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在读什么:法国流行文学前沿作品选集.1-欧宝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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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她说我的心就像一个硕大的空袋子,里面可以装下一个巨大的市场,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像你所看见的一样,我正走在欧热那—戈农大街上。

    真是一言难尽啊。

    什么,不是开玩笑吧?你不知道欧热那—戈农大街?稍等,你没骗我吧?

    那是一条两边都是磨石粗砂岩小房子的大街,房子都带了小花园,种着草坪,安放了锻铁做的双人安乐椅。默伦[13]最有名的欧热那—戈农大街。

    绝对不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默伦……默伦的监狱,默伦产的名气可能会越来越大的布里干酪,还有默伦的火车事故。

    默伦。

    用橘卡坐地铁到第六圈。

    我每天好几次取道欧热那—戈农大街。总共有四次。

    我去大学上课,我放学回家,我吃午饭,然后我再去学校,然后又从学校回家。

    一天下来,我累得筋疲力尽。

    当然,我看上去并不显得那么累,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每天四次路过欧热那—戈农大街,去法学院上课,十年间要通过无数次考试,为的是从事一份我不喜欢的职业……年复一年地学民法、刑法,复印讲义,看文章,背全段的第一行要点,阅读要多少有多少的达洛滋出版社出版的法学书籍。而所有这一切,老实说,就是为了一份我已经厌倦了的职业。

    平心而论,你们觉得像我这样一天下来是不是会筋疲力尽?

    那么,回到我刚才的话上来,正如你们所看见的一样,我已经是一天之中第三次走在欧热那—戈农大街上。我吃完午饭后,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默伦法学院走去,哈哈。我点了一支烟。抽吧,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支了。

    我低声地冷笑着。不知这是不是今年第一千次说最后一支……

    我沿着那些磨石粗砂岩小房子往前走。“玛丽-泰莱兹别墅”“我的至福”“安乐窝”。春天到了,我开始消沉,非常严重。不是得了那种抑郁症,我会让自己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吃点药,没有什么食欲,等等。

    就像每天四次穿过欧热那—戈农大街上一样。这让我筋疲力尽。你们就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吧!

    “可我看不出这跟春天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春天,小鸟在杨树新发的枝丫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晚上,公猫发出下地狱般凄厉的尖叫,塞纳河上公鸭追逐母鸭,此外还有那些谈恋爱的人。你可不要跟我说你看不到那些情侣。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没完没了的接吻,吻出许多口水,牛仔裤下面的那根又粗又硬的棍子,手摸过来摸过去,所有的椅子都被他们霸占。这样的情景让我发疯。

    让我发疯。就是这样。

    “你在嫉妒吗?你是不是没有恋爱谈啊?”

    我?我嫉妒?没有恋爱谈?不不不不不,瞧你说的……你真会开玩笑。

    ……

    别胡说八道了。我怎么会嫉妒这帮笨蛋,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让所有的人都心烦。胡说八道。

    ……

    就算我真的嫉妒又怎么样呢!也许看不出来吧?你要不要戴上眼镜瞧一瞧?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在嫉妒吗,我都嫉妒得要死,你看不出我没人爱吗……

    你看不出来吗?那好,那我要问了,你自己需要什么……

    我就像布雷德谢[14]笔下的一个人物:一个女孩坐在一张凳子上,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想要爱”,眼泪像泉水一样从眼睛两边射出来。我从那个小女孩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说的是一幅画。

    噢不,我现在不在欧热那—戈农大街上(我还是有自尊的),我在普拉摩。

    关于普拉摩,那不难想象,因为它遍地都是。大型商场,琳琅满目的服装,价钱不是很贵,质量平平,应该说质量还过得去,否则我很有可能会被炒鱿鱼。

    我在那里打小工。我的零花钱,我的香烟,我的速溶咖啡,我晚上逛酒吧舞厅,我的精制内衣,我的娇兰香水,我挥霍在化妆品上的钱,我的袖珍书,我的电影票,总之,一切开销都要靠那份小工。

    我讨厌在普拉摩做事,可是没有这份工作我的日子怎么过呢?我就得用大老远都能闻到的臭烘烘的劣质化妆品,就得到默伦的音像俱乐部去租影碟看,就得在市立图书馆的读者建议本上登记吉姆·哈里孙[15]的最新作品,要过那样的日子吗?不,我死也不会那样过,宁可在普拉摩打工。

    而且,思来想去,我还是宁可跟店里的那些胖女人在一起鬼混,也不愿意去麦当劳闻那种烧焦的肉油味。

    问题出在我那些同事上。你们也许会说,小姐呀,到哪里都有与同事相处的问题。

    我同意你们的观点,可是你们认识玛丽琳娜·玛尔香蒂斯吗?没开玩笑,她是普拉摩默伦市中心店的经理,而且她真的姓玛尔香蒂斯[16]……命中注定啊。

    不,你们当然不认识她,可是呀,她是法国所有普拉摩连锁店的女经理中最……最会经理的一个。而且她很粗俗,实在是俗不可耐。

    我简直说不出口她有多俗。她长的那副样子还不是很俗,尽管她是黑人血统,尽管……她腰上别着手机的样子可以把我杀了……不,她是俗到骨子里去了。

    而骨子里的俗是难以言表的。

    你们看看她是怎样跟她的员工发号施令的。态度非常差劲。她把上嘴唇翘得老高,她一定觉得我们特别特别笨。我的情况还要糟糕,因为我是个知识分子,我不会犯她那么多的拼写错误,这一点着实让她恼火。

    Le magasin sera fermer du 1 au 15 Août.[17]

    等一等,我的大经理……有个小问题。

    从来没人教过你用一个第三组动词替换吗?你那头发染成浅色的小脑袋瓜里想的肯定是这些事:“本店8月1日至15日被咬被砸被抢。”你看看,这并不复杂,这个就叫过去分词!这并没有多么复杂……?!

    噢,瞧瞧她是怎么瞪着我的。她马上把那块告示牌重写了一遍:

    本店的停止营业从8月1日到15日。

    我感到心花怒放。

    当她跟我说话时,她的上嘴唇纹丝不动,可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记住我除了要耗费精力对付我的经理外,别的我都应付得不错。

    随便一个什么样的顾客交到我手上,我都能把她从头到脚打扮好,连配饰都不会落下。为什么我有这种本事?因为我注意观察她,在给她提建议之前,我先要观察她。我喜欢观察别人,尤其是女人。

    即使在最丑的女人身上,你也可以发现她的亮点。最起码她有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的愿望。

    “玛丽安娜,我不是在做梦吧,紧身连衣三角裤还躺在仓库里。是不是应该拿出来了……”什么事都要别人吩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就去,这就去。总算。

    我想要爱。

    周六晚上,疯狂的周六晚上。

    弥尔顿是默伦的牛仔酒吧。我和我的一帮伙伴在一起。

    幸亏有她们在。她们娇美可爱,她们笑得很疯,跟她们在一起很安全。

    我听见停车场上高尔夫跑车车轮的摩擦声,轻型哈雷摩托车放屁一样的噼噼啪啪声和奇宝打火机的啪嗒声。有人送上一杯非常甜的迎宾酒,他们为节省汽酒一定在里面放了太多的石榴汁。不过石榴汁嘛,众所周知,女孩子特喜欢……我问自己在那里凑什么热闹。我情绪低落,眼睛胀痛。幸亏我戴了隐形眼镜,在烟雾中,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喂,玛丽安娜,你好吗?”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孩问我,她是我高中毕业班的同学。

    “你好!”……走上前去互亲脸颊四次。“还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你去哪里了?”

    “别的同学没告诉你吗?我在美利坚合众国,等一等,你怎么也不会相信,绝妙的计划啊。洛杉矶,一栋小木屋,你甚至都想象不出来。游泳池,‘极可意’水力按摩浴缸,超漂亮的海景。还有,在一些酷毙了的人家里见到的那种爽死人的东西,他们绝对不是你见到的那些过分拘礼、缩手缩脚的美国人。啊,太过瘾了。”

    她摇着挑染过的加利福尼亚头发,显示出她对美国的无限留恋之情。

    “你没见到乔治·克鲁尼[18]吗?”

    “你等等……你干吗问我这个?”

    “没,没什么。我原以为你还见过乔治·克鲁尼呢,只是问问而已。”

    “你真不友好。”说完,她到别的更老实的女孩面前讲述她在美国人家里不要酬劳地干活但享受免费吃住的经历。

    咦,看看是谁来了……好像是野牛比尔[19]。

    一个非常消瘦、喉结突出、蓄着很考究的山羊胡—这全都是我喜欢的—的小伙子凑近我的乳房,企图与它们有所接触。

    那位硬汉:“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的乳房:“……”

    那位硬汉:“没错!我现在记起来了,万圣节前夕[20]在‘车库’那里不是你吗?”

    我的乳房:“……”

    那位硬汉并不气馁:“你是法国人吗?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21]?”

    我的乳房:“……”

    于是,“野牛”抬起头来。“哦,你看见了吗……我有一张脸。”

    他捻了捻山羊胡子,有一种挫败感(吱啦,吱啦,吱啦),好像陷入沉思的深渊里。

    “你是哪里人?[22]”

    哇哇哇哇,野牛!你讲的是哪里的牛英语啊?

    “我是从默伦来的,住在火车站广场4号,我愿意马上就告诉你,我的胸罩里没有安装无线对讲机。”

    吱啦,吱啦……

    我必须出去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妈的隐形眼镜,真讨厌。

    而且,你也开始爆粗口了,我的大小姐。

    我走出来,到了弥尔顿前面,我很冷,我像个婴儿一样哭了起来,我想去到任何地方,就是不愿待在这里,我问自己怎么回家,我抬头看天空,甚至没看见一颗星星。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快要身陷绝境的时候,我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就是叫我的姐姐。

    丁零,丁零,丁零……

    “喂……”(黏糊糊的声音)。

    “喂,我是玛丽安娜。”

    “几点钟啦?你在哪里?”(生气的声音)

    “我在弥尔顿,你能来接我吗?”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着急的声音)

    我再次问:

    “你能来接我吗?”

    停车场最里头有辆汽车的前大灯在朝我闪。

    “快过来上车,我的大小姐。”姐姐对我说。

    “你居然穿着奶奶的睡衣来这里!”

    “告诉你,我可是以最快的速度过来的。”

    “你居然穿着奶奶的透明内衣来弥尔顿!”我一边说一边捧腹大笑。

    “首先一点,我不会穿着这身衣服下车;第二点,这衣服不是透明的,而是透光的,在普拉摩没人教过你这些吗?”

    “可是,如果你的车子没油了怎么办?而且,在附近,肯定有一些对你死缠烂打的人在盯着你……”

    “指给我看看……在哪里?”(她来精神了。)

    “你瞧,那边,那不是‘特福不粘锅[23]’(T-fal)吗?他在那里不是偶然的吧?”

    “你让开一点……哦,真的,你说的有道理……我的天啊,瞧他长得多丑,他比以前还要丑。他现在开的是什么车?”

    “一辆欧宝。”

    “啊!我看见了,车后面的风挡玻璃上粘贴了‘The Opel touch'几个字……”

    她看着我,我们都快笑死了。我们在一起,我们大笑不止:

    一、笑有这么巧的事;

    二、笑“特福不粘锅”(因为他特别不粘);

    三、笑他那辆按他自己的要求改装过的欧宝汽车;

    四、笑他用羊皮袄做的方向盘;

    五、笑他周末才穿的珀菲克多牌羊皮夹克[24],以及他妈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用熨斗在他的李维斯501牛仔裤上烫出来的那条无懈可击的褶子。

    我们笑得好开心。

    我姐姐开着那辆中产阶级开的汽车,车轮在弥尔顿停车场的地面上发出尖叫声,那些人都把脸转了过来。她对我说:“我会被乔乔臭骂一顿的,我把轮胎磨坏了……”

    她大笑着。

    我摘掉隐形眼镜,斜靠在座位上。

    我们踮着脚尖进屋,因为乔乔和孩子们都睡觉了。

    姐姐递给我一杯掺了杜松子酒但没加史威士[25]的橘子汽水,对我说: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于是,我开始跟她倒苦水。可我知道没什么用,因为我姐姐像心理专家一样帮不了什么忙。

    我跟她说我的心就像一个硕大的空袋子,里面可以装下一个巨大的市场,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说的是一个袋子,我说的不是超市用的那种随时都会裂开的破塑料袋,不,不是。我的袋子……照我的想象,它更像巴尔贝斯市场[26]里那些胖乎乎的黑人妇女顶在头上、有蓝白相间条纹的四方形大袋子……

    “这么说来……情况还不是特别糟糕。”姐姐一边说,一边又给我们每人倒了杯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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