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这是韩愈送给好友孟郊的临别赠言。孟郊一生贫寒，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五十岁出为溧阳县尉，远离家乡，到一个小县做官，这自然不是得意的事情。韩愈写下这篇文章劝导宽解他，文中充满了对孟郊的同情和对当权者不能任用人才的不满。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1]，或梗之[2]；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3]，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4]，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5]，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6]。伊尹鸣殷[7]。周公鸣周[8]。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9]，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10]，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11]，其辞淫以哀[12]，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13]，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14]？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15]，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注释

    [1]趋：这里指水流急。

    [2]梗（ɡěnɡ）：堵塞。

    [3]推夺：推移，交替。

    [4]唐：即尧。虞：即舜。咎（ɡāo）陶（yáo）：又称皋陶，相传为舜时掌管刑法的大臣。

    [5]夔：相传为舜时的乐官。

    [6]五子：传说是夏王太康的五个弟弟。

    [7]伊尹：商代初期的贤相，曾辅佐商汤伐桀，后来又辅佐汤的孙子太甲。

    [8]周公：周武王的弟弟，辅佐成王治理朝政。

    [9]臧孙辰：即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

    [10]管夷吾：即管仲，辅佐齐桓公成为霸主。申不害：战国时郑国（一说韩国）人，法家代表。慎到：战国时赵国人。田骈（pián）：战国时齐国人。邹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尸佼：战国时鲁国人。

    [11]节：节拍。

    [12]淫：淫靡。

    [13]不懈：不懈怠。

    [14]奚以：何以。

    [15]役于江南：孟郊五十岁那年，才做了溧阳县尉，此处指他前往溧阳赴任。

    译文

    通常事物处在不平静的状态就会发出声音。草木本身不能发出声音，风去扰动它的时候才会发出声响。水本身不能发出声音，风去激荡它的时候才会发出声响。水的奔腾激跃是有什么阻碍它，水流湍急是因为有什么堵塞它，水沸腾滚开是因为有什么在烧煮它。金石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但有什么敲击它就能鸣响。人在发表言论上同样如此，遇到不得不说的事情才会张嘴说话，人们歌唱也是暗含情思的，哭泣也是情深所致。凡是从口中发出而成为声音的，大概都有不平的地方吧！

    音乐能将人们郁结在心中的喜怒哀乐抒发出来，人们也选择适合鸣响的东西，凭借它们来奏出音乐。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类东西，是器物中适合鸣响的。上天对于四时也是这样，选择善于鸣响的东西，并且凭借它来发出鸣叫。所以春天有鸟类鸣叫，夏天有雷声轰鸣，秋天有虫类作声，冬天有大风呼啸。四时的推移交替，也一定有其不平的原因吧？

    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人类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语言中的精华，尤其要选择那些善于表达的人，并依靠他们来表达意见。在唐尧、虞舜的时代，咎陶和禹是最善于表达的人，因此就依靠他们来表达意见。夔不能用文辞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借着自己制作的《韶》乐来表达。夏代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兄弟通过自己的歌声来表达。殷代有伊尹在表达，周朝有周公在表达。凡是记载在《诗经》《尚书》六艺中的，都是最擅长表达的人。周朝衰败后，孔子师徒便开始发表意见了，他们表达的声音宏大而传播遥远。《论语》上记载说：“天将以夫子作为晓喻众人的木铎。”难道不是这样吗？到了周朝末年，庄周用他那宏大玄虚的文辞来表达。楚国是大国，它快要灭亡的时候，就通过屈原表达出来了。臧孙辰、孟轲、荀卿等人，都是用他们的学说来表达自己的。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一类人，都是用他们各自的主张来表达自己。秦朝兴起，李斯为其表达。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其中最善于表达的人。其后的魏晋时期，能表达的人即便比不上前人，但也从未断绝过。就其中善于表达的人来看，他们的声音清越而浮泛，节奏紧密而急促，文辞靡丽而哀伤，思想空疏而放纵，至于所发表的言论，则是杂乱无章。难道是上天对他们的德行有所憎恶，而刻意不肯眷顾他们吗？为何不让那些善于表达的人来表达自己呢？

    唐朝统治天下以来，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依靠自身的才华而表达自己。现在活在世上而且处于下位的善于表达的人，就得说最初用诗来表达自己的孟郊东野了。他在诗歌上的成就超过魏晋文人，孜孜进取达到上古的水准，其他的作品也接近汉代的水平了。跟我交游的人中，以李翱、张籍最为杰出。这三位先生的文辞表达水平算得上厉害。但不知道上天将应和他们的声音，使他们的作品表达国家的强盛呢，还是将让他们贫穷疾苦，满怀愁思，使他们的作品表达自身的不幸遭遇呢？这三位先生的命运如何，完全取决于上天的安排。身居高位，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身处下位，有什么可悲叹的？东野这次去江南任职，心中好像还有放不下的愁事，所以我跟他讲讲命由天定的道理来宽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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