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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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哥的流氓事件终于败露了,气急败坏的父亲心事重重地去县城抓回了我的哥哥王中秋。哥哥看见父亲时,还在进行他拙劣的表演和伪装。可是我的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掴在了哥哥的脸上。父亲说你这个流氓,你干的好事。哥哥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对哥哥说人家提出要结婚,问哥哥打算怎么办。哥哥铁青着脸说他肯定是不会结婚的,哥哥说他想继续读书。

    父亲冷笑了一声说,读书,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个流氓,你好的不学,尽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再读下去也是浪费我的钱。

    哥哥说他真的想读书。

    可是,父亲说,张水芹的家里人找到我们家来了,张水芹的肚子里怀上了孩子,都四五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哥哥像霜打过的茄子,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回了家。父亲让他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可是哥哥一直想到家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办。哥哥只好反过来问父亲他该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现在看来你只有结婚了。可是哥哥说他还小,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就结婚是违反政策的,是要罚款的。父亲于是把他的主意对哥哥说了,说先给他和张水芹订婚,立下字据,将来不得反悔,父亲对哥哥说,张水芹的父母基本上是同意他的办法的,现在就是张水芹不同意。父亲让哥哥去单独见见张水芹,也许哥哥能做通张水芹的工作。

    哥哥一听说让他去见张水芹,就直往后缩,哥哥说打死他也不去。

    父亲说没用的东西,你这会儿害怕了,你当时糟蹋人家姑娘时怎么不害怕。

    哥哥说不是我糟蹋她,是她先对我好的。

    父亲说不管谁先对谁好,反正现在事情出来了,你要是不同张水芹谈好,那就只有结婚这一条路了。

    哥哥于是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找张水芹。到了张水芹的家,我去把张水芹找了出来。她和哥哥就一起走到了湖边上,而我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哥哥和张水芹在湖边上谈了没有多久,张水芹就往回走了。看着张水芹一脸的不高兴,我就知道哥哥的事情没有谈成。果然哥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了。

    回到家,哥哥对父亲说,她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他是不结婚的,他要继续读书。父亲似乎对哥哥的做法并不赞成,他也不想哥哥因此而退学,但是父亲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晚上我跟哥哥一起睡,我小心地问哥哥,你不喜欢张水芹吗?哥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在想着何丽娟吗?可是何丽娟现在都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弟,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

    哥哥就像丧家之犬,第二天一清早收拾了东西又逃回了学校。父亲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坐在家里生闷气。可是生闷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晚上,张水芹的娘和张伯伯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来势汹汹,他们还没等父亲露出讨好的笑脸,就把话硬生生的搁在了那里。

    张水芹的娘说,你的儿子呢?躲起来了吧,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了,你儿子三天之内不答应和我们家姑娘结婚,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你们别怪我做事不留后路。

    他们来了说完这两句话就走了。他们走得呼呼生风,我的父亲跟在后面喊他们,我的父亲说孩子们的事,慢慢劝总能劝好的,你们不要这么急呀,你们刚来就走干什么呢?你们总要给中秋一点时间吧,你们……

    可是张水芹的母亲已走得很远了。他的父亲回头看了一下我的父亲,想说什么,又哎了一声,没有说出口,转身去追张水芹的母亲去了。

    哥哥三天之内并没有能给张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父亲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想托人去张家说好话,可是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父亲于是找来了我的叔叔们一起商量对策,可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商量不出一个办法。三天一晃就过去了。张水芹的娘去了哥哥读书的学校,她把我的哥哥给告了。哥哥继续读书的后路被斩断了。这下子不是哥哥想不想读书的问题了,而是学校让不让哥哥读书的问题了,而学校的态度是极其明确的,他们不能让哥哥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学校里面,他们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这是县一中,县一中怎么能让一个流氓在学校里读书呢。

    哥哥被学校以流氓的罪名开除了。哥哥回到家里的时候,似乎一下瘦了很多。

    父亲召集叔叔婶婶们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讨论的当然是哥哥的问题。他们在会议上首先严厉批评了我的哥哥,然后父亲拍板决定了哥哥的婚事。父亲的决定得到了叔叔婶婶们的支持,他们说要结婚就要早点办,年前把婚结了。至于我的哥哥心里怎么想的,到了这个地步就并不重要了。

    就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孙立文出现在了我们的家门口。

    孙立文说,你们一家人都在啊。

    看见孙立文,就知道哥哥要完蛋了。我早就知道,哥哥迟早会被孙立文抓起来的。果然孙立文掏出了手铐,孙立文说,中秋,你跟我走吧。

    我没有想到,哥哥居然在那一刻显得那么的坦然。哥哥伸出了双手大声地说,来吧来吧来铐吧。

    叔叔婶婶们一下子就挡在了哥哥的面前,他们赔着笑脸对孙立文说着好话,希望孙立文放过我的哥哥一马。他们真是天真,孙立文怎么可能放过哥哥呢?哥哥犯下的可是流氓罪。你看王大头只是打了一次群架就要坐三年牢,何况我的哥哥这样的流氓呢。果然孙立文又说,你们说什么也没有用,张家把你们家中秋告了,说中秋强奸了水芹。孙立文说,你们也知道的,现在土流子那么多,到处在打土流子,你们中秋在这样的时候顶风作案犯这样的大罪,现在谁也帮不了他。

    强奸!?父亲说,你们一定弄错了,我们家中秋没有强奸他们家水芹,他们两个是谈恋爱的呢,他们两个都要结婚了,你看我们一家人就在商量着怎么样给他们办婚事呢。他怎么可能犯强奸罪呢?

    孙立文说,中秋有没有犯强奸罪,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负责把中秋带到乡政府去。不过说心里话,中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也喜欢他得很,要说其他人干那样的事我还会相信,要说中秋会干那样的事,我真不相信。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人家姑娘家的人把他告了,我只有把中秋带走了。

    父亲几乎是绝望了。父亲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父亲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家中秋就只有坐牢了?

    孙立文说,坐牢?要只是坐牢也还好了……

    父亲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父亲拉着孙立文的手,扑地就给孙立文跪下了。

    孙立文说,办法也还是有的。现在案子还只是报在乡里,要是到了镇里县里那就没有办法了。现在唯一的办法那就要看人家姑娘家里的态度。民不告官不究。

    父亲对孙立文说,看在我们同村人的份上,你先等一等,反正我们家中秋也跑不了,你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去一趟张家。

    孙立文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于是父亲和小叔叔一起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槎港村。后来我听说,我的父亲一到张家,扑通一声就给张水芹的娘和她的爹跪下了。父亲老泪纵横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他的儿子,父亲说只要他们放过中秋,她们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可是张水芹的娘却说,你们这是怎么啦,你跟我下跪有什么用呢?是你们给脸不要脸,是你们家中秋把我家姑娘给害了,又把我们逼得没有路走了,哪怕还有一条路,我也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是的是的,都是我们不懂事,现在我们知道错了,只求你们放过我家中秋一马。你们要是不放过中秋,中秋就没有命了。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中秋吃枪子吗?

    张水芹的娘其实也并不想真把我哥哥弄去坐牢,她只是想用这样的办法逼我哥答应和张水芹结婚。张水芹的娘听听父亲这样说,也害怕了起来,她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这时我的小叔叔说,现在只有你们能救中秋了,现在孙立文还等在我们家里呢,除非你们现在不告了。

    张水芹这时从屋里跑了出来,张水芹说那你们还站在这里干吗呀。

    张水芹一句话提醒了他们,于是他们又都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我的家,又对孙立文说了很多的好话。孙立文似乎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于是自作主张放过了我哥哥这个大流氓。后来我们家一直对孙立文家很感激,过年过节,哥哥都会拎上一些东西去给孙立文家。父亲对哥哥说,你还不快谢谢立文叔。哥哥还是很不在乎的样子,他也没有听从父亲的指挥说一声谢谢立文叔。父亲说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得不像样子了。

    父亲猛然想起我的哥哥和张水芹还没有请媒人呢,于是父亲就说,他立文叔,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呢。

    孙立文说什么事你说。

    父亲说,你看孩子们不懂事,结婚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一个媒人呢,天上无雷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想请您做中秋和水芹的红媒先生。

    孙立文笑着说,这个红媒我就保了。孙立文摸着我哥哥的头说,你不会有意见吧。哥哥低着头一言不发。孙立文又看着水芹说,我看你们俩是才子佳人,怪合适的一对呢。

    一九八三年冬月十八,大雪。

    我哥哥大喜的日子,洞房早就被粉刷一新了。门口贴上了通红的对子。家里来了很多的亲戚,我的少年哥哥从这一天起,就真正告别了年少无知的日子了,他要结婚了。可是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在哥哥结婚的那一天,很多的人都在抢着喜糖,我却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

    在我们那里,结婚的那天,女方家是要陪十姐妹的,男方家则陪十弟兄。哥哥找来了他初中时的同学和在村里玩的好的同伴给他陪十弟兄。哥哥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忧伤。我的少年哥哥很平静。不过他那天打扮得格外的花里胡哨,他在那天上午去镇上做了一个头,但他并没有听父亲的理一个短发,而是把他那一头直溜溜的头发烫成了一个爆炸式,仿佛在头上堆了一头的刨花。他还买了一件大方格子的西服,西服外面还罩了一件米灰色的风衣,风衣下面穿了一条崭新的方格子喇叭裤。那可是一条真正的喇叭裤,那条喇叭裤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穿过的喇叭裤都要漂亮,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条喇叭裤的裤脚最少有一尺半。哥哥的脚上还穿了一双闪亮的皮鞋,皮鞋的跟上还钉上了铁掌,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哥哥和他们十弟兄们喝酒,我是哥哥的亲兄弟,当然也在作陪十弟兄。那天哥哥喝了很多酒,他给亲戚们敬酒,他给媒人孙立文敬酒,他居然还给我敬了酒。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哥敬你一杯酒,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你千万不要学哥这样没出息。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可是我的哥哥却说,你这是怎么了弟,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今天是哥大喜的日子,你要高兴一点,不许哭,听见没有,你不许哭。可是我看见哥的眼圈红了,千真万确。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哥哥想流泪,但他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很多的人在闹洞房。哥的洞房里摆满了崭新的家具,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房顶上挂着一闪一闪的彩灯。柜子里一台双卡录音机里放着震耳的音乐。这时有人提议要跳迪斯科,于是洞房里很快就腾出了中间的空地,客人们都靠边站,小孩子们挤在大人的腿缝里,房门口也挤满了人,我的嫂子水芹,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一脸幸福地坐在床边上。我哥的几个小兄弟走进了房子中间,他们开始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扭动屁股,我的哥哥这时也加入了进去,哥哥那一天光彩照人,他的青春之花在那一天盛开到了顶点。哥哥一加入进去,其他人就都显得暗淡无光了。哥哥扭了一会,将风衣脱了下来,拿在手上,他的瘦小的屁股被喇叭裤紧紧地绷着,在欢快地抖动着。他将手中的风衣用力扔到了床上,然后一阵风一样转到了床前,他一把拉起了他的新娘子,新娘子在大家的尖叫声中,被拉到了房中间。这时其他的跳舞者都退到了一边,我的哥哥拉着他的新娘子在洞房里尽情地扭动了起来。可是他的新娘子在扭了一会儿之后就气喘吁吁,她的伴娘于是把她救回到床边坐了下来。我的哥哥还在跳,他大声地说,来呀,来跳啊。他边跳边唱着,于是他的那些小兄弟们再一次加入了进去。他们的叫喊声和音乐声差点把房子顶都掀翻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谈论着我哥哥结婚那一夜的风光和热闹。后来很多人结婚也有人跳舞,但是村里人会说,那哪里是跳舞啊,人家王中秋结婚时那舞跳得……

    那一个晚上,哥哥的光辉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从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哥哥这么洒脱这么疯狂这么奔放这么帅气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到过我的哥哥这样洒脱这样疯狂这样奔放这样帅气过。婚后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他在年少的我心中渐渐失去了引力和光彩,他再也没有练过毛笔字了,过年写对子时,他也只是说,弟弟你来写吧。写好了一手毛笔字,将来走到哪里也是受人尊敬的。我的哥哥变得和隔壁左右那些结了婚的人一样胸无大志了,就连那条他结婚时穿过的喇叭裤,我也再没有见他穿过。

    哥哥的头发自然变直的时候,他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哥哥很喜欢他的儿子。他一天到晚都抱着儿子不离手。孩子来到世界上时,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春雨总是没完没了的下。小侄子把所有的尿布都尿湿了,嫂子发愁地说,再也找不出可以做尿片的布了。哥哥想了想,打开了柜子,找出了他的那条还是全新的方格子喇叭裤,哥哥想都没有想,就拿起剪刀把那条喇叭裤剪了。哥说,这可以做好几块尿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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