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在读什么:法国流行文学前沿作品选集.1-2012:踽踽独行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孤独的感觉,

    我已习以为常。

    但对自己的恨,

    比孤独更可怕。

    ——约翰·欧文

    一股清新、强烈的薰衣草味道。

    木头和松脂的香气,配着一段诱人的旋律——迪恩·马丁热忱又温暖的嗓音演绎的《飞翔》,其中夹杂着老式唱机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心悸,浑身冒汗,眼睛实在睁不开。我喉咙干涩,嘴里仿佛都是沙子。又是一阵偏头痛,好像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肚子咕咕直叫。我动了动身体,却因为抽筋而不得不停下来。

    喉咙对水的渴望最终迫使我睁开了眼睛。

    我渐渐恢复了意识。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多。

    我半躺在一张靠背、座位都铺着垫子的沙发上。这是一家温馨的店铺,像是直接从20世纪50年代搬过来的。周围的置物架上摆着面霜、洗剂、肥皂、泡沫刷和电唱机。我蹒跚着站了起来,努力辨认门上的字。

    我现在正在东哈莱姆区的一家理发店里。

    1

    “坐吗,孩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这家店的主人——一个留着灰色络腮胡子的上了年纪的黑人,他戴着一顶博尔萨利诺帽,穿着衬衫、马甲和系着背带的条纹裤子。

    他示意我坐到一把倾斜着的红皮沙发椅上。

    “对不起,我没听到你进来,我老啦,聋得厉害!”他说着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对不起,先生,但是……”

    “叫我吉布里尔。”

    “我太渴了,吉布里尔。可以问您要一杯水和一点儿阿司匹林吗?”

    “我会帮你的。”他允诺道,然后消失在店铺后面。

    理发店的一角放着一张陈旧的桃花心木独脚小圆桌,上面堆着一摞杂志,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灰尘。最新的一本是2012年2月24日的《娱乐周刊》,封面上是一个金发女人的照片,她留着短发,眼神坚毅,下面横着一条标题。

    丽莎·埃姆斯

    最新热播剧集《昨日展望》女主角访谈

    比起我认识的妻子,这位女士更苗条,更有魅力,也更冷漠。我翻开这本杂志,读了这篇访谈。是的,她成功地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角色。对此,我应该感到开心还是遗憾?

    “来了,年轻人!”吉布里尔回来了,拿着一瓶苏打水和一板药片。

    我服下两粒药片,喝了三杯水,感觉好了些,虽然头还是很痛。

    我沮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已经四十六岁了,脸上的皱纹暴露了我的年龄。我的眼神愈加暗淡,深陷在眼眶中,带着浓重的黑眼圈,鱼尾纹侵蚀着眼角。曾经的黑发变了颜色,皱纹爬上了额头,脖子周围全是褶皱。脸色苍白,面部轮廓越发松弛,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和刚毅,两条突兀的法令纹从鼻翼一直延伸到嘴角,平添了一丝沮丧的神色。

    我筋疲力尽,任由自己倒在沙发椅上。吉布里尔在我脸上敷了一条热毛巾,毛巾散发出胡椒薄荷的味道。我放松下来,听着他在一块皮质磨刀布上磨刀的声音。接着,他用一把泡沫刷给我涂上肥皂沫,然后手持剃刀,顺着我的脸颊和喉咙滑过。我沉浸在他熟练的动作中,回忆起“前一天”的悲惨遭遇。

    与丽莎的争吵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浪费了宝贵的一天,而这一天我本该和孩子们一起度过。

    理发师用温水帮我冲洗干净,又用明矾处理了一个小伤口。作为收尾,他在我脸上又盖了一块薄荷味的热毛巾。我闭上眼睛,听到一阵铃声。又一位顾客进来了。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恢复体力。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的孩子,你是想让皮肤柔软点儿吗?”

    我吃了一惊,扯掉盖在脸上的毛巾,看见苏里文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椅上。

    他更瘦了,脸上布满深陷的皱纹,看上去十分疲倦。但他的眼睛仍旧那么有神,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见到你真好,”我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我很抱歉,上一次我们错过了。”

    “是的,我知道,丽莎告诉我了。你把事情全搞砸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为自己辩解。

    苏里文咕哝了一句,然后转向吉布里尔,为我们做了介绍。

    “这是我的孙子,亚瑟。我和你说起过他。”

    “就是他吗,那个会消失的男人?”

    “完全正确!”

    理发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知道吗?我从1950年就开始给你祖父刮胡子了。苏里文和我,我们认识六十年了。”

    “没错,老家伙!那么,你是不是该去储藏室找一瓶威士忌来庆祝一下?”

    “我有一瓶二十年的布什米尔,就等着你给我说说那些新鲜事呢!”理发师转身走了。

    苏里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我现在打给丽莎,她在加利福尼亚拍电视剧。”

    这个消息让我很沮丧。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好好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但见不到妻子的现实让我不知所措。

    “索菲娅和她在一起,但你儿子还留在纽约。”苏里文告诉我。我感到好受了些。

    祖父和丽莎说了几句话,把手机递给了我。

    “你好,亚瑟。”

    丽莎的声音直爽而坚定,永远那么动听。

    “你好,丽莎。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应该感到抱歉。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而且本杰明也在等你。”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避开其他人,走到人行道上。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也许我可以去加利福尼亚看你?如果我现在出发去机场……”

    “那样做对我们大家没什么好处,”她打断了我,语调有些尖刻,“相反,我觉得你应该花点儿时间和本在一起。”

    “他怎么样?”我担忧地问。

    “准确地说,他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语气中带着责备,声音低沉,“现在没人能管得住他。在学校里,他不学习,和所有人打架,偷东西,逃学;在家时也好不到哪儿去,没人能开导他。说他不愿意配合都算是比较委婉了,他有时甚至很暴力。我已经管不了他了,苏里文是唯一能够和他讲通道理的人,但也不是每次都有效。”

    她声音里的苦恼让我深感震惊。

    “也许应该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本已经看了几个月的心理医生了,是学校建议的。”

    “那医生怎么说?”

    “医生认为他的行为是在寻求帮助。可是,我不需要一位心理医生来告诉我,说本对我们一家人的处境感到很失望。或者说,是对你的处境……”

    “所以,又是我的错!那你在距他四千公里之外的地方生活,这也算对他好吗?”

    “我每周都会去看望我的儿子。我不是全职妈妈,不可能整天待在家里,吃着安眠药和抗抑郁药,乖乖等你回来。”

    我看着对面人行道上的行人。

    二十年来,哈莱姆的街道也变了很多,现在这里有更多人,更多家庭,更多孩子的欢笑。

    “三年之后,一切都会结束。”我用确信无疑的语气对丽莎说。

    “不,没人知道三年之后会发生什么。”

    “丽莎,不要把我们仅有的这点时间用来吵架。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我们……”

    “不,你不爱我!”她突然激动起来,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不管怎么说,你从来没有爱过真实的我。你爱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和真正的我完全不一样。”

    我想要辩驳,但她没有给我时间。

    “我要挂了。”她冷淡地说。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2

    “干了它,孩子。”苏里文递给我一杯威士忌。

    我拒绝了他的邀请,但他坚持要我喝。

    “来吧,要对得起你的爱尔兰血统!你一定听过那句俗语:在爱尔兰,人们只在两种情况下喝威士忌——口渴的时候和不口渴的时候。”

    我转身对吉布里尔说:“您能给我拿杯咖啡吗?”

    “唉,年轻人!我店门口的招牌上写的是‘理发店’,可不是‘饭店’!”他拍着大腿说道。

    苏里文摸了摸口袋,拿出两张票,放在我面前。

    “今天晚上尼克斯队和克里夫兰队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有场比赛。这两张票原本是为吉布里尔和我准备的,但你和你儿子一起去的话会更好。”

    “如果你们早就约定好了……”

    “别替我们担心,”吉布里尔插话进来,“和孩子一起去看比赛吧。至于我和苏里文,我们就去红公鸡餐厅吃咖喱鸡或小牛排,还可以去124街的脱衣舞酒吧喝一杯。嘿,我现在就去给你倒杯咖啡!”

    只剩我和苏里文两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把那件一直折磨我的事告诉了他。

    “去年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掏出他的好彩牌香烟,取出一支别在耳朵后面。

    “那次回来的时间比以前短,”我对他说,“短很多!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十二小时!”

    苏里文的打火机喷出一道长长的黄色火焰。

    “这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他点燃了卷烟,哀叹道,“我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我最后四次旅行的时间也明显变短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倒数第四次开始,每次回来的时间会变成之前的一半:先是十二小时,然后是六小时,再然后是三小时。”

    “那最后一次呢?”

    “只有一个多小时。”

    沉默在房间里久久地回荡着。我无法相信苏里文刚刚说的话。惊讶之后是愤怒。

    “为什么你之前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提高了音量,一拳打在桌面上。

    他闭上了眼睛,显得很疲惫。

    “因为这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亚瑟。只会让你崩溃。”

    我拿起桌上的两张票,离开了理发店。

    噩梦还在继续。

    3

    本杰明的小学坐落在格林街和华盛顿广场的交叉口,在靠近纽约大学的一栋红砖大楼里。

    我靠在马路对面的墙上,看着那些孩子一边交谈一边走出校门,然后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人行道尽头。这些小家伙甚至都不到十岁,但行为举止已经像个大人了——女孩们穿着年轻女人的衣服,显得有些古怪,男孩们则效仿小滑头的样子。

    看到本杰明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长得很快,满头金发,穿着一条深色牛仔裤、一件毛皮领夹克,还有一双我在他那个年纪也穿过的三叶草鞋。

    “为什么是你来接我?”他放下他的滑板车,问道。

    “嘿,别高兴得那么明显!”我上前抱住他。

    他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踩上滑板车向公园滑去。

    “今天晚上,我们两个男人一起出去,”我走在他后面,“这儿有两张票,我们去看尼克斯队的比赛。”

    “不想去。我不喜欢篮球。”本咕哝着,加速向前滑行。

    这可说不准……

    我错得一塌糊涂。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度过的这个晚上,我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好像打了个结。他把我当成陌生人,逃避我的目光,回答问题时只用寥寥几个字。

    我是一个不在家的父亲,这让我付出了代价。

    在内心深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在以往每次我回家的短短几个小时里,我总表现得满怀忧虑和担心,从来没有全身心地陪他一起度过。我心中有一部分始终在别处。我总想着明天,想着下一次会在哪里醒来。我从未抓住时机——当然,也从未有过合适的时机——教他一些事情,我没有教给他任何知识,任何价值体系,任何能帮他穿越悲痛的祈祷。但事实上,我又能教他什么呢?我从弗兰克那里继承了看待世界的悲观视角,人生对我来说仅仅是一场和时间的对决,一场尚未开始就已经输掉的战争。

    纽约队以120:103战胜了克里夫兰队。尽管天气很冷,本杰明仍然坚持要走路回去。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眼手表,向他建议:“要是我带你去吃龙虾卷,你会高兴吗?”

    他抬起俊美的脸庞,但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陌生。他明亮的双眸中闪耀着一团既恼火又忧郁的火焰。

    “你知道什么会真正让我高兴吗?”

    我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果然,本杰明用憎恨的语言说道:“就是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你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他停顿了片刻,更加气冲冲地说道:“不要管我们了。忘记我们吧!不要再让妈妈痛苦了!你就只会做这一件事情——给别人带来痛苦!”

    这些话像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

    “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你很清楚这不是我的错……”

    “不要每次都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们已经不在乎这到底是谁的错!你不在家,这就是事实!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为了不让索菲娅受到伤害,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你是她父亲!可你甚至都没有发现她从没叫过你爸爸!”

    他说得没错。

    眼前的真相压垮了我。

    “听我说,本。我知道现在的状况让你很难接受,也很难理解,但听我说,这种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再过三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我紧紧地抱住了他。

    “三年之后,索菲娅和我都会死的……”他在我耳边抽泣着。

    “不会的,孩子!谁告诉你的?”

    “苏里文……”

    我无法克制内心的愤怒。我把儿子带到牡蛎酒吧,我们在大厅里最安静的一张桌子边坐下,点了两份三明治和两瓶可乐。店里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

    “快告诉我苏里文究竟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可乐,抽泣着说:“这几个月,曾祖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咳嗽得很厉害,还喝了很多酒。一天晚上,妈妈做了可丽饼,让我给他送一点儿过去。我去他家,敲了门,但一直没有人来开门。正要回去的时候,我发现门没有上锁,就走了进去。然后,我看到他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客厅地板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我把他扶了起来,他身上的酒味特别重。我陪他待了一会儿,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他说是为了忘记恐惧。就是那次,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告诉我相同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第二十四次旅行结束之后的那个早晨,一切都会消失。当你醒来的时候,妈妈不再认识你,而索菲娅和我,我们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我用纸巾帮他擦掉了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泪水,想让他安心些。

    “苏里文身上发生的事情确实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我们就能逃脱呢?”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家庭,我们是科斯特洛家族。你知道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吗?山穷水尽的时候,爱会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爱比任何东西都要强大?”

    “完全正确。正因如此,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几秒之内,莎士比亚这剂灵药就发挥了作用。但很快,现实又一次占了上风。

    “你觉得妈妈还爱你吗?”本吃了一根薯条,问我,“我觉得她很喜欢那个叫尼古拉斯的家伙。”

    “尼古拉斯·赫尔,那个作家?”

    儿子面露窘色,点了点头。

    “是的,那个作家。他到家里来的时候总能把她逗笑,而且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跟别人说他把妈妈照顾得很好。”

    我看着儿子的眼睛,用最有说服力的语气回答:“听我说,本,你必须相信我。妈妈真正爱的人是我。因为我是你们的爸爸,是索菲娅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等我彻底回到你们身边之后,我也会把她逗笑,我也会照顾好她的。”

    这些话好像发挥了一些效力,让他重新有了胃口。吃完龙虾卷后,我们回到家里,那个做保姆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我们两个一起在浴室里刷了牙,就像他小时候我们会做的那样。然后,我给他盖好被子,向他道了晚安。

    “我们还要度过艰苦的三年,本。如果我们共同努力,对彼此抱有信心,我们一定能熬过去。所以,你要非常听话,不要再做那些蠢事了,好吗?”

    “好。我是家里的男人。”

    “完全正确。”

    “而你,你是会消失的男人!妈妈一直都这么叫你。”

    “是的,”我承认,“我是会消失的男人。”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颤抖了。

    “晚安,我的男子汉。”我一边说一边关掉了灯,不想让他看到我痉挛的样子。

    “晚安,爸爸。”

    我含着泪水,走到门边。刚走出卧室,我就消失了,甚至没来得及迈上楼梯一步。

    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补偿怎样的错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