些字句会有什么反应!
还是回来谈谈把她逼疯的事情吧,谈谈那个奇迹,或严格来说,是那个看似奇迹的幻影。
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里,柯雷昂一直保持某种疏离感,这次终于没人再把这认为是冷漠,而是勇敢镇定。他表现得很淡定,即使是他首度见到孙女,隔着玻璃听不到她的哭声时也一样。
“这就是她。”护士小姐说,“就是你面前的这个床位。”
“谢谢。”
他的音调清晰、平静且镇定。护士向后退了三步。她听说丽萝是柯雷昂如今仅存的骨肉……
此时此刻,这位杰出企业家的信念应该崩溃了吧。至少也该动摇了……当然,柯雷昂并不像妻子玛蒂,是个那么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之所以信教只是因为受洗了,也为了社交方便,以便让科学的理智别在他丈人家族里,和在古福蕾地区影响力庞大的天主教善良风俗圈子里,惹来太多的非议。但在这种时刻,即使是最理性的人,应该也很难不去想死后的世界吧。很难不一方面对一位夺走你独子的残酷上帝感到愤怒,一方面又对一位基于愧疚,或许基于补偿心态,而答应救你孙女一命的小气上帝心存感激和原谅。就只救她而已……
丽萝在她的玻璃箱里无声哭泣着。
“这是奇迹。”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是莫伦兹医生,他穿着一身白袍,有着牧师般的笑容。
多年后,当我和他见面,听他叙述这一切时,他的笑容依然没变。
“她的状况出奇地好,没有任何后遗症。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才把她留院观察,她其实已经完全恢复。要我说的话,这真的是奇迹呀……”
还是谢谢那上面的你了,柯雷昂应该还是这么想过。
就在这时候,一位护士来找莫伦兹医生,说有一通找他的电话。对,很急。很急而且很奇怪。莫伦兹医生留下柯雷昂独自站在他小孙女的玻璃箱前。
医生心想,让柯雷昂独处,柯雷昂就有机会能好好哭一哭了。莫伦兹医生和大家一样,喜欢看到悲剧的结局是圆满的,或至少希望结尾能比开头圆满。他从护士手中接过电话筒时,心中仍是感动的。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仿佛是从天涯海角传过来的,语气既严肃又焦急。
“医生,您好,我是飞机上小婴儿的祖父。您知道的,就是夜里汝拉山上的那场空难。是总机帮我转来您这里……她还好吗?”
“好……很好,请放心,一切都非常好。我想她甚至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况且,她的爷爷已经赶来了。需不需要请他来接电话……”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这一刻起,莫伦兹医生马上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医生……抱歉,您可能弄错了……我就是婴儿的爷爷。而且我的孙女并没有外公,我的儿媳妇是孤儿……”
莫伦兹医生的手指感到一阵焦躁的刺搔感。他沸腾的脑袋里急速想象着各种可能性。一场恶作剧?记者为了打探消息所使出的伎俩?他必须进一步厘清。
“请问您指的是昨天夜里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班机的事故,对吧?奇迹生还的小女婴?小丽萝?”
“不,医生……”
医生从对方语气中,感觉到对方如释重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医生,”那个声音放心地说,“您误会了。生还的小婴儿不叫丽萝……她叫米莉。”
莫伦兹医生的额头直冒汗珠,他从来不曾这样,即使在手术台上也不曾如此。
“先生,很抱歉,可是不可能呀。孩子的祖父已经赶来医院了,柯先生现在人就在这里。他去看她了,也确认是她了,确认她就是丽萝……”
接下来是一段使电话线双方都很尴尬的沉默。
“您……您住的地方离蒙贝利亚远吗?”莫伦兹医生试着问。
“迪耶普……上诺曼底的迪耶普。”
“哦……那么……那么我想最好的办法……请问贵姓?”
莫伦兹医生笨拙地拖延时间。
“姓韦,韦皮耶……”
“那好,韦先生,我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去蒙贝利亚派出所。他们应该正在确认乘客的身份。我只知道这样了……他们应该有更多信息可以提供给您。他们可以回答您所有的问题……”
当下,莫伦兹医生感到愧疚,自己竟然像个踢皮球的公务员,把一个沮丧的可怜人踢去对面的窗口。他感觉得出来,在电话线的另一头,在迪耶普那里,一旦挂上电话后,对方一定会崩溃,仿佛他的小孙女又死了一次。但莫伦兹很快就放宽心。说到底,这也不是他的错。这整件事情太扯了。这个家伙一定是弄错了。
他们挂掉电话。
莫伦兹医生开始犹豫着是否该把这通奇怪电话的事告诉柯雷昂。
韦皮耶缓慢放下电话筒。他的妻子妮可忧虑地站在他身旁:
“结果呢,米莉还好吗?他们怎么说?”
她丈夫无比温柔地望着她,他向来都是这么温柔。他语调轻柔,仿佛是他的错似的:
“他们说生还的小婴儿叫丽萝,不叫米莉……”
有很长一段时间,韦妮可和韦皮耶一句话也没说。人生并未特别眷顾他们。把两个歹命人放在一起,有时能得到正面的结果,就像负负得正那样。他们携手并肩,曾一同熬过捉襟见肘的日子、意外事件、疾病和生活的柴米油盐,且从不怨天尤人。永远都是这样,不懂得哭闹就讨不到糖吃……由于韦家人从来不曾对人生表达过什么不满,人生便也毫不客气地让厄运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二十多年来,韦皮耶和韦妮可把身体搞坏了,皮耶是背坏了,而妮可则是肺,他们开着一辆特别改装过的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H款厢型车,四处贩卖薯条、热狗和其他油炸食物,足迹遍及迪耶普的海岸和北部的所有海边,就看有什么活动、什么节庆,或看天气如何……天气呀,很少是晴朗的。他们挤出时间生了两个孩子,反将人生一军,人生则夺走了其中一个。他们的长子尼谷,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在离家不远的克里意苏美市骑电动脚踏车不幸身亡。
厄运对他们穷追猛打,然而破天荒头一遭,就在距离现在刚好两个月前,他们赢得了某样东西:博德鲁姆甘贝特的十五日旅游行程。
博德鲁姆甘贝特?博德鲁姆甘贝特在哪里呀?
在土耳其。是个伸入地中海的半岛,半岛沿岸林立着四星级饭店度假村,是个可以把折叠躺椅放在清可见底海水里的人间天堂。一切费用均已包含在内。那饭店简直像皇宫!这是他们偶然赢得的,是家乐福周年庆举办抽奖时,他们随手把一张抽奖券投入透明抽奖箱而得来的。被抽中的是他们儿子帕斯的那张抽奖券。只有一个问题:必须在一九八〇年年底以前出发才行。可是这样真的有困难……帕斯和他的妻子黛芬,两个月前才刚迎接了可爱女儿小米莉的到来。照顾上,他们的长子马克已经两岁了,倒不是问题,爸妈出去旅行时,他可以暂住祖父母家。可是小米莉就比较麻烦了,黛芬仍在喂母乳,再说她一点都不想丢下女儿,自己出远门十五天……机票限本人使用,不可转让……如果不想错失机会,就只能带着小女儿一起去。
结果他们去了。他们从来没坐过飞机。黛芬的梦想都藏在那双爱笑的眼睛里,她觉得世界就像个等着人去啃的大苹果。在她的小天地里,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无缘一尝的禁果。
他们以为,既然好运终于微笑了,就该欣喜迎接它才是。但他们其实应该要慎防才对,永远都要慎防微笑。帕斯、黛芬和米莉预定于十二月二十三日降落巴黎戴高乐机场,在巴黎逗留一天,逛一逛圣诞橱窗。这又是黛芬的梦想之一。黛芬是孤儿,很讨人喜欢,韦家上上下下都很疼爱她。黛芬也以相同的温暖回报他们。其实,就算没有这趟土耳其之旅,她也已经很幸福了。她最幸福美满的童话故事,就是她心头的两个宝,马克和米莉,还有宠爱他们的爸爸和爷爷奶奶。
韦皮耶和韦妮可,是于早上七点收听法国联播网电台的新闻快报时,一同得知了不幸消息。
他们每天早上都会收听广播。
他们面对面,各自坐在拥挤厨房里小餐桌的两侧。许久,两个几乎还没开始饮用的陶碗——皮耶的碗里装了咖啡,妮可的碗里则装着茶——就这么一动也不动,毫无半点波纹,仿佛结冰了似的,被这一秒愣愣凝固在这里。在柏磊区——这个宛如小岛般坐落在迪耶普港都中心的旧渔村区的伯修尔街上的这栋渔民小屋里,这一秒仿佛瞬间夺走了所有生命。
“为什么是丽萝?”韦妮可忽然大吼。
街上所有房子是互相比邻的。这条巷子里有十来户人家,家家外观一模一样。在这里,谁家发生什么事,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妮可的呐喊穿透了所有邻居家的墙壁。
“那小婴儿,她为什么会叫丽萝?啊?谁告诉他们的?难不成是那孩子自己说的?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消防队的吗?!既然飞机上有个三个月大的小婴儿,一个蓝色眼睛的小女孩……那就是我们家的米莉呀!她还活着。谁敢有意见?他们怎敢有意见?他们啰里啰唆,因为她是唯一的生还者,他们想要把她从我们这里抢走,因为只有她活了下来……”
妮可眼眶满是泪水。尽管天气很冷,但一些邻居纷纷从家里出来关切。她崩溃在丈夫怀里。
“不,皮耶,答应我……不,皮耶,不可以让他们抢走我们的孙女,她好不容易才从飞机逃出来,不可以再被他们抢走。你一定要答应我。”
在紧邻着客厅的小房间里,年仅两岁的小马克被祖母的呐喊给惊醒,开始放声大哭。然而以他的年纪,明明还无法理解这些事,他后来甚至对这个不幸的早晨一点记忆也没有。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二十五分
马克从爵爷的札记本上抬起头来。他激动落泪。
是的,他当然对那个不幸的早晨一点记忆也没有。直到读了这篇记录……
像这样重新认识自己儿时悲剧的每一个细节,有一种怪异、不真实的感觉。
列宁酒吧里,他四周的躁动令他头晕目眩。学生会的那五个家伙离开了,离开时依然打打闹闹,酒吧的玻璃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马克的手捧着脸,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珠。他缓缓深呼吸,一面思索着。毕竟,他几乎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他的故事的所有内容了。
几乎了……
马丁尼挂钟显示着九点二十五分。
但他其实还在故事的开头而已。
6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十七分
柯薇娜用她的毛瑟L100款手枪敲了敲玻璃箱。里面的蜻蜓几乎动也没动。只有最大的那一只——即身躯有着红色光泽且翅膀很大的那一只——试图飞起来,才飞起几厘米又掉回饲养箱底部,卡在十来只已经死亡的其他蜻蜓残骸之间。柯薇娜想都没想过要把饲养箱的通风系统再接回去,或把盖子打开好让还活着的蜻蜓能逃出来。她宁可看着它们这样受尽折磨。毕竟,这个乱葬岗也不是她造成的。
她用手枪的枪口再度敲了敲饲养箱,敲得更用力了。只要一晃动饲养箱,这些蜻蜓就在缺氧的空气中,吃力地挥动沉重的翅膀,它们的困兽之斗令她看得着迷。
薇娜就这样待了好几分钟。这些蜻蜓呀,都去死吧!她才不管呢。她不是为了它们而来的。她是为了她自己唯一仅有的蜻蜓——丽萝而来。薇娜在屋内走动。客厅的镜子映出了她的身影,令她吃了一惊。她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映象,心中蹿起一股恶心反感的感觉。她讨厌从准准的正中央,把她又直又长的头发分成左右两半的这条白色头皮;她讨厌自己身上的天蓝色蕾丝高领毛衣;她讨厌自己扁平的胸部、干瘦的手臂,和仅仅四十公斤的身体。
走在街上,路人总以为她是十五岁少女……至少从背影看起来是如此。转到正面一看——她对他们眼神中的讶异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愕然发现眼前的竟是个老女孩:一个二十四岁、一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打扮的老女孩。
她才不管。
十八年来一直对她说着相同的话的所有那些人,她觉得他们烦死了:包括十几位陆续放弃的知名心理医生、小儿精神科医生、营养师、有水平没水平的专家……还有她的祖母。他们那套陈腔滥调,她听得都会背了。拒绝成长……拒绝增重。拒绝老化。拒绝放下。拒绝忘记丽萝。
丽萝。
放下,忘掉她……
那样根本是在说,杀了她……
她转过身来,走向壁炉。她不得不从那个尸体上跨过去。她打死也不要放开右手里握着的毛瑟手枪。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就算这个姓爵的王八蛋不可能再站起来也一样。他心脏中了一颗子弹,头部倒卧在壁炉里。
她用左手抓起拨火棒,不太灵活地拨弄灰烬。
什么也没有!
这个混账爵轻信什么也没留下!
薇娜越来越焦躁地舞动那根铁棒,不时敲到爵轻信的脸,掀起一阵黑色尘烟。总该有个蛛丝马迹、一页没烧完的纸张,或一丁点的线索吧……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拨弄的只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焦黑纸屑罢了。
一盒盒的数据匣在地板上一字排开。数据匣侧面以红色麦克笔标记着日期:一九八〇、一九八一、一九八二至一九八三、一九八四至一九八五、一九八六至一九八九、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五、一九九六……
全都是空的,完完全全的空空如也。
就像某些时候那样,一股无法压抑的无声愤怒,在薇娜心中咆哮着。所以,这个该死的爵轻信真的把他们当白痴耍了!她祖父母十八年来支付薪水给他,年复一年地核销他出差时的每一笔花费,难道就为了这个?
为了一把灰烬!
薇娜任由拨火棒掉落在地上,在木质地板留下一道黑色印痕。这个浑蛋是用他们家的钱才买下了这栋房子的,这栋位于凯伊丘精华地段的豪宅……是用他们家的钱买的!结果到最后,怎样?居然把证据统统烧光,嘴巴也闭上。而且是永远闭上了!
她握手枪握得更用力了。
柯薇娜对爵轻信的同情,并不比对死在饲养箱里的蜻蜓来得多。
应该还更少。
这个浑蛋最后中枪死在自己家里,鼻子、眼睛和嘴巴埋在自己谎言的火堆里,只是罪有应得而已。他想赌一把,想脚踏两条船,结果输了。她可不会为了他这下场掉眼泪。说到底,唯一会令她遗憾的,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说话了……但她不会放弃,现在这样就更不会了。她绝不会抛下妹妹。她会像一直以来那样,永远为她挺身而出。她的丽萝呀,她的蜻蜓。她必须继续寻找,必须查出真相。
好比说那个札记本,也就是爵轻信这些年来天天做笔记的那个札记本。据她的了解,是一个淡绿色封面的本子。到底被他藏去哪里了呢?他把它交给谁了?
薇娜走到厨房里,环顾四周。一切似乎干净又整洁。一根钉子上挂着一条蓝色抹布。反正,每个角落她都搜过了,什么也没发现。不论是厨房或其他房间,全都井然有序。这个姓爵的果然是个龟毛的家伙。
这套屋子是个死胡同,她必须好好想想。
薇娜回想起姓爵的二十九日晚上打来给祖母的那通电话。他声称有了新发现。终于!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在丽萝成年前几分钟。甚至还更好,是在午夜的几分钟前。他提到一份旧报纸《东部共和报》,说他十八年后只因重新翻开了这份报纸,居然有了新发现!
最好是啦!
那个王八蛋,一定在瞎掰!
她祖母如果还愿意听爵轻信鬼扯,很可能会再上当一次。但她可不会……《东部共和报》。整整十八年后?刚好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太扯了。
他只是想拖延时间啦。他的合约正是到丽萝年满十八岁的当天为止,之后就不能再花钱如流水了,他是随便搪塞个说法,好在最后再揩一点油而已。她祖母老糊涂了,别人说什么都照单全收,她太相信这个姓爵的,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吃定她了。薇娜凝视着办公桌上的铜质头衔牌。爵轻信,私家侦探。
怎会有人取这么呆的名字!
对,他自以为吃定他们了,吃定她的祖父和祖母了。
可是她才不会像他们一样!
她是自由的,她脑袋清楚得很。她看穿了他的双面人把戏。姓爵的向来比较喜欢那些姓韦的。他是他们那一国的!一直以来,爵轻信都不信任她,仿佛她是个怪物。他总是防着她。
防不胜防呀!
薇娜朝办公桌看了最后一眼,悻悻地离开客厅,走进屋内的小玄关。她锐利的眼神,望着收在一个大花瓶里的几把伞,和挂在挂衣钩上的几件长外套。这里也一样,毫无异状。
她忍不住在门口窗台边停了下来,望着上方那几张用磁铁吸附的照片。有一张欧纳金和他那个肥胖如牛的土耳其老婆的结婚照,欧纳金是爵轻信的得力助手;当然,还有一张韦妮可的照片,她穿着那件丑死人的卖薯条爆乳装。每天早上,姓爵的披上外套、拎着小雨伞出门前,大概总忍不住对着那个姓韦的女人的奶子色迷迷地流一番口水吧。
薇娜漫不经心浏览着玄关里的其他照片。都是些山区风景照,八成是汝拉山区吧。恐怖峰、蒙贝利亚。
她仍记得。在那边的医院,她认出那个小婴儿是她妹妹。当年她六岁,是唯一尚在人世的证人。
丽萝还活着。有人抢走了她的妹妹。
拒绝放下那些什么的鬼话,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抛下她不管。
薇娜逼自己打起精神,她必须采取行动。她回到客厅,再度跨过爵轻信的尸体,最后一次扫视了壁炉、饲养箱、办公桌……她刚才是打破了外头有蜀葵花遮住的卧室窗户,偷闯进来的。现在屋内到处都是她留下的指纹;警方迟早会在邻居的通报下赶来。她必须谨慎为上,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才不在乎自己,是为了丽萝。她必须保持自由之身,她得把自己在这屋内所留下的痕迹一概抹掉才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发现某个之前忽略的细节。搞不好能意外发现那个该死的绿色札记本!
混账爵轻信在札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他真的在丽萝十八岁当天,从札记里发现了什么,发现了真相吗?
什么真相?
他是胡扯的吗?
她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她一定得找到札记本……
不管怎么反复推敲,都觉得他应该已经把它交给了韦家人……然后才朝自己心脏开一枪。这挺像是他会做的事。像是某种生日礼物一样。搞不好,这札记本呀,现在正在那个变态韦马克手中,搞不好他还正在读它呢。
7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二十八分
韦马克凝视着马丁尼挂钟。
他正前方最靠近的那张桌子,坐了一名头发剪成很短男生头的深褐发女大学生,她正用汪洋般的大眼睛凝望着马克,一般男人必定毫不犹豫跳入这片海洋。
马克无动于衷地别过头去。
结果想必更激起了这位美女的兴致。这个若有所思的金发男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那双透着泪光的眼睛,竟对她视若无睹,仿佛她是隐形人。能够对她的美貌不为所动的男人,应该少之又少。所以,会吸引她的,总是一些心有所属的男人,或无法探入的空壳。
马克反复思索着爵爷对他父母帕斯和黛芬的描述。他对父母的记忆只剩下一些老照片了。他举手呼唤茉莲。她以为他想提前跟她索讨礼物,想少等个几分钟,她一脸不以为然地望向挂钟。
“茉莲,给我个可颂面包好吗?我今天早上都还没吃……我不习惯跟丽莉约这么早!”
茉莲放心了,露出大大的笑容。
过了几秒钟,她用盘子把面包端来。列宁酒吧里变得闹哄哄的。有着深邃眼眸的美女大学生依然对马克锲而不舍,殷殷渴望他回她一个眼神。
白费力气。
马克撕下半个可颂,一口吃掉。
九点三十三分。
他再度沉入爵爷的笔记里。
爵轻信的札记
我想,你一定也同意,对于韦家人和柯家人来说,人生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它先告诉他们,一架空中巴士摔了,没有生还者,瞬间夺走他们未来所仰赖的两代骨肉,儿子和孙女……然后,过了一个小时,它又喜滋滋向他们宣布,奇迹出现了:最小、最脆弱的孩子躲过了一劫。使人简直要感到快乐,简直想要感谢老天,简直要忘掉失去至亲的痛苦……可是,人生把刀子抽出来,只是为了第二次能插得更深。万一这个奇迹生还的小生命、这个你骨肉的骨肉、这个你最宝贝的宝贝,其实不是你的呢?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一大清早,蒙贝利亚警察局里便忙得不可开交,由局长瓦特列亲自坐镇。瓦特列是个老练又有干劲的警察,一脸的棕色大胡子率性没刮,但和他身上的皮夹克倒是颇为相称。土耳其航空公司早上七点就把旅客名单传真进来了。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的那些柜台服务人员一定啧啧称奇吧,那架班机上,居然有两个小婴儿,两个几乎在同一天来到世界的法国小女生。
柯丽萝,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七日出生
韦米莉,一九八〇年九月三十日出生
也未免太巧了吧,你一定这么想。我后来查过数据,飞机上出现小婴儿,根本不是什么罕见稀奇的事。这种事反而很常见,尤其是旅游旺季的远程航班。如今经济已趋全球化,一家人总有某些场合需要聚在一起,譬如聚在圣诞树前、围着庆生蛋糕、参加婚宴、出席葬礼或其他活动……平常不太会去注意,但如今我清楚地知道,飞机上到处都是小婴儿呀!
瓦特列后来告诉我,起先,他的下属们感到挺有趣的……两个小婴儿……怎么知道生还的是哪一个呢?其实,警方应该觉得这案子很快就能终结。要叫一个小婴儿说话并不难:眼睛、肤色、血型、消化道残余物、衣着、个人物品、亲人……这么多的线索,大概有些还用不上呢……
只不过动作得快。有一大群记者紧追在警方背后跑,这个案子对媒体而言堪称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你想嘛,小孤儿只有一个,却有两家人抢着要!再说,这毕竟关系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总不能都过了好几个月,还让她待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育婴室吧,必须即刻展开调查,厘清真相,做出决定,把她交还给她的家人。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才下午两点,柯雷昂招来的一支巴黎律师团队已抵达蒙贝利亚,全都是用天价请来的,他们负责每一步都紧跟着瓦特列的那些调查警察,并确认每一项细节……
就法律层面而言,这案子很棘手。然而,司法部短短几个小时就做出了裁示:由蒙贝利亚分局负责侦办调查,但最终将由一位儿童法官,在聆听各方说法和证词后做出判决。整个过程当然不对外公开。判决最晚以一九八一年四月底为限,以免影响该名孩童的身心健康,其间她将先由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的育婴室照护。一如众人预料的,司法部随即任命勒尚陆法官审理此案,勒尚陆是巴黎高等初审法院这个领域最知名的法官之一,著有十余部著作,论述父母不详之孩童、身份调查、领养……可说是不二人选。
隔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勒法官到了傍晚才好不容易凑齐这个临时组成的工作团队,一想到部分的圣诞夜将不得不在这个案子中度过,成员个个显得意兴阑珊。成员包括蒙贝利亚分局局长瓦特列、从昨天起便一直监管着小女婴状况的莫伦兹医生,还有圣西蒙,他是驻土耳其的法国大使馆警察,通过电话和他们联络。
后来,我统统听过他们谈这场很超现实的会议,会议地点是巴黎叙弗朗大道上一间很大的会议室,窗外有着毫无遮挡的辽阔景观:冬季白色天空下装满了灯饰的埃菲尔铁塔……这年圣诞夜注定没有彩带也没有礼物了。他们自己的小孩在家里圣诞树旁等待的同时,他们必须在这里,精准且专业地评估一个三个月大小女孩的未来。
勒尚陆法官觉得自己很倒霉,他和柯氏夫妇算是略有认识。他曾在巴黎的一两次晚会上遇到过他们,这类晚会总是动辄上百人,各自赶往奥斯曼大道上不同的大楼会厅。让我想想,如果我是他,在他脑袋里,一定有个小声音一直悄悄跟他说:但愿这小女孩是柯家的孙女,不然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二分之一的概率……不是正面就是反面。
可是初步看来,这铜板并不想落在对的那一面。
多年后,我见到勒法官时,他和事发当年依然是一个模样:严格、精准、一丝不苟、淡紫色的围巾配上深红色的领带。真不晓得绷在这么紧的西装里,他到底怎么有办法获得受创孩童的信任,和搜集孩子们的证词。勒法官每次开会都有录像记录下来。他把影带统统交给我,面对柯家,他不能说“不”字。这样我就能还原当时了:你既能听到声音,也能看到画面。至于要下什么定论,全凭你自己。
“我尽量简单扼要。”勒尚陆法官劈头就说,“我们都赶时间,不是吗?我先从有关柯丽萝的资料开始。她将近三个月前出生于伊斯坦布尔。只有她父母真正见过她,但柯亚历和柯美珞,把有关她的一切,统统带上了那架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空中巴士。她的玩具、衣服、照片、药物、健康记录簿等,一切都随着飞机付之一炬了。圣西蒙,在土耳其那边,你挖到过别的证词吗?”
放在桌上的电话扩音器,传来这位驻大使馆警察充满浓浓鼻音的声音:
“不算有……除了曾隔着厚重蚊帐瞥过丽萝的几名土耳其用人之外,唯一亲眼见过丽萝的,仍旧只有她六岁大的姐姐薇娜而已……所以……”
勒尚陆已经开始觉得事态不妙。遇到这种时候,事情逐渐有点失控时,他总会站起来,拉一拉围巾的末端,好让顺着外套垂下来的两端能是一样的长度。也算是他的一种怪癖吧。当然,关于布料摩擦这种事的最神秘之处在于,该死的紫色围巾永远在滑来滑去,要么右边多滑一点,要么左边多滑一些,就算勒法官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有丝毫移动过脖子也一样。瓦特列警官看到勒法官与围巾纠缠,忍不住偷笑,连胡子都快遮不住笑意。他接着说:
“我和柯家的祖父母长谈过。其实,主要是和柯雷昂谈啦。他们对孙女的认识,只凭电话中的少许模糊描述而已。他们也有一张丽萝的照片,是她出生时连同报喜卡片一起邮寄来的……”
“照片上有什么特征吗?”
瓦特列警官眉头一皱:
“几乎没有。她母亲正在喂母乳给女儿。丽萝背对着镜头……隐约可以看到脖子和一侧耳朵,就这样而已了……”
勒法官焦躁地把围巾往右侧拉扯……看来,柯家人出师不利呀。
在此请容我透露一下,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柯雷昂找来一些非常权威的专家,信誓旦旦表示奇迹生还小女婴的耳朵,和丽萝出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后来自己也仔细看过照片和分析的文章:不论像或不像,还真得昧着良心才有办法把话说得那么死。勒法官还没沦落到那种地步,他继续剖析小女婴的家谱。
“丽萝的外祖父母呢?”他问。
蒙贝利亚分局局长瓦特列,惆怅地望了望如巨大圣诞树般闪闪发亮的埃菲尔铁塔,然后一面翻看自己的笔记,一面说:
“丽萝的母亲美珞,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贝氏家族,在家中排行第四。贝家一共有七名子女,且已有十一名孙子。美珞在多伦多的一场分子化学研讨会上认识亚历时,便已与娘家相当疏离。贝家人似乎是支持柯家的,支持得很低调。”
“好,这方面再想办法深入一点好了。”勒尚陆法官说,“来谈谈韦米莉。显然,她留下的证据比较多……”
“算是啦,”瓦特列忍不住叹气,“但她的健康记录簿、行李箱、奶瓶、围兜,也都随飞机一起化为乌有了。我简单说一下。从她出生到两个月大这期间,她的祖父母一共见过孙女五次,其中两次是在刚出生的那周,在迪耶普的诊所,一次是搭飞机的当天,帕斯和黛芬把马克送来给他们照顾。但当时米莉睡得很熟。”
瓦特列局长转向莫伦兹医生,莫伦兹医生首度开口了:
“他们来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见到小婴儿时,我也在场。韦家夫妇立刻就认出是他们的孙女……”
“那是当然了。”勒法官插话说,“那是当然了,他们当然不会说不是……”
勒尚陆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把围巾向左侧扯了一下。瓦特列警官提高了音调:
“总不能叫四个编了号码的小婴儿排排站,再要祖父母隔着单向玻璃指认吧!”
“你们搞不好就该这样。”勒法官并未微笑,严肃地说,“就能节省一些时间……”
瓦特列耸耸肩,继续说:
“重点是,韦家祖父母手上没有任何照片。据他们说,黛芬替女儿做了一本小相簿,内有十二张照片,她总是随身携带。合理的假设是,它也在大火中烧光了。”
“那底片呢?”勒法官问。
“为了找那些该死的底片,迪耶普警方搜索过韦帕斯的家,从地板到天花板都翻遍了。目前什么也没找到。黛芬大概也随时带在自己身上吧,或许就收在相机套里……”
或许……
后来,那些该死的底片呀,我自己也找过。你想嘛,要是能弄到一张孩子的照片该有多好!不必卖关子,至少在这件事上就免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根本从来没找到过!除了假设照片随飞机一起消失了,或假设韦家人私自动了手脚之外,我一直觉得柯雷昂也大可趁警方想到之前,先一步闯入韦帕斯和韦黛芬的家,销毁所有不利于柯家的证据。这种事,他是做得出来的。这样你大概就知道存在着多少种可能性了。
勒尚陆法官感觉自己的颈背在冒汗,围巾宛如肩膀上的一条蛇,老是滑来滑去。这个案子简直在整人嘛。
“好啦。”他说,“我们已经几乎兜一圈了。韦米莉其余的家人呢……也是没头绪吗?”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瓦特列局长答,“母亲黛芬是孤儿,父母不详,从小在奥德基金会鲁昂分会的孤儿院长大。她还不满十六岁时,在某家露天咖啡馆对韦帕斯一见钟情。简单来说,小米莉——如果生还的是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祖父母韦皮耶和韦妮可,及哥哥马克了。”
勒法官的目光迷失在大玻璃窗外的远方,在使埃菲尔铁塔宛如一个星座的众多灯光上方,寻找着一个方向,寻找着一颗可以在这个平安夜放心依循的指引之星。
我照这样下去还可以讲很久,讲时间是如何空转虚耗掉的,讲他们之间是如何提证和辩驳的。除了会议影片外,接下来几个星期之中,勒法官手上累积了近三千页调查报告,我都仔细读过了,我个人的调查记录就更甭提了。别担心,我之后会再谈这个部分,至少会再谈谈我认为重要的一些细节。但我想你应该也不难明白调查人员所遭遇的困难和窘境了吧。不容易下定论啊,是不是?
该让铜板落在哪一面呢?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
所有这些线索,统统留给你了。换你来大显身手吧……
但我已经可以听到你不服气地问了……
那科学鉴定呢?衣服呢?验血呢?眼珠的颜色呢?所有其他的那些呢?
我就快说到了。
你不会失望的。
8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三十五分
马克把剩下的可颂面包吃掉,丝毫没抬头看那个简直不动的挂钟、看他面前的那位碧眼美女,或看吊他胃口的老板娘茉莲。他四周变得热闹起来,窗外的第八大学校园也是。虽然他一点也不会去怀疑爵爷的笔记内容,他仍必须继续读下去,把所有这些大多对他而言是新信息的内容装进自己脑袋里。
毕竟这是丽莉所希望的……
爵轻信的札记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勒尚陆法官于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一日又召开了一次会议。相同成员、相同地点、相同会议室,又是巴黎叙弗朗大道,只不过这次是早上。埃菲尔铁塔在寒雾中打哆嗦,空中飘着蒙蒙细雨,在塔底缓缓形成浅浅水洼,简直快看不到泡在水里的塔脚了。观光客排队的人龙,形成一条越来越长的雨伞小路。这个全世界最多人参观的景点,居然没有提供任何躲雨的地方给排队的观光客,连个玻璃遮棚也没有。
真是很离谱。离谱的事太多了。
勒法官心情越来越闷。有人通过高层管道让他明白,许多极具影响力的重量级人士,对柯家抱持深深的同情。
勒尚陆不是笨蛋,他懂这话的意思……只是他也必须依据手上的证据说话。总不能叫他捏造事实吧!
莫伦兹医生把有关血型的问题做成简报,刚完成说明。他带来一些艰涩的医疗分析报告复印件供大家传阅。
“所以,总的来说,”莫伦兹医生说,“我们这位奇迹生还小女婴拥有的是最常见的A型阳性,法国民众百分之四十以上属于这种血型。而如我刚才所言,迪耶普和伊斯坦布尔的病历数据告诉我们,韦米莉和柯丽萝,两人的血型都是最常见的A型阳性,这一点是十分确定的……”
想也知道,勒法官心想。
“难道从医疗检验方面,没办法得到更深入的线索吗?”他感到不耐烦。
莫伦兹医生以专业的口吻解释:
“要知道,验血只能用来排除亲子或手足关系,并不能用来确认。只有在牵涉到不常见的血型,或罕见遗传疾病时,才能用来确认关系……但现在的情形一点也不是这样。我们无法利用科学技术判断这个孩子的血缘关系。”
说到科学,我听到你又不服气了,你自以为聪明:那基因呢?DNA呢?亲子关系鉴定和那一大堆有的没的的呢?请别忘了时空背景,我们现在是一九八一年!当年,DNA鉴定这种事仍是天方夜谭。世界上第一桩经由DNA鉴定而获得真相的司法案件,是一九八七年的事……所以你想!话虽如此,我向你保证,我们之后当然会再回来谈DNA鉴定的问题;这是迟早有一天必然会出现的疑问……但届时奇迹生还的小女婴已长大许多,这整个问题的性质也起了很大的变化。科学并不是万能,一点都不是的,你接着看就知道。
所以一九八一年当时,在叙弗朗大道上开会的这几位专家,只能以既有的办法去思考因应对策。莫伦兹医生把一系列照片摊在桌上。
“这是默东实验室所建立的模型。是以人工仿真老化的一套计算机运算技术,以奇迹生还小女婴的脸部为基础,模拟她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模样……”
勒法官瞥了照片一眼,难掩恼怒之意:
“我做判决哪能依照这种玩意儿!”
关于这一点,他是对的。至少对了一部分。客观来说,模拟照片上长大以后的小女婴,长得比较像韦家人,而不那么像柯家人,但不能说很明显就是了,而柯家的律师团也动不动就喜欢拿这件事当笑柄。十八年后,身为年复一年站在第一线亲眼看着奇迹生还小女婴长大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啦,那些以人工模拟老化的运算技术,根本是骗钱用的!
“还剩眼睛的颜色。”莫伦兹医生继续说,“那是奇迹生还小婴儿唯一的具体特征……以她的年纪而言,算是出奇地蓝。眼睛颜色仍可能改变或加深,但这起码是一项确定的遗传特征……”
瓦特列局长接着说:
“小韦米莉的眼睛是浅色的,已逐渐偏向蓝色,所有曾亲近过她的人,包括她祖父母、几位友人、医院育婴室的几位护士,皆证实了这一点。她的父母、祖父母,乃至于韦家几乎所有成员,眼睛都是浅色的。不过在柯家呢,父母和祖父母均为褐发,眼睛颜色则为深色的棕色。贝家那边差不多也是这样,我查过了。”
勒法官似乎快受不了了。这样不妙,对柯家人非常不妙。这个警察搞得他很烦。外头,蒙蒙细雨转为滂沱大雨,逆来顺受的观光客躲在一把把的雨伞下,继续在埃菲尔铁塔底部等候,堪称现代版的古罗马龟甲阵式[10]。勒法官站起来去按了个开关,好让会议室内更明亮一些。他的围巾往右边垂,但他并未调整它。
“嗯,是啦。”他捺着性子说,“又是个假设,依然一个具体证据也没有。大家都知道,如果父母的眼睛是棕色或黑色,生出来的小孩眼睛各种颜色都有可能……”
“确实如此。”莫伦兹医生附和,“之后,纯属概率问题……”
概率……不管再怎么努力,它似乎都不太有利于柯家。我还记得几星期后,《科学与生活》杂志曾以“恐怖峰的奇迹生还女婴”为例,说明为何无法从一个人近几辈祖先的基因组成,来可靠地预测此人的外表特征。这样一篇文章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刊出,令我一直强烈怀疑是柯雷昂直接或间接指使的……
勒法官接着通过扩音器,询问人在土耳其的成员圣西蒙。
“真是的,那女婴的衣服呢?从坠机当天她所穿的衣服来得到一点什么具体定论,是有多难吗?”
圣西蒙平静地答:
“各位,请别忘记奇迹生还婴儿身上所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一件棉质连身衣、一件有橘色小花的白色长裙,和一件提花原色羊毛衣。可以肯定的是,衣服是在全世界最大的室内市集——伊斯坦布尔的大市集所购买的……”
勒法官认为机不可失,立刻问:
“韦家人的这趟土耳其之旅仅十五天,在伊斯坦布尔才待两天而已!小韦米莉身上穿的应该是随行李带去的法国衣服才对。如果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回法国了,她父母不太可能还特别费神帮她改换成在伊斯坦布尔买的衣服吧!既然生还小婴儿身上穿了来自土耳其的连身衣、长裙和毛衣,那么我觉得她应该就是柯丽萝。毕竟她出生于伊斯坦布尔嘛……”
圣西蒙当下便提出了反驳:
“只不过,勒法官,请恕我直言,小婴儿身上穿的土耳其衣服却是廉价品……我查证过了,它们和柯家位于杰伊汉豪宅家中收在丽萝衣柜里的其他衣服,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我会再寄一张详细的清单给你。他们给丽萝穿的净是名牌服饰,都是去伊斯坦布尔的加拉塔萨雷区买的……不是在大市集买的!”
圣西蒙还来不及分析伊斯坦布尔各个市区在社会经济条件上的差异,勒尚陆便冷冷打断他:
“好啦,我会再看看。瓦特列,可以跟我们概谈一下弹道学方面的调查结果吗?”
瓦特列搓了搓自己的胡子,不太信任地看了看勒法官,说:
“专家们尝试过还原小婴儿是如何和何时从机舱被弹出来的。我们知道每位乘客的座位位置。柯氏夫妇坐在第十排靠窗,在机舱的略偏后方;韦氏夫妇则坐在飞机的中央,大约在机翼的位置。所以两个小婴儿和机舱门的距离大致相等,机舱门在经历坠机的撞击力道和爆炸后整个解体,小婴儿也因此从破口弹了出来。关于这最后一点,各方的看法是相符的。我为各位把资料带来了。专家们精准地还原了当时的撞击力道,和机舱门的扭曲程度,他们一致同意:只有十公斤以下的生命,才可能从这么小的狭缝中生存下来……”
“好吧,好吧。”勒法官打断说。这天,他围了一条芥末黄色的围巾,与他墨绿色的外套算是配得有点勉强。“但后来出现了泰氏理论……如果我记得没错,物理系的泰赛吉教授证明过,婴儿之所以弹出来,不太可能是水平运动所造成的,换句话说,韦米莉被弹出的可能性较低,因为她的座位在机舱的中央……瓦特列局长,你怎么看?”
“要我老实说的话,泰教授的计算公式太难了,难到全法国的警察——就算是科学警察出身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但我还是必须强调,泰赛吉曾经是柯雷昂就读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时期的同窗,也是柯亚历在巴黎高等矿业学校硕士论文的指导教授……”
勒法官直盯着瓦特列局长,仿佛他刚说了一句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他挥舞双手,扯了扯自己芥末黄色的围巾,但举止太过焦躁,难以使围巾好好地两侧对称。
“要是连在综合理工学院任教的专家说的话都不能信了……”
瓦特列仅回以浅浅微笑:
“这个嘛,我并没有要反驳任何事的意思。这个领域我一点也不懂。我只能告诉你,在综合理工学院,我遇到很多其他教授,一听到泰氏理论都是扑哧一笑……”
勒法官叹气了。外头,埃菲尔铁塔已完全消失在浓雾中,上百名淋雨排队的观光客,想必是白等一场了。
我可以继续用无数页这类技术内容淹没你。还有无数个小时的会议录音记录。但我们就省省吧,不用那么麻烦了,至少现在先不用。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司法上和科学上,这个案子都呈现一潭死水的停滞状态,除了两家当事人外,大家渐渐对这件事失去兴趣。
警方继续调查。
记者们呢,则无聊得要命。
至于一般大众,在“奇迹”刚发生那几天,非常关切事件的发展,由于迟迟没有具体证据,很快也失去耐性……专家们之间的口水战听得大家烦死了。这个谜团似乎无解。锋头过去后,警察们办案时尽可能保持低调。在柯家律师团这方面,他们用尽各种办法,让审理过程别太引起公众注意。假如这起案子可以由几位高层人物彼此先谈妥,对他们而言绝对是最为有利的。勒法官是个明理的人。
这一切的开端《东部共和报》,是到最后唯一仍坚持每天报道“恐怖峰的奇迹生还女婴事件”最新发展的报纸;报道的篇幅越来越短就是了。负责跑这条新闻的记者牟露西,数十年来都在采访法国东部各种最骇人听闻的新闻,这类新闻还真不少。她很快就遇上一个难题:该如何称呼这个奇迹生还的女婴?如果想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就不可能称她米莉或丽萝……如“恐怖峰的奇迹生还女婴”“大雪中的孤儿”“躲过火劫的小婴儿”这类的婉转说法,又太过冗长拗口,她向来喜欢把文章写得简洁直接,以符合一般读者的胃口。她于一九八一年一月底左右得到灵感。想必你还记得,当年这时期,有一首夏雷立·顾杜尔的歌,天天在各电台强力播送,很不幸地碰巧搭上了这则时事,歌名是《没了翅膀的飞机》[11]……
牟露西由于受不了勒尚陆法官审理案件拖拖拉拉且态度畏缩,于一月二十九日发刊的《东部共和报》头版,刊登了一张全版“奇迹生还女婴”的照片,照片上女婴躺在医院育婴室的玻璃箱里,无人闻问,一等就是一个多月,照片下方用粗体引用了《没了翅膀的飞机》的三句歌词:
哦,蜻蜓,
你呀,你有着脆弱的翅膀,
我呢,我有着破碎的身躯……
牟露西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资深记者,一出手便扣人心弦了。任何人再听到夏雷立·顾杜尔的这首歌,都无法不想到奇迹般生还的女婴,想到她脆弱的翅膀,想到破碎的机舱。对所有法国人来说,雪地里的孤儿成了“蜻蜓”,这个昵称就此沿用下来。连她的亲人都这么称呼她。连我也是。
真是笨死了!
什么蜻蜓嘛!
我甚至还一头热地对这种奇形怪状的飞虫产生了兴趣;花了大把钞票搜集它们……现在回想起来呀,真是的……这么大费周章,只因为有个爱洒狗血的记者,成功玩弄了一般大众的情感……
警察他们呀,就没那么浪漫了。提到孩子时,如果不想特别指明是哪一家的孩子,他们会用一个名字的开头,配上另一个名字的结尾,形成一个新的中性缩写名字。因此丽萝配上米莉,便成了丽莉……
丽莉……
是瓦特列局长当着记者们的面,率先使用了这个名字。
不可否认,这名字取得不错。要是警察偶尔浪漫一下,也还行嘛。就像“蜻蜓”一样,“丽莉”这个名字也沿用了下来,有点像个昵称的小名。
不是丽萝,也不是米莉。
而是丽莉……
是个鬼魅,是个由两个身躯所拼凑而成的妖怪。
是个怪物。
说到怪物,该是时候了,我必须跟你谈谈柯薇娜所扮演的角色……我知道,柯薇娜一定会恨我,觉得我这样转得很硬……就请你见谅了。你看了就知道,这算是这场悲剧的某种不良副作用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柯雷昂是个有主见且意志坚决的人,若想要得到什么,一定志在必得。然而,没有任何一个证据,没有任何一张文件是真的有利于他。于是他犯了两个错误。两个很严重的大错。他操之过急。
第一个错误是关于他的孙女薇娜。她当时才六岁,是个活泼的孩子,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从小被捧得像女王一样。当然,她父母意外去世,和妹妹生死未卜,对她而言会是艰难的人生关卡。但在一大群心理医生和家人的陪伴下,她终究能恢复的,她终究能重建自己的人生。
就像大家一样。
只不过她是唯一仍存活在这世上,且亲眼见过丽萝的人……只有她在土耳其曾于丽萝生命最初的两个月期间亲近过丽萝。说不定那就是丽萝这一生仅有的两个月生命了……
一个六岁的孩童,是否有能力认出一个新生儿?是否能很有把握地确认?能看出她和其他新生儿之间的不同?
这个问题实在值得深思……
面对韦家祖父母的证词,薇娜是柯家这边唯一的筹码,只有她能够认出丽萝。柯雷昂应该要悉心保护她,别让她出庭作证,把警察统统赶出去,对他而言这并非难事,什么也不许问她,别打扰她,让她多亲近大自然,让她远离这些纷扰,把她送去有钱人家孩子去的森林小学,去一个养了各种动物的开阔绿地,和其他快乐的小孩一起成长……可是非但没有如此,他还让薇娜大量曝光,让她当着十几个法官、律师、警察、专家的面,出庭做证十次、一百次……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她往返于律师事务所、询问室、休息室和侦查庭之间,身边总是一群面无表情的西装男,还有几个保镖,免得被记者骚扰,这一点起码还算做得周到。
只要一有大人出现在薇娜面前,她一定不断重复相同的话:
“对,这个小宝宝是我妹妹。”
“我认得她,她就是丽萝没错。”
她祖父连强迫她都不必了。她非常笃定,没有任何疑虑,错不了的。
摆在她面前的确实是妹妹的衣服,她认得那张脸是妹妹的脸,她听到的是妹妹的哭声没错。她愿意发誓,可以当着法官的面,以《圣经》发誓,或以她的洋娃娃发誓都行。她年仅六岁,却甚至能和韦家祖父母唇枪舌剑!
从那之后,我看着薇娜长大,唉,说长大好像有点言过其实……姑且说,我看着薇娜变老,看着她从儿童变成少女,再变成大人。我看到癫狂的因子逐渐在她内心生根,那是一种暴怒的狂躁。
她令我浑身不自在,这是真的;我觉得她真正的位子应该在精神病院,由人密切监控着;但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在她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她的祖父柯雷昂是唯一的罪魁祸首。他对于自己做了什么,是心知肚明的。他利用了自己的孙女,而且是故意的。他不顾所有医生的忠告,也不顾自己妻子的苦苦哀求,一意孤行地牺牲了孙女的心理健康。
最惨的是,结果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因为柯雷昂犯了另一个错,或许比第一个错更夸张离谱。
9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四十三分
丽莉已原地待了半个小时。她坐在荣军院广场的大理石护栏上。石块冰冷的感觉沿着她两腿上来,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天气很干燥,整片天空几乎只有白色这个颜色,她前方的荣军院拱顶宛如和天空融合为一。
有十几个家伙不顾刺骨的寒风,来这里练直排轮,就在她面前练。他们甚至故意多耍一点花招。
荣军院广场虽然也有些固定常客,却不是巴黎最热门的直排轮场地。观光客大多聚集在特罗卡德罗花园、皇家宫殿前、市政府广场、巴士底广场……这里的观众比较少……而观众当中,居然出现一个像丽莉这么漂亮的女生,可就稀奇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不畏寒风,也不怕屁股底下冰冷的大理石,竟然待在这里观赏了他们这么久。
她所为何来?想找一夜情吗?
直排轮玩家们尽管一头雾水,却个个卖力演出。荣军院广场这块场地,主要被用来练习加速、绕锥和跳跃。他们放置了两排橘色塑料小三角锥,进行百米对决。有点像是现代版的中世纪对决,速度最快、撑最久的人,就能赢得美人芳心。
丽莉喜欢直排轮的速度感,喜欢玩家们的喊叫声和笑声。外在的喧闹有助于她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这并不容易。所有事情都纠结在一起。她想起爵爷的札记。她把它交给马克,到底对不对呢?他会读吗?会,当然会……可是读完后他能明白吗?马克和爵轻信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不像是替代父亲的角色,不,一点也不是那样,但这些年来,他好歹是他生活中少数仅有的男性之一。就像马克自己说的,他也有他自己的看法、自己的直觉,和自己所相信的事。他是否已准备好要接受事实……一个不一样的事实呢?
她反复思索这些问题,已经想了好久。实在是无解。
在她面前,有个年纪较大、头发已几乎灰白、或许有四十多岁了的直排轮玩家,始终直盯着她看。和其他玩家比赛竞技,到目前为止一直是他大获全胜。他脱掉了身上的皮夹克,不放过任何机会卖弄T恤下的结实肌肉。他以深邃又锐利的目光,如猛禽般扫视整个广场,这目光最后总是落在丽莉的蓝色眼眸上。他身上一切的一切,从绕转塑料三角锥时的那份优雅,到有棱有角的细致五官,一再令人想起掠食的猛禽。
一群直排轮玩家之中,丽莉根本连注意都没注意到他。她在想着送给马克的那个礼物,想着这一场灰暗的布局。
真的有必要吗?
她眼角开始涌出泪水。她别无选择,非得先支开马克不可,支开几个小时或几天,别让他蹚这浑水,保护他。然后,等一切结束了,或许她才有勇气向他说明吧。马克那么在乎她。在乎她……说到底,到底是在乎谁呢?
她微笑了。
他的丽莉,他的蜻蜓……天哪,她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能够拥有一个正常普通的名字。只要一个就好了!
那个银发直排轮玩家从丽莉身边呼啸而过。她吓了一跳,从思绪中猛然回过神来。她不由得莞尔一笑。虽然天气很冷,应该不到摄氏十度吧,那个猛禽男却脱掉了T恤。他穿着紧身牛仔裤,打着赤膊,在她面前翩翩起舞。
身材很完美,除过毛且净是肌肉。
他现在放肆地打量丽莉的身体,仿佛在衡量优点和缺点。他似乎彻彻底底变回一只鸟了。他的求偶舞练得非常纯熟,跳起来毫不别扭。这种事,他做过多少次了?有多少女孩落入过他的魔爪中?
全部?
丽莉直视了他片刻,也端详了他的外表一番。她几乎无动于衷。她早已习惯了,她的曼妙胴体,没有男人见了不心动的。然而令她感到讶异的是,竟然还有人想看她、想要她。她觉得自己根本像空气……
她再度坠入自己的思绪中。她千万不能自怨自艾。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她的姓或名。她必须赶快采取行动,而且要单独行动。
她已下定决心。既然她已经知道真相,知道了那可怕的真相,就没的选择,必须面对才行。
那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她的生活从昨天起天地变色。一切发生得好快,但她在更早之前便已铸下大错。从那之后,她便仿佛卷入一个巨大齿轮,从此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不然会被夹得粉身碎骨……
猛禽男不死心。他用腿充当圆规,在地上画着大圈圈,头部却一厘米也不差地定定面向丽莉。
丽莉的目光迷失在远方。她想着被困在酒吧里的马克。
是她把他困在那里的。还剩十五分钟。之后,他会想办法打电话给她,那是一定的。她把手提袋拿过来,把手机关机。她必须保持隐形,不与外界联络,至少暂时必须如此。马克一定不会认同她的做法。他会想要保护她,他只会看到风险和危机。
她太了解他了,他会说这样是谋杀。
谋杀……
一如一声枪响吓飞一群燕子,那十几个直排轮玩家忽然在银发老大的一声令下之下,朝荣军院的方向离去,他大概是求偶不成,感到挫败或恼怒吧。塑料橘色三角锥、夹克和T恤,统统如一阵旋风般消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灰色柏油路。
谋杀……
丽莉焦躁地笑了。
毕竟,是啦,确实可以这么说,是谋杀没错。
流血是无法避免的了。
不得不杀。
不得不杀掉一个怪物,才能继续活下去。
或至少是苟活下去。
10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九点四十五分
马克抬起头。
马丁尼挂钟:九点四十五分。
天哪,指针到底有没有在走呀?他心中浮现一种奇怪的感觉。丽莉送的、现在收在茉莲柜台里的那个礼物,那个小盒子……其实是个陷阱,是个借口,是个幌子。让他在这里痴痴等候一个小时,只是为了让丽莉能够离开,能够脱身,能去躲起来。
为什么?
他不喜欢这样。仿佛每过一分钟,他又离丽莉更远一些。然而他仍低头望向札记本。他大约知道接下来的发展,知道柯雷昂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什么。这次,他再度成为目击证人,据人家后来告诉他的,还是个哭哭啼啼的目击证人;假如爵爷的版本与伯修尔街上流传的版本相符的话,他接下来一定读得很高兴。这样也算不错了。
爵轻信的札记
柯雷昂认为凡事都能靠钱解决。
尽管司法部曾要求且也与勒尚陆法官达成协议,要让这整件事情在奇迹生还小女婴年满六个月之前搞定,但案子迟迟没有进展。
六个月。
对柯雷昂而言,那样太遥远了。
然而,他所有的律师都告诉他,只要把时间拉长就对了;疑虑最终对他们是有利的,他们已掌握了正确的管道,一切会随着时间而有起色,连媒体、连记者、连瓦特列局长都将倒向他们这一边。既然没有证据,整起案件只不过是专家之间的口水战而已。勒法官最终的决定将是可想而知的。韦家人根本不够分量,他们毫无经验,没有任何后援……但柯雷昂想必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那么淡定、那么漠然。他决定以他向来经营企业的方式——像个老大那样,凭自己的直觉——单枪匹马去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七日,中午左右,他简简单单拨了通电话(他倒还记得别把这件事交给秘书去做),和韦氏夫妇相约隔天上午碰面……其实,不算是和韦氏夫妇相约,应该说是和韦皮耶相约。这又是他所犯下的另一个大错。日后,妮可曾巨细靡遗讲给我听过,她讲的时候可开心呢。
隔天上午,在迪耶普,伯修尔街的街坊邻居们,很意外地看到一辆简直比一栋房子还长的奔驰轿车,在韦家门口栅栏前停下来。柯雷昂像电影里那样,高深莫测地提着一只黑色手提箱进入屋内。
太经典了。
“韦先生,请问我是否能和你单独谈谈?”
韦皮耶犹豫了,他太太倒没有。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她。她毫不尴尬地回答:
“不能,柯先生,没办法。”
韦妮可怀里抱着年幼的马克。她并未放开他,还把他抱得更紧了。她继续说:
“你知道的,柯先生,就算我去厨房,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家很小。就算我去邻居家,也还是听得到。在这里,大家什么都听得到。就是这样。墙壁不厚,没办法有秘密。或许也是因为我们不想要有秘密吧。”
她怀里的马克眼泪还没干。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也摆明了自己不会回避。
妮可的一番话似乎并未对柯雷昂产生多大影响。
“随你便。”他带着标准笑容继续说,“不会耽搁太久。我的提议,几句话就能说完。”
他在屋内稍微走了几步,短暂瞥了角落正播映着不知名美国电视剧的小电视机一眼。客厅小得不能再小了,顶多十二平方米吧,摆的仍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种橘色小茶几。柯雷昂所站的地方,距离韦氏夫妇不到两米。
“韦先生,我们就把话直说了吧。永远没有人会知道这场空难幸存的到底是谁。还活着的是谁?丽萝或米莉?永远不会有任何真正的证据,你永远都会认定是米莉,就像我也永远深信存活的是丽萝一样。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坚持己见。这是人性。”
到目前为止,韦氏夫妇都同意。
“就算是法官,”柯雷昂继续说,“就算是陪审团,也无从知道真相。他们将被迫做一个决定,但谁也不知道那决定是否正确。只会是二选一而已。韦先生,你真的觉得一个孩子的未来可以赌吗?”
不同意也不否定,韦氏夫妇等着听下文。从电视机传来愚蠢的笑声。妮可走向屏幕,把声音关掉,然后回来坐好。
“我坦白跟你说吧,韦先生,还有韦太太,我打听了你们的背景。想必你们对我也做了相同的事。”
韦妮可越来越不喜欢他那得意的笑容。
“你们很有骨气地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大家都这么说。对你们而言,这并不容易。我听说了你们长子尼谷四年前车祸的事。我也听说了皮耶的背和妮可的肺的情形。以你们的工作,也难怪了……好啦,我的意思是,你们早该改行了。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你们的孙子。”
终于把话说白了。妮可把马克抱得太紧,他掉了几滴眼泪。
“柯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韦皮耶忽然问。
“我相信你已经听懂了。我们的立场并不是对立的,恰恰相反。为了我们的蜻蜓好,完全该反其道而行,我们应该要协力合作。”
韦妮可猛然站起来。柯雷昂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者说,在自己的执念里,根本连发现都没发现。他径自继续说:
“老实说,你一定梦想过要让你的孩子、你的孙子,去念真正的大学……去好好度个假。你想实现他们的愿望,那是他们应得的。送他们一份人生的大礼。真正的大礼是有代价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柯雷昂越陷越深,但浑然不自觉。韦家人惊愕地不发一语。
“皮耶,妮可……我不知道我们的蜻蜓,到底是我的孙女,还是你们的孙女,但我愿意供给她所想要的一切,满足她的任何需求。我发誓,我愿意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孩。甚至不只如此,如我所说的,我很敬重你们一家人,我也愿意在经济上协助你们,协助你们将你们的孙子马克抚养长大。我深知这场不幸的意外,对你们的打击比对我的打击更大,你们将不得不再多工作好些年,才能喂饱这多出来的一张嘴……”
韦妮可来到丈夫身旁。她越来越怒不可遏。柯雷昂停顿了片刻,或该说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说:
“皮耶,妮可,请你们答应放弃对这孩子、对丽莉的监护权吧。请你们同意她叫作丽萝,柯丽萝。那么我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照顾马克……你们只要想见丽莉就能见到她,不会有什么不同,你们仍然就像是她的祖父母一样……”
柯雷昂的眼神流露着恳求之意,几近温馨了。
“我恳求你们,接受吧。请想想她的未来,请想想丽莉的未来……”韦妮可准备开口,但皮耶抢先回答,语气出奇平静:
“柯先生,我并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米莉不是拿来卖的,马克也不是,这里没有人是要卖的。柯先生,并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买。难道你儿子的意外,连这一点都没能让你明白吗?”
柯雷昂大吃一惊,顿时抬高了音调。他向来的规矩就是绝不当挨打的一方。马克在祖母的怀里哭号。应该整条伯修尔街都听到了。
“不,韦先生!你少在这种时候还跟我来这套。难道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这里向你做出这项提议,我不委屈吗?我给你一个千载难逢化解危机的机会,你居然还不领情。有骨气固然好,可是……”
“出去!”
柯雷昂不为所动。
“出去,现在就出去!别忘了带走你的手提箱。里面有多少?你觉得米莉值多少?十万法郎?一部好车……还是三十万,一栋北部的海景别墅给我们养老?”
“韦先生,是五十万法郎。如果你愿意,等法官做出判决后,我还可以再加码。”
“给我滚!”
“你会后悔的……你正在失去一切,因为爱面子而失去一切。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都知道你对法官的判决没有任何影响力。我手下有十几个律师,都和专家及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很熟。巴黎高等初审法院有一半的法官和我有私交。这个圈子不是你的圈子。这场游戏胜负已定,韦先生,你自己也很清楚。你一直都很清楚。就算找到了不容辩驳的铁证,飞机上奇迹生还的女婴仍然会叫作丽萝。活下来的是丽萝,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就是这样。韦先生,我并不是以敌人的身份来这里,我其实没必要跑这一趟。我只是来尽量均匀分配资源而已。”
马克在妮可怀中大声哭号。
“给我滚!”
柯雷昂拿起手提箱,走向门口。
“韦先生,谢谢你,至少我心里舒坦了……而且一毛钱都没花到!”
他离开了。
韦妮可紧紧抱住马克。她把脸埋在他头发里哭泣。她哭,是因为她知道柯雷昂并没有说谎。他所说的统统是实话,韦家人知道厄运是什么模样,他们太常遇上了。他们总是很有骨气地面对。但她清楚知道他们毫无胜算。韦皮耶环顾了客厅一圈,凝望了那台无声的电视机许久。他心想,此时此刻,背不痛了,痛的是别的地方,他还想着,痛苦并不会累加,只会重叠,这真是值得庆幸的事。
韦皮耶最后一次望了望电视的那个小屏幕。终于,他眼神中出现了反击之意。他简直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不,柯先生,不会让你得逞的。”
过了这么多年,如果容我事后发表个人的看法,我会说,那天早上,柯雷昂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唤醒韦家的愤怒。若不是因为这样,他一定能不着痕迹地打赢这场官司。韦家再怎么喊冤,也不会有人理他们。
奔驰轿车都还没离开小岛般的伯修尔街,韦皮耶便已从拥挤的柜子架上抽出一份报纸。
“我们怎么办?”他太太问。
“反击……要他好看……”
“怎么反击?你也都听到了,他说的有道理……”
“不……不,妮可。米莉仍然有一丝机会。他忘掉了一个细节。他说的那一大套,在之前是成立的,在蜻蜓之前,在帕斯和黛芬去天堂之前是成立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妮可,如果我们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是有分量的!别人对我们很有兴趣。报纸上、广播上,都有人在谈我们……”
他转向客厅的角落。
“电视上也有人在谈我们。那个姓柯的大概不看电视,所以他不知道。这年头,电视和报纸呀,就算不比钱有分量,至少也是一样有分量……”
“你打算……你打算怎么做?”
韦皮耶在报社的电话号码下方画了一条线。
“就从《东部共和报》开始,他们对这整件事最熟。妮可,你还记得写专栏的那个记者吗?”
“拜托,上星期的专栏才五行字而已!”
“所以呀,更应该找他们了。你能帮我找找她叫什么名字吗?”
韦妮可把马克放到一张椅子上,就在电视机前。她把收在客厅桌子下的一个活页夹拿出来,里面仔细收集了有关恐怖峰空难的所有相关报道。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翻找。
“牟露西!”
“好……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损失的。走着瞧……”
韦皮耶拿起电话筒,拨了报社总机的号码。
“是《东部共和报》报社吗?……你好,我是韦皮耶,是恐怖峰空难奇迹生还小婴儿的祖父……对,‘蜻蜓’……我想找贵社的一位记者,牟露西小姐,我有一些有关案情的事情想跟她说,很重要的事情……”
韦皮耶立刻感觉到电话线的那一头忙碌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个有点气喘吁吁,且以女人而言出奇低沉的嗓音,把他吓了一跳:
“韦皮耶吗?我是牟露西。你说有新消息,是真的吗?”
“柯雷昂刚从我家门出去。他说要给我五十万法郎,叫我放弃这个案子。”
紧接着的三秒钟沉默,对韦皮耶而言宛如永无止境。牟露西的老烟枪沙哑声音再度打破沉默,把他又吓到一次:
“你有证人吗?”
“整条街的邻居都可以作证……”
“我的天哪……你待着别动,别告诉任何人,我们来想办法,我们马上派人去你那里。”
11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点
马丁尼挂钟显示十点了。十点整!
马克刚才刻意把阅读的速度,调整成和时针移动的速度一致,一眼瞥着札记,一眼盯着时钟。
他把绿色札记本合上,塞进Eastpack后背包里的活页夹笔记本之间。他带着自信的笑容,走向列宁酒吧的柜台。茉莲忙着擦拭杯子,背对着他。马克把手放在金属柜台上,假装按铃。
“铃铃铃,”他以尖锐的声音说,“时间到!”
茉莲转过来,用一条抹布从容地擦了擦手,再把抹布折好放下。
“时间到了!”马克又说。
“好啦……”
茉莲抬头看挂钟。
“还真是一分钟也不差呀……我看你圣诞夜一定都不睡觉的吧……”
“的确不太睡……好啦,快点啦,茉莲……刚才丽莉告诉过你了,我要赶着去上课……”
茉莲瞪大了眼睛。
“这种话你去跟别人说吧,别想唬我……好啦,喏,你的礼物!”
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那个很小很小的盒子,交给马克。他一把抓过来,随即转身往列宁酒吧的大门而去。
“你不现在打开吗?”
“不行……万一很私密怎么办……搞不好是情趣玩具……小内裤什么的……”
“我不是开玩笑的,马克。”
“那不然为什么要我当着你的面打开它?”
“因为我已经大致猜到里面有什么了,傻瓜。万一你腿软了我才来得及扶你一把。”
马克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茉莲。
“你知道盒子里有什么东西?!”
“知道……大致知道。这种时候,总是大同小异……”
一位显然在赶时间的客人,在马克背后直跺脚,不耐烦地盯着架上的一排万宝路香烟。
“什么叫这种时候?”
茉莲叹了口气。
“……就是女生提前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呀,小笨蛋。提前一个小时离开,还把男生自己一个人晾在我酒吧里的椅子上。”
马克闷不作声。他顿时想起丽莉手上的那枚蓝宝石戒指。想起她没立刻把图瓦雷克十字架戴在脖子上。他故作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茉莲,明天见。相同时间、相同位子。靠窗,两位!”
他力求镇定地一手抓着小盒子,随即步出酒吧。
茉莲一面把三包烟递给客人,一面望着马克离去。这回,她太多嘴了。她其实不是那么有把握……马克和米莉真是奇怪的一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但有一件事她很笃定,就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赌上马克的命运,他没什么本钱,只能看所做的决定好或不好了……
马克也消失在巴黎第八大学的校园里,仿佛他的灰色外套溶解在了柏油路里似的。茉莲对着络绎不绝的往来人潮发呆了片刻。
可以确定的是,马克死守着自己所相信的事,而在逃避着。然而,茉莲心想,只要一个小细节、一粒沙子,就可能颠覆一切,就可能推翻他最深信不疑的事,推翻他整个人生。
也许是一只蜻蜓拍拍翅膀而已。
马克很快远离了列宁酒吧,沿着斯大林格勒大道前进,有点漫无目的地走向德隆体育场。早晨的匆忙上班族人潮逐渐变得稀疏。现在出现在人行道上的,更多是老人家,以及带着小孩子、推车上挂着塑料袋的家庭主妇。他沿着大道又走了大约五十米,放眼望去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他以颤抖的双手撕开银色包装纸,把包装纸随便塞进牛仔裤口袋里。结果是个小纸盒。纸盒被他紧张的手指打开了。
那个东西掉到他手心里。
马克差点站不稳。
片刻之间,他的双腿不听使唤。他像个断了线的傀儡木偶般,倒退了两米。他的背撞上了冰冷的金属路灯。他缓缓深呼吸,试着站稳脚步和调整气息。
别慌,慢慢来,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个路段依然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只要他大声呼叫,就会有人听到,就会有人赶来。不,他必须冷静下来。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喉咙也紧缩了……永远都是相同的那些症状,从两岁以来,他就一直患有恐慌症。
慢慢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般经常认为恐慌症是畏惧空旷场所或畏惧人群,但并不是那样的……它其实是害怕没人来营救自己……有点像是对“恐惧”这件事感到恐惧……理论上,最常出现这种恐慌的场所,是令人感到孤立无援的地方,例如荒漠里、森林里、高山上或海上……但也可能是在人群之中,在大教室里,或在运动场上;一条街道,不论是万头攒动或空无一人,同样都可能引起恐慌症发作……
长久下来,马克早已习惯了,只要发作别太严重,他还是能应付得来。如今很少出状况了。他已经能够在座无虚席的教室里上课,能够搭地铁,也能去听演唱会……
他深呼吸。
渐渐地,他的呼吸恢复规律。尽管冷冰冰的路灯令他的背很不舒服,他仍继续倚靠着它。
马克低头看自己的手心。
他手上捧着一个袖珍小玩具。
是一架飞机。
是个缩小版的模型:A300型空中巴士的复制品,铁制的,拿起来沉甸甸的,除了机尾是红白蓝三色外,整个机身如牛乳般雪白。这是Majorette[12]玩具公司出品的玩具,每个小男生的房间里总有无数个这种小模型。马克的手颤抖地合起来,握住冰冷的机身。
这是什么意思?
恶作剧吗?
难道阅读爵爷的札记,还附送应景小礼物?
太可笑了吧……
马克必须仔细想想。除了这个玩具,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马克翻找自己牛仔裤口袋,把飞机模型皱巴巴的包装纸摊开来。他忍不住对自己生气:他发现刚才仓促撕开的包装纸里,夹了一张手写的白色纸条。马克立刻认出是丽莉的字迹。他把背向后更用力倚靠路灯,开始阅读:
马克:
我不得不走。别生我的气,这是我一直答应自己要做的事。等我一满十八岁就走。离开,去很远的地方……去印度、去非洲、去南美洲……或去土耳其,有何不可呢?别担心,别怕,我对飞机很习惯了,不是吗?我很强的。
这一次,我也会活下来的。
假如让你知道了,你一定不会同意。但假如你仔细想想,那么会的,你也会和我抱持相同的看法。我们不能在疑惑中再这样下去了。所以,马克,我必须远离。远离你。我必须把事情想清楚,也必须剪掉枯枝……
马克,别来找我,也别打电话给我,什么都别做。我需要距离,需要时间。
我真的这么想。
有一天,我们将会知道我们是谁,将会知道我们各自是谁,以及我们对于彼此是谁。
你自己好好保重。
米莉
马克觉得自己的呼吸又加速了。他努力推开在脑海里翻腾的各种思绪。
做事,行动。
他向前跨了一步,把后背包打开,把飞机模型、纸条和包装纸都塞进去。他深呼吸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在法国电信公司打工,让他得以替他自己和替丽莉弄到最新款的高档手机,能自动记录来电号码。
他不假思索地滑动联络人清单,在“丽莉”停了下来,按下绿色通话键。屏幕亮了起来,电话铃声仿佛响个没完没了。
他打给丽莉时,她经常不接。响完整整七声后,电话会自动转入语音信箱。响到第四声时,他便已不抱希望了。
“你好,我是米莉。请留言,我会尽快回电,拜拜,kiss。”
马克哽咽了。听到丽莉的声音,令他有想哭的冲动。
“丽莉,我是马克。拜托你,不论你在哪里,快回电话给我。拜托你,快打给我。我很想你。我很在乎你,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快打给我,快回来。”
马克挂掉电话。他缓缓地走在斯大林格勒大道的人行道上,一面回想着丽莉的字句。
“远离”……
“把事情想清楚”……
“剪掉枯枝”……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克并不笨,丽莉的十八岁只是个借口,这整场布局必然和爵爷的札记本脱不了关系,丽莉昨天一整夜都在读它。她从中发现了什么?又从中猜到了什么?
“将会知道我们是谁,将会知道我们各自是谁,以及我们对于彼此是谁”……
不!马克并不像丽莉那样困惑。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撼动他内心所深信的事。
马克来到乐克雷将军广场。成排的公交车在盖比尔佩里街和发毕昂上校大道上互相交错着。
他能怎么做?如何才能找到丽莉?踏上她走过的路?把爵爷的札记本一路读到最后一页,猜出丽莉所猜到的?
马克不禁骂声连连。广场上的公交车来来去去,他却站在原地不动。他觉得自己没办法静静坐下来读这上百页内容,说不定里面根本没有他所要找的线索。他再度拿起手机,滑动屏幕,在“工作”停了下来。
广场上车阵的噪声太吵,马克稍微远离那里。
“喂?珍妮?……太棒了,我是马克。抱歉,我有一件超级急的事。我需要打听一个数据,是我私人要用的,我需要查一个住巴黎的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方便抄一下吗?……他姓爵,叫爵轻信……对,我知道,这名字很特别。这样,起码不会弄错……”
珍妮是他在法国电信公司的同事,和他同年,是应用外文系的学生,马克猜想,她大概已经不小心爱上他了。往下方过去几个路口,圣丹尼大教堂矗立在一排楼房之间。他手机贴着耳朵,抬头眺望了白色天空下大教堂尖顶的三座大钟一会儿。
“有吗?……真的,你查到了?太棒了!”
马克匆匆把爵爷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抄下来。他仓促向珍妮说了声“谢谢”后马上挂断,随即拨打爵轻信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最后再度转接到语音录音机。马克忍不住在心中暗骂。算了,他必须开门见山,不能浪费时间:
“爵爷?我是韦马克。我需要马上跟你联络,可以的话,能见到你更好,越快越好。是有关丽莉的事,也有关你的那本札记,就是你写给她的那本。它现在在我手上,她把它交给我了,我正在读。这样吧,如果你听到留言,请回电给我,打我手机。我现在立刻去你家,最慢再有四十五分钟就会到……”
马克把手机放入口袋,他现在心意已决。他原路折返,大步大步走在斯大林格勒大道上,朝地铁13号线的终点站而去。爵爷住在凯伊丘街二十一号。马克在脑袋里排列出巴黎地铁的主要路线。他自己一个人已在巴黎溜达了两年,如今就算不看地铁路线图,也能知道方位。第13号路线,若搭往夏提翁蒙沪日的方向,将通向市中心,途中经过圣拉扎尔火车站、香榭丽舍大道、荣军院、蒙帕那斯……凯伊丘应该位于6号线往纳逊方向的路上,介于格拉谢和意大利门之间。首先,他必须去蒙帕那斯转车。总共二十几站吧,也许再多一点。
几分钟后,马克再度来到巴黎第八大学门口的列宁路上。他从远处瞥了茉莲的酒吧一眼,随即进入地铁站。廊道里,就在第一个拐弯处,比较没有风吹的地方,有个人睡在一条脏毯子上,他的狗——一只很瘦的黄色杂种狗守在他身旁。这个人甚至没在乞讨。马克几乎未放慢脚步,直接在毯子上放了两法郎。狗儿转过头来,讶异地望着他离去。马克在巴黎地铁里已溜达了两年,每次只要遇到潦倒的人,几乎总会给几个铜板,这是他自迪耶普养成的习惯,他祖母每每遇到流落街头的人,总会给他们一点钱,她年复一年地教导他、让他明白做人的道理,教他要尽量帮助别人,别害怕穷人,别觉得给别人钱是丢脸的事;现在这已成为他自己的处世态度,在迪耶普,或在巴黎,或走到世界上任何城市都一样。对他而言是很大的开销呀!丽莉常常善意地揶揄他。没有巴黎人会这么做啦!那么他不当巴黎人就好了嘛。
从圣丹尼往巴黎方向的站台上几乎空无一人。运气很好嘛,马克心想。四十五分钟的地铁,二十站……这样就能继续阅读爵爷的札记,试着也把事情弄清楚。
踏上丽莉的步伐。
有四个字在马克的脑海挥之不去。
“剪掉枯枝”……
丽莉这话是什么意思?
剪掉枯枝?
列车进站了。马克登入车厢,拿出绿色札记本。
一个疯狂、偏执的念头,在他心里越扎越深。万一这玩具飞机只是幌子,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呢?丽莉并没有跟他把话说清楚,譬如那枚戒指。她手上戴的那颗蓝宝石,是哪里来的?有太多疑点了。
万一丽莉从来就没远走他方呢?万一丽莉一直都待在附近,不曾走远,且另有企图……
支开他。
支开他,因为她打算做的事情太棘手、太危险了。
支开他,因为他一定不会同意。
剪掉枯枝……
万一丽莉发现了真相,一心只想报仇呢?
12
爵轻信的札记
遇上地方媒体的记者时,好处就在于他们极少比巴黎更早抢到头条。就算一个事件正当着他们的面、在他们自家门口发生,巴黎的媒体仍然比他们更早一步听到风声,抢先赶到现场,并且当天晚上就能刊出主要当事人的采访内容。所以,如果地方媒体能掌握到一则全法国都感兴趣的新闻,他们可就不客气了……不只如此,他们还会发挥创意巧思,让这则新闻开花结果、榨出所有能榨的汁液,直到最后一滴为止。
韦皮耶打完电话的十五分钟后,一名《迪耶普消息》的记者便抵达他们位于伯修尔街的家。牟露西分秒必争。《迪耶普消息》是当地的周刊,与《东部共和报》共属于同一个出版集团。这位迪耶普记者的任务是搜集第一手消息、拍摄第一手照片,然后把东西统统传真到位于南锡市的总社。牟露西把这篇独家报道拿去找“FR3弗朗什-孔泰台”和“FR3高诺曼底台”等地方电视台洽谈。这个策略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为的是让隔天的报纸销量一飞冲天:必须引起大众的注意,在晚间透露少许细节给电视台,好让每个人都想要读隔天《东部共和报》第二版的韦家独家完整专访。地方电视台的简短报道,当晚便被全国性的电视台拿去转播。“TFI电视台”的一个采访小组,甚至在柯雷昂位于古福蕾的家门口,顺利趁他进家门前堵到他。他的律师团根本来不及介入和要他闭嘴,他就自己火上浇油了。
不,他不否认。
是,他提议送钱给韦家。
是,他深信空难生还的小女婴是他的孙女丽萝,他的这个举动纯粹是基于慷慨,也可能是觉得韦家可怜,他似乎难以区分两者的差别。上帝眷顾的当然是他家,这是一定的,没有别的可能。
隔天,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八日,他甚至在RTL电台早上十点的现场直播新闻时段又说:
“倘若有疑虑、无法确定真相为何时,法官应该考虑孩子的福祉,且仅考虑孩子的福祉。可能的话,应该由孩子自行选择。如果这个婴儿能够自己选,她怎么可能不选我提供给她的未来,而去选韦家给她的未来呢?”
通过调查这个案子,我了解到,媒体的运作方式好比让一颗巨大雪球从山坡滚下来,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它。如果你如今对这个“蜻蜓”事件仍有印象,那么印象最深刻的一定是判决前的那几个星期。一九八一年二月到三月之间,当然除了总统大选之外,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了。法国全国分成对立的两派,如果用很粗浅的话来形容,就是有钱人对穷人。所以两边并不是势均力敌。如果依平均财富把法国切割成上下两半,那么下半的人将远比上半的人多。因此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决定力挺韦家,韦家也加倍出现在电视上、电台上和报纸上。你想,这可是一出还不知最后结局如何的连续剧!
柯雷昂不得已扮演了坏人的角色。当时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正开始在法国获得回响。外表上,柯雷昂与剧中男主角JR尤鹰毫无相似之处,但大家并不介意把两人相提并论。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而且就像《豪门恩怨》里的那样,柯JR仍有可能得逞。
紧张紧张,刺激刺激。
当年,说不定连你也选边站了?
我倒没有。那时候,我对“蜻蜓”事件一点兴趣也没有。所有的详情,我都是后来进行漫长而详细的调查时才知道的。一九八一年二月的时候,我仍然在忙赌场的案子;从原本的西班牙北部,转到意大利这头的蔚蓝海岸一带。又是跟踪呀,继续跟踪。这份工作极其无聊,收入也越来越少。不过我还记得某天晚上深夜,窝在某个旅馆房间时,曾经碰巧看到一个节目的片段,有点像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真人秀节目。这一集的来宾是韦妮可。韦家之中,逐渐演变成由她负责和媒体打交道。韦皮耶从很久以前就无法再应付这个由他所启动的庞大媒体机器。他对镜头避之唯恐不及。要是有办法,他说不定会把这一切统统停掉,全部交还给司法,就算落得全盘皆输也没关系。
当年韦妮可年约四十七岁。她是个年轻的祖母,人长得不算漂亮,不是典型的美女,但绝对是媒体所谓的——这也是我后来才学到的——吸睛卖点。她拥有一种渲染力,她的官司是一场圣战,她就是这场圣战的圣人和烈士,她豪爽直言,以独特的诺曼底东北部口音号召着追随者……她诚恳、单纯、动人、风趣,这一切让她在镜头前效果绝佳。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饱受英法海峡多年海风的侵蚀,特写时并不特别美观。以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而言,她算是相当有吨位了……跟名模几乎不沾边……
只不过这天晚上,尽管我对整个事件或她的圣战一无所知,我一个人在电视机前时,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女人竟令我怦然心动。我是指,以外表而言。
应该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当然,因为她有一双足以傲视命运和所有厄运的水汪汪湛蓝眼眸……但重点在她的胸部。一直以来,韦妮可很自然地习惯把丰满的上围,紧包在低胸的洋装或敞开的衬衫里。在迪耶普海边摆摊时,这样想必对生意有一定的帮助。除此之外,她几乎总会加披一件罩衫或小外套,然后一天到晚拉扯这罩衫或外套的领口,想遮掩自己裸露的部分。后来我经常观察她,发现这俨然是她的一种癖好、一种反射动作:你若和她交谈,过了一会儿,哪怕只是一瞬间,你的目光就会不小心转移;于是,几乎在同一瞬间,韦妮可虽然若无其事继续畅谈,却下意识地感到不自在,伸手去拉领口,但没过几秒钟,领口再度松开。
这把戏很怪异,也很勾魂,一直令我难以抗拒。
到了电视上,这把戏更变态了。她那罩衫领口,随着主持人的目光,如帘幕般在胸部前开开关关,主持人不由得越来越尴尬。可是,主持人转过去访问节目的其他来宾时,观众求之不得的机会就来了:丰满胸部的帘幕门户大开,摄影师带着强烈暗示意味,鬼鬼祟祟地用了特写镜头,不过妮可的下意识警报系统什么也没察觉,罩衫领口自然也不会合上。
韦妮可本人或许浑然不觉,但一九八一年二月,她以她独特的魅力,令全法国怦然心动。我明明不认识她,一直到好几个月后才正式见到她,但这天晚上,我也怦然心动了。这整整十八年来一直心动不已。连如今,她近六十五岁了,依然令我心动。六十五岁,正好也是我的年龄,我们只相差几个月而已。
你也看得出来,韦家和小米莉的这场官司,很快变成一场值得投入的战役。法国最顶尖的一些律师,至少那些尚未效力柯家的律师,争相表示愿意协助韦家。当然,是免费义务协助!这个案子是众所瞩目的焦点,所有舆论都站在他们这一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这下子,双方加入战局的专业人士已是势均力敌。
韦家这群能干、有影响力、懂得和媒体周旋的新律师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于一九八一年二月至三月间,集中火力专攻勒尚陆法官。他们质疑他的正当性,认为他最终会偏袒柯家,认为勒尚陆和柯家是同一个圈子的人。狮子会、扶轮社、共济会、大使馆官邸的晚宴,这些统统被曝了出来,而且其中的暗示多半贬多于褒……司法部最后让步了!勒法官于四月一日递出辞呈,这日子实在太巧了,然后由一位新法官接手,即斯特拉斯堡法院资深的威柏尔法官,他是个戴眼镜的耿直小个子,有点像是艾略特·奈斯[13]和伍迪·艾伦的综合体……后来再也没有人质疑过他的公正性,连柯家人也不例外。
第一批证人的出庭于四月四日登场。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月,答案就将揭晓。法官非做出决定不可。双方都同意不接受任何折中方案、任何双重身份的判决、任何共享抚养权的安排,譬如平日住甲家,假日住乙家之类的。总之就是不接受造就一个拥有两个名字的怪物,不接受当丽莉一辈子。
不,威柏尔法官必须定夺,必须做出一个生死攸关的判决。判定是谁生还了,是谁罹难了。是柯丽萝,还是韦米莉?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换作别的法官,是否有机会拥有这样的生杀大权:杀掉一个孩子,好让另一个孩子能活下来?同时既是救星,又是刽子手。一个家庭大获全胜,另一个家庭失去一切。大家都认为,还是这样比较好……
做出决定。
当然。但要以什么为依据?
后来,我把威柏尔法官手上那份上百页的调查报告反复读了十数遍,也反复听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审讯录音记录,那是多年后,我拜柯家之赐而得到的特权……
全是鬼扯!那些鉴定和复核鉴定内容,既可支持一种主张,也大可支持彻底相反的主张。听证的内容根本是双方请来的专家之间的口水战,两边提出的都是片面武断之词。那些不武断的专家根本没什么好说的!经过好几天的审理,案情依然原地踏步:小婴儿的眼睛是蓝色的……和韦家人一样。韦家暂居上风,但仅是微幅领先,柯家的律师团在最后一刻,曾找到一位有着浅色眼睛的远房表妹……最好是啦!
威柏尔法官大概口袋里摆了一枚铜板,在看似没完没了的开庭期间,暗自掂来掂去。
柯家律师团把全部的精神,都用来让大家淡忘柯雷昂在媒体面前一塌糊涂的表现,以及改变他的形象,和扭转大众对他的看法。这实在不容易,但他们好歹成功了,起码成功了一部分。他们公开抨击他们口中的“韦家帮”;所谓的“帮”,指的既是韦家,也是韦家的街坊邻居,和所有当地人……
面对韦家帮,面对不利于自己的舆论,柯雷昂是孤立无援的,他只剩下自己的尊严、原则和信念。律师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他披上无辜受害者的外衣,扮演一个对众人指控逆来顺受的木讷之人的角色;他们把他塑造成一个强硬却诚实的铁汉,努力打拼了一辈子且成功了,最终却连休息的权利都不被允许拥有。那是他享受含饴弄孙的权利,或该说是扮演巴纽笔下人物让·德·弗洛雷特[14]的权利。让·德·弗洛雷特一生作恶多端,但到了最后,他的遭遇急转直下时,读者不但没有大喊“活该!”,反而还感动落泪。
面对记者时,这才是柯雷昂该扮演的角色:一个身心俱疲的铁汉!于是大众和记者们不免心生疑惑:万一到最后,说真话的其实是柯雷昂呢……万一大家都被擅长操弄媒体的韦家人给耍了呢,误信了他们那毫无保留的装可怜模样……误信了韦妮可巨大的胸部……
柯家的律师团真的很有两把刷子……因此不管怎么看,最后似乎都会形成平手的局势;尽管期限迫在眉睫,大家已准备好要进入延长赛,而且是无限延长。
就在这时候,在审理的最后一天,韦家最年轻的律师——黎格恩律师上场了。我可以告诉你,从那之后,他在巴黎地区可说是一战成名。他在高级地段圣奥诺雷路上拥有一栋占地三层楼的法律事务所。但在一九八一年当年,他仍是个无名小卒。他也是免费替韦家辩护的义务律师之一。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心得,那就是替身无分文的孤儿寡母辩护,也仍有可能发大财……
黎格恩为了这次的效果,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他请求威柏尔法官让他最后一个发言,仿佛想要在最后一刻,从袖中掏出关键性的证据……
13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点四十七分
圣拉扎尔火车站。
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惹得马克转过头来。车厢门打开了,站台上拥挤的人群,费力挤入原本几乎空空荡荡的车厢。这并不是早上或傍晚的通勤人潮,但每平方米的站立人数忽然激增,迫使马克不得不站起来。他原本所坐的折叠椅“啪”的一声弹起来靠向金属椅背。马克退到角落,紧贴着窗边。他并未放开札记本。他略微跨开两腿以保持平衡,就地稳稳站好。有个家伙握着金属扶手的手,直接横在马克鼻子底下,还有个家伙则正读一本口袋本的推理小说,读得津津有味。马克稍微侧身,以便也能继续阅读。车子摇摇晃晃,爵爷又紧又小的字迹宛如在他眼前跳舞,但对阅读并不构成问题。
爵轻信的札记
黎格恩律师站了起来,准备发言。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二日这天,这间法庭里有三十几个人,包括当事的两家人、亲友、律师团、几位证人和警察。黎格恩首先询问在场的警察:
“各位,”他问,“请问奇迹生还女婴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是否佩戴着任何饰品?譬如项链之类的,或坠饰。或者,一条刻了名字的手链?”
侦办本案的警察们个个一头雾水。坐在第一排的瓦特列局长在自己的大胡子底下咳了几声。当然没有!说得好像小女婴手腕上戴了一条清清楚楚写着“丽萝”或“米莉”的手链似的!这个趾高气扬的年轻律师到底想说什么?
“好。”黎格恩继续说,“韦夫人,小米莉当时是否佩戴着任何首饰、手链或手镯呢?”
“完全没有。”韦妮可答。
“你确定?”
“确定……”
韦妮可忍住泪水,接着说:
“对。我们原本打算等米莉从土耳其回来后,受洗时送她一条刻了名字的手链。我们已经去欧芳维尔市的乐思尔银楼定做了,可是她却没机会戴了。”
这次,她字字句句都伴随着泪水。她低头翻找手提袋一会儿,拿出一只长方形红色珠宝盒,呈到威柏尔法官面前。她打开盒子,把一条很小很小的纯银刻名手链放在他手中。
一条既脆弱又无意义的手链。
在场的人无不深受感动,包括柯家阵营在内。
手链上的名牌以斜体稚气、几近欢乐的草写字体,刻着“米莉”的字样,以及米莉的出生日期,一九八〇年九月三十日。
后来韦妮可向我坦承了,我才知道:这其实是精心策划的布局!受洗的仪式确实预定在下个月举行,但韦家并未定制任何刻名手链。纯粹是故意演一场戏,有点冒险,但很有效果。这样是埋下伏笔,等着最后来个致命的一击。
年轻的黎格恩于是转向柯雷昂。
“柯先生,请问丽萝是否拥有什么首饰,譬如刻名手链之类的?”
柯雷昂不安地望向他的律师团。威柏尔法官追问了:
“麻烦你,柯先生,请回答黎格恩律师的问题。”
柯雷昂正打算开口,但黎格恩更精明,根本不给对方回答的时间。他一派得意地,从自己厚厚的红色卷宗中,拿出一张收据复印件,可不是随便什么收据,而是由凡登广场上珠宝精品名店Philippe Tournaire[15]所开出的收据。威柏尔法官检视过了。收据上明确注记着售出一条纯金刻名手链,还注明了手链上的名字“丽萝”和生日“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七日”是以手工精雕的。收据日期是一九八〇年十月二日,也就是丽萝出生后的不到一个星期。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根本什么也证明不了,可是这是自开庭以来,柯雷昂首度退攻为守,他的律师们对此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柯先生,”黎格恩继续说,“请问丽萝平常是否都戴着这条手链?”
“我哪儿知道?丽萝一出生,我就把它寄去土耳其给我儿子了。但我猜他大概很少帮她戴上吧……只有特殊场合的时候……毕竟那手链是贵重物品。”
“你猜的?还是你确定?”
“我猜的……”
“好,谢谢你。”
黎格恩律师从红色卷宗中拿出另一张复印件,是一张从土耳其杰伊汉寄出的明信片的复印件。
“柯先生,丽萝出生大约一个月后,你确实收到过你儿子从土耳其寄来的这张明信片吧?”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柯雷昂大吼。
“你是否收到过这张明信片?”黎格恩不为所动,又问了一次。
柯雷昂让步了,他别无选择。铁汉节节败退。
“收到过,当然收到过……”
“‘亲爱的爸爸’……”黎格恩开始朗读,“细节我先跳过,以下是我们感兴趣的部分。‘谢谢你寄来的手链……让你们破费了,它非常漂亮,丽萝天天戴在手上……只有这个东西让她在这里还像个法国小姑娘’……”
黎格恩停下来,在一片哗然中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
我从来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柯家,八成是某个员工吧。黎格恩为了这张明信片,应该付出了一个天价……不过,说是天价……一切都只是相对的……比起圣奥诺雷路上的三层楼豪宅,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柯家的一位律师反驳,“太离谱了!手链有可能上飞机前先被收起来了,也可能在坠机时断裂脱落了……”
黎格恩锐不可当:
“失事现场的每一寸土地都进行过地毯式搜查,飞机残骸附近,可曾发现过任何手链,或类似的首饰?”
法庭里一片安静,包括瓦特列在内。他双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想都没想到自己所侦办的案子,居然被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律师给后来居上。
“不,当然没有……是吧,局长?奇迹生还女婴的手腕上,是否曾发现任何手链被扯断所留下的痕迹?是否有任何红肿迹象?”
停顿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当然没有,医生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这类情形……我们来想得更远一点。小宝宝的手腕上,是否发现过任何印子,这印子的颜色比手臂其他部位的颜色淡些,不像手臂晒得那么黑,譬如长久戴着某个首饰,而留下颜色较浅的那种印子?……”
时间宛如暂停了。
“不,当然,完全没有……谢谢,我诘问完毕。”
黎格恩律师回去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柯家律师团再度大喊荒谬,大喊这条手链根本不代表什么……黎格恩一概不予回应。他知道对方律师团越是大声辩解,反而越让这个小问题变得有分量。
假如这个细节一点也不重要,柯雷昂为何从头到尾对法官只字不提呢?
过了这么多年再回头看,这手链的事,其重要性并不少于也不多于其余的部分。只不过是诸多疑点中的一个疑点罢了……但在开庭的这当下,手链摇身一变,成了一件不利于柯家的具体物证。它是整起案件的一个新元素,是大家从调查一开始就巴望着出现的东西。所以,就算很勉强,就算轻如鸿毛,这个新元素也足以使天平的摆荡起变化……
威柏尔法官凝视了柯雷昂许久。这位企业总裁欺骗了大家,虽然是因疏忽而隐瞒,但仍不啻欺骗。他被当场逮个正着!既然没有更好的参考依据了,光凭这一点,难道抚养权不该交给另一方吗?
依然是疑虑重重……
至于柯家的手链,它荼毒了我的人生好多年。一想到我费了多么大的力气去寻找它、去追踪它的下落……一想到我差点就把它握在手中,只差那么一点点……抱歉抱歉,我又多话了……
威柏尔法官的判决于几个小时后揭晓。恐怖峰奇迹生还女婴的名字是韦米莉。她的祖父母韦皮耶和韦妮可,以及她的哥哥韦马克,即日起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
柯丽萝已死,随着她的父母,在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空中巴士机舱里,活活被烧死了。
柯家律师团用尽各种手段想再提上诉。结果是柯雷昂自己放弃了。他那身心俱疲的铁汉角色,已不再是一时披上的外衣而已。
来年,在短短几个月之间,几乎可说是接连发生的两次心脏病发作,使柯雷昂后半辈子成了只能呆坐轮椅的半植物人,而这似乎是早就可以想见的事。
14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点五十二分
“把爵轻信的尸体藏起来!”柯玛蒂的语气容不下半点商讨的余地。
然而柯薇娜在电话中仍试图争辩:
“可是,奶奶……”
“我叫你把爵轻信的尸体藏起来!柜子里、家具底下,随便藏哪里都行。必须争取时间。他的邻居、清洁工、情人……任何人都可能来他家。警察迟早会来。你这个笨蛋,一定在整个屋子里都留下了指纹。还不快统统擦掉!”
薇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祖母说得对,她太鲁莽了。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就在爵轻信的尸体和饲养箱之间,饲养箱里的那些虫子迟早会完蛋。她必须赶快行动,但不能逗留太久,她必须告诉祖母。
他要来了。
“奶奶,还有一件事……”
电话的另一头,柯玛蒂停顿了片刻。她一手拿着电话筒,一手继续修剪长长的一整排玫瑰花。她从孙女的语气中,立刻就感觉到这件事很重要。
“怎样,薇娜,怎么了?”
“不到五分钟前,韦马克打电话来爵轻信家。他在语音录音机留言了……”
柯玛蒂忍住不打断孙女。她握着花剪,敏捷准确地剪下一截茎枝。
“他说他要来找爵轻信……再过半个小时就会到,他搭地铁来,想谈丽萝的事。还有……还有……他说【4标@】爵轻信的札记本在他手上,丽萝昨天读过了,她今天早上把它交给了他……”
又一截自根部剪断的玫瑰茎枝掉落地面。枯竭花瓣如下雨般散落在柯玛蒂的黑色长裙上。
“所以了,薇娜,你动作更要快了。照我说的去做,把所有痕迹清除干净,离开那屋子。”
“然……然后呢,奶奶?”
柯玛蒂首度犹豫了。吞噬着茎枝的花剪,张开着停在半空中。她到底能利用薇娜到什么地步?到底能控制她到什么程度?可不能再擦枪走火了……
“薇娜,你……你在那附近守着。韦马克不认识你。你去街上躲着,观察他、跟踪他。但除此之外,其他什么也别做,等一发现他,你马上打电话给我。给我听清楚了,你其他什么也别做!还有,一定要把尸体藏起来!”
“我……我知道了,奶奶。”
她们各自挂了电话。
金属钳剪如利齿般,铡断了玫瑰枝。
柯玛蒂了解薇娜对韦家的怨恨有多深。她也知道孙女随身带着一把毛瑟L100款手枪四处闲逛。那枪是上了膛的,功能完全正常,这些她都很清楚。那么,没有想尽办法避免让她和韦马克在凯伊丘街上爵轻信的家门口相遇,是否明智之举呢?
明智!
柯玛蒂很久以前就把这个词抛出脑海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听从上帝的安排。向来如此。
玛蒂不禁微笑了,并继续出奇灵巧地修剪那排玫瑰。她修长的手指如有天赋,很懂得如何捏住茎上没有刺的部位,从来不会被刺到,并能利落地把茎枝扭向花剪锐利的刀口。柯玛蒂的动作迅速而机械化,几乎不需低头检视,就像裁缝师缝纫时根本不需要盯着针看那样。
她优雅的黑色长裙沾染了泥土、草屑和花瓣。柯玛蒂并不在意。她把头转向辽阔的“玫园”。柯雷昂坐在轮椅上,在大枫树下的草地中央,头歪向一侧。他距离她有三十多米,玛蒂却能听到他打鼾的声音。她犹豫着是否要把护士琳达叫来,让琳达替他把头扶正,在脖子下垫个枕头,顺便把他推回屋内,毕竟天气有点凉。
她耸耸肩。那样又怎样呢……
她丈夫沦落成这植物人般的模样,至今已将近十七个年头。第一次心脏病发时,他很努力对抗,曾于几个星期间逆转颓势,但第二次病发时完全失去招架之力,事发当时他正在位于贝西体育场后方的公司总部八楼召开全员会议。急救人员让他保住一命,但脑部缺氧的时间太久了。
柯玛蒂继续检视所种的玫瑰,目光一面随着她脖子所戴的十字架投射在褐色泥土上的影子而游移。
这次,又是上帝的安排。
恐怖峰空难发生后,她丈夫一如往常,要求全权处理这件事。她退让了,任由他去做,毕竟他有权、有势、有人脉……
她真是大错特错!他们唯一的儿子亚历过世后,雷昂的脑袋也糊涂了。他接二连三犯错!拎着一整皮箱的现金去送给韦家、对那条手链只字不提,还拉着可怜的薇娜到处做证了好几个星期。
更别提其他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了。
对,玛蒂对这个废人只感到不屑。过了这么多年,大概只剩飞机失事这件事不能怪在她先生头上。
玛蒂的手指在各株玫瑰之间飞梭着。玫瑰的刺只是不堪一击的装饰品,丝毫无力反击。茎枝一一倒落。
这么说还算客气的了……巴库—第比里斯—杰伊汉输油管的这整件事,当初可是他自己想出的主意。派她唯一的儿子,带着怀孕的媳妇,去土耳其住上好几个月,迫使她的孙女只好在国外出生!结果落得一场空!到了一九九八年,这条该死的油线连一根管子都还没动工架设。
柯雷昂全盘皆错。
她嫌恶地望着十几片枫叶,掉落在她先生身上、头发上、肩膀上、手臂上,堆积在两腿之间。
玛蒂剪完最后一根枝条后,后退观看成果。
十几株玫瑰已被剪到最短。玛蒂犹记得她祖母的告诫:“剪玫瑰永远不嫌短;剪短一点,再短一点,别心软而把剪子往上移,反而要往下,永远要再往下十厘米。”
“玫园”于一八五七年落成,门廊上方的大理石上仍刻着当年的年份。玛蒂知道这些玫瑰全是那一年种下的,而且从那之后,一直由柯家人自己照顾。他们请了十几名人员负责打扫、下厨、除草、擦亮铜器、清洗窗户、巡逻家园……但好几个世代以来,玫园一直是由柯家人亲自打理。玛蒂自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学习园艺。除了玫瑰之外,在离庄园稍远处,她也亲手打造了一座温室。她端详了修剪完毕的玫瑰最后一次,然后,看都没看丈夫一眼,即朝温室走去。
她回想着薇娜最后说的那几句话。看来,【4标@】爵轻信的札记本、他的遗嘱、他全部的调查结果,现在落到了韦马克手中……
真是讽刺!
她是否该再利用薇娜把它夺回来?是否该隐瞒下去,让薇娜继续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她后来得到的所有那些证据,也就是爵轻信提供给她的那些证据,她从来不曾让薇娜知道。
那样会要了薇娜的命!
她走进温室,一如每天早上,逗留了许久,呼吸着那各式各样不可思议的气味。这里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的心血结晶。这里,这个温室里,才是她觉得自己最亲近上帝的地方,她在这里最能感受到他的创造,最能静心祈祷,远远胜过去教堂。
薇娜……
她那疯狂的孙女呀!
这也要怪她丈夫。她仍记得薇娜六岁时,是个多么甜美可爱的小女孩,仍记得她在樱桃木大阶梯上的笑声、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淘气模样、和她一起阅读植物图鉴时她那双惊奇不已的眼睛……现在,除了隐瞒她,还能怎么办?把她关进精神病院?如今薇娜之所以仍有起床、穿衣和吃饭的动力,全凭她的执念:丽萝还活着,虽然十八年前法官做出了那样的判决,丽萝仍生还了下来——唯有身为姐姐的薇娜,能让妹妹复活,就算经过了这么多年也一样。
让她复活,尽管手里握着的是毛瑟L100款手枪……
柯玛蒂低头望着一丛君子兰,它是秋季最晚开花的植物之一。玛蒂每年都成功让她温室里的君子兰一直开花到十二月。她最自豪的事之一,就是圣诞夜餐桌能摆上一束有着君子兰的红红白白的鲜花。玛蒂很仔细控制水量,湿度是种这种花的关键,也是它们鲜艳和长寿的秘诀。
她的思绪再度飘向薇娜,薇娜是她复仇的左右手。如今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捍卫柯家的权益。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是薇娜呢?
接下来几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事情将起变化。如果丽莉已经读了爵爷的札记本,那么就不再只有薇娜是在街头游荡的不定时炸弹了。爵爷送了丽莉一个有毒的生日礼物。那是她这一生的缩影,那一百多页内容道尽了家中的所有秘密。
是两家人的秘密,双倍的痛楚。
足以把丽莉也逼疯,或是气疯吧。
柯玛蒂继续往前走。她温室里的紫菀,花瓣已快掉光,只剩几道放射状的细长紫色花瓣仍连在金黄色的中心上,仿佛有个犹豫不决的恋爱中女孩潜入了这温室,一瓣一瓣地剥掉了整朵花。
玛蒂脑海里浮现一幅奇怪的画面。几乎像梦境,像预言。她看到丽莉出现在这里,在玫园的园区里,手里握着一把毛瑟L100款手枪,手指紧扣着扳机。她缓缓走在草皮上。
是呀,如果爵轻信在札记中揭露了一切,那么丽莉确实该来这里复仇。玛蒂不禁微笑。但仍有一个问题。扣着扳机的那根手指呀,那根食指上,是否会戴着那枚戒指呢?那颗浅色的蓝宝石……这根一心想复仇的手指,是否会因宝石的光芒而闪闪发亮呢?
画面渐渐消逝。眼前又是那朵紫菀,除了仅存的三个花瓣,已几近光秃。柯玛蒂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丽莉,生日快乐。”
假如当年她早知道,绝不会雇用爵轻信进行愚蠢的倒数计时调查。
她又往前走了一些,并回头张望,以确定只有她一人。这里确实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人隔着温室的玻璃偷窥她。她探向她的秘密花园,推开挡在前面的鸢尾花,露出几朵不易察觉的小黄花,那是仅几寸高的白屈菜。柯玛蒂很喜欢观赏这十字形如小阳伞般的四片金黄色花瓣。白屈菜以前又被称作“鸡眼草”,因为据说能用来治疗鸡眼,但玛蒂更喜欢白屈菜的另一个面貌,这个十字形的花朵其实含有剧毒,说不定是最致命的一种植物,它的汁液里有一种特殊的生物碱……
这是她的癖好。
愿上帝原谅她。
她转身步出温室。柯雷昂依然瘫软无力地坐在轮椅上,仅规律地轻轻颤动,顺便带动落在身上的红色枫叶。
他是一棵槁木,形状丑陋的槁木。
柯玛蒂的目光环顾整个庄园,玫园、豪宅、庭院……
不,也许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姓氏、血脉、名誉。
丽莉。
她竟和薇娜抱持相同的想法。
还剩下最后一丝希望,就是昨晚爵轻信死前打给她的最后那通电话。他宣称有了一项新发现,推翻了先前的所有定论。他表示是三天前,在他合约到期的最后几分钟,据说是通过阅读《东部共和报》而得到了灵感。竟是半夜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
她是否要那么天真地相信他?他吹牛吹得如此离谱,她是否要那么愚蠢地随之起舞?
爵轻信不肯多透露什么,只说他需要去确认最后一些细节。她回想起薇娜和她的手枪。爵轻信就像侦探小说里的那些证人一样,想要哄抬价码勒索,却连个数字都还来不及说,就心脏中弹死了。
柯玛蒂走向被剪下来的玫瑰枝条。她弯下身去,用双手抓起整把枝条,毫未蹙眉、毫未流露出任何明显疼痛的感觉。
她虽然不情愿,却忍不住想要相信爵轻信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那是个出路,是最终的希望。
而一如这整个事件一直以来的模式,那也是命运的天平。一个家庭如果获得希望,另一个家庭就必须输掉一切。
15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早上十一点零一分
米洛梅尼站。
香榭丽舍大道站。
地铁站一站一站过去。每停一次车,车厢就清空一些。列车猛然启动,不一会儿又放慢下来,宛如一连串盲目无尽的短跑冲刺。
一个漂亮的女生在荣军院上车。那修长的身形,和梳理整齐的一头金发,刹那间,马克还以为看到了丽莉。但只是刹那间而已。地铁里到处都是金发美女,如果想找到丽莉,凭的不是运气,也不是在她语音信箱拼命留言,而是要仔细阅读这本札记,是要无论如何尽快见上爵爷一面。
法伦站。
现在车厢里几乎只剩下马克。金发女生早已下车。马克赫然发现,车上现有的十一人当中,有七人是黑人。简直要让人以为如今仍有法律,禁止非洲人公然走在他们头顶上的格贺奈尔街、法伦街、巴比伦街等那些奢华地段。唉,马克实在无法适应巴黎,无法适应巴黎的疾苦、冷漠和孤独。他很想念迪耶普,那个他童年时期的共产党港都。他叹了口气。他其实别无选择,眼下还有更急迫的事。他认命地坐下来,继续阅读。
爵轻信的札记
威柏尔法官的判决书,于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早晨,以正式信函送抵伯修尔街韦家的信箱。宛如某种象征一般。
昨晚一整夜,迪耶普的整片海岸摇身一变,成了一场临时而盛大的平民狂欢会。大家在海滨草地上,彻夜唱歌、喝酒、大笑、打赤脚跳舞。迪耶普这个红色色彩浓厚、因工厂陆续关闭而变得萧条的工人港口小镇,把五月十日这天当成最伟大的一次国庆节,大肆庆祝了左派候选人密特朗当选法国总统;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左派终于掌权,共产党入主总统府了……改变、新气象!人人齐声喊着口号。连镇上年纪最大的老太太,这一晚也穿上了年轻时初次参加舞会穿过的洋装。而且穿起来依然好看呢!
韦皮耶和韦妮可也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共襄盛举,这一刻,他们等了几十年。几十年来,他们努力打拼、抗争游行、到各个市集上发宣传单……他们的小餐车在海边几乎一整夜没关,大家在一片欢乐气氛中,恣意享用可丽饼、松饼和糖粉炸面团,配上香槟和苹果酒……不分男女老少。但韦家人仍无法真正放松。他们在等法官的信函,等最终的判决;他们仍怕柯家最后又来个回马枪。他们想等确实拿到正式文件,等把仍在蒙贝利亚育婴室的米莉拥在怀里了,再来好好庆祝这样的一场胜利。
他们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毕竟,就算在迪耶普这种地方,一九八一年五月十日以前,又有谁真正相信左派会胜选呢?
皮耶早上八点左右拆开了法院寄来的信函,双手颤抖得很厉害。他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威柏尔法官在信中说得很清楚,恐怖峰空难生还女婴的姓名为韦米莉。她的祖父母今后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他们当天早上即可前往蒙贝利亚接她。
在迪耶普的柏磊区,大家并没有把笛子、香槟、烹炸食物的油和烤盘收起来。剩下的东西,大家分着享用,狂欢会加码延长。一九八一年五月十日和十一日,连庆两天。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两天。
柯玛蒂等到傍晚,天色几乎全暗后,才走近韦家的厢型餐车。她耐心等最后几个客人离开。这个时间点也是她刻意挑的,因为只有韦妮可一个人在。韦皮耶每周三晚上都会出席柏磊区的居民会议,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三日这天也不例外。他认真考虑参选一九八三年的镇长一职。五月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只不过风太大了,这里的风总是太大。
该是向你好好介绍柯玛蒂的时候了。她于欢腾落幕的整整两天后加入战局。我对她的描述实在很难客观公正,你在接下来这几页就会明白。我为你绘制的这幅肖像,不论在形式上或内容上,都将力求翔实,但如果你觉得我好像流于片面,请至少相信我的出发点是诚挚的。整个开庭期间,柯玛蒂一直选择相信丈夫;相信丈夫和上帝。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她对于上帝,或甚至对于丈夫,从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的家族原是安杰地区的望族,后移居至巴黎的新建市郊。她优雅、聪明、不吝关怀他人,马尾绑得高高的,带有一丝罗密·施奈德[16]般的俏皮,才二十岁就很快被欣赏、被嫉妒,和被追求。但这并未持续很久……她选择相信上帝。她爱上了出现在她人生路上的第一个男人,并发誓永远对他坚贞不渝。这个男人就是雷昂,一个优秀、有着雄心壮志却一贫如洗的年轻工程师。这个工程师把玛蒂所有的优雅和关怀之心,渐渐一点一滴消耗殆尽。既然上帝的旨意是如此……
玛蒂带来一个价值连城的嫁妆:她的姓氏。姓柯名玛蒂。贵族的出身、高贵的血统、一股代代相传的贵气……婚后雷昂从妻姓。想必你也同意,一个男人居然改姓妻子的姓氏,实在不常见呀!这个姓氏至少必须是历史悠久,且出自名门望族,才会让他甘愿这么做……玛蒂把自己的姓氏送给了丈夫,除此之外,别忘了还附上了价值数百万法郎的国债,亦即日后柯氏企业的起步基石。雷昂的经营头脑造就了其余的一切:倍增成数千万的本金、柯氏企业在商场上的无往不利、收益丰硕的独家专利、遍及五大洲的分公司,等等。截至此时,玛蒂一定觉得,用自己姓氏所做的这项投资真是非常划算……
飞机失事,上帝带走了玛蒂的儿子时,她的信念并未动摇。你可能觉得这样很奇怪,但这么多年下来,我发现以宗教信仰而言,考验不但不会撼动信念,反而会更加深信念。奇怪的是,上帝不公平的时候,人反而会顺从而不会反抗。仿佛惩罚会逼得人不得不听话似的。尤其是不公平的惩罚,譬如这种莫名其妙遇上的惩罚。柯玛蒂披上丧纱默默赎罪,天知道是什么罪。她信任上帝的正义,也信任凡人的正义,毕竟上帝的旨意能照亮凡人的洞见。
然而,威柏尔法官将她的孙女判死刑时,玛蒂首度心生怀疑了。哦,不是怀疑上帝,不是的。而是怀疑凡人的正义,也怀疑她的丈夫。
她的信念改变了。
它不但没有动摇,想必还比之前更坚定不移。但它不一样了。她的信念不再只是旁观的、被动的和逆来顺受的。柯玛蒂如今意识到,自己是这世间上帝与凡人之间的桥梁,而她的信念就是她的力量和武器。她意识到她的信念给了她一个方向,而且她被赋予了一个神圣的任务,她必须采取行动。
我很知道这种思维逻辑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导致什么样的幻想。世界上处处可见人以上帝之名互相残杀,但他们各自所崇拜的神明,明明什么也没要求。我很久以前曾近距离接触过这种思维,后来才金盆洗手,改当私家侦探。
幸好对柯玛蒂而言,这个转化过程算是温和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一九八一年时,她觉得某些人对上帝的旨意充耳不闻,既然上帝让她拥有这么多钱,用这些钱来改变事情的走向,应该也并不违背他的旨意。
于是,柯玛蒂抱持着这些新信念,做了两个深思熟虑的决定。第二个决定与我有关。第一个决定是在五月的这个晚间,去迪耶普海边找韦妮可。那次见面的情形,任何一个字、任何一次停顿的沉默,二十个月后,我见到韦妮可时,她仍记忆犹新。
一见到柯玛蒂,韦妮可心中极为警戒。她下意识地把裸露胸部上方的罩衫领口拉起来。法院审案期间,她们曾有机会擦身而过和互相打量。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韦妮可明白了自己所拥有的权利。米莉是她的孙女,再也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一个姓柯的,可以改变这一点。基于这个理由,也只因为这个理由,她姑且愿意听一听柯玛蒂想说些什么。
柯玛蒂站在雪铁龙H款厢型车前,韦妮可则在车内,柯玛蒂比她高了二十多厘米。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韦太太,我就直说了。有些死去的方式叫人特别难承受。你知道,威柏尔法官的决定,是判了死刑!为了让一个孩子活过来,他杀了另一个孩子……”
韦妮可露出不耐烦的举动,仿佛想把自己的铁卷门关上,让对话到此为止。柯玛蒂非常轻微地略扬起音调:
“不,不,拜托你,请别打断我。哦,今天才过了仅仅几天,事情还看不太清楚。你多了一个小婴儿要养,而丽萝依然活在我们的记忆里。可是再过五年,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呢?丽萝将不曾存在过,不曾嬉戏过,不曾就读过任何学校……米莉却将一直存在,她将会一直活着。大家都将忘记这场空难,忘记这个不解之谜。她将永远是韦米莉,而就算她不是她,她也将渐渐变成是她。谁也不会再管她出生时的这段插曲。”
“妮可……你容许我直接称你妮可吧?对,有些死去的方式叫人很难承受。我将没有任何墓园可以献花,没有任何墓碑可以刻名。因为最糟糕的是,妮可,要是我那么做了,要是我把丽萝当成死了那样地哀悼,要是我祭拜了她,我岂不成了罪大恶极的魔头?因为我埋葬了她,她却也许仍好端端活在人世……”
“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韦妮可冷冷打断她。
西部强劲的海风,似乎完全无法撼动柯玛蒂一丝不苟的发髻。
“不,妮可!请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我并不是要来夺走米莉。对你来说,事情很简单。假如她真是你的孙女,那就太好了。假如她不是,那么她顶多像个被你领养带大的小孩……对你来说,真相如何一点都不重要,就像一个父亲永远也无法知道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亲生的那样不重要。但对我来说,真相……”
“你到底想怎样?”韦妮可几乎是用吼的语气。
她的领口随风飘扬,宏伟的胸部挺了起来。这件事爆发后,由于媒体、律师团和警方的缘故,韦妮可越来越有自信。她以相同的音调继续说:
“难道你希望孩子喊你‘奶奶’?希望她偶尔打电话给你?希望邀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去你家吃饼干?”
柯玛蒂眼睛眨也不眨,丝毫不为所动。
“妮可,不必这么凶,真的不必。丽萝已经死了。你一定能体会我的感受……你捧在心头的这个宝贝,你们将喊她米莉,但在内心深处,你永远也无法确定。你我都无法确定。人生把我们困住了。”
韦妮可叹了口气。
“好,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只单纯想帮助这个孩子。如果她是丽萝,那么我就心安了。假如她是米莉,那么……对她也好。”
韦妮可从车内拼命往外探,怒气冲冲说:“什么帮助?探视她?”
“不……我想她还是别认识我比较好。不晓得你是否会想让米莉知道这一切,我是说,以后。不晓得你是否想过这些事,但我觉得应该尽量瞒着她比较好。我一点都不想守在远处,等她下课偷偷看她,一点都不想躲在车子里看她长大,不想盼望着看到她和我儿子之间有什么神似之处。不,这样太不像我的作风,这样已超出我所能忍受的痛苦。”
柯玛蒂不禁轻轻笑了一声,很不像她会有的笑声。
“不,妮可,有钱人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来让自己心安……”
“钱?”
“对,钱。妮可,你犯不着摆出高姿态,我和我丈夫不一样,不打算用钱来买孩子。不是勒索,也不是交易,完全不是那回事。就只是送给她的一份礼物,我不求任何回报。”
韦妮可原本打算回呛,她的怒火越来越强,就像灌进车内的海风一样。柯玛蒂完全不给她时间:
“别拒绝嘛,妮可……你已经拥有了米莉,你赢了。我不是要收买你,我什么也不想收买。你只需要想想,既然有一笔钱要送给米莉,既然有一笔钱从天而降,为什么要替她拒绝呢?”
“我没说要拒绝。”韦妮可冷冷地说,“也没说要接受……”
她的语调忽然降了下来:
“你的这项提议,很复杂……”
玛蒂的声调犹如回音般升高了:
“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用米莉的名字去银行开个户头……”
韦妮可的嘴唇颤抖着。
“然后呢?”
“米莉的这个账户每年都将会收到十万法郎,直到她十八岁为止。这笔钱只能用在她身上,用在她的学费和休闲开销上,让她能享有最好的机会。当然,这十八年当中,如何运用这笔钱,由你决定。你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我给你材料,方法随你。这样算仁至义尽了吧……”
韦妮可任由海风把她的罩衫吹得飘曳不已,任风吹拂她赤裸的胸口,直至感到寒意。海边的小石子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永无止境地冲刷着,她任由自己沉浸在石子的声音中。
衡量利弊得失。
终于,她开口了:
“柯太太,为了米莉,我会去开这个户头,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可能会怪自己,或说,她可能会怪我。你高兴的话,就把钱汇进去……”
“谢谢。”
“……但我们一毛钱也不会碰!”
韦妮可简直是用吼的语气。
“米莉受的教育将和她哥哥马克一模一样,而且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做到这一点,该缩衣节食的时候,我们就缩衣节食,但我们就算咬牙也会做到。等米莉十八岁成年,她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使用那笔钱。如果她想要那笔钱,钱就是她的,不是我们的。你明白吗?”
柯玛蒂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妮可,你很残酷,但我仍然谢谢你。”
她犹豫了不到一秒,又说:
“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一个忙?”
韦妮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快说吧,我要打烊了。”
柯玛蒂从长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皇家蓝色的小珠宝盒。她把它打开,上前来,把它放在餐车的吧台上。韦妮可不由得直盯着这枚浅色的蓝宝石戒指。
“我们家族有个古老的传统。”玛蒂以平静的语气说,“家里的女生年满十八岁时,会得到一枚镶着和她眼睛颜色相同的宝石的戒指。这个传统已经传承了好几个世代。像我就戴着一枚我母亲三十多年前送给我的戒指。可惜我没有机会也送戒指给丽萝。”
终于,韦妮可抬起头。
“大概是我笨吧,我听不明白……”
“戒指留给你,请你好好保管。或许再过三年,再过十年,和米莉朝夕相处后,你心里就会有底。你会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孙女。这种感觉是勉强不来的。如果是这样,如果在你内心深处,你逐渐相信你所带大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你儿子的亲生骨肉,我想你会把这个秘密藏在自己心底……”
她激动地呼了一口气,又说:
“这样想必也比较好,至少对孩子而言比较好。但假如确实如此,假如多年下来,你有充分证据足以相信她并不是你的亲生孙女,那么等到她十八岁的那一天,请把戒指送给她。除了你和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其中的含义,连她也不会知道。但如此一来,你和我,都将得到一个公道……”
韦妮可本想拒绝,想退回戒指,想大喊她觉得这个构想荒唐又邪恶,但柯玛蒂根本不给她机会。她连等都没等回应,已径自转身离去。她深色的长外套已开始与渐正降临的夜色融合为一。
皇家蓝色的珠宝盒,就这么留在吧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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