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在读什么:法国流行文学前沿作品选集.1-我曾经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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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把她们带走。到外面去走一走对她们有好处……”

    “什么时候啊?”婆婆问他。

    “现在。”

    “现在啊?你别想……”

    “我想。”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都快11点钟了!皮埃尔,你……”

    “苏姗娜,我来跟科萝爱说。科萝爱,你听我说。我很想带你们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

    “你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吗?”

    “我不知道。”

    “你去把东西准备好。你一回来我们就走。”

    “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就不回了。到时候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地解决。”

    “可您不……”

    “科萝爱,科萝爱,拜托了……相信我。”

    我的婆婆还在抗议:

    “怎么会这样!你们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小姑娘们吵醒吧!那屋子连暖气都没有!那里什么都没有!她们要用的东西那里一样也没有。她们……”

    他已经站了起来。

    马丽容在汽车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睡着了,大拇指还放在嘴唇边上。露西在旁边缩成一团。

    我看着我的公公。他的上身挺得直直的。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方向盘。我们出发后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和另一辆汽车交错而过的时候,借助那辆车的灯光我看见了他的侧面。我相信他和我一样伤心。相信他也很疲惫。他也很失望。

    他察觉到我注视他的目光。

    “你干吗不睡?你应该睡觉,这一点你很清楚,你应该把座椅靠背放低,躺着睡一觉的。路还长着呢……”

    “我睡不着。”我回答说,“我要把您照看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只是微微一笑。

    “不用的……应该是我照顾你。”

    然后,我们重新沉浸到各自的思绪中。

    我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们在一个服务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趁他下车不在的时候查看我的手机。

    没有任何信息。

    当然不会有。

    我真蠢。

    我真的很蠢……

    我把收音机打开又关上。

    他回来了。

    “你要去一下吗?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同意了。

    我弄错了按钮,我的大口杯里灌满了一种让人恶心的液体,我随即就把它扔掉了。

    我在小商店里给露西买了一包尿布,给自己买了一把牙刷。

    我不把座椅的靠背放低,他就拒绝发动汽车。

    他关掉发动机时,我重新睁开了眼睛。

    “你别动。你和孩子们都待在车上,车里面还很暖和。我去把你们房间里的取暖器接上电源。然后我再回来接你们。”

    再次祈祷我的手机。

    在清晨四点钟的时候……

    我真蠢。

    我再也无法入睡了。

    我们娘儿仨睡在亚德里安的祖母睡过的那张床上。这张床嘎吱嘎吱地叫得厉害。以前是我和他睡的床。

    我们做爱的时候尽可能少晃动。

    你的胳膊或大腿只要稍稍动一下,整座房子里的人都会知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二天早晨下楼的时候从克丽丝蒂娜的话里听到的弦外之音。我们端着碗,面红耳赤,我们的手在桌子底下握在了一起。

    后来我们谨记了这个教训。我们做爱的时候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谨慎小心。

    我知道他会回到这张床上,不是和我,而是和另外一个女人,我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当他们控制不住时,他会掀起这块厚床垫,铺到地上去。

    是马丽容把我们吵醒了。她让她的玩具娃娃在鸭绒被上奔跑,一边讲着几个棒棒糖不翼而飞的故事。露西摸摸我的睫毛说:“你的眼睛都粘在一起了。”

    我们在被子下面穿衣服,因为房间里实在是太冷了。

    床架嘎吱嘎吱地响着,逗得她们直笑。

    公公在厨房里生了一个炉子。我看见他在花园尽头的一个棚子底下找柴火。

    这是我和他第一次单独相处。

    以前,有他在旁边时,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太冷若冰霜。太沉默寡言。亚德里安跟我说过的所有那些事情也影响了我对他的看法,亚德里安在他的眼皮底下艰难地成长,父亲那么严厉,动不动就发脾气,上学成了苦差。

    他和苏姗娜在一起也是一样。我从未见过他们之间有任何恩爱的表示。“皮埃尔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有一天,我们一边给四季豆去梗一边谈论爱情时,她跟我说了这番知心话。

    我点了点头,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无法理解这个节制、压抑自己的感情冲动的男人。因为害怕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而从不表露自己的心迹,这样的行为我永远也不能理解。在我的家里,我们搂抱亲吻是家常便饭,就像呼吸一样。

    我还记得那个吵吵闹闹的夜晚,也是在这间厨房里……我的大姑子克丽丝蒂娜抱怨教她孩子的那些老师,说他们不够格,知识贫乏。说到这里时,话锋突然转到常规教育,尤其是他们自身的教育。风向突变。剑拔弩张。厨房变成了法庭。亚德里安和他姐姐是原告,他们的父亲则坐在被告席上。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啊……假如那颗炸弹爆炸了该咋办呢?可炸弹没有爆炸。尖锐的问题被打回去了,大家避免了更激烈的冲突,只是说了些具有杀伤力的带刺的话。

    向来如此。

    可无论如何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公公拒绝应战。他听着自己的孩子们的尖刻批评,可他从不回应。“你们的批评落到我身上就像落到鸭子的羽毛上一样。”他在离开之前总是笑盈盈地做最终裁决。

    然而,那一次的争论却是最激烈的一次。

    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张皱紧的脸,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那只装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仿佛要当着我们的面把它掐碎。

    我想象着他憋在心里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那些话,并试着去理解。他到底抓住什么不放?他一个人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私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克丽丝蒂娜别无他法,只好搬我当救兵:

    “你呢,科萝爱,你对我们所说的这些事怎么看?”

    我很累,我希望这一个晚上的争论早点结束。我对他们的家庭纷争烦透了。

    “我嘛……”我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皮埃尔和我们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同一类人,我觉得他是错生在了迪拜家的火星人……”

    其他人都耸耸肩膀,把头转了回去。他却没有。

    他松开了那只长颈大肚玻璃瓶,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向我露出了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笑。兴许也是最后一次。那天晚上我们俩好像达成了某种类型的默契……这种关系非常微妙。我尽可能地为他做了辩护。而现在,这个头发灰白、滑稽可笑的火星人正推着一辆装满木柴的独轮车,朝厨房门走去。

    “还好吗?你不冷吧?”

    “还好,还好。谢谢您。”

    “小姑娘们呢?”

    “她们正在看动画片呢。”

    “这个时间段也有动画片看吗?”

    “学校放假的时候,每天上午都有。”

    “啊……太好了。你看到咖啡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谢谢。”

    “你呢,科萝爱,你有什么打算?说到假期,你要不要……”

    “给公司打电话,是吗?”

    “是呀。不过我不知道需不需要那么做。”

    “需要的,需要的,我就打电话,就打……”

    我又开始哭了起来。

    公公垂下了眼帘。他把手套脱了下来。

    “原谅我,与我不相干的事情我不该瞎掺和。”

    “没事,没事,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觉得自己完蛋了,彻底地完蛋了……我……您说的有道理,我马上就给我的上司打电话。”

    “谁是你的上司?”

    “是个朋友,反正我觉得是,我看看情况……”

    我用露西的一个小宝贝把我的头发束起来,那是她塞在我口袋里的。

    “你就跟她说你要请几天假照顾你那脾气暴躁的老公公……”他建议道。

    “好的……我告诉她我的公公脾气暴躁,而且肢体不灵便。这样显得更郑重其事一些。”

    他一边微笑,一边朝杯子里吹气。

    劳尔不在办公室。我结结巴巴地跟她的助手说了三两句话,正好另外那部电话也有人打进。

    我也给家里挂了电话。我按了答录机的密码。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留言。

    我还能指望有什么留言呢?

    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我公公刚进来随即又走了。

    我告诉自己:“哭吧,要哭就一次哭个够。把眼泪哭干,把毛巾拧干,把这副庞大的伤心的身体里的水分甩干,然后把这一页翻过去。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迈出这一步,一切从头开始。”

    别人都劝我上百次了。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去吧。日子总得过下去。想想你的女儿吧。你没有权利自暴自弃。打起精神来。

    是的,我知道,我清楚得很,但你们要理解我,我做不到。

    首先,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呀?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的孩子,是啊,可我能给她们什么呢?一个摇摇晃晃站不稳的妈妈吗,还是一个颠三倒四的世界?

    我很愿意一大早就起床,穿好衣服,吃早餐,给孩子们穿衣服,让她们吃东西,一直坚持到晚上,抱着她们让她们睡觉。这些我可以做到。所有的人都做得到。可除此以外我做不了别的。

    可怜可怜我吧。

    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能给她们。

    “妈妈!”

    “唉。”我边用袖子抹眼泪边回答。

    “妈妈!”

    “我在这儿,在这儿……”

    露西站在我前面,大衣里面穿着睡衣。她提着她的芭比娃娃的头发让它旋转着。

    “你知道爷爷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我们要去吃麦当劳。”

    “我不信。”我回答说。

    “怎么不信,是真的呀!是他亲口跟我们说的。”

    “什么时候说的呀?”

    “就在刚才。”

    “可我原以为他讨厌麦当劳的……”

    “不,他不讨厌麦当劳。他说我们先去买东西,然后一起去麦当劳,还有你,还有马丽容,还有我,还有他!”

    我们上楼梯的时候她牵着我的手。

    “你知道,我几乎没什么衣服在这里。我们把衣服全落在巴黎了……”

    “是真的。”我承认,“我们把什么都落下了。”

    “你知道爷爷还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

    “他跟马丽容和我说我们去采购的时候他要给我们买衣服。买我们自己喜欢的衣服……”

    “真的吗?”

    我给马丽容换了内衣,一边换一边胳肢她的肚子。

    这时,露西坐在床边继续把刚才没讲完的话慢慢地往下讲。

    “他还说他答应……”

    “答应什么?”

    “答应我所有的要求……”

    那太糟了。

    “你跟他要什么了?”

    “芭比娃娃的衣服。”

    “给你的芭比娃娃穿的吗?”

    “给它穿的和给我穿的。我和它穿一模一样的。”

    “你是说那些亮闪闪的可怕的T恤?”

    “是啊,还有其他配套的东西,粉红色的牛仔裤,有芭比娃娃商标的粉红色篮球鞋,有小花结的袜子……你知道……在那里……小花结在后面……”

    她指着她的脚踝让我看。

    我把马丽容放在那里睡觉。

    “棒极了呀。”我跟她说道,“你穿上那身衣服一定棒极了!”

    她噘起嘴巴。

    “可再怎么漂亮的东西,你都会觉得它很难看……”

    我大笑起来,亲了亲她那可爱的小噘嘴。

    她一边穿裙子一边还在做她的美梦。

    “我会很漂亮,是吗?”

    “你已经很漂亮了,宝贝,你已经非常非常漂亮了。”

    “对啊,但穿上那些衣服会更漂亮……”

    “你觉得那可能吗?”

    她想了一下。

    “是的,我觉得……”

    “好了,把身子转过去。”

    女孩子是多么美丽的造物啊,我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想,多么美丽的造物……

    我们在收银台前面排队的时候,公公向我承认他已经十几年没进过大商场了。

    我想到我的婆婆苏姗娜。

    她总是一个人推着小推车。

    到哪里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在吃过炸鸡块之后,我的两个女儿钻进一个堆满彩球的笼子里玩去了。进去之前,一个年轻人要她们把皮鞋脱掉,我的腿上则放着露西那双可怕的“你是个芭比娃娃”的篮球鞋。

    更糟的是鞋子的后跟是透明的……

    “您怎么会买这么可怕的东西?”

    “这些东西可让她开心了……我试着不要在新的一代人身上犯以前的老错误……你瞧,比方说这里吧……如果是在三十多年以前,即使有机会我也绝对不会带克丽丝蒂娜和亚德里安来这里。绝对不会!为什么,现在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剥夺他们的这种快乐?那又能让我蒙受多大的损失呢?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吗?看着你两个闺女那红扑扑的笑脸,那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把什么都颠倒了过来,”他摇着头补充说道,“甚至连这个讨厌的三明治我都拿倒了,不是吗?”

    他的裤子上沾满了蛋黄酱。

    “科萝爱?”

    “唉。”

    “我希望你吃点东西……请别介意我跟苏姗娜一样唠叨,可你从昨天起就什么东西都没吃……”

    “我吃不下。”

    他猛然清醒过来。

    “对呀,你怎么可能吃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呢?!谁吃得下啊?嗯?你说说看,谁吃得下?没有人!”

    我试着挤出一个微笑。

    “好吧,我同意你现在继续节食,但截止到今天晚上!今天的晚餐我来准备,到时候你必须吃得津津有味才行,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你看看这个,这种宇航员吃的东西怎么入口啊?”

    他指着一个塑料冷饮调和器里的沙拉,它不太像真的。

    后半个下午我们是在花园里度过的。我的两个女儿围着她们的爷爷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他正在那里想办法把那副老秋千马马虎虎地修理一下。我坐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她们。天气很冷,但阳光明媚。她们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我觉得她们很漂亮。

    我在想亚德里安。他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呢?

    跟谁在一起呢?

    还有我们的生活,它会像个什么样子呢?

    每一个问题都要翻来覆去想好久。我很累。我合上了眼睛。我梦见他来了。我听见院子里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亲吻我,把一根手指压在我嘴唇上,叫我不要出声,要给小家伙们一个惊喜。我依然能感觉到他在我的脖子上留下的甜蜜的吻,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体香,一切都还在。

    一切都还在……

    除非你不去想。

    一个女人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忘记那个爱过你的男人的气味?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不再爱你一样不再爱他?

    给我一个计时沙漏吧。

    我们最后一次搂抱在一起时,是我在亲他。那是在弗兰德大街的一部电梯里面。

    他任由我亲个够。

    为什么?他为什么任凭一个他不再爱的人亲他?为什么他还让我亲他的嘴巴,亲他的手臂?

    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秋千修好了。皮埃尔瞥了我一眼。我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与他的目光相遇。我很冷,嘴唇上都是鼻涕,而且我要去把浴室弄暖。

    “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他在腰间系了一块长方形围裙。

    “露西和马丽容都睡了吗?”

    “睡了。”

    “她们不冷吧?”

    “不冷,不冷,她们非常暖和。您还是告诉我我可以做点什么……”

    “你可以哭出来,只要我觉得这对我来说不是受苦刑……看你无来由地哭一哭会让我感觉好受一些。给你,帮我切一下。”他递给我三只洋葱,补充说道。

    “您觉得我哭得太多了?”

    “是啊。”

    沉默。

    我拿起洗碗槽旁边的一块切菜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脸上的肌肉又缩紧了。我们只听得见炉火的声音。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我本来想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觉得你哭得太多了,我只是觉得很压抑。你笑起来的样子是那么可爱……”

    “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真遗憾,要等它暖一点后才能喝……先喝一点布什米尔[54]怎么样?”

    “不喝了,谢谢。”

    “为什么?”

    “我不喜欢威士忌。”

    “真不幸!没有关系的!替我尝一口……”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发现我很讨厌这酒味。我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我一下子就醉了。我切洋葱时刀子从洋葱皮上滑下去,我的脖颈都要挥发掉了。我都快切掉一根手指了。但我感觉蛮好。

    “这酒蛮好的吧,是不是?这瓶酒是帕特里克·弗朗达尔在我60岁生日时送我的。你还记得帕特里克·弗朗达尔吗?”

    “呃……不记得。”

    “不会,不会不记得,我相信你在这儿见过他,你想不起来吗?那家伙块头很大,胳膊特别粗……”

    “就是那个把露西往空中抛,弄得她直想吐的家伙吗?”

    “没错。”皮埃尔一边回答,一边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是的,我记起来了……”

    “我非常喜欢他,经常想起他……真奇怪,我把他当成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但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您也有最要好的朋友吗,您?”

    “你怎么这样问我?”

    “没什么。唉……我不知道。我从没听您说起过。”

    公公正全神贯注地弄他的胡萝卜片。看一个男人平生第一次下厨总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照搬菜谱,连菜谱上的逗号也不放过,就好像吉娜特·马提奥[55]是个非常敏感的女神一样。

    “上面注明‘把胡萝卜切成中等大小的薄片’,你看这样行不行?”

    “非常好呀!”

    我笑了。没有颈部支撑,我的头在肩膀上面轻轻摇动。

    “谢谢……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啊对了,我的朋友……实际上,我有三个朋友……帕特里克是我那一次在罗马旅行期间认识的。那次旅行是因为我们堂区的人过分虔诚……那是我第一次没有父母陪伴的出游……那年我15岁。帕特里克是爱尔兰人,块头有两个我那么大,我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们很快就勾搭在一起了。他是由世界上最正派的人抚养大的,我恰巧来自一个死气沉沉的家庭……两条年幼的狗被放到那座永恒的城市……那是什么样的朝圣啊!……”

    说到这里,他仍然在战栗。

    他把洋葱、胡萝卜片和一些熏过的胸肉片一起倒进一口炖锅里用油煎着,气味非常香。

    “然后还有让·泰荣,你认得他,还有我弟弟保罗,你没见过他,因为他1956年就死了……”

    “您把您弟弟当成您最要好的朋友?”

    “还远不止是最要好的朋友……科萝爱,我认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的个性,你肯定会喜欢他的。他是个机灵、风趣的小伙子,爱关心别人,成天乐呵呵的。他还会画画……明天我把他画的水彩画拿给你看,那些画存放在我的办公室里。他熟悉所有的鸟叫声。他爱逗弄别人,但从不伤害任何人。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伙子。真的很可爱。而且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他是怎么死的?”

    公公转过身去。

    “他去了印度支那,回来时已经染了病,成了半个疯子。他1956年7月14日[56]死于结核病。”

    “……”

    “没有必要告诉你,从此以后,我的父母再也没看过一次阅兵式。舞会和焰火也一样,对他们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锅里加了一些肉片,翻来覆去地炒,要炒成金黄色。

    “你知道吗,最糟糕的是,他是自愿入伍的……那时,他还在读书。他成绩非常好。他想到国家森林办公室工作。他喜欢树木和鸟儿。他不应该去当兵的。他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没有任何理由。他性情温顺,是个和平主义者,经常说到季奥诺[57]……”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女孩。愚蠢的失恋。那女孩什么也不是,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还只是个黄毛丫头。那是个荒唐的故事。生命如此虚幻,以至于我现在跟你说起这件事以及我每次想到它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幻灭的感觉。一个优秀的青年为了一个爱赌气的小女子奔赴战场,何其可笑。这样的故事在火车站摆卖的小说中可以读到。这样的故事如果放到情节剧中倒是非常合适!”

    “她不爱他吗?”

    “不爱。可保罗爱她爱疯了。他为她神魂颠倒。他在她12岁的时候就认识她,那时就给她写情书,可她连看都看不懂。他逞强跑去当兵。就是想让她看看他是怎样的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那头笨驴,他还在夸口说:‘如果她跟你们要我的地址,不要马上就给她,我希望是我第一个给她写信……’可三个月后,她就和帕西街肉店老板的儿子订了婚。”

    他在锅里放了十多种不同的辛香佐料,壁橱里所有能找到的他都用上了。

    我不知道吉娜特知道了会怎么想……

    “那是一个个头很高、平平庸庸的小伙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他父亲肉铺的后间里给肉块剔骨头。你可以想象,这对我们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啊。她拒绝了我们的保罗就为了这么个大笨蛋。他在世界的另一头,可能正在那里对她朝思暮想,给她写情诗,那个傻瓜,可她呢,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星期六晚上和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出去约会,因为他能借他父亲的汽车。我还记得,那是一辆天蓝色的‘驱逐舰’[58]……当然啰,她有权不爱保罗,可保罗是个极度狂热的孩子,失去了勇气,失去了热情,他就一事无成……真是糟蹋了……”

    “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了。保罗回来了,我母亲换了一家肉店。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他画画,读书,抱怨睡不着觉。他疼痛难忍,不停地咳嗽,然后就死了。死的时候才21岁。”

    “您以前从来没说过……”

    “没有。”

    “为什么?”

    “我喜欢跟那些认识他的人说,那更容易些……”

    我把椅子从桌边移开。

    “我来摆餐具。您想在哪里吃?”

    “就在这里吧,这里很舒服。”

    他把大灯熄了,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

    “味道真好。”

    “你真的这么想?我觉得好像煮过头了一点,是不是?”

    “没有,没有,我向您保证,非常好。”

    “你真好。”

    “是您的酒好。跟我说说罗马吧……”

    “罗马城吗?”

    “不,说那次朝圣……您15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噢……我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是世界上最懵懵懂懂的小男孩。我努力跟上弗朗达尔的大步子。我伸出舌头,跟他说巴黎,红磨坊,什么东西都敢断言,还厚颜无耻地撒谎。他笑笑,用一些我也听不懂的话来回答,然后轮到我笑了。我们去偷泉水里的硬币,路上与女孩子交错而过的时候发出傻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那时真的可歌可泣呀……如今我再也记不得朝圣的目的了。当时肯定是有明确的理由的,比如去那里祈祷……我已经记不得了……那对我来说是一次外出呼吸新鲜空气的绝好机会。那短短的几天时间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就像是……我再给你倒点酒吗?”

    “好的。”

    “还得看看当时的背景……我们似乎赢得了一场战争。人心都变得尖酸刻薄,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那种刻薄的味道。那时我们不能在家里提到某个人,一位邻居,一个商人,同学的父母,不然的话马上就会被我父亲归到告密者或奸细、懦夫或无赖那一类人中去……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你很难想象,但相信我,这对小孩子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情……首先我们再也不跟他说话了……或者很少说话……孩子对父母说的那些少得可怜的话……有一天我还是问了他‘如果你觉得人类那么坏,那你干吗还要为他们而斗争?’”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回答……只有蔑视。”

    “谢谢,谢谢,倒得太多了!”

    “那时我住在一幢灰不溜丢的楼房的第二层,在16区最里面的旮旯里。很凄清……我的父母亲没有理由住在那里,但那个地段很有诱惑力,你明白吗,16区[59]啊!我们在那套阴森森的公寓里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太阳从来都照不进屋,母亲禁止我们开窗户,因为我们的楼下就是公交车停车场。她担心她的窗帘变黑……噢,噢,这可爱的波尔多葡萄酒让我很容易就把这个动词的虚拟式的未完成过去时变位出来了[60],这真让人惊讶!我那时烦得要命。我太小了,父亲对我没兴趣,而母亲则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她经常出门。‘把时间用在本堂区。’她一边抬眼看着天空一边说道。她做得太过头了,几个虔诚女人的愚蠢行为让她恼火,不过这都是她彻头彻尾捏造出来的。她脱掉手套,丢在门口的托架上,就像要甩手不干一样。她唉声叹气,东窜西窜,喋喋不休,满嘴谎言,有时甚至犯糊涂。我们懒得理她,随她去说。保罗叫她萨拉·贝纳尔[61],我父亲则在她离开屋子时重新拿起他的《费加罗报》来看,不做任何评说……你还要点土豆吗?”

    “不要,谢谢。”

    “我在强生—德—赛利中学[62]是半个寄宿生。我的心情和我的家一样阴郁。我阅读《勇敢的心》[63]和飞侠哥顿[64]的历险故事。每逢星期四我都和摩特利埃的几个儿子打网球。我……我是个很无趣的乖孩子。我梦想坐电梯上七楼看看……那也是冒险啊……上七楼呀!多傻啊,我发誓……”

    “我等着帕特里克·弗朗达尔的出现。”

    “我等着教皇!”

    他站起来去把炉火拨旺。

    “说到底……那并不是一场革命……最多只是一次课间自由活动。我一直以为有朝一日我会……怎么说来着……我会甩手不干了。可我没有。从来就没有。我依然是那个非常乖的无趣的男孩。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说真的,我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话痨呀?”

    “是我要您说的……”

    “那也是……可这没有道理呀!我这一大箩筐陈谷子烂芝麻,你都听烦了吧?”

    “没有,没有,恰恰相反,我很喜欢……”

    第二天早晨,我在厨房的餐桌上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办公室,去去就回。”

    餐桌上还有热咖啡,壁炉的柴架上还放着一大块木柴。

    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他要出门?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啊……就像一条鱼一样……总是一下子就从你的手里滑掉,一下子就溜走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肩膀靠在厨房的窗户上,站着把它喝完。我看着一群红喉鹦雀正围着一大块猪油疯狂地啄食,那是昨天两个小姑娘放在凳子上的。

    太阳刚刚升到篱笆上面。

    我等着她们起床。屋子里异常安静。

    我想抽支烟。真傻,我已经多少年不抽烟了。是的,可现在又回头了,这就是生活吧……你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然后有一天早晨,你决定冒着寒风走四公里的路,就为了买一包烟,或者你爱一个男人,你和他一起生了两个孩子出来,但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你得知他要走了,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还补充说他很惭愧,他错了。

    就像他在电话里头说的:“原谅我,是我的错。”

    拜托你不要说了。

    一个肥皂泡。

    起风了。我出去把那盘猪油放到安全的地方。

    我和姑娘们一起看电视。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动画片中的主人公幼稚又任性。露西生气了,摇摇头,要我别说话。我想跟她说说“小甜甜”[65]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最迷“小甜甜”了。

    “小甜甜”从不谈钱。她只讲爱情。说到这里我不说话了。爱情至上……看看“小甜甜”那个小荡妇都教我做了些什么……

    风越刮越猛。我放弃了去村子里的念头……

    下午我们是在阁楼度过的。姑娘们给自己化装。露西在她姐姐面前摇着一把扇子:

    “您是不是很热啊,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却动不了,她的头上戴了太多的帽子。

    “我们把一个旧摇篮搬下来吧。”露西说要把它重新上漆。

    “漆成粉红色吗?”我问她。

    “你怎么猜到的?”

    “我好厉害的。”

    电话铃响了。露西去接电话。

    最后,我听见她在电话里问:

    “你现在想跟妈妈说话吗?”

    过了一会儿她就把电话给挂了。没回来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继续和马丽容一起把婴儿床里的东西拿出来。

    我下楼走到厨房里时,发现露西在那里。她把下巴搁在桌子上。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我们互相凝视着。

    “你和爸爸将来有一天是不是还会成为相爱的人?”

    “不会。”

    “你能肯定吗?”

    “是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她站起来,又问道:

    “你知道我还想和你说什么吗?”

    “不知道。说什么?”

    “告诉你,那些鸟全都吃光了……”

    “是真的吗?你肯定吗?”

    “真的,你来看……”

    她绕过桌子,过来拉我的手。

    我们站在窗户后面。有这个金发小姑娘站在我身边。她穿着一件无尾礼服的旧衬胸和一条虫蛀过的小裙子。她那双“你是个芭比娃娃”的篮球鞋踩在她的曾祖母的高跟鞋里。我这个妈妈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我们看着花园里的树木被风吹弯了腰,我们一定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浴室里冷飕飕的,我都不敢把肩膀从水里露出来。露西一边给我们洗头,一边给我们编出各式各样使人眼花缭乱的发型。“你看,妈妈!你的头上长了好多角!”

    我早就知道了。

    这并不是很滑稽的事情,但还是把我逗笑了。

    “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很笨。”

    “为什么你很笨?”

    我们边跳脚边把自己擦干。

    睡衣,袜子,鞋子,羊毛套衫,睡裙,外面再套上套衫。

    我的两个宝贝下楼喝她们的汤去了。

    我跟她们讲巴巴尔[66]的故事,讲到巴巴尔在一个大商场里,在那名服务员愤怒的目光下玩电梯的时候,电源突然断了。马丽容哭了起来。

    “等一等,我去把电灯弄亮。”

    “呜!呜呜呜呜呜—”

    “停下来,芭比娃娃,你把妹妹吓哭了。”

    “不要叫我芭比娃娃!”

    “那你就停下来。”

    不是自动断路器的问题,也不是保险丝烧断了。百叶窗嘎吱嘎吱响,门吱呀吱呀地叫,整个屋子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勃朗特三姐妹[67]啊,为我们祈祷吧。

    我寻思着皮埃尔什么时候回来。

    我把两个女儿睡的床垫从楼上搬到厨房里。没有取暖器,让她们在楼上睡觉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们倒是兴奋得像跳蚤一样。我们把餐桌推到一边,把那张临时用的床放在壁炉旁边。

    我爬上床睡在她们两人中间。

    “巴巴尔呢?你还没讲完呢……”

    “嘘—马丽容,嘘—你还是看前面。你看那火。它来给你讲故事……”

    “它讲,可是……”

    “嘘—”

    不一会儿,她们就进入了梦乡。

    我听着屋子里发出的各种声音。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揉着眼睛,以免哭出声来。

    我的生活就像这张床一样,我还在想。不堪一击。变幻莫测。风雨飘摇。

    我守候着房子被风吹走的那一刻的到来。

    我心想,我是个被遗弃的女人。

    真奇怪,只有当你亲身体验过,你才能理解许多词语的真正含义。你只有在非常害怕时才明白“直冒冷汗”是什么意思,也只有在极度忧愁苦闷的时候才知道“愁肠百结”的正确含义,不是吗?

    “被遗弃”几个字也一样。这个词语也真够神奇的[68]。是谁发明了这么个词的?

    松开缆绳。

    放弃一个黄脸婆。

    离她而去,展开信天翁般的翅膀,到别的地方去与别的女人上床。

    不,说真的,这些都比不上“被遗弃”来得贴切……

    我变得很坏,这是个好兆头。再过几个星期,我就会变成一个丑八怪。

    因为最大的陷阱,正是你相信别人已经停泊在你的港湾。大事小事都一起做决定,一起借贷、抵押,承担风险。大家一起买房子,在漆成粉红色的房间里生养孩子,每天晚上都搂抱着睡在一起。大伙赞叹这种……怎么说来着?这种“默契”。是的,当你觉得幸福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或者在不那么幸福的时候……

    陷阱就在于心里老想着:每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我们都是大傻瓜。我们哪怕有那么一秒钟相信我们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都是天真得过了头。

    我们的人生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没什么关系。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最好是早一点知道。

    “早一点”是什么时候?

    就是早一点。

    比方说,在把房间漆成粉红色以前……

    还是皮埃尔做得对,干吗要暴露你脆弱的一面?

    找打吗?

    奶奶常常对我说,你想让丈夫乖乖地留在家里,就要学会做一手好菜。奶奶,我和你说的还差得天遥地远呢,天遥地远……一来我不会做菜,再说啦,我从未想过要留住任何人。

    那么,你成功了,我的乖孙女!

    我要给自己倒一点白兰地,好好庆祝一番。

    来一点吧,然后再睡觉觉。

    接下来的那一天显得特别漫长。

    我们去散步。我们喂骑术中心的马吃面包,跟那些马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马丽容骑到了小种马的背上。露西不想骑马。

    我的肩上仿佛背负了一个非常沉重的背包。

    晚上是节目表演。我很幸运,在我家里每天都有节目。按照节目单,这一次的表演是:一个不想离开的小姑娘。她们煞费苦心,就想让我开心。

    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晨,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天很冷。

    两个小姑娘动不动就哭鼻子。

    我玩起史前人类的游戏,想逗她们开心。

    “你们好好看清楚史前人类是如何准备他们的雀巢速溶巧克力的……他们把平底奶锅放在炉子上,是的,就像这个样子……那他们的烤面包片呢?最简单了,把面包片放到炉条上,嚯!放到火上去……当心,不要放太久,嗯,否则就变成炭了。谁愿意和我一起扮演史前人类?”

    她们并不在乎,她们还不饿。她们想要看的,是电视上那些垃圾节目。

    我烫到了自己。听到我的尖叫声,马丽容哭了起来,露西在沙发上把碗打翻了。

    我坐了下来,两只手抱住头。

    我幻想能把它拧下来,放到地上,像射门一样一脚踢过去,让它滚,滚得越远越好。

    远到永远也找不到为止。

    可我连射门都不会。

    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在一边拍手称快的。

    皮埃尔这时进来了。

    他很抱歉,解释说因为线路有故障他没能早一点跟我联系。他拿着一包热乎乎的羊角面包在孙女们的鼻子下面晃来晃去。

    她们笑了。马丽容去牵他的手,露西则建议他喝一杯史前咖啡。

    “史前咖啡?我非常想喝,可爱的克罗马农[69]夫人!”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的手抚了一下我的膝盖。

    “科萝爱……还好吧?”

    我很想对他说“不,一点都不好”。但我很高兴看到他回来了,所以我没说实话。

    “面包店老板娘那里有电,那就不是这个地段的电路有故障。我再去仔细瞧瞧……姑娘们,你们看啊,天气多好啊!你们快穿好衣服,我们出去采蘑菇。昨天下了雨,我们可以采到满满一篮子!”

    “姑娘们”也包括我……我们咯咯咯地笑着上了楼梯。

    八岁的时候多好哇。

    我们一直走到魔鬼磨坊。那是一座阴森可怕的建筑,却让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非常开心。

    皮埃尔向小姑娘们解释墙上的那些洞是怎么回事:

    “那儿是用角顶出来的……那边则是魔鬼的蹄子踢的……”

    “那魔鬼干吗要踢墙啊?”

    “啊……那可说来话长了……是因为那一天他非常恼火……”

    “那一天他为什么非常恼火啊?”

    “因为他的那名女囚犯逃跑了。”

    “那名女囚犯是谁?”

    “是面包店老板娘的女儿。”

    “倍科太太的女儿吗?”

    “不,不是她女儿,怎么会!她的曾祖母的曾祖母还差不多。”

    “啊?”

    我教女儿如何用橡子壳过家家。我们找到一只空鸟巢,一些小石子和一些松果。我们摘了一些黄水仙,折断了一些榛子树枝。露西为她的玩具娃娃收了一些苔藓,马丽容却一直没有离开她爷爷的肩膀。

    我们带了两只蘑菇回家。两只都值得怀疑!

    回家的路上,我们听见乌鸫的鸣叫和一个小姑娘吃惊地问问题的声音:

    “那魔鬼,他干吗要囚禁倍科太太的祖母啊?”

    “你猜不出吗?”

    “猜不出。”

    “因为他嘴巴馋,知道吗!”

    她用棍子敲打着蕨草,要把魔鬼赶跑。

    我呢,我的棍子该往哪里敲呢?

    “科萝爱?”

    “唉。”

    “我想对你说……我希望……确切地说是我想……是的,我想……我想要你回这所房子里住,因为……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里……你在这里花费了很多心思……房间里……花园里……你来之前,这里是没有花园的,你知道吗?答应我你会回来。不管带不带两个女儿……”

    我转身面对着他。

    “不,皮埃尔。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你的玫瑰呢?它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去年种下的那株玫瑰……”

    “激动的仙女腿。”

    “是的,是这个名字。你是那么喜欢它……”

    “不,我喜欢的是它的名字……您听着,这对我已经很残忍了……”

    “对不起,对不起。”

    “您呢?您会护理它,对吗?”

    “那当然!激动的仙女腿,你想想看……怎么会不去护理它呢?”

    他有些克制自己。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从镇上回来的老马塞尔。他的自行车东摇西摆,险象环生。真是奇迹,他竟然能在我们前面停住,人和车子却没倒下来,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把露西放在后座上,请我们晚上到他家去喝酒。

    马塞尔太太把我女儿从头亲到脚,然后让她们坐在电视机前面,还在她们的腿上放了一包糖。“她家有卫星电视天线,妈妈!你明白吗!有一个频道专门放动画片!”

    哈利路亚。

    到世界尽头去,越过矮树林、篱笆和沟壑,捂住鼻子,穿过老马塞尔的院子,吃着哒哒哒[70]草莓软糖看动画片!

    有时,生活太美好了……

    暴风雨,疯牛病,欧洲,打猎,死去的人和垂死的人……过了一会儿,皮埃尔问:

    “你说,马塞尔,你还记得我弟弟吗?”

    “记得谁?保罗吗?我想我记得那个小猴精……他吹的那些口哨能让我发疯。打猎的时候他吹出来的鸟叫声让人以为什么鸟都出来了,甚至我们这里没有的鸟!那个小坏蛋!连狗都被那些叫声搞得莫名其妙!是的,我依然记得。那是个善良的小伙子……他常和他父亲一起到树林里……他希望别人把什么都告诉他,把什么都讲给他听……哎呀呀……他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啊!他说他想学些知识到森林里工作。我记得他父亲是这样回答他的:‘我的孩子,你不需要学习了!你的老师中有哪个教的东西比我教你的多?’他没回答,他说他学东西是为了深入到世界上所有的森林里去,为了看看不同的国家,到非洲和俄罗斯去走一走,然后再回来,把他的所见所闻都讲给我们听。”

    皮埃尔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地点头,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马塞尔太太站了起来。她回来时把一本画册递给我们看。

    “这是小保罗有一天为了感谢我的金合欢煎饼送给我的,我说他小,是因为那时候他真的很小。你们看,上面画的是我的狗。”

    她往后翻着画册,我们都惊叹那只小猎狐犬的俏皮可爱,他们一定对它宠爱死了。它比普通的狗更好玩。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它没有名字,但我们总在问‘它在哪里’,因为它总是到处钻……它死也是因为这个……噢……我们是多么宠爱它啊……爱得不得了……太爱它了……太爱它了……我已经很久没看这些画了。我总不让自己去看它,那会让我一下子苍老许多……”

    那些画画得非常好。“它在哪里”是一只栗色的猎狐犬,长着一把长长的黑胡子和乱蓬蓬的眉毛。

    “它中了一枪……是那个偷猎的浑蛋干的……”

    我站了起来,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我弟弟是因为淋雨死的。因为他们让他在大雨中站了太长时间的岗,你明白吗?”

    我什么也没回答,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路面,免得一脚踩进水洼。

    两个女儿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她们吃了太多的糖果。

    巴巴尔离开了那位老太太。只剩下老太太孤单一人了。她哭了。她问自己:“我的小巴巴尔什么时候回来呀?”

    皮埃尔也很难过。他在办公室里一待就是很长时间,借口说在找他弟弟的那些画。我准备晚餐。煮点面条,在面条里放点苏姗娜浸泡在油脂里面的肚片。

    我们决定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离开。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间厨房里忙活。

    我很喜欢这个厨房。我一边把面条放进滚开的水里,一边骂自己这么多愁善感。“我很喜欢这间厨房……”喂,老女人婆,你会找到别的厨房的,别的厨房……

    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而我又那么粗暴地对待自己,这真蠢。

    他把一幅小水彩画放在餐桌上。一个女人正在读书的背影。

    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上,头有些往前倾。也许她不是在读书,也许她在打瞌睡,或者在做梦。

    我认出了画里的房子。一级级台阶,圆圆的护窗板和白色的紫藤。

    “是我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阿莉丝。”

    “……”

    “这画送给你。”

    我准备提出抗议,但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把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皮埃尔·迪拜是个不喜欢别人违拗他意愿的人。

    “您的话都是圣旨,是不是?”

    他充耳不闻。

    “有没有人胆大包天跟您唱过反调?”我边说边把保罗的那幅画放到壁炉上。

    “没有人。一辈子都没有。”

    我忍住没往下说。

    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来。

    “哎……你想喝点什么,科萝爱?”

    “喝点能让我快活的东西。”

    他从地窖里走上来时,怀里抱着两瓶酒,就像抱着两个新出生的婴儿一样。

    “‘忘忧堡’[71]……应该说这酒很合时宜……绝对是我们需要的东西。我拿了两瓶,你一瓶,我一瓶。”

    “您疯了!您应该把它们留到一个更重要的时刻再喝……”

    “一个比什么更重要的时刻?”

    他把椅子挪到壁炉边。

    “比……我不知道……比我……比我们俩……比今天晚上……”

    他把那两瓶宝贝酒抱在怀里暖一暖。

    “可我们俩在一起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啊,科萝爱。我们俩在一起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时刻。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来到这所房子,我在这间厨房里不知吃过多少次饭,你相信我,我知道什么是重要的时刻!”

    这种小小的自命不凡的口气,很可惜。

    他背过身去,看着壁炉里的火一动不动。

    “科萝爱,我真不想让你走……”

    我在沥水器里摆着面条,外面盖着块布。

    “您让我生气。您哪壶不开提哪壶。您只考虑您自己。您到后面总让人心烦。‘我真不想让你走。’您干吗要对我说这么荒唐的话?我提醒您注意并不是我要走……您有一个儿子,您还记得吗?一个大小伙子。对吧,是他走了。是他呀!您不知道吗?噢,真是太蠢了。那您等等,我来告诉您,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那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已经过去多久了?这无关紧要。那一天,您那优秀的儿子亚德里安打点好行装。我很吃惊,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看。啊,是的,我忘了告诉您我曾是这个小伙子的妻子。您知道的,妻子,这是个非常实用的东西,可以带着到处走,亲她的时候她会微笑。所以,我很吃惊,您想象一下吧……不一会儿工夫就带着我们的行李箱到了我们那套房子的电梯前面,一边看表一边叹气。他叹气因为他非常紧张,这个可怜的山羊羔!电梯,旅行箱,老婆,还有飞机,多烦人啊!啊,是真的!因为他不能误了飞机,飞机上有他的情妇!您知道吗,情妇,那个年轻的女人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刺激着他的神经。您想想,那可不是夫妻吵架的时候……再说,夫妻吵架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在迪拜这个家庭里,没人告诉您吗?叫喊,吵架,发脾气,这些就像家常便饭,不是吗?是的,就是家常便饭。在迪拜家,是从不解释,从不评论,然后很快就变成另外一码事了。全都是这个德行。”

    “科萝爱,你马上住嘴!”

    我哭了起来。

    “可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您明白您在跟我说什么吗?我又不是一条狗,皮埃尔。我不是您养的狗,他妈的!我就这么放他走了,没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我把房门轻轻地关上。而现在我在这里,在您面前,在孩子们面前。天塌下来有我在呢。有我在呢,您明白吗?您明白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谁知道我内心是多么绝望,有谁知道?您现在不要再讲您经受过的那些小小的挫折来怜悯我了。您不希望我走……噢,皮埃尔……我不得不违背您的意愿……我真遗憾……我真遗憾……”

    他抓住我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抓着。他抓住我的胳膊一动不动。

    “放开我!您把我弄痛了!你们家所有的人都伤害我!皮埃尔,放开我。”

    他刚一松手,我的头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你们全都伤害我……”

    我伏在他的脖子上哭着,忘记了他该是多么不舒服,他是从来不碰别人的,我一边哭,一边还不时想起我的面条如果不快点弄下来就快吃不得了。他说“好了,好了……”。他说“我请你原谅”。他还说“我和你一样难过……”。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他走到一边去摆餐具。

    “为你干杯,科萝爱!”

    我拿我的酒杯碰了碰他的酒杯。

    “好的,为我干杯。”我很不自然地笑着回答道。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

    “是的,了不起。然后还有坚强、勇敢……还有别的什么吗?”

    “有趣。”

    “哦,对了,我差点就忘了,还很有趣。”

    “但不公正。”

    “……”

    “你不公正,对不对?”

    “……”

    “你觉得我只爱我自己,是吗?”

    “是的。”

    “那你不是不公正,而是笨。”

    我把杯子举到他前面。

    “是的,这个我知道……这么好的酒,再给我倒一点。”

    “你觉得我是个老笨蛋吗?”

    “是的。”

    我点了点头。我并不坏,我只是心里很难过。

    他叹了口气。

    “我怎么是个老笨蛋了?”

    “因为您谁也不爱。您总是放不开。您总是无法融入我们中间,从不和我们打成一片。从来不和我们一起说话,从不跟我们瞎胡闹,从不参加我们平时的晚宴。因为您没有温情,因为您总是沉默寡言,因为您的沉默就像是一种蔑视。因为……”

    “停下,停下,够了,谢谢。”

    “对不起,我是在回答您的问题。您问我您为什么是个老笨蛋,我就如实回答了。不过说完这些后,我并不觉得您有那么老……”

    “你真是太好了……”

    “不用客气……”

    我向他亮出牙齿,努力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

    “可是,假如我是你所说的那类人,那为什么我会带你来这里?为什么我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你……”

    “因为,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为什么?”

    “因为您死要面子,正统家庭里最爱炫耀的东西。七年来,我对您唯命是从,而今您是第一次对我产生了兴趣……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都告诉您吧。我既不觉得您和蔼可亲,也不觉得您宽厚仁慈。我很清醒。您的儿子干了件蠢事,您跟在他后面帮他擦屁股,帮他填坑。您在想方设法填补那些裂痕。因为您不喜欢裂痕,不是吗,皮埃尔?噢,不!您一点也不喜欢裂痕……”

    “我来告诉您,我觉得您带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保全面子。儿子干了件蠢事,那好,当老子的咬紧牙关,默默地把事情处理干净。如果是在以前,当那个小无赖的高尔夫跑车轧到农民的秧苗时,您就会塞一法郎给那些乡巴佬,而今您又带您的儿媳妇出来透气。我等待着您用痛苦的语气向我宣布我可以信赖您的那一时刻。我明白,是从钱财上。您有些进退两难,是不是?像我这么一个大女孩,要补偿起来可比一田甜菜复杂得多……”

    他站了起来。

    “那就是了……是真的……你很笨。这是多么可怕的发现啊……”

    “喂,把你的盘子递给我。”

    他站在我的背后。

    “你伤我伤得有多深,你自己都想不到。而且远不止是伤我,你简直是用刀杀我。可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怨你,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你太伤心……”

    他把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放在我前面。

    “但还是有一件事我不能让你乱说,就一件事……”

    “什么事?”我抬起头来问。

    “请你不要说甜菜。我敢打包票,你在方圆十公里的范围内找不到甜菜地,哪怕就一小块……”

    他非常得意,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嗯,那好……我做饭给您吃,这一点您会怀念我,是不是?”

    “从做饭这一点来讲,是的,但别的就不敢恭维了……你败了我的胃口……”

    “不会吧?!”

    “不会。”

    “您吓了我一大跳。”

    “你想用那些话来阻止我品尝这些味道鲜美的面条,门都没有……”

    他把叉子插进盘子里,卷起一大堆粘在一起的面条。

    “嗯,怎么说来着?……嘣嘣脆……”

    我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我们坐在一起,好久没说话。

    “您生气了?”

    “没有,不是生气,而是有些不明白……”

    “我很抱歉。”

    “你知道,我觉得我就像碰到什么理不清头绪的事情一样。就像是一个结……一个巨大的结……”

    “我想……”

    “你别说话,你别说话。让我来说。我现在必须把这个结解开了。这相当重要。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理解我,但你必须先听我说。我必须拉一根线,但到底是哪一根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什么东西上面从什么地方开始。我的老天爷啊,这真的很复杂……假如我拉的是那根错误的线,或者假如我拉得太用力了,那个结就有可能比以前还要紧。那个结一紧,再做其他任何努力都没有用了,我就会沮丧地离开你。因为,你知道吗,科萝爱,我的一生,我整整一生就像这只握紧的拳头。我现在在这里,在这间厨房里,在你面前。我65岁了。我不伦不类。我是刚才你狠狠地骂的那个老笨蛋。我什么也没有弄明白,我从来也没有胆量上到七楼。我害怕自己的影子,现在我又要面对死亡……别,请你别打断我的话……现在别打断我。让我把这个拳头打开。倒一点点就行了。”

    我给我们每人都倒了点酒。

    “我就从最不公正、最冷酷无情的人开始……也就是说从你开始……”

    他仰靠在椅背上。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全身发青。我还记得,印象特别深。我现在依然能看见你站在这扇门的门框里的样子……亚德里安用手托着你,你把一只冻得缩成一团的手伸给我。你没向我问好,你说不出话,于是我按了按你的手表示欢迎你的到来,我现在还记得我的手指在你的手腕上留下的白印子。苏姗娜已经手忙脚乱了,亚德里安笑着回答她:‘我带了一个朋友回来!’然后,他把你抱上楼,把你泡在一浴缸很烫的水里。你在那里泡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亚德里安不断地对他妈妈说:‘冷静,妈妈,冷静!等把她煮熟了,我们就开饭!’因为是真的,我们饿了,而且无论如何我是饿了。你现在知道我,你知道老家伙饿了是什么样子……我正要吩咐他们马上开饭不等你时,你却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穿着苏姗娜的一件旧浴衣,羞涩地笑着。”

    “这一回,你的面颊绯红,绯红,绯红……”

    “吃饭的时候,你们俩说你们是在一家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票时认识的,准备看《乡村星期天》[72],但电影票已经卖完了,这时,亚德里安逞能—全家人都是这个德行—建议你坐在他的摩托车前面直接去乡下过一个星期天。这不容讨价还价,你答应了,但你离开巴黎时只穿了件T恤,外面罩了件雨衣,这就是你被冻坏的原因。亚德里安盖住了你的眼睛,他可能很难看到你的状况,因为你一直低着头。当他说到你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你的小酒窝,我们猜你是在朝我们笑……我还记得你穿着一双令人难以置信的篮球鞋……”

    “是一双黄色的匡威,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可你总是批评前一天我送给露西的那一双……你瞧,我应该告诉她……别听你妈的,小宝贝,当初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她也穿着一双黄色的篮球鞋,还系着红鞋带……”

    “您还记得鞋带?”

    “科萝爱,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红鞋带,还有第二天亚德里安在拆他的发动机时,你在樱桃树下读的那本书……”

    “是什么书?”

    “《盖普眼中的世界》[73],对不对?”

    “的确是。”

    “我记得你建议苏姗娜把通往老地窖的小台阶上的小灌木拔掉。我记得她看见你费力地拔荆棘时投向你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我们可以叫‘媳妇、媳妇’吗?这两个字就像霓虹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烁。我带你们去圣阿芒的市场,你买了山羊奶酪,然后我们就在市场那里喝马天尼[74]鸡尾酒。我和亚德里安打电动弹子时你在读一篇有关安迪·沃霍尔[75]的文章……”

    “您说的这些事情让我产生了幻觉,您怎么记得这么多?”

    “哦……我没有太大的本事……那是很罕见的一次,我们没有什么分歧……”

    “您是说您和亚德里安吗?”

    “是的……”

    “是的。”

    我起身去拿奶酪。

    “不,不,不要换盘子,没有必要。”

    “当然要换的,我知道您讨厌用同一个盘子吃奶酪。”

    “我讨厌这个吗?哦……是真的……又是老笨蛋才有的名堂,是不是?”

    “哦……是的,我觉得……”

    他把盘子递给我时做了个鬼脸。

    “讨厌。”

    酒窝。

    “当然,我还记得你们的婚礼……你挽着我的手臂,是那么漂亮。你把脚踝扭伤了。我们穿过圣阿芒的同一个广场时,你凑到我的耳朵边说:‘您应该把我拐走,我会把这双可恶的鞋子从您汽车的窗户里扔出去,然后我们到依韦特去吃贝壳……’你的心血来潮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把手套抽紧。好了,你先给自己倒……”

    “先给您倒,给您倒……”

    “我还能告诉你别的什么呢?……我记得有一天我们约好在我办公楼下面那家咖啡馆里见面,要从你那里拿回一个大汤勺,或者是苏姗娜借给你的什么东西,我已经记不得了。那天我一定让你觉得很讨厌,因为我很匆忙,心事重重……你茶都没喝完我就走了。我问了些你工作上的问题,可能都没听你的回答,最后……而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苏姗娜问我‘有什么新鲜事’时,我回答说‘科萝爱怀孕了’。‘她告诉你的?’‘不是,我不能肯定她自己是不是知道……’苏姗娜耸了耸肩膀,抬头看看天空,但我说对了。几个星期后,你们就宣布了那个好消息……”

    “您是怎么猜到的?”

    “我不知道……我好像感觉到你的肤色变了,而且你有一点疲态……”

    “……”

    “我可以这么说下去说很久。你瞧,你不公正吧。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这许多年以来,那么长时间,我,我从不关心你……科萝爱,科萝爱,我希望你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害臊。”

    他朝我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很自私,这一点你是说对了。我跟你说我不想让你走,因为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走。我为自己着想。你对我来说比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我的亲生女儿永远也不会说我是个老笨蛋,她只是在心里想我是个笨蛋,仅此而已。”

    他起身拿盐。

    “可是……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事。”

    “可你在哭。”

    “没有啊,我没哭。您瞧,我没哭。”

    “可你明明在哭啊!给你倒杯水怎么样?”

    “好的。”

    “噢,科萝爱……我不想让你哭。看你哭的样子我很伤心的。”

    “又来了!又是您!您真是不可救药……”

    我试着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但许多鼻涕泡从鼻孔里冒出来了,真可怜。

    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这酒一点也没让我高兴起来。

    “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

    “没事的,没事的。这些也是我的回忆……我也应该好好回忆一下。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很明白,我的处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半个月前,我还是那个非常舒适的家庭里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在地铁里翻着我的记事本准备组织晚宴,我还一边锉着指甲一边想着度假的事。我还在想‘我们是带女儿去还是就两个人走’,可最后您看看我落到了什么境地……”

    “我还在想‘我们应该另找一套公寓,这一套也还行,但它暗了一些……’我要等亚德里安情况好一些的时候再跟他说,因为我发现他最近吃饭时总是心不在焉……容易生气,疑神疑鬼,疲惫不堪……我很担心他,我心里想:‘他那公司简直就是疯人院,他们会把他害死的,那种愚蠢的作息时间安排到底想干吗呀?’”

    他转身对着炉火。

    “生活非常舒适,但人不够精明,对不对?”

    “我等他吃晚饭。我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等他的时候,我经常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最后他终于回来了,精神萎靡不振,垂头丧气。我一边伸展四肢一边朝厨房走去。我忙活起来。他不饿,当然不饿,他很谨慎,要装得没有胃口。或者,他们也许早就吃过?也许……”

    “他坐在我面前是多么难熬的事情啊,简直是如坐针毡!我平常那副快活的样子和我阅读的描写费尔曼—热东广场中心小花园生活的长篇连载小说一定让他觉得很沉重。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那对他是何等残忍的酷刑……露西掉了一颗牙齿,我母亲身体不太好,那个寄住在小亚瑟家的波兰女孩和邻居家的那个男孩往外跑,今天上午我弄完了那块大理石台面,马丽容把头发剪了真可怕,女主人要几盒鸡蛋,你看上去很累,请一天假吧,把手给我,你还吃点菠菜吗?真可怜……这对一个不忠但谨小慎微的男人来说是怎样的酷刑啊。是怎样的酷刑……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我没看见我已大难临头,您明白吗?我的眼睛怎么会这么瞎?怎么会?要么是我蠢到家了,要么是我太信任他,但两种情况结果显然都一样……”

    我往后靠了靠。

    “噢,皮埃尔……这生活是多么令人作呕啊……”

    “还不错,是不是?”

    “非常不错。遗憾的是这酒几乎没信守自己的诺言……”

    “我是第一次喝。”

    “我也是。”

    “就像你的那棵玫瑰,我当时买这酒是因为那个标签……”

    “是的。多么令人作呕……简直就是垃圾。”

    “可你还很年轻……”

    “不,我已经老了,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我已经是个干瘪的女人了。我感到我会变得不再相信别人。我将透过一个窥视孔来看我自己的生活。我再也不会把这扇门打开。您往后退,出示是自己人的证明。好了,现在换下一个。穿上冰鞋。就待在门口。不要动。”

    “不,你永远也不会变成那种女人的。即使你很想变成那样,你也不会。其他男人会像进一个磨坊一样,络绎不绝地走进你的生活,你还会受磨难,但那是好事请。我不用为你担心。”

    “您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什么?”

    “您不会担心我。您也不会担心任何人……”

    “是真的,你说得对。我不懂关心别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别人对我不感兴趣,我猜想……”

    “……亚德里安例外。”

    “亚德里安怎么了?”

    “我想到他。”

    “您担心亚德里安?”

    “是的,我觉得……是的。”

    无论如何,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为什么?”

    “因为他很不幸。”

    我感到非常吃惊。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可他哪会不幸啊……相反,他幸福得很呢!他把这个干瘪、讨厌的女人甩掉了,找到一个更有味道的新欢。他如今的生活更有滋味,您知道的。”

    我捋起袖子。

    “喂,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了呀?十点差一刻。我们那位可怜的殉难者在哪里?他在哪里?在电影院,还是剧院?要不就是在什么地方吃饭。他们应该吃完头盘了……他揉了揉她的手心,憧憬着。当心,主菜上来了,她把手抽回去,冲他微微一笑。或者他们正在上床……这最可能了,不是吗?刚开始时,做爱的频率总是很高的,我没记错的话……”

    “你真不害臊。”

    “我在保护自己。”

    “不管他做什么,他都是不幸的。”

    “您想说是因为我他才不幸吗?我扫他的兴了吗?噢,这个讨厌的女人……”

    “不,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这生活,不尽如人意的生活。我们再怎么努力都是竹篮打水……”

    “您说得对,那个可怜的家伙……”

    “你没在听我说话。”

    “是的。”

    “你怎么不听我说话?”

    我咬了一口面包。

    “因为您是台推土机,您把您路上的一切东西都推走。我的忧伤让您……让您怎么来着?让您感到困扰,很快就会让您感到不舒服,我很清楚。然后还有这血缘关系……这种愚蠢的观念……您已经不大会把您的孩子们搂在怀里并对他们说我爱你们,但我知道您会永远站在他们那一边。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管他们做什么,在我们这些野蛮人面前他们总有理由。我们跟你们又不是同祖同宗。”

    “您的孩子们好像没有那么多理由要向您道歉,但您是唯一可以批评他们的人。唯一的人!亚德里安逃走了,把我和孩子们丢在一边。好的,这个也很让您气愤,但我再也不指望您会说几句严厉的话了。几句严厉的话……说那样几句话并不能改变什么,但那会让我感到特别的高兴。特别的高兴,您要是知道……是的,这很可怜……我很可怜。可是,几句有分量的话,几句严厉的话,就像您非常擅长的那些话……为什么不批评他?我非常需要这些。我等待着坐在桌子那一头的家长的判决。这些年来,我一直听您评判这个世界。好人与坏人,值得您尊重和不值得您尊重的人。所有这些年来,我承受您的说教,您的专断,您那长官式的撇嘴,您的沉默……所有如此这般的装腔作势,装腔作势……自从您让我们感到讨厌以来,皮埃尔……”

    “您知道,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需要听您说:‘我的儿子是个混账东西,我请你原谅。’我需要亲自听见您这么说,您明白吗?”

    “别指望我。”

    我收起我们的盘子。

    “我没指望您。”

    “您想要甜点吗?”

    “不要。”

    “您什么都不要了?”

    “真该死……我一定是拉了那根错误的线头……”

    我不再听他啰唆了。

    “那个结比原先还要紧了,我们俩的隔阂这下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了。这下子,我真是个老笨蛋了……一个怪物……然后还有什么?”

    我在找海绵擦。

    “还有什么呀?!”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您听着,皮埃尔,这些年来我跟一个站不直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正确地帮过他。当我认识亚德里安的时候,他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做,因为他害怕让您失望。然后他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沮丧,因为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您。为了您的喜恶,做什么事情都要想清楚会让您高兴还是会惹您生气。感人肺腑啊。我才满20岁,我就把我的一生交给了他。听他倾诉,抚摸他的脖子,好让他说出隐情。我一点也不后悔,而且我也别无选择。一个像他那样的小伙子自卑到那种程度,我真的很不舒服。我们常常通宵达旦地把一切都梳理好,什么事都共同分担。我让他振作起来。我跟他讲了一千次,说他的那些事不足为奇。不足为奇!我们制订了许多宏伟计划,然后又毁掉,再做别的决定,最后我中断了我的学业好让他继续下去。我撸起袖子,三年里我把他送到大学里,然后到卢浮宫的地下室里浪费青春。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只要他不再跟我提到您,我就不抱怨。我没什么优点。我从来没跟他说他是最优秀的男人。我只是很爱他。爱他。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

    “您知道我今天是在数落他……”

    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我用海绵在他的手周边擦着。

    “找回了自信,回头的浪子脱胎换骨了。他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处理自己的事情,现在他又在他那个坏爸爸的可怜的目光下甩掉一个贱货。我说得有些粗鲁,对不对?”

    “……”

    “您怎么不说话?”

    “不说了。我要去睡觉。”

    我把洗碗机开动了。

    “好吧,晚安。”

    我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我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一些劣迹。

    我拿了我的酒杯,走过去坐在长沙发上。我脱掉鞋子,蜷缩在靠垫下面。我站起来去拿桌子上的酒瓶。我把炉子里的柴火翻了翻,熄了灯,再回到沙发上,把自己安静地埋进沙发里。

    我后悔没把自己灌醉。

    我后悔来了这里。

    我后悔……我后悔许多事情。

    许多事情……

    我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闭上了眼睛。

    “你睡了吗?”

    “没有。”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走过来在我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

    风一直在刮。我们置身于黑暗之中。我们都看着壁炉里的火。

    时不时地,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喝酒,另一个人马上跟着喝。

    我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们都很疲惫。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口了:

    “你知道吗,如果我以前更有勇气一点,我就不会变成你所说的那一类人了……”

    “您说什么?”

    我的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接了他的话。我再也不想听他们家那些破事了。我希望别人让我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们总说那些被抛弃的、留守下来的人是多么伤心,但你想过那些抛弃别人、远走高飞的人心里是不是也很难过吗?”

    噢,又来了,我心里想,这个老傻瓜,他又要用什么鬼理论把我搞得晕头转向啊?

    我的目光在地上找鞋子。

    “我们明天再说吧,皮埃尔,我要……我听腻了。”

    “那些制造不幸的人心里有多难过……那些被抛弃的、留守下来的人,大家都同情他们,安慰他们,但那些抛弃别人、远走高飞的人呢,谁关心过他们?”

    “那他们还想要什么呢?”我愤怒地说道,“要戴上花环吗?要对他们进行嘉奖吗?!”

    他没听我说话。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某一天早晨对着镜子,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我有犯错误的权利吗?’……需要多大勇气才能直面人生,需要多大勇气才能正视自己离经叛道、一败涂地的人生?需要多大勇气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所有那一切打个落花流水?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吗?不,可是……可那又是什么呢?生存本能,幡然悔悟,还是贪生怕死?”

    “拿出勇气来对抗。一生中哪怕就一次。与自己对抗。与本人对抗。与自己一个人。最后……”

    “‘犯错误的权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一个句子,可是,是谁给你这个权利的?”

    “谁,除了你?”

    他的双手在颤抖。

    “我吗?我没给自己这个权利……我没给自己任何权利。只有责任和义务。然后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一个老笨蛋。在少数几个让我心怀敬意的人之中,竟然有一个人认为我是个老笨蛋。我真是失败啊……”

    “我有过很多敌人。我这并不是吹牛,我也不抱怨,我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朋友呢……那些我想讨好的人呢?几乎没有,几乎没有……你是其中之一。你,科萝爱,因为你是个很会生活的人。因为你紧紧地抓住了生活。你的一举一动,你的青春舞步,你可以让一个家阴雨绵绵或充满阳光。你就是有这种让你周围的人快乐的神奇的天赋。你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令人赏心悦目……”

    “我觉得好像我们在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没有听我说话。

    他的身子笔挺。他不再说话。他没有把双腿盘起。他的杯子放在大腿上。

    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的脸隐没在扶手椅的阴影之中。

    “我爱过一个女人……我说的不是苏姗娜,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爱她胜过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我对她的爱……”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可以爱到这种程度……我自己却怎么也不相信依我的个性……我会那样去爱一个人。爱的表白,不眠之夜,为爱痴狂,所有这一切都是别人的专利。而且,单单一个‘情’字就足以让我发出冷笑。什么情不情的!我觉得它跟催眠和迷信属于同一类……在我的嘴里那几乎就是一个粗字。可是,在我对它最不抱期待的时候,它突然就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我就像别人害病一样突然坠入爱河。我没想过,也不相信,身不由己,难以抗拒,然后……”

    他清了清嗓子。

    “然后,我又失去她了,以同样的方式。”

    我动不了。好像有一块铁砧刚刚落到我的头上。

    “她名叫玛蒂尔德。她一直都叫玛蒂尔德。玛蒂尔德·库尔贝。跟那个画家同姓[76]……”

    “那年我42岁,但我觉得自己很老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老。只有保罗一直是年轻的。保罗永远年轻英俊。”

    “可我是皮埃尔。当牛做马、含辛茹苦的皮埃尔。”

    “十岁的时候,我的脸已经像现在一样了。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眼镜,同样的手势,同样的小怪癖。在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吃奶酪的时候换盘子,我想……”

    我在黑暗中朝他微笑。

    “42岁……一个人到了42岁的时候对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呢?”

    “我呀,没有任何指望。我什么也不指望。我工作、工作、工作、再工作,永不停止。工作是我的伪装,我的盔甲,我的借口。我逃离生活的借口。因为我不怎么喜欢它,生活。我觉得我没有这种天分。”

    “我为自己设想出一些困难,一些要翻越的大山。非常高的山。非常险峻。然后我撸起袖子。我翻越过去,之后又想出别的名堂来。我并没什么野心,我缺乏想象力。”

    他喝了一大口酒。

    “你知道,我……我那时并不懂那一切……是玛蒂尔德教会我的。噢,科萝爱……我是多么爱她啊……我是多么爱她啊……你一直在那里听我说吗?”

    “我在。”

    “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

    “我让你心烦了吗?”

    “没有。”

    “你要去睡觉了吗?”

    “不去了。”

    他站起来,重新放了一块木柴到壁炉里。他蹲在壁炉前面。

    “你知道她怎么批评我吗?她批评我是话痨。你明白吗?我……话痨!真难以置信,是不是?可那却是真的……我枕着她的肚子,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接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说话。甚至连续好几天。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她的皮肤下面变得如此低沉,我喜欢这样。一个真正的口若悬河的人……我让她陶醉。我把她淹没了。她笑。她对我说,嘘,别说那么多话,我已经听不见你说的话了。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已经沉默了42年,我要把失去的时光追回。我42年默默不语,我把一切话语都憋在了肚子里。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我的沉默就像蔑视,是吗?这多令人伤心啊,但我能理解,我能理解针对我的指责。我都能理解,但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这也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蔑视,我不以为然。你也许觉得闻所未闻,但我认为我的沉默是因为羞怯。我不是那种很自我的人,所以不会强调我的话有多么多么重要。常言说,要把舌头放在嘴巴里转七次再开口说话。而我呢,我还要多转一次。我是那种让人气馁的人……在碰见玛蒂尔德以前我不爱自己,在她走了之后我更不爱自己了。我猜想我那么严厉就因为这个……”

    他重新坐了下来。

    “我在工作上很严厉,是因为我在那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你明白吗?我不得不严厉。不得不让他们相信我很威严。你想,如果他们看穿了我的秘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个很害羞的人会怎么想呢?如果他们知道我必须比别人多付出两倍的努力才能达到同样的结果,如果他们知道我记忆力很糟糕,如果他们知道我理解东西比别人慢一拍,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呢?你明白吗?如果他们知道这一切,他们会把我生吃掉的!”

    “还有我不懂得如何让别人爱我……我就像别人说的,没什么超凡的魅力。假如我宣布增加工资,我会使用粗暴的语气;假如别人谢谢我,我也不回答;当我想做个手势,我马上就阻止自己;当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弗朗索瓦丝。关于企业管理和人力资源,我更是一窍不通。真的是一窍不通。”

    “弗朗索瓦丝违背我的意愿替我报名参加个平庸老板培训班。真是多此一举……在马约门附近的拉法耶特协和饭店里关了两天,囫囵吞枣地跟着一个心理学家和一个过度兴奋的美国人学那些蛊惑人心的狗屁玩意。到最后那个美国佬开始推销他的书,书名就叫《做最好的老板并让工作充满爱》。我的老天啊,回头想想,那是什么样的恶作剧啊……”

    “我记得,培训班结束后,他们给我发了一张‘通情达理的好老板’的结业证书。我把它送给了弗朗索瓦丝,她却用图钉把它钉在那个装维修产品和卷筒卫生纸的壁橱上。”

    “‘培训班还好吧?’她问我。”

    “‘真受不了。’”

    “她笑了。”

    “‘弗朗索瓦丝,你听着,’我补充道,‘你在这里就像天父一样,你去告诉那些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我并不可爱,但他们永远也不会丢了他们的饭碗,因为我的心算很厉害。’”

    “‘阿门。’她低着头喃喃道。”

    “但我说的是真的。在我25年的专横管理下,我那里没有任何人罢工,我也从没解雇过任何人。即使是在非常困难的20世纪90年代初,我也没有裁过一个人。没有裁过一个人,你明白吗?”

    “那苏姗娜呢?”

    “……”

    “您为什么对她那么残忍?”

    “你觉得我残忍吗?”

    “是的。”

    “怎么个残忍法?”

    “就是残忍。”

    他又把头靠到扶手椅上。

    “当苏姗娜知道我欺骗她时,我已经很久没有欺骗她了。我……我以后再告诉你……那个时候,我们住在国民公会街。我不喜欢那套公寓。我不喜欢她把房子装修成那个样子。我在那里感到窒息。房子里摆放了太多的家具,太多的小摆设,太多我们的照片,什么东西都多过了头。我告诉你,那没有一点情趣……我回那里只是为了睡觉,还因为我的一家人都在那里生活。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一天晚上,她要我带她出去吃晚饭。我们走到楼下。楼下有那种普普通通的比萨饼店。霓虹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色显得很可怕。她已经装出一副受侮辱妇女的表情,但那无益于问题的解决。那很残酷,但我也不是故意要那样,你知道的。我推开第一家低级餐馆的门……我预感到我会撞上什么事,所以我不想离我的老巢太远。实际上,这事没有拖延。她刚把菜单放下,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是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她知道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现在她知道我为什么那时老是出差了。她再也忍受不了啦。她说我是个怪物。她凭什么这么被人蔑视,凭什么被人这样对待,就像对一个干粗活的女仆一样?开始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怀疑有什么事,但她信任我。她想我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头脑发热,寻找刺激,要证明自己有男子气概。然后还有我的工作,工作很艰难,要抓住时机全身心投入。她又要布置新房子分不开身。她没办法一下子把什么都弄好。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她信任我!然后我又生病,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现在,她再也忍受不了了。不,她再也不能忍受我。我的自私,我的蔑视,我的方式……这时服务生打断了她的话,在半秒钟的时间里,她忽然换了一副面具。她笑盈盈地问他托特里尼[77]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惊呆了。当服务生转身问我时,我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跟……跟太太一样’。我压根就没有在意那该死的菜单,你想吧,压根就没在意……”

    “从这件事情上我看出了苏姗娜有多大的力量。她的力量巨大。她就是压路机。从这件事上我知道她绝对是那种坚不可摧的人,没有什么能真正把她打垮。实际上,那也是一个愚蠢的时间表的问题。她来找我的碴是因为她海边的房子完工了。最后一个架子放上去了,最后一根金属杆也安好了,她终于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刚刚被她发觉的事情让她惊恐不已。”

    “我勉强地回答她,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白,我刚才也跟你说过了,那时我已经失去了玛蒂尔德……”

    “看着我的妻子在巴黎15区一家很不起眼的馅饼店里坐在我对面比比画画,我不说话了。”

    “她指指点点,泪流满面,擤着鼻涕,一边用面包把盘子里剩下的调味汁蘸干净。在此期间,我不停地用叉子卷起两三根面条,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我也一样,我很想大哭一场,但我控制住了……”

    “您为什么要控制住?”

    “我想,是因为我受的教育……另外当时我感觉自己依然非常脆弱……我不能冒那个险,放任自己的感情。不是在那里。不是在那个时刻。不是和她在一起。不是在那个肮脏的小饭馆里。我是……怎么跟你说呢……是那么不堪一击。”

    “她接着告诉我她咨询了一名律师,准备离婚的司法程序。我突然更专心听她说话了。一名律师?苏姗娜要离婚?我不承想事情会走到那种地步,她被伤害到了那种程度……她已经见过那位女律师了,是一位女友的弟媳。她犹豫了很久,但一个周末来这里的时候她下定了决心。她是在回来的路上在汽车里下定决心的,一路上我只跟她说了一句话,问她有没有零钱付过路费。那是一种俄罗斯式的夫妻决斗法[78],是她发明的:假如皮埃尔和我说话,我就留下来;假如他不说话,我就离婚。”

    “我很慌乱。我不知道她这么好赌。”

    “这时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她更镇定地看着我。当然,她把整个事情全都说出来了。我在外面出差的时间总是很长,总是很频繁,我对家庭生活漠不关心,对孩子更明显,在过去的那几年我全都忙于自己的事,从未在他们的成绩册上签过字。为了我的安逸,为了企业的发展。那企业是属于她那个家族的,附带属于她,是她做出的牺牲。她又是如何照顾我那可怜的母亲直到最后。什么都说,所有她需要讲出来的东西,加上律师们为了计算离婚损害赔偿而最爱听的所有七七八八的事情。”

    “我也重新抖擞起精神,因为已经到了我们都熟悉的地方了。她想要什么?要钱吗?要多少?我要她开个价,我已经把支票簿拿出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她看清了我的真面目,以为我想那么轻易就脱身……我真的很可悲……在吃完一口意大利糕点,准备吃下一口时,她又开始啜泣了。为什么我就什么也不明白?不要以为有钱有势就可以胡作非为。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金钱买到的。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金钱补偿的。我是在装糊涂吗?我的良心被狗吃掉了吗?我真的很可悲。很可悲……”

    “‘那你为什么不提出离婚?’我终于恼怒地脱口说道,‘所有的过错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过错,你听清楚了吧?甚至我母亲那副可怕的脾气,我都可以在什么地方签字承认,假如那会让你觉得高兴的话,但请你不要跟一个律师搅在一起,拜托了,你想要多少直接跟我开口。’”

    “我深深地刺伤了她。”

    “她抬起头,直视着我。这是许多年以来我们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看着对方。我试着在她的脸上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也许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像这样相互凝视过……我不让她流泪的那个时候。我不让任何女人流泪的时候,觉得坐在一张桌子边聊情感这种想法本身都不可思议的时候。”

    “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只看到她有点伤心地噘了噘嘴巴,就像那种准备招供的被制服的妻子一样。她没回去找她的律师,因为她没有勇气。她热爱她的生活,她的家,她的孩子,她的那些商贩……她羞于承认,但的确是事实:她没有勇气离开我。”

    “没有勇气。”

    “如果我高兴的话,我会走的,如果下定了决心,我会远走高飞的,可是她呢,她不会走。她不想失去她已经得到的东西。那种社会积累。我们的朋友,各种关系,孩子们的朋友。然后还有那幢豪宅我们还从来没有进去睡过……她不想冒那个险。再说了,离婚对她又有啥好处呢?总有男人欺骗他们的妻子……多如牛毛……她相信这些,并为自己没事找事感到羞愧。就这么回事啦。真要怪的话就怪吊在我们两腿中间的那个玩意吧。应该像猫那样拱起背,让暴风雨过去。她走了第一步,但一想到自己再也不是皮埃尔·迪拜夫人,她就大惊失色。事情就是这样,她真不走运。没有孩子,没有我,她就没有任何分量。”

    “我把手帕递给她。‘没关系的,’她极力地笑着补充道,‘没关系的……我还是留在你身边,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我这一次没有处理好。我总是什么都能预料到的,可这件事,我……事情的发展好像超出了我的预期。’她边哭边笑。”

    “我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了。我在这里。我没跟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没跟任何其他人。没事了。没事了……”

    “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点评这家馅饼店低俗的装潢和老板的小胡子。”

    “一对伤痕累累的老朋友。”

    “我们刚刚搬起一块大石头,随即又把它放了下来。”

    “在石头下面蠢动的东西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在黑暗中,我把苏姗娜抱在怀里,没有动她。我不能再做别的事情。”

    “我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我并没消除我的疑虑,反而让我产生了动摇。要说那一段时间,我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就像有人在活剥我的皮。我真的沮丧到了极点:我失去了我所爱的女人,刚刚又发现另外一个女人也被我伤害了。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啊……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爱的人,为的是留在一个因为舍不得她的奶酪商和猪肉商而不愿离开我的女人身边。全乱套了。我太草率了。不管是玛蒂尔德,还是苏姗娜,都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事情全被我搞砸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

    “吃药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是肯定的,可是倘若我能更勇敢一些,那天晚上,我就会把自己吊死。”

    他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可是苏姗娜呢?她跟您在一起并没有觉得不幸……”

    “你这么看?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她跟你说过她幸福吗?”

    “不。不是这样。她说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她让我听到过……再说,她也不是那样的女人,会停下片刻来询问自己是不是很幸福……”

    “不,她的确不是那种女人……然而,她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可是,你知道,那天晚上,我那么难过,主要是因为她。当我看见她变成那个样子……那么老态龙钟,那么逆来顺受……可惜你没见过,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啊……我并不是炫耀我自己,不,真的不是,也没有什么好自鸣得意的。是我让她感到窒息,是我让一朵鲜花枯萎了。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居家妇。总在附近的地方,在我的手边,在电话线的那一头。跟孩子们在一起。在厨房里忙活。就像贞女一样,花我挣来的钱,让我们的小世界在舒适中运转,毫无怨言。我总是看见她在我的鼻子底下出现,从来没有超越过这段距离。”

    “她有什么秘密是我想了解的吗?没有一个。她的童年,她的往事,她的遗憾,她是否厌倦,我们的夫妻生活,她破灭的希望,她的梦想,我可曾问过她这些?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让我感兴趣。”

    “您也不要过于责备自己,皮埃尔。您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担在自己肩上吧。自责有它好的一面,但毕竟……您又不比圣塞巴斯蒂安,您知道……”

    “太好了,你什么都不跟我计较。你是我最喜欢的爱挖苦我的人。就因为这个,我失去你会很难过。你不在的时候,谁会冲上来给我当头一棒啊?”

    “我们时不时地约好一起吃个午饭……”

    “你向我保证吗?”

    “是的。”

    “你只是随意说说罢了,过后你不会去做的,我敢肯定……”

    “我们定个惯例吧,比如说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

    “为什么选星期五?”

    “因为我爱吃味道鲜美的鱼!您带我去那些高级餐馆,好不好?”

    “去最好的餐馆!”

    “啊!我一定非常开心……可是要过很久……”

    “过很久?”

    “是的。”

    “什么时候?”

    “……”

    “好吧。我耐心地等着。”

    我把一块木柴翻了几下。

    “我们再说说苏姗娜吧……她变成了一个平庸妇人,幸好跟您没有关系。毕竟还有许多东西是她可以要求并且能够得到的,那不需要您的许可。您知道,就像那些吹嘘自己是‘女王陛下恩准生产’的英国产品一样,苏姗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需要您‘恩准’的。您是有些讨厌,但您毕竟不是万能的主。她变成那种慈善事业的施主,那种经常跑降价处理品商店和菜市的妇人,那是不需要您就可以办到的。就像别人所说的,那是天性。那种‘我打人我骂人我裁决我谅解’,是在骨子里的。这让人疲惫不堪,也让我精疲力竭,但这是勋章的另一面,上帝知道她可以得到许多勋章,不是吗?”

    “是的,上帝一定知道,她……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谢谢。”

    “来杯药茶可以吗?”

    “不要,不要。我喜欢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喝醉……”

    “那好……那我就不打搅你了。”

    “皮埃尔?”

    “唉。”

    “我简直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

    “您刚才跟我讲述的一切……”

    “我也不敢相信。”

    “那亚德里安呢?”

    “亚德里安什么?”

    “您会告诉他吗?”

    “告诉他什么?”

    “还有什么……所有这一切啊……”

    “你想吧,亚德里安来看过我。”

    “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可我没告诉他。反正我没跟他说我自己,但我听他说……”

    “他跟您说什么啦?”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些话,我已经知道的那些……说他很难过,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跑到您这里跟您说心里话?”

    “是的。”

    我又哭了起来。

    “你觉得奇怪吗?”

    我摇了摇头。

    “我觉得自己被人卖了。包括您。您……我讨厌被人背叛。我不会对别人做那样的事情,我……”

    “你别激动。你把什么都搞混了。谁跟你说背叛了?哪里背叛你了?他没打招呼就来了,我一看到他,就叫他出去了。我把手机关掉,走到停车场里。我准备发动汽车的时候,他对我说‘我要离开科萝爱’。我没有吱声。我们把汽车开出来,开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不想向他提什么问题,我等他自己说出来……总是那种做儿子的需要梳理的问题……我不想粗暴处理任何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把什么都跟你坦白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把车开上了元帅林荫大道,打开了车上的烟灰缸。”

    “然后呢?”我追问道。

    “然后,没什么。他说他结婚了。他有两个孩子。他想过了。他觉得值得……”

    “别往下说了,别往下说了……我知道后面是什么。”

    我站起来去拿卷筒纸。

    “您一定很为他感到骄傲吧,对不对?他做的事很对,是不是?这么做,他至少是个男人对吧!敢作敢当是吧!他的所作所为对您是多好的回报啊!多好的回报……”

    “不要用这种语气!”

    “我想用什么语气别人管不着,实话告诉您吧……您比他还要糟。您,您一个也没捞着。是的,因为您摆架子,您一个也没捞着,您就利用他,利用他与别的女人上床,他这么做让您感到欣慰。我觉得这很可悲。你们父子俩都让我感到恶心。”

    “你在胡言乱语。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是不是?”

    他跟我说这话的语气特别温柔。

    “如果这只是像你所说的,只是和别的女人上上床那么简单的事,我们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这个你很清楚……”

    “科萝爱,你跟我说话。”

    “我是所有的笨蛋当中的那个笨蛋女王……不要。不要背叛我,一次也不要。不要背叛我,那样我会很开心的。”

    “我可以跟你说句实话吗?一句很难启齿的实话。”

    “说吧,只要我能承受……”

    “我觉得是件好事。”

    “什么好事?”

    “发生在你身上的……”

    “当个笨蛋女王是吗?”

    “不,我指的是亚德里安离开你。我觉得他离开对你更好一些……总比强颜欢笑要好吧……总比你在地铁里一边修指甲一边摆弄你的记事本要好吧,总比看什么费尔曼—热东广场中心小公园小说要好吧,总比你们俩同床异梦要好吧。我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是不是?还有,我掺和什么,对不对?是的,这很刺耳,可是我还是说出来了。我装不出来,我非常喜欢你。我觉得亚德里安还没到这个份上。他和你在一起有些不合适。这是我的心里话……”

    “这很刺耳,因为这一边是我的儿子,我不应该这样说他……是的,我知道。可是,现在我已经是个老笨蛋了,我不在乎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我这么跟你说,是因为我信任你。你……你没有被人好好地爱。在你生命的这一时刻,如果你和我一样诚实,你的态度当然会使人不快,但你没少想过……”

    “您在胡言乱语。”

    “我们彼此彼此。你那使人不快的神气……”

    “您现在开始做心理分析了?”

    “你从来没听见过你内心深处发出来的那个声音,那个时不时刺痛你提醒你自己没被人好好爱过的声音?”

    “没有。”

    “没有吗?”

    “没有。”

    “那好。我一定是弄错了……”

    他把身子往前倾,靠在膝盖上。

    “在我看来,我觉得你有一天应该重新升上来……”

    “从哪里升上来?”

    “从地下第三层。”

    “您真的碰到任何事情都拿得出主意,是不是?”

    “不,不是任何事情。假如别人知道你是在被大材小用的时候,这种在一个博物馆的地窖里当个小职员算个什么事啊?是在浪费时间。你在那里做什么?复制?做模塑品?你做的是些修修补补的活。美差啊!何时才到尽头呀?干到退休吗?不要跟我说在那种老鼠洞里工作你很开心……”

    “不说这些,不说,”我打趣道,“我不会告诉您这些的,您放心好了。”

    “要我说,假如我是你的爱人,我会提着你的颈子,让你上升到明亮的地方。你有自己的手艺,你本人也很清楚。接受这一点,接受你的天赋。接受这个责任。如果是我,我会把你放到某个地方,对你说:‘现在轮到你了,科萝爱。该你出手了。让我们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料。’”

    “假如什么都没有呢?”

    “那也要给个机会让人看呀。你不要咬住嘴唇了,你让我不好受。”

    “您为什么总能帮别人出那么多好主意,而您自己却没有呢?”

    “我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什么事?”

    “我好像听见马丽容在哭……”

    “我没听见……”

    “嘘……”

    “好了。她又睡着了。”

    我重新坐下来把毯子拉到身上。

    “要我上去看看吗?”

    “不用,不用,等等再说。”

    “您觉得我配做什么呢,万事通先生?”

    “你配有人好好待你。”

    “您的意思是……?”

    “像对待公主一样对你。一个新时代的公主。”

    “噗……胡言乱语。”

    “是的,我已经准备胡言乱语了。从能让你开始微笑时,我就开始胡言乱语了。给我笑一个,科萝爱。”

    “您疯了。”

    他站了起来。

    “啊……太好了!我喜欢你笑的样子。你开始不说那么多傻话了……是的,我疯了,你想要我跟你说什么吗?我疯了,我也饿了!我有什么甜点一类的东西吃吗?”

    “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孩子们的酸奶该赶快吃完了……”

    “在哪里?”

    “最下面。”

    “是那粉红色的小东西吗?”

    “是的。”

    “还不错嘛……”

    他舔了舔勺子。

    “您看见酸奶的牌子了吗?”

    “没有。”

    “您看看吧,给您准备的。”

    “‘小骗子’……真恶毒。”

    “我们最好去睡觉,你不觉得吗?”

    “是的。”

    “你有睡意了吗?”

    我很懊恼。

    “我们翻搅了这么多东西出来,您叫我怎么睡得着?我感觉就像搅动了一口大锅里的东西……”

    “我嘛,我解开了我的线团,你搅动了你的大锅。我们用的这两个形象化的比喻真是有趣……”

    “您是数学尖子生,我则是一把年纪的黄脸婆。”

    “一把年纪的黄脸婆?又在胡言乱语了。我的公主,一把年纪的黄脸婆……哎呀呀!你今晚也真能说傻话。”

    “您让人受不了,不是吗?”

    “非常。”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事可不寻常了……我再也不害怕没人喜欢了。”

    “包括我吗?”

    “噢,你嘛,你喜欢我,我不用担心的!”

    “皮埃尔?”

    “我听着呢。”

    “您和玛蒂尔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了我一眼。他张开嘴巴然后又合上了。他跷起二郎腿然后又把它们分开。他站了起来。他拨了拨火,把炭火翻了两下。他低着头,喃喃道:“没什么。没发生什么事。或者说几乎没有。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日子那么少……实际上,几乎没什么。”

    “您不想说,是吗?”

    “我不知道。”

    “您没有再见到过她吗?”

    “不。见过一次。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在王宫的小花园里……”

    “然后呢?”

    “然后没什么了。”

    “您和她是怎么相遇的?”

    “你知道……如果我开始说了,我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我跟您说过了,我没有睡意。”

    他开始看保罗的那幅画。还是没开口。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我第一次见她是在1978年6月8日,香港当地时间接近中午11点钟的时候。我们在君悦大酒店的29层楼辛先生的办公室里见到对方,那位辛先生需要我一起开拓台湾市场。你觉得好笑吗?”

    “是的,您说的时间地点都很精确。她和您一起工作吗?”

    “她是我的翻译。”

    “中文翻译吗?”

    “不是,是英文翻译。”

    “可是您会说英语呀,不是吗?”

    “说得不好。我的英语还不足以应付那样的事务,因为那一切太微妙了。从这个层面上看,那简直不是用语言在交流,而是在变戏法。一个言下之意没听懂,你马上就会张口结舌。再说那一天我们有许多专业术语需要翻译,我又不懂它们的确切译法,而且我一直都不习惯中国人的口音。我好像在每个单词结尾都能听到‘叮叮’声。我是说他们的齿音不明显。”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很狼狈。我期待一个英国老先生过来和我一起工作。是香港本地人,弗朗索瓦丝在电话里撒娇地说:‘您见面就知道了,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你想想看吧!我被逼无奈,倒了一个晚上的时差,忧心忡忡,高度紧张,全身抖得跟一张纸似的,望眼欲穿,却一个英国人的影子也没看见。那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能让公司营运两年以上。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

    “您到底在卖什么?”

    “桶。”

    “桶?”

    “是,你稍等……不是普通的桶,是……”

    “好了,好了,我无所谓!继续说!”

    “那么,我刚才跟你说了,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我几个月来一直都在为这个计划忙活,我在里面投入了巨额资金。我还贷了款,并把我的积蓄也放了进去。我可以让南锡附近那家工厂延迟倒闭。十八号人要吃饭呀。我还要应付苏姗娜的几个兄弟,我知道他们在等着我垮台,那些笨蛋,他们不会给我好果子吃……另外,我当时还患有严重的腹泻。请原谅我这么没有诗意,可我……总而言之,我走进那间办公室就像进了古罗马的竞技场一样,而当我明白我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交给那个尤物时,我差点晕过去。”

    “那是为什么?”

    “你知道,石油业是一个性别歧视非常严重的世界。现在已经有一些改观,但在那个时代,看不到几个女人在里面工作……”

    “然后您也是这么……”

    “我怎么了?”

    “您也有点性别歧视……”

    他没有否认。

    “听我说,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我原以为和我握手的会是一个冷漠的英国老人,一个熟悉殖民地风俗习惯、留着小胡子、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的英国人,哪会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我一边向她问候一边盯着她袒露的胸肩……啊,不,我向你保证,我真的难以接受。我不需要这个……我脚下的地面开始下陷。她跟我解释说马古先生身体不适,昨天晚上紧急抽派她出来。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想给我鼓劲吧。她后来告诉我说,她当时猛烈地摇着我,就像摇一棵李子树一样,因为她发现我面无血色。”

    “那位先生真叫马古先生吗?”

    “不是。我是乱说的。”

    “然后呢?”

    “然后我凑近她的耳朵说:‘您知道了吧……我想说的是这场谈判的数据资料……这比较特殊……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已经通知过您……’听到这些,她朝我妩媚地笑了笑。这种妩媚的微笑的意思大概是:嘘……别打扰我了,我的老好人。”

    “我惊呆了。”

    “我俯身凑近她娇美的颈子。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气,那气味好闻极了……我脑子里的一切全都打乱了。真是灾难。她坐在我的对面,坐在那个神采奕奕的中国人右边,如果我稍不留神的话,他就会抓住我的要害。她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向我投来信任的目光给我打气。在她小小的微笑中暗藏着某种残忍的东西,我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糨糊了,但我心里非常明白。我不再呼吸。我把双臂交叉着放在肚子上压住肚子上的肉,向老天祈祷。我准备听天由命。我就要经历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您讲得多好哇……”

    “你在笑话我。”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

    “是的,你是在笑我。我不说了。”

    “没有笑您,我求您了!千万不要。然后呢?”

    “你打断了我的激情。”

    “我再也不打岔了。”

    “……”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和那个中国佬发生了什么事?”

    “您在笑。您为什么要笑,快说说!”

    “我笑,是因为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因为她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因为当时的形势完全让人难以置信……”

    “不要老是一个人在那里窃笑!快跟我说说!快跟我说说,皮埃尔!”

    “好吧……刚开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一个仿鳄鱼皮的塑料盒子。她看上去特别一本正经。接着,她在鼻子上架了一副可怕的旧时的圆框眼镜。你知道,那种非常小、非常严肃的白铁镜架眼镜。退休女教师戴的那种眼镜。从那一刻起,她收起了笑容。她不像先前那样看我了。她迎着我的目光,等着我‘背课文’。”

    “我说一句,她翻译一句。我被她搞愣了,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翻译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有如此了不起的本事。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几乎同时把它翻译出来。那是同声翻译了。真有慑服力……真的……刚开始我说得很慢,然后越来越快。我觉得我已经是在催她了。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相反,她开始跟我逗乐了,我的话还没讲完呢,她已经提前把它翻译完了。她让我感觉到我说什么都是她能预见到的……”

    “然后她站起来翻译一张图表上的曲线图。我趁机看着她的双腿。她有个小小的不足……有些陈旧,有些过时,完全跟不上时代……她穿着一条齐膝的花格呢裙,一件深绿色的羊毛套衫,以及……你干吗还在笑?”

    “因为您用英文说的羊毛套衫,让我觉得好笑。”

    “不会吧!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想让我说什么别的东西呢?”

    “没什么,没什么……”

    “你真傻……”

    “我闭嘴了,闭嘴了。”

    “连她的胸罩都是过时的……她的胸脯高高耸起,像我年轻时见过的那些女孩子。乳房很漂亮,不是特别大,有些往两边分开,尖尖的……反正就是高高耸起。然后,我又被她的肚子迷住了。她的小肚子微微拱起,圆圆的,圆得就像小鸟的肚子。她那可爱的小肚子把她裙子上的花格子撑得变了形,我感觉到它已经在……在我的手心下面了……当我准备去看她的脚时,我看出了她的窘迫。她不说话了。她满脸通红。她的前额、脸颊和脖子全都红了。红得就像煮熟了的虾子。她慌乱地看着我。”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您……您没听明白他说的话?’”

    “‘没有……没有。他说什么?’”

    “‘您没有听明白还是没有在听?’”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没有听他……’”

    “她看着地面。她很激动。我往最坏的方面想了,我以为大难临头,做了蠢事,出了很大的纰漏……她认真工作的时候我却走神了。”

    “‘出什么事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中国人笑着跟她说了什么我仍然听不懂的话。我彻底完蛋了。我什么也听不懂。我被当成一个大笨蛋了,没错!”

    “‘他在说什么?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她开始结结巴巴。”

    “‘完蛋了,是不是?’”

    “‘不,不,我不这么认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先生问今天和您商谈这么大的一单生意是不是个好主意……’”

    “‘怎么了?那里不对劲吗?’”

    “我转身面对他让他放心。然后我愚蠢地主动表态,并露出一个自命不凡的法国经理的笑容。我一定很可笑……那个老太爷一直在捧腹大笑……他笑得那么厉害,都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我说了什么蠢话吗?’”

    “‘没有。’”

    “‘那是您说了蠢话?’”

    “‘我?怎么可能!我只是在重复您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到大颗大颗的汗珠在我的腋窝下面流淌。”

    “她也一边笑,一边摇着扇子。看上去有些激动。”

    “‘辛先生说您精神不集中。’”

    “‘怎么不集中啊!我很集中啊!我非常集中!I am very concentrated!’”

    “‘No(不),no。’他摇着头回答。”

    “‘辛先生说您精神不集中是因为您正坠入情网,而辛先生不想和一个正坠入情网的法国人谈生意。他说那太危险了。’”

    “这下子,轮到我的脸涨得通红了。”

    “‘没有,没有……No, no!我很好。I am fine, I mean I am calm(我很平静)……I……I……’”

    我又转身对她说:“‘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告诉他我很好。告诉他我一切正常。告诉他……I am okay.Yes, yes, I'm okay.’”

    “我如坐针毡。”

    “她又像刚开始一样面露微笑了。”

    “‘不是真的吗?’”

    “我陷进了什么样的烂泥坑呀!”

    “‘不是,也是,也不是,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这不是问题……我……There is no problem, I am fine!(没问题,我很好)’”

    “我觉得他们全都在笑我。那个胖胖的辛先生,他的同伙和那位翻译小姐。”

    “她并没有想个办法来安慰我。”

    “‘到底是真的还是不是真的?’”

    “真是讨厌啊!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啊?”

    “‘不是真的。’我撒了谎。”

    “‘那太好了!您把我吓坏了……’”

    “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啊!我还在这么想。”

    “我刚才被她击昏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重新开始工作。非常职业化的工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汗流浃背。我感觉自己的脚上像绑了220斤沙袋一样,迈不开步子。我不再看她。我再也不想看她了。我希望她再也不存在。我再也不能转身朝她看。我希望她消失在一个老鼠洞里,我跟她一起消失。可我越不理睬她,我就越对她情有独钟。这的确就像我先前跟你说过的一样,就像要害一场大病。你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你打喷嚏。第一次。第二次。你浑身发抖,然后就挨上了。太迟了。病已经染上了。而当时,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我已经大病缠身了,已经完蛋了。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当她向我重复辛先生的话时,我一头埋进材料堆里。她一定很开心。那个苦差持续了大约三个小时……你怎么了?你冷吗?”

    “有一点,但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您继续吧。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俯身帮我把毯子拉好。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然后……我刚才跟你说过,我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然后……我……然后变得更加难过。”

    “不是很快吧?”

    “不,不是很快。中间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但我们在这段工作时间之后一起享用的所有时光都像是偷来的……”

    “从谁哪里偷来的?”

    “从谁哪里?从什么地方?我要是知道该多好……”

    “然后,我整理好我的材料,把钢笔套子套上。我站起来,我和我的那帮刽子手握手,然后就离开了那个房间。在电梯里,当电梯门关上时,我真的有一种掉进一个无底洞的感觉。我精疲力竭,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点气力,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神经,我想……我感到自己是如此悲惨,如此孤独……特别是那种孤独的感觉。我回到宾馆的房间里,要了一瓶威士忌,泡了一个澡。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把我知道的事情一一列举出来:她的英语说得非常地道。她很聪明……非常聪明……聪明得不得了。她的科技知识、钢铁冶金知识那么丰富,真让我吃惊。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她非常漂亮。她身高……大约1.66米……她嘲笑我。她没穿连身裙,让人对她那可爱的小肚子浮想联翩。她……还有什么呢?洗澡水越来越凉,我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晚上,我跟高麦克斯公司的那帮家伙去吃晚饭。我一点东西也没吃。他们说什么我都同意。我回答是或者不是,也不知道他们在问什么。她的模样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她萦绕在我的心头,你明白吗?”

    他跪在壁炉前面,缓慢地鼓动风箱。

    “当我回到宾馆时,前台服务员把钥匙递给我时还给了我一张留言条。留言条上用小体字写着的依然是那个问题:‘不是真的吗?’”

    “她坐在酒吧里,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轻轻地拍着胸部。”

    “我拍着我那可怜的出了故障的心脏,好让它重新开始跳动。”

    “我是那么幸福。我没有失去她。还没有失去她。”

    “我是那么幸福同时也非常吃惊,因为她换了衣服。她现在穿的是一条旧牛仔裤和一件没有样子的T恤衫。”

    “‘您换衣服了?’”

    “‘哦……是的。’”

    “‘为什么要换?’”

    “‘您白天看见我的时候,我是化过妆的。我和老派一点的中国人一起工作的时候就是那样一身打扮。我发现那种老式打扮会让他们高兴,会让他们放心……我不知道……他们觉得那样子更可信一些……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姑娘,我就不是害人精了。’”

    “‘可我向您保证,您那个样子根本就不像个老姑娘……您恰到好处……您……我……我觉得有些遗憾……’”

    “‘因为我换了衣服?’”

    “‘是的。’”

    “‘您也一样,您也不喜欢我做害人精吗?’”

    “她微微一笑。我被融化了。”

    “‘我决不相信您穿着您的绿短裙就没那么危险。我决不相信。决不相信。决不。’”

    “我们要了一点中国啤酒。她名叫玛蒂尔德,30岁,如果说她有什么让我吃惊的话,那就是她没有任何专长: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都在壳牌公司工作。所有的专业术语她都熟记在心。世纪上所有生产石油的国家她都住过,她换了50多所学校,学会了成千上万句各种语言里的粗话。她说不出自己的确切住址。她一无所有。只有回忆。只有朋友。她喜欢她的工作。翻译别人的想法,玩味词句。现在,她到了香港,是因为在这个地方你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找到工作。她喜欢这座城市,这里的摩天大楼一夜之间就会拔地而起,走50多米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吃饭的、昏暗的小餐馆。她喜欢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机。她小时候在法国待过几年,也时不时回去探望她的堂兄。她还说迟早有一天她要在法国买一所房子,不管是什么样的房子,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奶牛和壁炉就行。说到这里时,她笑了,因为她害怕奶牛!她抢我的香烟,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时都把头扬起来。她也问了我一些问题,但都被我挡回去了,我想听她说话,我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她那略带口音的说话声,她那些不确切的或者有些过时的表达方法。我不放过任何细节。我希望被她本人、被她的面庞浸润。我已经深深喜欢上她的脖子,她的手,她的指甲的形状,有些圆突的额头,她那可爱的小鼻子,她的美人痣,她的眼圈,她那凝重的眼神……我好像变傻了一样。你还在笑啊?”

    “我都认不出是您了……”

    “你还是感到冷吗?”

    “没事,很好。”

    “她让我如痴如醉……我真希望世界停止转动。希望这个夜晚没有尽头。我再也不想和她分开。永远不分离。我希望懒洋洋地靠在那把扶手椅上听她给我讲她的故事,直到永远。我希望把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从那时起,在不知不觉中,我开始铭记我们的故事……充满悬念、如梦似幻的时光,不可能抓住,也不可能阻挡。也不可能品味。后来,她站起身来。她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工作。一直都是为辛先生和高麦克斯公司工作。她喜欢那个老狐狸,但她必须回去睡觉了,因为他很可怕!我也同时站起来。我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了。我害怕失去她。她穿外套的时候,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句话。”

    “‘您说什么?’”

    “我‘嗯嗯……’”

    “‘您说什么呀?’”

    “‘我说我害怕失去您。’”

    “她微微一笑。她什么也不说。她微笑着,抓住衣领用脚跟轻轻地转过身子。我吻了她。她的嘴巴没有张开。我吻到了她的笑容。她摇了摇头,亲切地把我推开了。”

    “我都要仰倒在地上了。”

    “就这些吗?”

    “是啊。”

    “您不想把后面的事告诉我,是吗?是要保密的吗?”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可怜的科萝爱……她走了以后,我又坐了下来。我整个晚上都在看着放在我腿上的字条胡思乱想。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瞧……”

    “啊!还说没有……您说到您的腿……”

    “你真是个傻丫头!”

    我尖声笑着。

    “那她为什么跑来见您呢?”

    “这也正是那天晚上、第二天、第三天以及直到再见到她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在冥思苦想的问题……”

    “您是什么时候再见到她的?”

    “是在两个月后。8月份的一个傍晚,她突然到了我的办公室。我没有跟任何人相约。我的假期还没完,我提早了一点回来好安静地工作。门打开了,是她。她就这么来了。偶然的机会。她从诺曼底回来,正在等一个朋友的电话准备再度出发。她在电话号码簿里找到我的地址,然后就来了。”

    “她把我落在世界另一头的那支钢笔送了过来。她在宾馆的酒吧里忘记给我,但这一次,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并在包里翻找起来。”

    “她没有变。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把她理想化。我问她:‘可是……您来这里就为送这个吗?就为了这支钢笔?’”

    “‘是啊,当然是。这笔很漂亮。我心想您肯定很珍惜它。’”

    “她微笑着把钢笔递给我。是比克牌的。红色的比克牌钢笔。”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她把我抱住,我也任由她突然袭击。世界属于我了。”

    “我们手拉着手穿越巴黎。从特洛卡台奥[79]沿着塞纳河一直走到西岱岛。那是个神奇的夜晚。天气较热。光线很柔和,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我们就像两个无忧无虑、充满好奇的游客,外衣搭在肩膀上,两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我当导游。我已经多少年没那样走过了。我重新发现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我们在太子广场吃饭,后面的那几天都是在她所下榻的宾馆房间里度过的。我记得第一个晚上。记得她身上的那股咸咸的味道。她在上火车之前一定去海里游过泳。我半夜起床因为我口干舌燥……我……真的很神奇。”

    “真的很神奇,但全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假的。那不是生活。不是在巴黎。虽然时值8月,但我并不是观光客。我也不是单身汉。我撒谎了。我欺骗自己。我欺骗自己,也欺骗了她,欺骗了我的家庭。她没上当,当饮酒过度感到口干时,几通电话一打,谎言就被戳穿了,然后她就走了。”

    “在登机闸口,她向我宣布:‘我要去试一试,看看没有您我是不是也能生活下去。我希望我可以做到……’”

    “我没有勇气走过去和她吻别。”

    “晚上,我到快餐店去吃饭。我很难过。就像丢了魂似的,就像有人截掉了我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一样。那种感觉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记得我在快餐店的纸桌布上画了两个人影。左边的人影是她的正面,右边则是她的背影。我努力回忆她的美人痣的准确位置,服务员走过来时,看到我画的那些小黑点,还问我是不是针灸医生。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终究还是预感到这件事非常严重。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天里,我变成了原原本本的我,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好人……就这么简单。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个好人。”

    “我爱这个女人。我爱这个玛蒂尔德。我爱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心,她的微笑,她对世界的看法,四处闯荡过的人的那种随遇而安、乐天知命。我爱她的微笑,她的好奇心,她的朴素,她的背脊,她那有些突出的髋部,她的沉默,她的柔情以及……她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祈祷着,希望没有我她就不能生活。我没去想我们的故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才发现,当一个人感到幸福的时候生活会更加快乐。我花了42年才发现这个道理,我感慨万千,我凝望着天边,不容许自己把什么都糟蹋掉。我是装饰圣诞马槽的那个彩色小泥人[80]……”

    他又给他自己和我都倒了酒。

    “也是从那时起,我变成了美国人所说的那种工作狂。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我总是比别人先到,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我星期六照常上班,整个星期天都在加班加点。我总是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留在办公室。我最后终于拿下了台湾那边的合同,可以更加得心应手地工作了。我趁机拟订别的计划。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所有那一切,所有这些日子,所有那些疯狂工作的时时刻刻,只为一件事:我期待她打电话过来。”

    “有一个女人在这个星球上的什么地方,也许就两步之遥,也许远在一万公里之外,最重要的是,她会来找我。”

    “我有信心。我精神抖擞。我觉得人生中的那一段时期非常幸福,因为即使我不和她在一起,我也知道有她的存在。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圣诞节的前几天,我有了她的消息。她要到法国来,问我接下去的那个星期是否有空陪她吃午饭。我们约好在同一个小酒吧里见面,可那已经不是夏天了,当她想拉我的手时,我马上抽掉了。‘您有熟人在这里吗?’她一边问我一边把头压低。”

    “我伤了她的心。我很难过。我把手还给她,但她什么也没做。天空都暗下来了,但我们一直都没找到感觉。当天晚上,我到另一家宾馆的房间里去找她,当我终于把我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时,我又开始恢复了生机。”

    “我……我喜欢和她做爱。”

    “第二天下午,我们又在同一个地方见面,第三天还是……那是圣诞节的前夕,我们就要分开了,我想问问她有什么打算,但我不敢开口。我害怕。我心里很害怕,想朝她笑一笑都笑不出来。”

    “她坐在床上。我紧挨着她,把头枕到她的大腿上。”

    “‘我们往后怎么办?’她问道。”

    “我默不作声。”

    “‘您知道吗,昨天下午您离开这里,大白天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间房子里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永远也不要,您听见了吗?永远也不要……我穿好衣服,走到外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我再也不想跟您躺在一个房间里,然后看着您离去。这太残忍了。’”

    “她费力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答应自己永远也不要和一个会让我痛苦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觉得不值得,您明白吗?不值得。所以,我现在就问您了:我们往后怎么办?’”

    “我仍然缄口不语。”

    “‘您不说,是吗?我早就料到了。再说,您还能说些什么呢?您能做些什么呢?您有妻子和孩子。可我呢,我算什么?我在您的生活中一文不值。我离您那么远……那么远又那么奇怪……我不像别的人,我什么都不会做。我没有房屋,没有家具,没有猫,没有烹饪书,没有计划。我原以为我是最精明的,我比别人更懂得生活。我还恭喜自己,因为我没掉进陷阱里。然后您出现了,我感到自己彻底完蛋了。’”

    “‘现在,我不怎么喜欢东奔西跑了,因为我发现和您在一起,生活很美好。我以前跟您说过,我要试一试没有您我也能生活下去……我试了又试,但我不够坚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您。我现在问您,也许是最后一次问您,您打算把我怎么办?’”

    “‘爱您。’”

    “‘还有呢?’”

    “‘我向您保证永远也不会再把您丢在宾馆的房间里。我向您保证。’”

    “我翻过身把头埋进她的双腿里面。她提着我的头发把我拎起来。”

    “‘还有什么?’”

    “‘我爱您。我跟您在一起才幸福。我只爱您一个。我……我……相信我……’”

    “她把我的头重新放下,我们的谈话也中断了。我温柔地要了她,但她并不投入,她随我怎么做。感觉完全不是一回事。”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是我们的第一次分离……我说‘第一次’,是因为我们经常分离……然后我打电话给她……我求她……我找了个借口回到中国。我看到她的房子,她的女房东李小姐……”

    “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她上班的时候,我就当起了管道工、电工和泥瓦匠。我为这个李小姐卖力干活的时候,她则在一边唱歌一边摸着她的鸟。她带我去参观香港的港口,还带我去一个英国老太太家里,那个老太太还以为我是蒙巴顿伯爵[81]呢!我都玩起了这种游戏,你想想看!……”

    “你明白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对一个七楼都不敢上的小男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全部生活都在巴黎的两个区和乡下的一所小房子之间来回。我从来没看到我的父母亲幸福过,我唯一的兄弟也窒息而死,我娶的是我交往的第一个女孩,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因为我不知道及时抽身……”

    “是的,这就是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你不觉得吗?我感觉就像获得了新生。我感觉到一切都在重新开始,在她的怀抱里,在那不干净的海面上,在李小姐的潮湿的小房间里……”

    他没再往下说。

    “是生克丽丝蒂娜的那个时候吗?”

    “不,是在她之前……流了一次产。”

    “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人知道。干吗要知道?我和我喜欢的一个女孩结了婚,但我喜欢她跟喜欢别的女孩没什么两样。浪漫而又纯洁的爱情。最初的冲动……就像那种冷冷清清的节日。我感觉就像第二次初领圣体。”

    “苏姗娜也一样,一定没有料到会这么短暂……她一下子就失去了青春和幻想。我们全都失去了,而我的岳父却捡到了一个金龟婿。我毕业于矿业学院,这是他做梦都找不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的儿子都是……‘文人’。”他苦笑着这样说。

    “苏姗娜和我之间并没有疯狂的爱情,但我们很听话。在那个时代,听话是有好处的。”

    “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但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明白。事情已经完全变了样……那是在四十年以前,但就像隔了两个世纪。那个时候,女孩子月经还没来就要结婚。对你们这一代来说,那像是史前故事。”

    他用手搓着脸。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啊,对了……我说我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为了谋生从一个大陆跳到另一个大陆上,她好像很爱我这个人,爱我的内在,不是爱表面的东西。一个爱我的女人,我很想说她是温情脉脉地爱着我。是的,所有那一切都是全新的。非常富有异国情调。一个屏住呼吸看着我喝眼镜蛇菊花汤的神奇女人。”

    “好喝吗?”

    “我觉得有点像明胶……”

    他微微一笑。

    “当我再次登上飞机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不再感到害怕。我心想,它可以爆炸,可以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下去,摔得粉碎,但那没什么关系。”

    “您为什么会那么想?”

    “你问为什么?”

    “是啊……我应该说相反的话……我应该告诉自己:‘我现在真的知道我为什么感到害怕了,这架该死的飞机对往下掉没兴趣!’”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那样说更聪明……可是我们碰到了问题的症结,我没有说出来。我甚至希望它掉下去……那样的话,我的生活就会简单得多……”

    “您才与您生命中的女人相遇,就想到死?”

    “我没有说我想死!”

    “我也没说您想死啊。我是说您‘想到’死……”

    “我觉得我每天都想到死,你没有吗?”

    “没有。”

    “你觉得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啊……是的……怎么说都有一点吧……然后还有小孩子……”

    “这倒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把身体缩进沙发里,又看不见他的脸了。

    “是啊。我同意你的想法,那很荒谬。但我当时是那么幸福。那么幸福……我很吃惊,也有些恐惧。如此幸福正常吗?那合乎情理吗?为此我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因为……难道那是由于我所受的文化教育或者要做个好父亲的教育的影响吗?那是我的本性吗?我可能不大会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考虑进去,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总把自己比喻成一头在地里埋头干活的牲口。马嚼子,马笼头,马眼罩,车辕,犁铧,牛轭,运货马车,犁沟……民间传说里提到的那一切……从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起,我就是低着头在大街上走,一边盯着地面看,就像那是一块就要裂开的面包皮、一块特别干燥的树皮一样。”

    “婚姻,家庭,工作,社会生活的坎坷,一切。这一切我都是低着头、咬紧嘴唇跨过去的。这些都让我怀疑,让我恐惧。而且我曾经是,现在依然是很优秀的壁球运动员,这也不是偶然的。我过去喜欢把自己关在一个非常狭小的房间里,猛击一个皮球让它突然像炮弹一样回到我的手中的感觉。我喜欢那样的感觉。”

    “‘你喜欢壁球,我则喜欢回力球,问题就在这里……’一天晚上玛蒂尔德在帮我按摩酸痛的肩膀时说道。她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话,那绝不是无稽之谈。那些性格刚直的人在生活中碰壁回弹时总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而那些软弱的人……不是的,不是软弱,而是柔弱,是的,是柔弱,当他们遭受打击时,他们所受的痛苦要小得多……我觉得你应该把自己放在回力球的位置,那要有趣得多。你拍着那个球,你不知道它从哪里弹回来,但你知道它肯定会回来,因为有绳子在那里,其中的悬念令人回味。我这个人,你看吧,就是个例子,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感觉我就是你的回力球……’”

    “我没有爬起来,她继续默默地给我揉肩膀。”

    “您从来没打算过和她一起开始您的新生活吗?”

    “打算过,当然打算过……成百上千次。”

    “成百上千次我想过,又成百上千次放弃了……我在深渊边走着,我俯身往下看,旋即转身跑开了。我觉得我要对苏姗娜,对孩子们负责。”

    “负责什么?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我受诺言和婚约的约束。我签过字,我承诺过,我必须担当起来。亚德里安都16岁了,但还没任何长进。他经常转校,总在电梯里写‘没有前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伦敦去,回来时让一只老鼠趴在肩膀上。苏姗娜快精神崩溃了。她心里有什么抵触情绪。是谁把她的小男孩变成那个样子的?我第一次看见她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一连几个晚上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正在使形势恶化。然后,我对自己说……我对自己说……”

    “您对自己说什么?”

    “等等,这非常滑稽……我应该用当时的话说……我应该是这样对自己说:‘我是我的孩子们的榜样。他们的生活刚刚开始,不久就要长大成人了,到了要对自己做出承诺的年龄,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的母亲,那是多么恶劣的榜样啊……’你注意到坏蛋的影响有多大吗?‘接下去他们怎么去面对啊?我会引发怎样的混乱啊?那种伤害怎么弥补得了啊?我不是个好父亲,离一个模范父亲还差得很远,但我是他们最显眼、并且离得最近的表率,那么……嗯嗯……我得规矩一些。’”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很漂亮,对吗?你承认这很高尚,承认吗?”

    我没有说话。

    “我尤其想到了亚德里安……要给我的儿子亚德里安做好信守诺言的楷模……你知道,你今天有权嘲笑我。你不要放弃这个机会。一个人并不是总有机会听到这样动听的故事的。”

    我摇了摇头。

    “可是……噢……何苦呢?所有那一切都如此遥远……如此遥远……”

    “可是什么?”

    “可是什么……还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走到深渊边,离深渊非常近……真的非常近……我开始找单人房间,我还想在周末带上克丽丝蒂娜,我连要说的话都想好了,还在汽车里练习现场怎么做。我甚至约好和我的会计见面,可后来的一天早晨,你看生活是多么爱戏弄人,弗朗索瓦丝眼泪汪汪地来到我的办公室……”

    “弗朗索瓦丝?您的那个秘书?”

    “是啊。”

    “她的丈夫刚刚弃她而去……我再也认不出她来了。以前她是那么活跃,那么蛮横,就像能主宰世界一样主宰自己命运的小女人,现在却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蔫。以泪洗面,日渐消瘦,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痛苦成那个样子。靠吃药支撑,继续消瘦,平生第一次中断工作。哭哭啼啼。甚至当着我的面痛哭流涕。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件事上,我是一个多么令人钦佩的人啊,我举起双手,鼓足勇气,走出去和那些狼一起嗥叫。什么样的坏蛋啊,我附和道,一个男人怎么能对自己的妻子做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如此自私?把门一关,搓搓双手。拍拍屁股走人,就像走出去溜一圈那么轻松。这,这,这,这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不,但是说真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坏蛋啊!简直是十恶不赦啊!我嘛,先生,我可不是你那种货色!我可不会离开自己的妻子,我鄙视你……是的,我从灵魂的最深处鄙视你,我亲爱的先生!”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洗脱罪名真是太高兴了。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坚强并把自己的羽毛抹得十分光亮真是太高兴了。噢,是的,我支持她,我的弗朗索瓦丝,我宠爱她。噢,是的,我同意,不,我经常对她说,您运气不好。运气不好……”

    “实际上,我应该在私底下祝福他,这个我并不认得的加尔麦先生。我应该在私底下祝福他。他把解决问题的方法拱手送给了我。多亏了他,多亏他的无耻,我才得以昂着头回到我那安逸的生活中。工作,家庭,祖国,我回来了。昂首挺胸地回来了!我感到自豪,你知道我的性格,你一定料到了……我终于给自己下了个满意的结论……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在别人之上。就高那么一点点,但我是人上之人。我不会抛下我的妻子,我……”

    “您就是在那个时候和玛蒂尔德一刀两断的吗?”

    “为什么呀?不,没有断。我继续去看她,只是我安排好出逃的计划,也不再浪费时间去看那些破旧的单间公寓。因为你知道,就像我刚刚向你出色地证明过的一样,我不是那种素质的人,我不会把脚踩进蚂蚁窝里。那么做只适合那些不负责任的人,只适合那些做打字员的丈夫。”

    他冷嘲热讽,气得发抖。

    “不,我没有与她一刀两断,而是继续温柔地扑到她身上,向她许诺一些‘永远’和‘再等等’一类的话。”

    “真是这样吗?”

    “是真的。”

    “您说的话就像那些卑鄙无耻的故事中说的一样吗?”

    “是的。”

    “您要她耐心地等待并向她许诺一大堆东西吗?”

    “是啊。”

    “她怎么受得了这一切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也许她爱您?”

    “也许吧。”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真的……”

    “您没有走是因为弗朗索瓦丝吗?”

    “的确是。准确地说应该是由于让-保罗·加尔麦。话说回来,我告诉你,即使没有他,我也会另找一个借口。背信弃义的人非常擅长找借口。”

    “真是难以置信……”

    “什么?”

    “这个故事……看看它有多么复杂……真的难以置信……”

    “不,科萝爱,没什么难以置信的。这就是生活。这几乎是所有人的生活。我们采取迂回的办法,妥善地处理好,我们有自己小小的卑鄙的一面,就像家养的宠物一样。我们爱这种生活,把它建立起来,迷恋它。这就是生活。有勇敢地冲破牢笼的,也有将就凑合型的。凑合的话就绝对不会那么疲惫……喂,把酒瓶递给我。”

    “您会喝醉的。”

    “不会。我不会把自己喝醉。我还从来没醉过。越喝,我越清醒……”

    “真可怕!”

    “真可怕,就像你说的……给你也倒点吗?”

    “不,谢谢。”

    “现在你要点药茶吗?”

    “不要,不要。我感到……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也许是惊呆了……”

    “对什么惊呆了?”

    “当然是对您啦!我从来没有听您讲话有超过两句的,从来没有听您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过话,从来没见过您有什么感情流露。从我看见您穿着大法官的法袍时起……我从来没有抓到过您软弱或多愁善感的现行,而现在,您招呼都不打一下就把我以前的想法一扫而光……”

    “我让你大吃一惊吗?”

    “没有,没有!相反……但是……可您怎么能够一直扮演这种角色呢?”

    “什么角色?”

    “就是那个啊……老笨蛋的角色啊。”

    “我就是个老笨蛋啊,科萝爱!我是个老笨蛋。我刚才一直在跟你说的就是为了证明我是个老笨蛋啊!”

    “绝对不是!您心里非常明白您绝对不是!真正的老笨蛋什么也不明白!”

    “去,别相信这个……这又是我老奸巨猾的一面,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脱身。这是我的强项……”

    他朝我微微一笑。

    “真的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什么?”

    “所有这一切啊……您刚才跟我讲述的这一切……”

    “不,没什么难以置信。相反,这很平常。”

    “非常非常平常……我今天这么说话,是因为听众是你,因为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在这栋房子里,因为是在夜里,因为亚德里安给你造成了痛苦。因为他的选择让我绝望也让我放心。因为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已经让自己受了太多的苦……因为我宁可看见你今天受很多苦,也不愿看见你痛苦一辈子,哪怕只是一点点痛苦。”

    “我看见一些人只是有一点点痛苦,就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痛苦却刚好让他把一切都葬送掉,你知道……是的,在我这个年纪,我看得多了……有许多夫妻依然把自己捆绑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上面,那徒劳无益的小事上面,那毫无亮色的小日子上面。所有的和解,所有的矛盾……都在那里了结……”

    “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把一切都埋葬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梦想和我们的爱情,现在轮到我们了!好极了,朋友们!”

    他鼓起掌来。

    “退休佬……退出一切的人。我恨他们。我恨他们,你听见了吗?我恨他们因为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样子。他们在那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轮船稳稳地航行,状态良好!他们好像是这么说的,却从来也不会携手并肩。可是,上帝啊,那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啊?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有懊悔,有遗憾,有轻度的精神失常和对别人的连累,对别人造成的创伤愈合不了,永远也愈合不了。永远,你听见了吗?哪怕是在天堂,哪怕是有满堂的子孙围坐在一起照全家福。哪怕能够快速回答出于连·雷配[82]提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没醉过,但这一次终于……

    他没有再往下说,也不再手舞足蹈。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很久。默默无语。数着飞溅的火星。

    “我和弗朗索瓦丝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他平静了下来,我现在必须竖起耳朵听他说话了。

    “几年以前,我想是在1994年吧,她得了重病……非常严重……可怕的癌细胞吞噬了她的整个腹腔。医生开始时切掉了她的一个卵巢,然后是第二个,然后是子宫……最后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因为你想吧,我从来都不是她的知心朋友,但后来证实了她的病情比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弗朗索瓦丝计算着她还有多少个星期可以活。她希望能撑到圣诞节。复活节则是奢望。”

    “有一天,我往她住的那家医院里打电话,建议她离职领取数目可观的补贴,好在出院后去周游世界。她还可以去最大的时装店挑选最漂亮的裙子,然后神气活现地在大客轮的甲板上呷着飘仙[83]。弗朗索瓦丝特别爱喝飘仙。”

    “‘那些钱给您自己留着吧,那酒我等着您退休的那一天和别人一起喝!’”

    “我们互相打趣。我们都是很出色的喜剧演员,口干舌燥,但对答如流。医生对她的疾病结果做出了最新预测,那是灾难性的。我是从她的女儿那里知道的。想挨到圣诞节都很难。”

    “‘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这一次您还是别想用一个年轻的小丫头来替换我……’她在挂掉电话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我假装嘟嘟囔囔,但我已经泪流满面,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才发现我同样也喜欢她,都不知道有多喜爱。我才发现我是多么需要她。我们在一起工作了17年。每一天。每一时刻。她支持我,帮衬我,都17年了……她也知道玛蒂尔德,但她从没说过什么。没跟我说,也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起过。当我难过的时候,她朝我微笑,我不高兴的时候她就耸耸肩膀。她进我的公司时才20岁。那时她什么也不会做。她从酒店管理学校出来后摘掉了围裙,因为一名厨师掐她的屁股。她不想让别人掐她的屁股。这是我们第一次面谈时她告诉我的。她不想让别人掐她的屁股,也不想回她父母在拉克鲁滋的家。当她有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汽车后再回去,那样她就肯定能再从家里跑出来!我因为这句话录用了她。”

    “她也一样,是我的公主……”

    “我时不时地打电话给她,说那个顶替她的女孩的不是。”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终于同意我去探望她。那是在春天。医生让她转院了,治疗已经用不着那么严格了,她病情的好转对那些医生是莫大的鼓舞,他们每天都跑来祝贺她,不管是在她生气还是心情很好的时候。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她又开始给所有的人和事出主意了。她对装潢有些想法,就地做了一个用杂色布片拼成的转台。她批评他们的机能障碍和不正规的机构设置。她要求与企业委员会的负责人见面,想和他一起解决一些明显的细节问题。我笑她。她则为自己辩护:‘我跟他们说的是常识!只是常识,您知道的!’她重新振作精神,我心情轻松地开着车去医院看她。”

    “可是,我再见到她时还是大吃一惊。她再也不是我原先认识的那个可爱的窈窕淑女了,而变成了一只小黄鸡。她的脖子,她的脸颊,她的双手,她的手臂,全都不见了。她的皮肤是蜡黄色的,有些厚,她的眼睛有原来的两个那么大,而最让我震惊的是她的假发。可能是戴得太匆忙了,头路都不在中间。我试着把办公室里的消息告诉她,卡罗琳生了孩子啦,正在草签的合同啦,但我被她的假发纠缠住了,我担心它会掉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名男子在敲门。看见我在那里,他说了一句‘哦’就转身要走。弗朗索瓦丝把他叫住了。‘皮埃尔,我给您介绍我的男友西蒙,我想你们从来没见过面……’我站了起来。是的,从来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我们都很难为情,弗朗索瓦丝和我……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善良。两个灰色的眸子很机灵、生动、温柔。我重新坐下来时,他走到弗朗索瓦丝身边去亲她,你知道他当时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他把那副被砸坏的洋娃娃般的小脸蛋捧在手心里,仿佛要疯狂地亲它一样,还趁机把她的假发戴正了。她骂他,叫他注意一点,说我毕竟是她的老板,他笑了笑,然后借口去买报纸趁机溜掉了。”

    “当他把门关上后,弗朗索瓦丝慢慢地转向我。她的双眼噙满了泪花。她喃喃道:‘要是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那家医院里躺着,您知道……我如此拼命抗争,也是因为还有好多事要和他一起做。好多事……’”

    “她笑起来很可怕。她的下腭特别大,大得异乎寻常。我感觉到她的牙根全都要露出来了。感觉到她脸上的皮快要裂开了。我感到恶心。加上那里的气味……药味、死人味和娇兰香水混在一起的气味。真的让人难以忍受,我费了很大的劲不让自己把手放到嘴巴前面。我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噢,你知道,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假装揉眼睛、捏鼻子,就好像有灰尘在那里一样,可当我再次看见她,并极力向她微笑时,她问我:‘不舒服吗?’‘没事,没事。’我回答道。我感觉到我的嘴巴呈圆弧状下沉,就像小孩子伤心时脸上的表情一样。‘没事,没事,挺好的……只是……我觉得您气色不太好,弗朗索瓦丝……’她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枕头上。‘您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他太需要我了,他那个人……’”

    “我走出来时脸都变形了。我靠墙站着。我花了老半天时间才想起我的汽车停在哪里,我在那个该死的停车场迷失了方向。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仁慈的上帝啊?是因为看到她那副样子吗?是因为消毒水的气味,抑或只是因为那个地方?这所有看得见的不幸。所有看得见的痛苦。我那瘦骨伶仃的小弗朗索瓦丝,我的天使将在所有那些鬼魂中间消失,在她那小小的病床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对我的公主做了什么呀?他们怎么如此糟蹋她?”

    “是的,我花了老半天时间才找到我的汽车,又花了老半天时间才把它发动起来,踩油门也花了好几分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恍恍惚惚吗?那并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她的那些导尿管或者她的痛苦,当然不是。而是……”

    他重新抬起头。

    “是绝望。是的,我感觉到有报应……”

    死一般的沉寂。

    我终于开口说话:

    “皮埃尔?”

    “什么?”

    “您一定觉得我有些夸张,但我终于想喝杯药茶了……”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以掩饰他的感激之情。

    “啊呀呀!你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们到头来只有痛苦……”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他则在那里把一锅水烧热。灯光刺着我的眼睛。我把吊灯尽量拉低,这时他把所有的橱柜都打开了。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如果你能告诉我我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你就可以问。”

    “那里,就在您前面,那只红盒子里。”

    “这一只吗?以前不放在这里的,好像是……对不起,我听你说。”

    “你们总共交往了多长时间?”

    “和玛蒂尔德吗?”

    “是的。”

    “从香港开始到我们最后一次争执,总共五年零七个月。”

    “你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间吗?”

    “没有,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几个小时,几天而已……”

    “您觉得那足够吗?”

    “……”

    “您觉得足够吗?”

    “不,当然不够,但也够了,因为我没做任何使我们的关系发生改变的事情。这是我后来想过的。也许那样对我更合适。‘合适’……这是个多么丑陋的词语啊。也许就因为这个词,我一边有一个让我放心的妻子,另一边却常常提心吊胆。我每天晚上回家吃晚饭,时常有一种堕落的感觉……肚子填饱了,肚皮撑起来了。这很现实,这很舒服……”

    “您需要她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吗?”

    “是的,差不多就这样……”

    他把一只碗放到我的面前。

    “事实上,没有……事情不是这样的……有一天,那还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也是她给我寄的唯一的信。她在信中写道:

    ‘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再心存幻想,我爱你,但我对你没有信心。既然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不现实的,那就只是个游戏。既然是个游戏,就得有游戏规则。我再也不想在巴黎与你见面了。不在巴黎见你,也不去任何让你感到提心吊胆的地方。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和你在大街上手拉着手,在餐馆里亲你,否则我就觉得没意思。我已经过了玩捉迷藏的那个年纪了。那我们就在尽可能远的地方见面,到别的国家去。当你确定了你要去哪里时,你写信到这个地址。这是我姐姐在伦敦的地址,她知道怎么转信。别煞费苦心写那些好听的话,提前通知我就行了。告诉我你在哪一家旅馆下榻,还有地点和时间。如果我能去见你,我就去,如果不行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不要尝试给我打电话,或者弄清我在哪里,或者我怎么生活,因为我觉得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跟你一样,一边过自己的生活,一边远远地爱着你。我不想等电话,我不想阻止自己再爱上别人。我也想无所顾忌地在任何时候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因为你是对的,无所顾忌的生活更加……更加‘合适’一些。我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可是为什么不呢?我很想试一试。到头来,我又能失去什么呢?一个懦弱的男人吗?我又能得到什么?那么几次睡在你的怀抱里的快乐……我仔细想过了,我很想尝试一下。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怎么了?”

    “没什么。发现您碰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我觉得很好玩。”

    “噢,不,很不幸。她只是扭动双肩,做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女人的姿态,其实她是个温柔多情的女人。我在接受她的条件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在五年零七个月以后……”

    “你说得也对。我跟你撒谎了。我在她的字里行间揣度着,我猜测这样的句子会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不会因此变得沉重,因为这些规则对我来说很合适。甚至是非常非常合适。我只要增加进出口贸易的分支机构,习惯坐飞机,就行了,如此而已。这样的一封信,对一个想毫无障碍地欺骗他的妻子的家伙来说,是在意料之外的。当然,她和别人上床、爱上别人那样的故事让我有些担忧,但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他在桌子另一头他的老位子上坐下来。

    “我很狡猾,是不是?是的,我那时真是个老滑头……特别是这个故事让我赚了不少钱……因为当时我总是有些忽视国际市场……”

    “为什么这么厚颜无耻?”

    “你本人,你刚才已经非常确切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弯腰去拿漏勺。

    “再说了,那也很浪漫……我走下飞机时心脏怦怦地跳,到宾馆总台时希望我的房间钥匙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把行李放在陌生的房间之后就开始到处搜寻看她是不是已经来过,我出去工作晚上回来时乞求老天希望她在我的床上。有时她在那里,有时不在。她大半夜跑来见我,我们一句话都不说就融为一体。我们在毯子下面笑着,为在那里见到对方而心醉神迷。终于见到了。那么遥远,又那么近。有时,她第二天才来,我就一整夜都在酒吧里度过,仔细聆听大厅里的声音。有时,她订的是另一间房,命令我凌晨的时候去她那里。有时她没来,我就恨死她了。回到巴黎时心情非常不好。刚开始我是真的有工作,后来却越来越少……为了去见她,我什么借口都编得出来。有时我到处观光,有时除了宾馆里的房间什么都不看。有时我们甚至连机场都不出……那很可笑。那毫无意义。有时我们没完没了地说着,有时我们没有任何话要说。玛蒂尔德信守自己的诺言,几乎从不讲她的感情生活。或者只是在枕头边讲一讲。她跟我讲一些男人或者一些情景让我发疯,但那只是在枕边说说……我受这个女人的摆布,受她在黑暗中假装叫错名字时的那种调皮的神态的摆布。我表面上很生气,心里其实很沮丧。当我想把她抱在怀里时,我会更猛烈地要她。”

    “当我们两个人中间有一个人闹着玩时,另一个人就会难过。这非常荒谬。我很想抓住她,使劲地摇她,直到她破口恶骂为止。直到她对我说她爱我。直到她愉快地告诉我她爱我。直到她说他妈的。可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混账的人是我。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站起来,再次拿起杯子。

    “那时我是怎么想的?以为那种情况会持续很多年?地久天长?不,我不相信。我们总是悄悄地、伤心地、笨拙地别离,从不说下一次。不,那真的令人难以忍受……我越表示不满,就越爱她,我越爱她就越不相信。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已经被投进罗网里了。不能动弹,听天由命。”

    “对什么听天由命?”

    “有一天会失去她……”

    “我没听明白。”

    “你怎么不明白……你当然能明白……你希望我怎么做呢,嗯?你回答不出吧?”

    “回答不出。”

    “是啊,你当然回答不出……因为你所处的位置不对,所以你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您到底向她允诺过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我想,没有过多的允诺,或者是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是的,没有过多的允诺……当她向我提问题的时候我就把眼睛闭上,当她等着听我的回答时我就去吻她。我都差不多是50岁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我想那是最后的旅程。一段夕阳红……我对自己说:‘不要急着了断,她那么年轻,会是她先提出分手的。’而我每次再见到她的时候,我既激动又吃惊。怎么?她怎么还没走?为什么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觉得我身上哪一点可爱,我心想:‘既然会是她先离开我,何苦要搞得一团糟呢?’那是迫不得已的,是命中注定的。下一次她没有任何理由再来到我身边,没有任何理由……最后,连我本人都希望她不要出现了。到现在为止,生活负责妥善地替我做出一切决定,有什么必要让它发生改变呢?有什么必要?我毕竟还是证明过,我没有那种生杀予夺的本事……在事业上,我还可以,那是一场赌博,我是最优秀的赌徒,但在人生舞台的另一边呢?我宁愿忍受,我宁愿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告诫自己我就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人。我宁愿去梦想或者悔恨。那要简单得多……”

    “我的姑婆是俄国人,她经常对我说:‘你呀,你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总是怀念大山。’”

    “‘什么山啊,是俄罗斯的山吗?’我问她。”

    “‘当然是你没到过的那些山啦。’”

    “她是这样跟您说的吗?”

    “是啊。每次我看窗外的时候她都这样跟我说……”

    “那您当时是在看什么呢?”

    “公共汽车!”

    他笑了。

    “又是一个会让你喜欢的人……哪个礼拜五我再跟你说。”

    “那我们去多米尼克餐厅……”

    “去你想去的任何餐厅,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他把我的碗倒满药茶。

    “可她呢,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在工作。她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里找到一个职位,但没过多久就辞掉了。她不喜欢翻译那些套话。她受不了一连几天关在屋子里磕磕巴巴地翻译那些政治人物的冗长的说教。她喜欢商务世界,在那里能让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她走南闯北,看望她的兄弟姐妹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朋友。她还在挪威待过一阵子,可她不喜欢那些眼睛亮亮的阿亚图拉[84]似的挪威人,而且总感到冷……当她倒时差倒够了以后,她就待在伦敦,翻译一些技术说明书。她喜欢她的外甥们。”

    “工作之外的事情呢?”

    “啊那个……很神秘。上帝知道我总在想方设法套她的话……可是她就是不说,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至少给我留一块自己的地方吧,’她说道,‘那是我的尊严。一个居无定所的女人的尊严。这点要求不过分吧?’要不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笑着折磨我:‘对了,我没跟你说我上个月已经结婚了吗?真笨啊,我本来想拿照片给你看的,但我忘记了。他名叫比利,人不是很聪明,但对我很好,你知道……’”

    “您听了觉得好笑吗?”

    “不,不怎么觉得好笑。”

    “您爱她吗?”

    “是的。”

    “您怎么爱她?”

    “就是爱呗。”

    “那些年给您留下了什么样的回忆?”

    “一种虚线一样的生活……没有什么。然后有一点点。没有什么新的东西。然后又有那么一点点。然后又什么也没有……那一下子过得太快了……我现在再回想时,我觉得这段爱情只持续了一个季节……甚至不到一个季节,就像一阵风。像海市蜃楼……我们缺乏日常生活。我想那才是玛蒂尔德最难以忍受的地方……我觉察到了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从早到晚忙了一整天后,晚上我得到了证实。”

    “那天我回来时,她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在宾馆的信笺上写着什么。她已经用她那密密麻麻的小体字写满十几页了。”

    “‘你这是在给谁写信啊?’我伏在她的脖子上问道。”

    “‘给你。’”

    “‘给我?’”

    “她要离开我了,我马上就想到这个,我的感觉还真没有错。”

    “‘你怎么啦?脸色那么白,不舒服吗?’”

    “‘你为什么给我写这些?’”

    “‘噢,事实上我并不是真的给你写信,我只是写下我好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

    “写好的信纸放得到处都是。她的周围,她的脚下,床上。我随手拿起一张:

    ‘野炊,在一条小河边睡午觉,吃桃子,吃虾子、羊角面包、糯米饭,游泳,跳舞。给我买鞋子,买内衣、香水。看报纸,把脸贴在商店橱窗上看,坐地铁,看时间,把你推开因为你把所有的位子都占了。铺床单,去歌剧院,去拜罗伊特[85],去维也纳,去购物,去超市,架几个露天烤肉架,跟你叨咕因为你忘记带木炭出来。和你一块刷牙,给你买短衬裤,修剪草坪,趴在你的肩膀上看报纸。不许你吃太多的花生。游览卢瓦河以及澳大利亚猎人谷[86]里的酒庄,装傻,叽里呱啦,把玛莎和逖诺介绍给你。摘桑果,下厨,回越南,穿印度纱丽,搞一些园艺,把你推醒因为你打呼噜。去动物园,去跳蚤市场,去巴黎,去伦敦,去梅尔罗兹[87],去皮卡迪利[88]。唱歌给你听,戒烟,要你给我剪指甲,买餐具,买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一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吃冰激凌,看人,赢你象棋,听爵士乐和雷鬼音乐[89],跳曼博舞[90]和恰恰舞,心烦,反复无常,赌气,笑,把你绕在我的小手指上,找一栋能看到奶牛的房子。在超市把小推车装得满满当当的,把天花板重新漆一遍,缝一些窗帘,在桌子边坐几个小时,和一些有趣的人聊天,揪住你的山羊胡子。给你理发,把那些杂草除掉。洗车,看海,看老朋友,又打电话给你,跟你说些露骨的话。学打毛衣,给你打一条围巾,打得很难看又把它拆掉。捡一些猫、狗、鹦鹉和大象来养,租几辆自行车来但不骑,待在吊床上,把外婆的连环画再拿出来看一遍,再把苏希的裙子拿出来看看,在背阴处喝玛格丽塔鸡尾酒,蒙混过关。学用电熨斗,把电熨斗从窗户那里丢出去。在雨中唱歌,躲开游人,自我陶醉,把真相全都告诉你,想起来了,并非所有的真相都适合说出来。听你说话,把手给你,把电熨斗重新捡回来,听歌里在唱什么。上好闹钟,忘记带我们的行李。不再到处跑。倒垃圾。问你是不是永远爱我。和女邻居吵架。跟你讲我在巴林岛度过的童年,我奶妈的戒指,散沫花和琥珀球的气味。做一些长面包,给果酱罐子做一些标签……’”

    “像这样写了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我跟你说的只是我想得起来的。真的难以置信。”

    “‘你写了多久啊?’”

    “‘从你走之后就一直在写。’”

    “‘为什么啊?’”

    “‘因为我心烦。’她用愉快的语气说道,‘我都快烦死了,你想想看吧!’”

    “我把这些乱糟糟的纸片全都捡起来,坐在床边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脸上挂着微笑,但实际上那么多愿望,要花费那么多精力,还真把我惊呆了,但我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她善于用如此幽默如此风趣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愿望,然后偷偷地观察我的反应。在其中一页纸上,在‘从零开始’和‘粘贴相片’之间固定了‘一个孩子’,未加说明。我继续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长串名单,她则在那里咬嘴唇。”

    “‘怎么样?’她屏住呼吸问,‘你怎么想?’”

    “‘谁是玛莎和逖诺?’我问道。”

    “看到她嘴巴的形状,她的肩膀塌下去的样子和她垂下去的手,我就知道我要失去她了。我知道这个愚蠢的问题一问出来,就等于把我的头放到了砧板上。她走进卫生间,在关上门之前回答我说‘是好人’。我没有跟她进去,扑到她的脚下跟她说,我答应,她所要的一切我都答应,因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让她得到幸福。我没有那样做,而是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然后呢?”

    “然后也没什么。她心里不是滋味。我们下楼去吃晚饭。玛蒂尔德很美。我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而且生动,快活。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女人都回过头,男人则朝我微笑。她……怎么说呢……她在辐射……她的肌肤,她的面庞,她的微笑,她的秀发,她的举手投足,她身上的一切吸收着阳光,然后又优雅地反射出来。这是她的勃勃生机和似水柔情的交相辉映,不断地让我感到惊奇。‘你真美。’我坦言道。她耸了耸肩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啊,’我赞同地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过了这么些年,我今天再想起她时,她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是:她,她的细长的脖子,阴郁的眼睛,她栗色的小裙子,在那家奥地利餐厅里耸着肩膀。”

    “而且,那是有意的,她的美丽多姿,她的光芒四射。她非常清楚这天晚上她在做什么:她要让自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也许我弄错了,但我并不这么认为……那是她的天鹅之歌,她的最后一部杰作,是她的告别仪式,是她在窗前挥舞的手绢。她是那么美丽,她自己一定感觉到了……连她的肌肤都更加柔嫩。她意识到了吗?这是她慷慨的一面,还是残忍的一面?我想,两者兼有,两者兼有……”

    “那天晚上,在温存和娇喘过后,她对我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你会回答我吗?’”

    “‘会。’”

    “我重新睁开眼睛。”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好吗?’”

    “我很失望,我期待那些……噢……更光芒闪耀的问题。”

    “‘觉得啊。’”

    “‘你也觉得很好?’”

    “‘是啊。’”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非常好……’”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烦恼。哪怕是没有话说,哪怕都不碰你,哪怕不是在同一间屋子里,我都不会心烦。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信赖你,相信你的想法。你能理解吗?我从你身上能看到的一切和不能看到的一切,我都喜欢。我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但我感觉你的缺点和我的优点可以互补。我们俩害怕的东西都不一样。连我们的魔鬼在一起都会非常合适!你比你表现出来的要更优秀,我则相反。我需要你的目光才能使自己多一些……是内容吗?用法语怎么说来着?是坚定吗?形容某个人内心有深度怎么说?’”

    “‘深沉?’”

    “‘对啦!我这个人像只风筝一样,如果某个人没把线轴拿稳,呼啦,我就飞走了……你呢,真奇怪,我经常想你有足够的力量把我牵在手里,而且也非常聪明能把我放飞……’”

    “‘你干吗要跟我说这些?’”

    “‘我早就想要你知道。’”

    “‘为什么现在说?’”

    “‘我不知道……碰到一个合适的人后对他说我跟这个人很合适,这并不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吧。’”

    “‘为什么现在跟我说?’”

    “‘因为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并不明白我们在一起多么幸运……’”

    “‘玛蒂尔德?’”

    “‘我在呢。’”

    “‘你要离开我了?’”

    “‘没有。’”

    “‘你不开心吗?’”

    “‘不是很开心。’”

    “我们俩都沉默了。”

    “第二天我们到山里去远足,第三天我们又各奔东西。”

    我的药茶凉了。

    “故事讲完了吗?”

    “差不多吧。”

    “几个星期之后,她来到巴黎,要我给她一点时间。我很高兴也很生气。我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没有几句话说,然后我带她到香榭丽舍大道的圆点广场那里去吃饭。”

    “当我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时,她把我吓了一跳:‘皮埃尔,我怀孕了。’”

    “‘是谁的?’我面无人色地问道。”

    “她站了起来,容光焕发。”

    “‘没有谁。’”

    “她穿上外衣,推开了椅子。一道迷人的微笑横在她的脸上。”

    “‘谢谢你,你说出了我预料之中的话。是的,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听你的这句话。真有点冒险。’”

    “我结结巴巴,我想站起来,但桌子脚把我绊住了……她做了个手势说:‘不要动。’”

    “她的双目熠熠闪烁。”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一直都没有办法离开你。我不能老等着你,在等待中度过一生,可我……没什么。我必须听到这三个字。我必须看到你是多么卑鄙和懦弱。我必须目睹,你明白吗?不,你不要动……我告诉你,你不要动!不要动!我现在该走了。我是那么疲惫……你要是知道我有多疲惫,皮埃尔……我……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站了起来。”

    “‘你准备放我走,说吧?你放我走?你现在必须放我走了,你必须放我了……’她的声音哽咽住了。‘你要放我走,是不是?’”

    “我同意了。”

    “‘可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的,是不是?’我终于脱口说道。”

    “她走出去了,在跨出大门之前又回过头来。她死死地盯着我,把头从左边摇到右边。”

    我的公公站起来把灯上的一个小虫子打死。

    他把酒瓶里的酒全都倒进杯子里。

    “现在讲完了吗?”

    “是的。”

    “您没有跑出去追上她?”

    “像电影里边一样吗?”

    “是啊。慢镜头……”

    “没有。我睡觉去了。”

    “睡觉?”

    “是啊。”

    “去哪里睡觉?”

    “当然是回家啦!”

    “为什么?”

    “我感到极度的虚弱,极度的倦怠……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被一棵枯树纠缠着。不管是在大白天还是在夜里,我时时刻刻都梦见自己爬到一棵枯树上,我让自己滑进那个树洞里。我轻轻地落下去,轻轻地……就像跳伞时一样弹起来。弹一下,我就落到更低的地方,然后再弹起来。我经常想这个梦。开会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在汽车上,想方设法入睡的时候。我爬上那棵树,然后又让自己从上面掉下来。”

    “是抑郁症吗?”

    “请你不要夸大其词,不要夸大其词……你非常清楚迪拜家的人是怎么回事,”他冷笑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既不是因为心情,也不是因为内分泌,也不是因为胆汁。不会的,按理说我是不会让自己得这种反复无常的毛病的。我是染上肝炎了。那更合理一些。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时,眼白呈柠檬黄色,看到什么都觉得恶心,尿液是深色的,这下子毫无疑问了。一个经常出差的人患上急性肝炎,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一天是克丽丝蒂娜给我脱的衣服。”

    “我一点都动不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呕吐不止,精疲力竭。当我口干的时候,我等着别人进来给我倒一杯水,而当我感觉到冷的时候,我连把被子拉上来的力气都没有。我不再说话。我不许别人把百叶窗打开。我变成了一个老头。苏姗娜的善良,我的有气无力,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精疲力竭。他们就不能永远把房门关上,让我独自面对我的忧伤吗?玛蒂尔德会来吗,如果我……会不会……噢,我太累了。我的回忆,我的悔恨,我的懦弱更把我压垮了。我眯着眼睛,老觉得恶心,我想到我在生活中的失败。幸福触手可及,我却把它放走了,为的是不把生活搞复杂。它其实是那么简单。只要把手伸出来。余下的事自然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处理妥当。一个人幸福的时候会把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科萝爱,你尽可以相信我。我对别的事情懂的不多,但这件事我心里很明白。我并不比别人敏锐,但我的年纪是你的两倍。是你的两倍,你明白吗?生命,你再怎么否认,再怎么忽略,甚至是在你拒绝承认的时候,它都比你顽强。比什么都顽强。那些从集中营里出来的人又生出了孩子。那些饱受磨难,看到亲人被杀房子被烧的男男女女又开始追赶公共汽车了,又开始议论气象和嫁女的事情。难以置信,但现实就是这样。生命比什么都要顽强。再说了,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受到如此的重视?我们情绪激动,我们大呼小叫,然后呢?为什么?然后还有什么,然后?”

    “那个小西尔维,保罗就是在隔壁那个房间里为她而死的,她变成什么样子了?她变成什么样子呢,她?”

    炉火快要熄灭了……

    他站起来准备再放一块木柴。

    我呢,我心想,说了这么多,我在哪里?

    我在哪里呀,我?

    他跪在壁炉前面。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科萝爱?当我跟你说生命比你顽强的时候,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当然啦……”

    “你相信我吗?”

    “要看时候。”

    “今天呢?”

    “相信。”

    “那你现在最好去睡觉了。”

    “您从来没有再见到她吗?您从来没有去想办法得到她的消息吗?您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吗?”

    他叹了口气。

    “你还没听腻吗?”

    “没有。”

    “我当然给她姐姐那里打过电话,我甚至还去过,但无济于事。鸟儿远走高飞了……为了找到她,我先得搞清楚到哪个半球去找……后来,我答应不再去打搅她的生活了。这是我的一个优点,别人怎么也得承认。我是个输赢都坦然的赌徒。”

    “您这么说真是可笑。问题不在您是输赢坦然的赌徒还是不坦然的赌徒,坦然或不坦然的输家。这种推理完全站不住脚,站不住脚而且幼稚可笑。这毕竟不是赌博啊……不是吗?这是赌博吗?”

    他兴奋了。

    “我绝对不用为你担心了,我的大姑娘。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看重你。你身上所拥有的品质都是我所没有的,你是我的巨人,你的理性将拯救我们所有的人……”

    “您醉了,是吗?”

    “你想笑我?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他抓着壁炉的横梁站了起来。

    “现在我们可以去睡觉了。”

    “您还没讲完呢……”

    “你还想听我啰唆啊?!”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美好的故事。”

    “你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故事?”

    “是的。”

    “我也觉得……”

    “您后来又见过她,是吗?在王宫那里?”

    “你怎么知道?”

    “是您亲口告诉我的呀!”

    “真的吗?我这样说过吗?”

    我点头称是。

    “那这是最后一幕了……”

    “那一天,我请客户去大维富[91]吃饭。是弗朗索瓦丝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喝着陈年佳酿,互相溜须拍马,装腔作势。为了做到这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自从我开始工作的那个时候起就是这样……午餐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一直就讨厌陪人吃饭。几个小时在饭桌上和一些我根本就无所谓的人打趣,我很厌烦他们讲工作上的那些破事……另外,由于我的肝,我也让他们扫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滴酒不沾,而且还要服务员准确地说出每道菜里都放了什么。现在,你终于知道什么人让人讨厌了……而且,我也不大喜欢凑热闹。他们让我烦。从在寄宿学校的那些年起我一点都没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站在一个高级餐厅的门口,有些沉重有些疲沓,手指在一支大雪茄上弹着,就盼望什么时候我可以松松皮带,就在这时,我看到她了。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在跑,后面跟着一个蛮不高兴的小男孩。‘玛蒂尔德。’我小声说道。我看见她的脸色刷地白了。我看见她脚下的地面在下陷。她没有放慢脚步。‘玛蒂尔德!’我叫得更大声了,‘玛蒂尔德!’我像个小偷一样跑了起来。‘玛蒂尔德!’我几乎在吼叫了。那个小男孩掉头看我。”

    “我请她到连拱廊下面喝咖啡。她没有力气拒绝,她……她依然是那么漂亮。我克制着自己。我有些不自然,有些愚蠢,想跟她说笑,但很难。”

    “她住在哪里?她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希望她跟我说说她自己。告诉我你好吗?你住在这里吗?你住在巴黎吗?她很不情愿地回答着。她很不自在,咬着那个小勺子。我也没在听她说话,没在听她说话。我看着那个金发小男孩,他把旁边那些桌子上的大块面包都收过来,拿面包屑喂鸟。他放了两堆,一堆给麻雀,一堆给鸽子,忘情地支配着那个小世界。鸽子不该来吃那些小麻雀的面包屑。‘滚开!’他朝它们跺着脚喊道,‘滚开,你这笨鸟!’[92]当我张开嘴巴回头看孩子的母亲的时候,她把我的话挡回去了:‘你还是省省吧,皮埃尔,还是省省吧。他还不到五岁……他还不到五岁,你明白吗?’”

    “我闭上了嘴巴。”

    “‘他叫什么名字?’”

    “‘汤姆。’”

    “‘他说英语吗?’”

    “‘英语和法语。’”

    “‘你还有别的孩子吗?’”

    “‘没有。’”

    “‘你……你……我的意思是……你和什么人生活在一起吗?’”

    “她把杯子底下的糖刮干净,朝我微微一笑。”

    “‘我现在该去那里了。他在等我们哩。’”

    “‘就要走了呀?’”

    “她站了起来。”

    “‘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我……’”

    “她拿起包。”

    “‘皮埃尔,我求你了……’”

    “这时,我崩溃了。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我开始痛哭流涕。我……这孩子他本该属于我的。应该是我来教他怎么赶鸽子走,应该是我帮他拿起套衫,帮他重新戴好帽子。本该由我来做。而且,我知道她在骗我!这小孩有四岁多了。我又不是瞎子!我知道她在骗我,但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呢?!她为什么要骗我?一个人是没有权利这样骗人的!……我抽泣起来。我想告诉她……”

    “她把椅子推开了。”

    “‘现在我要走了。我早已经把眼泪都哭干了。’”

    “然后呢?”

    “然后我走了……”

    “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和玛蒂尔德的事,后来怎么样?”

    “后来就完了。”

    “完了?完了?”

    “完了。”

    长时间的沉默。

    “她撒谎了吗?”

    “没有。从那以后我就更加注意。我跟别的孩子比较过,跟你的女儿……没有,我觉得她没有撒谎。现在的孩子个头都那么大了……你们在奶瓶里放了那么多维生素……我时不时也想他。他现在差不多应该有15岁了……那孩子他的个头一定很大。”

    “您从来都没试过再去见她?”

    “没有。”

    “现在呢?也许她……”

    “现在结束了。现在我……我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

    他打开壁炉的挡火装置。

    “我再也不想说了。”

    他跑去把大门反锁上,把所有的灯都熄了。

    我在扶手椅上没有动。

    “走了,科萝爱……你看见几点钟了吗?现在睡觉去。”

    我没理睬他。

    “你听见了吗?”

    “这么说来,爱情是很愚蠢的啰?是不是?男女之情永远都处理不好吗?”

    “没有哇,也有处理得好的,但要斗争……”

    “怎么斗争?”

    “斗争一点点,每天一点点,有主宰自己的勇气,要决心做幸福的人……”

    “噢!您说的比唱的好听!就像保罗·柯艾略[93]一样……”

    “嘲笑我吧,嘲笑我吧……”

    “主宰自己就是把老婆和孩子晾在一边吗?”

    “谁说要把老婆和孩子晾在一边了?”

    “噢!您还是歇歇吧。您非常明白我想说什么……”

    “不明白。”

    我又开始哭了。

    “您走吧!您现在可以走了。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再也受不了您那些美好的感情。我再也受不了啦,‘小心眼’先生,您已经把我喂饱了,把我喂饱了……”

    “我走。我走。这么亲切地被人要求……”

    在走出去之前,他说道:

    “最后再说一个故事,可以吗?”

    我不想听。

    “很久以前的一天,我和我的小女儿一起去面包店。我和小女儿一起去面包店是非常少见的事。我也很少牵她的手,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更少。那应该是在一个星期天上午,面包店里有很多人,他们在那里买草莓或者夹心蛋糕。出来的时候,我女儿要我把长面包的面包头给她。我拒绝了。不行,我跟她说,不行,吃饭的时候再给。我们回到家里,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吃午饭。一个温馨的小家庭。是我切面包。我坚持要切。我想兑现我的承诺。可是,当我把面包头递给我的小女儿时,她却把它给了她哥哥。”

    “‘你刚才不是跟我说你要吗……’”

    “‘那是在刚才。’她一边摊开餐巾一边说。”

    “‘可是,那味道都一样啊,’我坚持地说,‘是同一个……’”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不要了,谢谢。’”

    “我要去睡觉了,我把你留在黑暗中,假如你喜欢这样的话。但在熄灯之前,我想再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不是向你提的,也不是向我自己提的,而是提给细木护壁板的:难道那个固执的小姑娘就不想跟一个更幸福快乐的爸爸生活在一起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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