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我们什么时候才有饭吃啊?”
“我好烦你哟。”
自从我开始写短篇小说,我老公就叫我玛格丽特,还一边说一边拍我的屁股;与朋友聚餐的时候,他也吹牛说,他很快就不用工作了,靠我的版税就可以过活了。
“等等……我吗?!没有问题,我等着那一天,到那时我将开着我的捷豹XK8到学校去接我的小孩。这是预先考虑好了的……当然我得时不时地帮她按摩按摩肩膀,还要忍受她的臭脾气,但这没什么……买什么汽车?我要那款‘绿龙’。”
说到这里,他变得极度兴奋,搞得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跟我说话的口气却像人们谈到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性病时一样:
“我没乱说吧,你在写东西?”
我耸了耸肩膀,向一家之主举了举酒杯。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没什么,瞎写,想就此搪塞过去。可我们家那位还在那里信口开河,激动得不得了,我把自己嫁给他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等等……她没告诉过你们吗?亲爱的,你没跟他们说你在圣康坦[47]赚了多少钱吗?喔唷!……赚了一万法郎呢!用那台才花了500法郎从慈善义卖会上买来的电脑,熬了两个晚上,就有一万法郎从天而降!……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事呢?她从别处赚到的钱我还没告诉你们呢……呃,亲爱的,我们还是别太张扬了吧。”
碰到这种时候,我真的想掐死他。
可我不会那么做。
首先是因为他有82公斤(他本人说他只有80公斤,那纯粹是卖俏),再者他说的也有道理。
他说的有道理,假如我也开始过度地相信这件事,那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会辞掉工作吗?我终于可以对我的同事米西琳扬眉吐气地说话了吗?我是不是要给自己买一个用小鸡鸡皮做的小记事本,为今后的创作做笔记?我会感觉到自己很孤独很遥远很平易近人很与众不同吗?我会到夏多布里昂的墓前去沉思默想吗?我会说“不,今晚不行,拜托了,我的脑袋都要炸了”这样的话吗?我会因为有一个章节要写完而忘记去保姆那里接孩子的时间吗?
5点半钟开始要到保姆家去看孩子。你摁响门铃,所有的孩子都冲到门口,心嗵嗵地跳,为你开门的那个看到你时非常失望,因为你不是来接他的,他有些丧气(嘟着嘴巴,垂着肩膀,玩具娃娃丢在地上),但很快就没事了,然后转身对你的儿子(就在他后面)大叫:
“路易,是你的妈妈!”
你会听到:
“哦……我鸡(知)道。”
可是,玛格丽特不想再装腔作势了,她厌烦了这种鬼把戏。
在这个问题上她可要弄个明明白白。是不是非得去一趟孔布尔[48],最好马上就弄清楚。
她选了几个短篇(那可是她两个晚上通宵达旦赶出来的),用那台破破烂烂的打印机打印出来(134页纸竟花去了三个小时),她把这堆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拿到法学院旁边的文印店去复印。她在那些叽叽喳喳、声音很尖的女大学生后面排队(她感觉到她这个玛格丽特是个老土黄脸婆)。
文印店的那个女服务员问她:
“书壳做成白色的还是黑色的?”
这下子可又让她发愁了。(白色的吧,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就像初领圣体一样,不是吗?……可黑色吧,又显得过于自信了些,就像博士论文一样,不是吗?……真的好为难啊。)
最后,那个特年轻的女孩不耐烦了:
“到底用什么颜色?”
“是些作品……”
“什么作品?”
“啊,不是报纸上的那种新闻作品,而是小说,您知道的……是寄给出版社的……”
“……?……是的……可您还是没说封面用什么颜色……”
“那您帮我选一种吧,我相信您。”(大局已定。)
“好吧,要是这种情况,我给您用青绿色的,因为青绿色的现在正优惠,平常要35法郎,现在30法郎就行了。(一本青绿色的精装本摆放在左岸一个风度翩翩的编辑那张漂亮的办公桌上……嘻嘻。)”
“那好吧,就用青绿色的吧。”(不要与天意作对,我的孩子。)
女店员把那台笨重的兰克施乐复印机的盖子打开,就像复印那些普普通通的民法讲义一样,管它三七二十一,稿子放得歪歪扭扭的也印,稿子折了角也印。
我们这位艺术家默默地忍受着。
收钱的时候,她拿起先前放在收银台上的那支香烟,随口问我:
“您这些东西都写的啥?”
“什么都有。”
“啊。”
“……”
“……”
“不过,主要是爱情。”
“啊?”
她买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牛皮纸做的大信封。是最结实、最漂亮、最贵的那一种,四个角那里都做了加厚处理,封口也很难弄破。是信封中的劳斯莱斯。
她来到邮局,要了一些用来收藏的邮票,是最漂亮的那种,上面印有现代艺术作品。她充满爱意地舔舔它们,用优雅的姿势把它们贴好,对信封施了点魔法,对它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在上面画了画十字,还念了一些必须保密的咒语。
她走到写有“巴黎市区和郊区专用”字样的邮筒投信口,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宝贝,然后把目光移开,把那包稿件丢了进去。
在邮局对面有一个酒吧。她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要了一杯苹果烧酒。她不怎么喜欢喝酒,但现在她要培养那种该死的艺术家形象了。她点了一支烟,从这一刻起,可以称她艺术家了,她等待着。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喂,你胸前挂着信箱的钥匙干吗?”
“没什么。”
“喂,你手上拿着一大把卡斯托拉马家居装潢店的宣传单干吗?”
“没什么。”
“喂,你拿邮递员的帆布包干吗?”
“我跟你说了,没什么!……”
“等等……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你要是听见我说“我在等编辑的回信”,那多丢人啊。
结果……收到那么多宣传单,真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真的是疯了。
然后是上班,要忍受米西琳和她那些没粘好的假指甲,然后是天竺葵要搬回来,整理沃特·迪斯尼录像带,小小的电动火车,带孩子到儿科医生那里做本季度的第一次体检,然后是处理狗掉毛的事情,然后是那本告诉你什么是无限的爱情小说《尤里卡街》[49],然后是上电影院,与朋友和家人聚会,然后还有别的让人激动的事情(但与《尤里卡街》那本书比起来,别的那些都算不了什么,是真的)。
我们的玛格丽特听任自己进入冬眠状态。
三个月后。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哈利路—路—路—路—路亚!
它来了。
那封信。
它很轻。
我把它塞进毛衣底下,我唤我的吉吉:
“吉—吉—”
我要到旁边的小树林里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读这封信,那树林是给本区的所有的狗大小便用的(记住,我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头脑还是非常清醒的)。
某某某女士:
我们对您的某某作品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我希望与您面谈……请您与我的秘书取得联系……希望……亲爱的某某某女士……
我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我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我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玛格丽特要开始复仇了。
“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啊?”
“?……你干吗问我这个问题?出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只是今后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做饭了,会有许多仰慕我的读者的来信要回复,还有各种节日,图书沙龙,书展……要在法国本土以及法国海外省和海外领地来回奔波……我的天啊。对了,想起来了,不久还要经常去指甲师那里,因为你知道……在签名售书时有一双完美的手非常重要……这种生活真是疯狂,就像那些生活在幻想中的人一样……”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
玛格丽特让巴黎左岸那位风度翩翩的编辑的那封来信“自己掉下来”,落在正在看《汽车》杂志广告单的丈夫那圆滚滚的肚子上。
“喂,等一等!你去哪里呀?”
“没事,我不会去很久。我只是去跟米西琳说件事。你打扮漂亮一点,我今晚带你到黑鹰去吃饭……”
“去黑鹰?!”
“是的。我想那就是玛格丽特准备带他的扬[50]去的地方……”
“谁是扬啊?”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你对文学界一窍不通。”
于是我和那位秘书联络上了。我想这次联络很圆满,因为那个年轻女子非常热情。
也许她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贴了一张粉红色的荧光记事贴,上面写着:“假如A.G.打电话来,一定要显得特别热情可爱!”还在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两道杠。
也许……
那些可爱的编辑先生,他们一定以为我把小说也寄给了别的出版社……他们害怕稿子被别人抢走了。另外一个还要风度更加翩翩的编辑,在巴黎左岸另一条更漂亮的大街上,秘书在电话里显得还要热情可爱,身段更加姣美。
不行,这对他们也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的书在另一家出版社出版了,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接电话的秘书小姐没有在眼皮底下放一张粉红色的荧光记事贴,你说这是多大灾难啊?
我想都不敢想。
见面定在一个礼拜以后(大家都会像这样把时间拖延一点点)。
我先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做完:请一个下午的假(米西琳,我明天不上班!);把孩子送到一个他们会很开心的地方,去的地方不能将就;提前通知我的爱夫:
“我明天去巴黎。”
“去干什么?”
“有事情。”
“是去跟情人约会吗?”
“差不多吧。”
“是谁?”
“那个邮递员。”
“啊,我早该想到……”
只剩下唯一一个真正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穿什么衣服去?
要有未来那位真正的大作家朴实无华的样子,因为真正的生活在别处。不要因为我丰满的胸部而爱我,要爱我丰富的内在精华。
要有未来那位真正的多产的畅销书作家的长盛不衰,因为真正的生活在这里。不要因为我的才华而爱我,要因为我笔下的人物。
要把巴黎左岸那些风度翩翩的编辑先生一个个吃掉,而且要马上扑上去,因为真正的生活在他们的办公桌上。不要因为我的稿件而爱我,要爱我的无与伦比的精髓。
喂,阿达拉[51],不要异想天开了。
最后我紧张得不得了,你肯定也会认为,这一天不该这样度过,老想着走路的姿势,还掉了一只袜子到地毯上。这毫无疑问是我这卑微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不能因为一套非常暴露性感但又让人讨厌的衣服把什么都搅黄。
(是的!超级迷你裙就很让人讨厌。)
我还是穿牛仔裤去吧。最合适不过。我那条已经穿了十年已经穿旧了的李维斯501,经过“石磨水洗”,上面有铜铆钉,红色的标签在右边的屁股上,这条裤子已经穿出了我的身形,上面有我的体香。它是我的老朋友。
我对那个风度翩翩、才华出众的男人还是产生了某种激动的思绪,他纤细的手指正在摆弄着我的未来(出版,还是不出?),牛仔裤,必须承认,是显得呆板了些。
啊……担心来担心去,没完没了。
好了,我断然做出决定。就穿牛仔裤,但里面穿踩脚的健美裤。
可那内衣他是看不见的呀,你肯定会这么跟我说,还轮不上我……如果连知晓女人里面穿什么内衣这点特殊的本领都没有,他怎么可能升到那么高的编辑职位,最难以察觉的精致内衣他都看得出来。
是的,这样的男人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他们知道坐在他们对面的女人肚脐眼下面穿的是棉质短裤,还是廉价超市里那种完全变形了的红内裤,还是那种小小的让人发疯的内裤,这样的内裤让女人脸红(为她们付出的价钱),也让男人的脸颊绯红(为他们将要付出的代价)。
他们显然知道。
在内裤的选择上,我可以告诉你,我花了一大笔钱(用两张支票),我挑选了一套搭配好了的内裤和乳罩,那是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很特别的东西。
我的上帝啊……
超一流的货色,超一流的材料,超一流的手工,全是象牙色的丝织品,还镶有加来花边,那可是法国的小工人手工织出来的,柔滑,漂亮,珍贵,温馨,是那种含在嘴里而不是在手上会融化的令人久久难忘的东西。
命运之神啊,我来了。
我在商店的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那些人真精明,他们采取的是特殊的照明,让你显得苗条,肤色也好看,富人去的超级市场里照死鱼的卤素灯照出的就是这种效果),自从玛格丽特存在以来,我第一次对自己说:
“行了,我不后悔所有在咬手指甲中度过的时光,在我那小得不能再小的电脑屏幕前得的湿疹。啊,不后悔!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同恐惧和缺乏自信的较量,我脑袋里所有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比方说我在构思《沙发床》时所有那些失去和忘却的东西,我都不后悔……”
我不能精确说出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因为根据“正确的政治标准”,我丈夫的桥牌,汽车的保险,待业生活保证金,所有这一切我都可能遭遇到,要知道这些事也会把人搞得目瞪口呆;它们带来的压力,就不能用秤来称有多重,然后按一公斤多少钱来计算。
话说回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果不付出一点代价,你的书怎么可能出得来,不是吗?
我们来了。来到巴黎6区。
在这个区遇到的作家一抓就是一大把,跟在这里上班的人一样多。这是生活的中心。
我泄气了。
我的肚子痛,我的肝脏痛,我的两条腿痛,我身上的汗滴像豆子那么大,而我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内裤都缩到屁股丫丫里面去了。
多漂亮的一幅画啊。
我迷失了方向,那条街的名字没有一个地方标出来,非洲艺术长廊到处都是,展示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非洲面具,我开始讨厌非洲艺术了。
我终于找到那家出版社。
接待员让我耐心等候。
我觉得我快要晕过去了。我深呼吸,就像在分娩的时候医生教我们做的那样。放松……安静……
挺直腰杆。眼观四路。这么做总是管用的。吸气,吐气。
“您没事吧?”
“啊……是的,是的……没事……”
“他正在与人面谈,不会要太长的时间,他应该不会拖延……”
“……”
“您要不要来杯咖啡?”
“不,谢谢。”(喂,接待员小姐啊,你没发现我很想吐吗?帮帮我,给我一巴掌,给我浇一桶水,一大盆水,一针胃肠解痉药斯帕丰,一杯冰镇可乐……或别的什么东西。我求你了。)
一个微笑。她给了我一个微笑。
实际上是猎奇心理在作怪。没有别的。
他想见我。他想看我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脑袋瓜。他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模样。
仅此而已。
关于那次见面的情景我就不说了。此刻我正在用比较纯净的沥青治我的湿疹,真的没必要赘述了,看看我的浴缸的颜色就知道了。所以我不说了。
好吧,还是透露一点吧:那时,那只猫(想了解更多的细节的话你去看《灰姑娘》中的吕西福就知道了)看着那只老鼠在它的爪子下面四脚乱踢,猫很开心:“……她毕竟是从外省来的……”。猫不慌不忙,最后终于说:
“您听着,我毫不隐讳地告诉您,您的稿子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您的文笔也有些与众不同,可是(接下来是洋洋洒洒的评论,评论从事写作的人尤其是编辑工作的辛苦)……在目前情况下我们是不能出版您的作品的,这其中的原因您也很容易明白。但是,我希望您继续努力,我会密切关注您的创作。今天就到这里吧。”
就这些。
真傻。
我一直在那里坐着。依然无话可说。
他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很大、动作很优美),径直朝我走来,做出要和我握手的姿态……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做出向我伸手的姿态……见我还没有任何反应,他做出要拉我的手的姿态……见我没有任何反应……
“出什么事了?好啦……不要那么沮丧,您知道第一本书一写出来就出版的情况非常少见。您知道我看好您。我感觉到我们会在一起成就大事。同样,我毫不隐瞒地告诉您我对您充满信心。”
你就别再吹了,宾虚[52]。你没发现我动不了吗?
“您听着,我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我哪里出了毛病,可我就是站不起来。我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真蠢。”
“您常出现这种情况吗?”
“不。这是第一次。”
“您哪里痛吗?”
“不。有一点但不厉害。”
“您动动手指看看。”
“我动不了。”
“您肯定吗?”
“当然……”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就像你揪着我的小胡子我揪着你的小胡子一样。
(恼火地)“您是存心这样还是怎么的?”
(非常恼火)“当然不是啦。瞧您说的!”
“要我叫医生来吗?”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
“那最好了。问题是我还有别的约会……您不能待在这里。”
“……”
“再试试……”
“没用。”
“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您希望我跟您说什么呢?……也许是关节方面的病痛犯了,或者是因为太激动引起的什么病。”
“假如我跟您说‘好吧,我同意,我同意出您的书……’那您能站起来吗?”
“当然不能。您把我当什么人啦?我的样子有那么蠢?”
“不,假如我说我真的帮您出版呢?”
“首先我不会相信您说的话……喂,您等等,我在这里并不是求您发善心的,我只是麻痹了,您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吗?”
(他用细细的手指搓着脸)“碰到您这种事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仁慈的上帝啊……”
“……”
(看了看表)“现在您听着,我要把您移走,因为我现在真的需要我的办公室……”
他说完就把我推到走廊里,仿佛我坐的是轮椅一样,只是我坐的不是轮椅,这对他来说也绝对可以区别……还好我应付了过来。
你这坏蛋,我真想杀了你,真想杀了你。
“您现在想要杯咖啡吗?”
“是的。很乐意。您真好。”
“您肯定不要我叫一名医生来吗?”
“不要,不要,谢谢。很快就会没事的。”
“您太紧张了。”
“我知道。”
接电话的那位小姐的电话机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记事贴。前面那一次她对我那么热情,因为她本身就是个热情的女孩。
今天我也并非全盘皆输。
是真的。人们并不总是有机会在连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看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的。
我喜欢她的声音。
她时不时地跟我打打招呼,好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之后电脑都没有声音了,电话答录机都启动了。电灯都关了,那里的人都走完了。
我看见他们一批接一批都走了,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坐在那里等人,你可真会开玩笑。
最后,那个经常把那些平庸作家吓哭的“蓝胡子”终于从洞穴里出来了。
“您怎么还在这里啊,您!”
“……”
“可我怎么处置您呢?”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要打电话给救护中心或叫消防队来,他们可以在五分钟内把您撤走!您总不能在这里睡觉吧?!”
“不,不要叫任何人,拜托了……马上就会好的,我感觉到了……”
“那当然,可我要关门了,这事您能理解,对吧?”
“把我抬到人行道那里吧。”
你肯定可以想到把我抬下去的人不是他。他到附近喊了两个跑腿的人来。两个又高大又英俊的小伙子,两个有文身的奴才像抬轿子一样把我抬到了楼下。
他们每人抬一边扶手,然后把我轻轻地放在大楼底下。
他们很可爱。
我先前那位“未来的编辑”,那个相信我的未来的正直体贴的男人神气十足地向我致敬。
他向远处走去,好几次回过头来,摇摇头,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他真的不相信这是真的。
至少,他吃晚饭的时候有故事可讲了。
他的太太会非常开心。今晚他不会讲出版社里那些危言耸听的故事让她的耳朵起茧了。
今天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好些了。
我看着对面餐馆的那些服务员围着缎纹桌布忙个不停,他们都训练有素(就像我的小说,我冷笑着想),我特别仔细地盯着其中一个服务员看了好久。
正是那种典型的在咖啡馆做事的法国小伙子,使那些穿着锐步牌运动鞋的肥胖的美国女人内分泌失调的法国小伙子。
我抽了一支味道特别好的香烟,一边慢慢地吐出烟雾,一边看着行人。
真是很惬意(只是旁边有个停车计时器散发出狗尿骚)。
我在那里待了多久了,在那里思索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
我不知道。
餐馆的生意已经进入最高峰,我看见一对对夫妻或情侣在露天座上笑着用球型玻璃杯喝玫瑰红葡萄酒。
我情不自禁地想:
……也许要到来世了,我的编辑会带我去那里吃午餐,“因为那里更方便”,他会讲笑话逗我开心,请我喝比普罗旺斯格都葡萄酒还要好的酒……催我尽快完成那部“对您这种年龄的女子来说显得过于成熟”的小说,然后挽着我的手陪我去出租车招停站。他还做出媚态来取悦我……
……肯定要到来世了。
好了……玛格丽特的故事还没讲完,但我还有衣服等着要烫……
我一跃而起,把我的牛仔裤拉好,径直朝一个光彩照人的年轻女子走去,她正坐在奥古斯特·孔德[53]的雕像的底座上。
你看看她。
美丽,性感,高贵,两条无与伦比的玉腿,特别精致的脚踝,翘起的鼻子,饱满的额头,显得斗志昂扬、傲气十足。
穿着用绳子系的衣服,身上有文身。
嘴唇和指甲都涂成黑色。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女孩。
她时不时气愤地朝附近的街道看一眼。我猜想是她的恋人迟到了。
我把稿子递给她。
“给。”我说道,“是个礼物。你看看它,时间就不会显得特别慢。”
我相信她向我道过谢,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她并不是法国人!……这让我很难过,我差点又过去把我那份无与伦比的礼物要回来,后来……我又一想,那又何必呢,我越走越远,我甚至非常开心。
我的稿子今后将留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的手中。
这让我感到欣慰。
有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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