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仅以此书献给你。
他老是独自站在一旁,离铁门远远的,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他的目光急切,两只臂膀交叉在胸前,其实不是交叉,而是紧紧缠绕、勾着,仿佛很冷或是肚子痛,似乎想抓牢自己,免得摔倒。
他直盯着我们瞧,但其实视线没有落在谁的身上,只想寻觅一个小男孩的踪影。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揪在胸前。
我知道他那个袋子里装了一块巧克力面包。我每次都在想,面包这样不就被压扁了,因为……
是的,他紧紧揪着不放的就是这些了:放学的钟声、别人的蔑视、绕远路到面包店、领口油渍斑斑,仿佛挂满勋章。真教人受不了。
教人受不了……
但是,当时的我怎能明白呢?
那时候,我好怕他啊。他的鞋头太尖,指甲太长,食指太黄,嘴唇太红。还有,外套太短,也太贴身。
眼影太深,声音太怪。
他终于看见我们,张开双臂,笑了起来。他不发一语弯下腰,抚摩我朋友的头发、肩膀、脸颊。妈妈硬生生把我拉开时,我还在看他搁在我朋友脸上的手。他的指环让人瞧得入迷,我甚至重新数了一遍。
他每一根手指上都套着一个戒指,而且货真价实,美丽又贵重,就像我那些姑妈、姨婆的……总是在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惊慌地转过身;而我,我趁机挣开她的手。
我的朋友亚历克斯却不曾逃跑。他把书包递给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往集市广场走去。
亚历克斯因为身边有这个鞋跟细细、像外星人似的人,这个马戏团怪胎,这个俗气的小丑,所以比我更有安全感,比我更受疼爱。
我这么以为。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
“嗯……他……他到底是先生还是女士啊?”
“你说的是谁啊?”
“那……那个每天傍晚来接你的人?”
他耸耸肩。
当然是先生啊。不过亚历克斯叫他“奴努”,就是奶妈的意思。他这位奶妈,说好带个什么东西来,跟我交换弹珠,要是我愿意的话。咦……今天我的奶妈迟到了……希望“她”没搞丢钥匙……因为“她”经常丢三落四的,你知道……“她”常说,总有一天“她”会把脑袋留在理发厅或超市,忘了带走,随后“她”又大笑说,幸好“她”还有一双脚。
“当然是先生啊,你没长眼睛啊。”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然而那个名字其实很另类。
那是歌舞演员才会有的名字,他们总披着松松垮垮的天鹅绒,嚼着冷冰冰的烟草,类似“奇奇·拉牧尔”或“奇诺·切鲁比尼”或“卢比斯·多骆罗萨”,或是……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感到懊恼。现在我正搭飞机飞向世界另一端,我应该小睡一会儿,我必须睡觉。我吃了药准备入睡,我不得不这么做,不然我会累垮。我已经好久没合过眼……我……
我会累垮。
不过没有用。化学药物,心情烦闷,筋疲力尽,都起不了作用。我身处三万英尺高空中的客机里,像个呆瓜似的,拨弄尚未完全熄灭的往事余烬。我越是吹气,越是觉得眼睛灼痛,我越是看不清楚,身体蹲得越低。
邻座的女士三番两次请我关掉小灯。对不起。没关系。是因为四十年前,太太……四十年,您能够了解吗?我需要一些灯光,才能从记忆中寻回那个老人妖的名字。我会把那么另类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我一样管他叫“奴努”,我超爱叫他“奴努”,他们家每个人都说“我超爱”。
在他们生命陷入谷底之际,有天晚上,“奶妈”出现在医院。
这位“奶妈”宠坏我们,喂饱我们,抚慰我们,帮我们捉虱子,催眠我们,使我们着魔一千次,旋即又解除魔法一千次。陪我们鼓掌吆喝,为我们算命占卜,预言我们有帝王命,一辈子坐拥金银珠宝不愁吃穿,经历绝美的爱情故事。而某天早上,“奶妈”却戏剧性地结束了生命。
戏剧性,就好像歌舞演员命该如此,好像他一定会落到这种下场,好像和他们有关的人都命该如此。
不过我……以后我会把这些情节交代得更清楚。现在,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致。我不想失去这些回忆。
我需要睡眠,我也需要打开小灯,我需要那些掉落在旅途中的东西,我需要所有他们给了我又拿回去的东西。
以及后来摧毁殆尽的……
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的信念。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宗教信仰,他们只管痴心热爱,相互碰撞,号啕大哭,彻夜热舞,烧毁一切。
一切。
什么也没有残留下来,什么也没有,从来就不曾有过,完全没有。双唇苦涩、干皱、皲裂、扭曲,床铺,烟灰,蓬头垢面,哭哭啼啼数个小时,孤家寡人数年,不过没有回忆,特别是回忆,万万不可。那是别人的玩意儿。
是给那些怕冷的、爱算旧账的。
“我的小宝贝,最美丽的派对,你们看吧,隔天一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啦,”他说,“最美丽的派对,是在派对里。到了早晨,派对结束,我们搭乘第一班地铁,再度回到世界。”
而她(知道是谁吗?),她老是不停地提到死亡,不停地……为了与它对抗,为了战胜这个下流胚。因为她很清楚,我们都逃不过死亡的魔掌,她对此已有深切的感受,所以我们更应当相互抚摩,相亲相爱,喝酒,咬食,享乐,忘掉一切烦忧。
“小不点,升火,烧了这些东西。”
是她的声音,我……依稀听见她的声音。
那些狂野不羁的人。
他不能关灯也无法合眼。他即将发疯,不,其实他正在发疯。他知道。浮现在黝黑舷窗里的倒影吓了他一跳……
“先生……您还好吗?”
空中小姐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你们为什么抛弃我?
“您不舒服吗?”
他很想回答他很好,谢谢关心,不过他不能,他开始哭泣。
终于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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