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需要任何修缮。
——鲁斯·伦德尔
一股没药和上了清漆的木头散发出的强烈味道。
一股混合了香樟和蜡烛的味道。
一把在我头颅里钻探的风镐。
我试着睁开眼睛,但眼睑好像被缝住了。我躺在一个又硬又冷的地方,脸贴着石头,浑身滚烫,止不住地发抖。我在抽搐,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无法顺畅地呼吸。我喉咙发涩,满嘴都是水泥的味道。有几秒钟,我筋疲力尽,动弹不得。
1
渐渐地,周围的静谧变成了人群激动的喧哗声。我感到一股怒气在发酵。
他们在冲谁发火?
靠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我站了起来,睁开眼睛。光线很强,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努力辨识周围的世界。
漫射灯、十字架、许多烛台和蜡烛、铜质的帏盖、大理石祭台。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看来我现在正身处一座教堂的祭坛中心,应该是一座天主教大教堂。面前是一百多米长的教堂中殿,两侧排列着巨大的木质雕花长椅。抬头望去,十几扇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窗反射出耀眼的光线,三十多米高的哥特式穹顶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在祭坛对面,管风琴的巨大风箱和密密麻麻的音管顺次排开,上方是巨大的花瓣形天窗,窗上的彩绘玻璃反射出变幻莫测的蓝色。
“快叫警察!”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叫。十几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正紧盯着我:游客、跪着祈祷的信徒、忏悔室旁候着的神甫。我猛然间明白了那些嘈杂的斥责声来自哪里——因为我几乎赤身裸体,只穿着粉色圆点内裤和一双沾满泥浆的三叶草球鞋。
完了,我在这儿干什么?
我手腕上还戴着祖父的手表。我迅速扫了一眼:17:12。刚刚经历的一切在我周围旋转。我想起了和父亲的对话,想起了我在灯塔里搜寻线索,想起了地下室里被封起来的房间和房间里那让人透不过气的炎热,想起了那扇在我面前突然关上的金属门。
但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腿受了伤。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我紧紧倚靠着呈放精装版《圣经》的圣经台,顺便擦掉顺着脊背淌下来的冷汗。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太迟了!
“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沿着教堂中间的通道跑来。
在把事情搞清楚之前,绝不能让他们抓到我。我打起精神,连滚带爬地冲下大理石台阶,离开了祭坛。刚开始的几步走得特别痛苦。每走一步,我那水晶般脆弱的腿骨都好像要咔嚓一声折断似的。我咬紧牙关,撞开人群,沿着侧面的小礼拜堂朝外跑,一路上撞翻了装饰花、铸铁烛台和许多摆放在书架上的祈祷书。
“喂,说你呢!给我站住!”
我没有回头,在打滑的地板上全速冲刺。又跑了十米,推开面前的第一扇门。成功了,出来了!
我跳下石头台阶,连滚带爬地冲向教堂前的小广场……
2
汽车喇叭和警笛奏起的交响乐撕扯着耳膜,油腻的碎石路面上升起缕缕白烟,飘向灰暗的天空。那里盘旋着一架直升机,发出隆隆的响声。气氛有些紧张,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好像全世界都扣在一口闷锅里。
重获自由之后,我继续向前跑。这时,一位身材丰满的小个子女警追了上来。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甩掉她,但我过于自信了。突然,不知什么原因,我感到两腿发软,喘不过气来。就在我准备过马路的时候,那个女警伺机给我下了个绊儿,然后用她全身的重量把我压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挣扎,一副金属手铐就钳住了我的手腕。
我眼前闪过一连串万花筒般的景象:黄色出租车在玻璃和水泥组成的峡谷中穿行;星条旗迎着风猎猎作响;旧教堂的剪影没入摩天大楼的丛林之中;身材魁伟的阿特拉斯铜像支撑着高耸入云的拱门……
我的脑袋被迫抵着人行道,身体因为恐惧而抖个不停,腹中犹如火烧,一阵阵胃酸腐蚀着食道。当警察在柏油马路上拽着我汗津津、赤条条的身体时,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出现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
3
20:00监牢里
我双手捂脸,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这会儿要是有三片阿司匹林和一剂消炎药就好了。
被捕后,一辆警车把我送到了第17辖区——坐落在莱克星顿大街和第52街交叉口的一座红褐色堡垒。一到警察局,我就被关进了一间多人牢房,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社会青年还有毒贩待在一起。
这间地下牢房简直就像桑拿室,没有空调,没有窗户,连一丝流动的空气也没有。冬天在这里肯定会冻僵,夏天会出一身臭汗。我坐在一条紧挨着墙的长凳上,等了三个小时,也没人给我提供任何衣物。在此期间,我只能裸着上半身,穿着粉色圆点内裤,忍受着牢房里的各种议论。
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裸体出来溜达很兴奋吗?你这个基佬!”
旁边的流浪汉已经烦了我一个小时。他脸色发紫,皮肤粗糙,瘦得像条长满疥疮的狗。为了打发时间,他一边翻来覆去说着下流话,一边挠着浓密的黄色络腮胡,都快挠出血了。在波士顿的急诊室里,每天都有许多像他一样的病人被送进来。他们是些被生活和交通事故击垮的人,是脆弱又富有进攻性的人,是脱离现实的人,是因酒精中毒而昏迷、体温过低或是神经错乱的人。
“你这身打扮,打飞机是不是挺方便的,嗯?娘娘腔?”
他很讨厌,但也让人害怕。我转过头,不去理会他。可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快说,你内裤里是不是藏了酒?你肯定是把酒放进裤衩里了……”
我轻轻推开他。尽管屋里很热,他还是裹着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上面的脏东西都结成了块。他跌坐在板凳上,口袋里露出一张折叠的报纸。这个醉鬼嘟囔了几句,然后脸朝墙壁瘫在长椅上。当他又一次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我顺手拿走了他的报纸,心烦意乱地打开。这是一份《纽约时报》,头版是:
在总统竞选中
民主党提名大会推举比尔·克林顿
一个为美国发言的新声音
标题下方配了一张大幅照片,这位神气活现的候选人被妻子希拉里和女儿切尔西拥抱着,周围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他们。报纸的日期是1992年7月16日。
我不禁再次用手捂住了脸。
这不可能……
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的记忆还停留在1991年6月初。我感到沮丧极了。在短短一分钟之内,我就掉进了时空的深渊。心跳越来越快,我试图通过深呼吸来唤醒理智,让自己恢复平静。怎么解释我混乱的记忆?大脑损伤?还是吸毒?
我是医生。尽管神经学并不是我的专业,但我也在多家医院做过充分的实习。我知道,记忆缺失往往都是难解之谜。
显而易见,此时的我得了远事遗忘症:进入灯塔中那个“禁止进入”的房间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那天之后,肯定有什么东西阻塞了我的大脑。
现在,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一年多!但是为什么?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以前我见过一些病人,他们在经历了无法忍受的创伤之后不能形成新的记忆——这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防止我们陷入精神错乱。但通常来说,他们的记忆会在几天后重新浮出水面。可是现在,我失去的记忆长达一年多……
妈的……
“亚瑟·科斯特洛?”
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在牢房门口叫了我的名字。
“是我。”我起身回答。
他打开铁栅门,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出来。我们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审讯室有二十平米大小,里头有一面大镜子和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大桌子,周围摆着三把不配套的椅子。
我认出了一名警察,就是先前试图拦住我却挨了我一脚的那位。他眉毛上贴着一块纱布,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在说“该死的浑蛋”。我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想用眼神告诉他“别记仇,伙计”。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位警察是个拉美女人,头发乌黑,梳着发髻。她递给我一条旧麻布裤子和一件粗糙的灰色棉T恤。气氛一瞬间变得有点滑稽。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她自我介绍是负责审讯的书记官,并警告我别在她面前耍花招。
她开始提问,我一一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年龄、住址、职业。她说我被指控了好几项罪名:在宗教场所裸露身体、拒绝审问、袭警并致警察受伤。然后,她问我对此是否有异议。见我始终保持沉默,她试着问我是否有精神病史。我以有权不回答这些问题为由要求见律师。
“你请得起律师吗?还是需要给你指定一位?”
“我希望由杰弗里·韦克斯勒律师为我辩护,他人在波士顿。”
女警官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让我在笔录上签字,告诉我明天早上面见法官。然后她叫来一位助理,让他带我去照相室,采集电子指纹并拍照。趁女警官还没有下达把我送回牢房的命令,我请求打个电话。她同意了。
4
尽管不太情愿,我还是决定联系父亲。我担心他会过于激动,但我也知道他是唯一能帮我从这一大堆麻烦中脱身的人。我打给了波利娜——他忠诚的女秘书,也一度是他的情人。接到我的电话,她好像很吃惊,告诉我弗兰克此刻正和他妻子在意大利科莫湖度假。
“怎么回事,波利娜?爸爸从来不休假,更何况是去离家六千公里的地方!”
“哎,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变的。”她回答,听上去有些局促。
“听着,我没时间和你解释我为什么打电话过来,但是我必须立刻和弗兰克联系上。”
她叹了口气,叫我等一等。不到一分钟,我听到了父亲嘶哑的嗓音:
“妈的,真的是你吗,亚瑟?”
“你好,爸爸。”
“为什么你这一年都不联系我们?我担心死了!”
我简要地向他描述了现在的处境。一句话,不太妙。
“可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看在老天的分上?”
电话那头,父亲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随你怎么想吧!我最后的记忆就是你让我签署文件继承灯塔的那天。”
“我们就来聊聊灯塔!我看到你把砖墙给砸了,我警告过你绝对不能这么做!”
他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我。
“这不正是你期待的吗!你甚至买好了所有工具……”
他并没有否认。相反,在这股怒气背后,我感到他正焦灼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接下去的对话印证了我的预感。
“那么……你在门后面发现了什么?”
“一连串的麻烦。”我想逃避他的问题。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步步紧逼。
“想知道的话,先让你的律师把我从监狱里弄出去。”
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下来。
“我马上给杰弗里打电话,他会处理好所有事情的。”
“谢谢。关于灯塔的事情,爸爸,你确定已经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吗?”
“当然!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跟你说那么多,因为你根本不听我的话。”
我可不想止步于此。
“我一直在想祖父的事情。”
“什么?你祖父?相信我,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以孩子们的生命发誓。”
我扯了扯嘴角。他这辈子都在以孩子们的生命向我母亲发誓,说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弗兰克!跟我说实话,浑蛋!”
电话那头传来大声咳痰的声音。突然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波利娜转接电话的速度很快,说明弗兰克并不在意大利,而更可能是因为癌症复发而在某家医院接受治疗。他小心翼翼想要瞒过别人,坚信自己可以再次成功逃脱死亡的魔爪。
“好吧,”他终于让步了,“有件事我没说,也许应该告诉你。”
我果然猜中了。但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我感到无比震惊。
“你祖父还在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开玩笑吗?”
“不幸的是,我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为什么是不幸?”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
“苏里文还活着,他现在在纽约,被软禁在罗斯福岛上一家精神病院里。”
我还在努力消化这句话的时候,有人拍了下我的后背——那位拉美女警官示意我这通电话不能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我做了个手势,告诉她我还需要一分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还活着的?”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他再次疲惫地叹了口气。
“1979年的时候,有天晚上我接到一通从曼哈顿打来的电话,是个负责照看流浪汉的公益组织打来的。他们刚刚在中央车站找到了苏里文。他攻击性很强,而且神志不清,既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处哪个年代。”
“所以是你——他的亲生儿子——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
“我也很不好受!”弗兰克按捺不住情绪,大声吼道,“他失踪了24年,又生着病,非常暴力,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还一直胡说八道,声称自己谋杀了一个女人……更何况我也不是单凭自己的判断做出这个决定的,有很多精神病鉴定专家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结论:虐待妄想、精神变态、老年痴呆……”
“但你为什么把这件事像秘密一样藏着掖着?我有知道的权利!你夺走了我的祖父!我本可以去看望他,我可以……”
“尽说废话!你是不会喜欢他当时那个样子的。去看望一个植物人,除了让你难受,还能怎样?”
我不想顺着他的狗屁逻辑再说下去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妈妈?姐姐?哥哥?”
“只有你妈妈知道这个秘密。你在想什么?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让这件事公开。我要保护我的家庭,保护公司……”
“保护形象,对,一直以来你都在保护形象!对你来说,形象永远是第一要务,对吗?”
“我讨厌你,亚瑟!”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他已经挂了电话。
5
第二天早上09:00
“孩子,你应该听过那句老话:想要树立第一印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在法庭走廊里等待传讯的时候,杰弗里·韦克斯勒帮我整理好领带。他的女助手拿着一把化妆刷,试图用粉底遮盖我的黑眼圈和惨白的脸色。上法庭前,我们只有几分钟时间商定在法官面前应该采取的策略。不过,杰弗里一直信奉我父亲的理念。他认为,和文字材料相比,外表更加重要。
“虽然听上去很不公平,但现实就是这样,”老律师说,“假如你能改变自己的形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杰弗里了。我尊敬他,爱他,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得不说这位经验丰富的律师确实做了好多事。他不仅给我拿了套西服,还把我的钱包、信用卡以及所有证件——身份证、驾驶证、护照都带了过来,以便在法庭上为我提供可信的身份证明。他还成功地让我的案子获得了优先审理权,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次庭审持续不到十分钟。法官看上去似乎没怎么睡好,他懒洋洋地宣布审讯开始,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案情,然后让控辩双方发言。杰弗里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观点。他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调熟练地使用着骗人的三段论,证明这一切只不过是场微不足道的误会,并要求撤销所有指控。还没等我们再三恳求,检察官就同意了撤销“在宗教场所裸露身体”这项罪名。不过,在法院和杰弗里进行了最后一轮真刀真枪的较量后,法官拒绝为我袭警的行为重新定性。杰弗里则声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会做无罪辩护。检察官要求我们支付两万美元的保释金,但杰弗里成功地把数字压到了五千。接着,法官让我等候传唤,然后敲了下他的法槌。
“下一个案子!”
6
庭审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杰弗里还肩负着把我带回波士顿的任务。他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回去,但我希望能单独行动。
“弗兰克会生气的。”他低声抱怨。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敢跟他唱反调的话,那就只有你了,对不对?”
他让步了,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四张五十美元的钞票给我。
终于自由了!
我走出法院大门,经过几排房子。这会儿已经是早上十点了,空气依旧很清新。城市的喧闹让人感觉十分安心。尽管从昨晚开始就没合过眼,但我此刻却感到如释重负,身体状态似乎也不错——现在的我四肢灵活,呼吸顺畅,头也不痛了,只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进了一家甜甜圈店,给自己点了一大杯咖啡和一个炸饼。然后我重新上路,从派克大道走到麦迪逊大道,再到第五大道。我最近一次来纽约是为了出席一位同事的儿子的葬礼,之后又去了大西洋城。我们当时住在马奎斯万豪酒店,这家酒店有一间美名远扬的高空旋转酒吧,在那儿能够360度欣赏曼哈顿街景。我们还在酒店的赫兹租车柜台租过一辆车。
一到时报广场,我就像从前一样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如果说,在夜晚,瀑布般的霓虹灯可以粉饰这座城市的不堪,那么在日光下,这里的肮脏面目就无法掩盖——到处都在上演偷窥秀,色情电影院里充斥着粗鲁的流浪汉、僵尸般的瘾君子和神情倦怠的妓女;几名游客在脏兮兮的纪念品商店里东张西望;有个牙齿掉光的家伙在四处乞讨,脖子上用细绳挂着一块写着“HIV阳性”的牌子。真是一座位于世界十字路口的奇迹之殿3。
我穿过百老汇大街,走入通往酒店大堂的地下通道,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租车柜台。经过一番搜索,工作人员确认我的个人信息仍然保存在他们的系统里。为了节省时间,我接受了他向我推荐的第一辆车——马自达双门纳瓦霍,线条锋利,棱角分明。付款时,我的银行卡仍然有效,这让我感到既意外又宽慰。很快,我就手握方向盘,沿着罗斯福路一路向北,离开了曼哈顿。
为了找回记忆,我必须回到噩梦的起点,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二十四风向灯塔的地下室。
在开往科德角的四小时里,我轮番切换电台频道,不管是新闻播报,还是音乐节目。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加速学习,弥补我缺席的这一年多的光阴。我推测比尔·克林顿的受欢迎程度,一年前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还有一个新出道的另类摇滚组合——涅槃乐队,他们的吉他声占据着各大电台;我还得知今年春天,四名警官袭击了罗德尼·金,却被宣告无罪,然后洛杉矶陷入一片骚乱;当主持人以一首《独自生活》作为节目结尾曲时,我明白了弗雷迪·莫库里刚去世不久;有一个介绍电影的频道,听众在讨论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片子,比如,《本能》《追梦者》和《不羁的天空》等。
7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开上了通往二十四风向灯塔的沙石路。远远望去,灯塔的身影有些模糊,却又十分迷人。它牢牢地矗立在岩石之间,侧面的木头墙壁被灿烂的阳光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抵达目的地后,我下了车,用手挡着眼睛,躲避狂风从远处刮来的灰尘。
我走上通往农舍的石头台阶。房门紧锁,我用肩膀猛地撞开。
十三个月过去了,这里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乡间小屋,同样的凝固在时间里的装饰。那只摩卡咖啡壶还放在厨房的洗碗槽里,旁边是我当时用来喝咖啡的杯子,就连壁炉里的灰烬也一直无人清扫。
我走进那条连接农舍和灯塔的过道。在过道尽头,我打开活板门,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地下室。
我合上闸刀,灯光照亮了整个地下室。这正是我一年前离开的地方,只是曾经湿热的空气现在变得干燥凉爽。在木桶和箱子旁,我用过的那些工具还放在那儿:锤子、凿子和挖掘杆,上面覆满了蜘蛛网。
坍塌的砖墙后面就是那扇铸铁门。
我刚才忘记关上楼梯上头的活板门了。一阵风吹来,门开始晃动,生锈的铰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继续向前走,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只希望记忆能涌入我的脑海,好让我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重复着和去年相同的动作,用手拭掉了铜牌上的灰尘,那段拉丁语铭文露了出来。它似乎在嘲笑我。
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
温度越来越低。这地方果然不那么好客,但我没有屈服。我努力不让自己发抖,推开砖墙后面的铁门,走进那个狭小如牢房的房间。这次,我没拿手电筒。房间浸没在黑暗中。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想要把门关上。正当我准备拉动门把手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抢在我前面把门带上了。我吓了一大跳,感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这样过了几秒,我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但是……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身体没有发抖,我的牙齿没有打战,我的耳朵也没有感到有血流涌入。
8
我走出灯塔,感到既安心又失望。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有些事情得先放放了。
我渴望得到答案,但我似乎必须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它。也许是间心理诊所,也许该去咨询神经科医生。
越野车一路驶向波士顿。我要回家,但这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似乎永无止境。我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过度疲劳让我头昏脑涨,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我筋疲力尽。我想洗个澡,然后一觉睡到自然醒,好好补充一下睡眠。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现在饿得要死。空荡荡的胃里一阵阵绞痛,向饥饿发出严重抗议。
我把车停在汉诺威街上我看到的第一个空位上,然后走向北边的住宅区。我的公寓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不在的时候,谁来喂过我的猫?
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食品店,采购了一些食物和必需品:意大利面、香蒜酱、酸奶、洗洁精、几盒伟嘉猫粮……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抱着两个大牛皮纸袋。
我走上长满藤萝的台阶,从汉诺威街走到我公寓所在的那块高地。我把两个牛皮纸袋夹在胳膊下面,安静地等着电梯。进电梯间的时候,里面飘来一股橙花的香味,我探过身体,按下了顶楼的按钮。
当电梯门重新关上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话。我的目光落在手表表盘上,现在是下午五点。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半裸着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醒来。
二十四小时之前……
二十四这个数字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我脑海中飘荡。首先是二十四风向灯塔,然后是苏里文的失踪,他失踪了有……二十四年。
这个巧合让我感到有些蹊跷,但我没时间细想。突然,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指尖传来细碎的刺痛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身体变得僵直,好像要失去控制。似乎有几千伏的高压正冲击着我的大脑,快要让它短路了。
纸袋从我手中滑落。
然后,一声爆炸让我挣脱了时间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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