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潘次耕①书

    【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写给入室弟子潘耒的书信，信中第一部分摆出论点，“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点明主旨。第二部分，以伊川先生撰写《伊川易传》为例，并解释《音学五书》中刊刻过程中纠正的多处错误。第三部分，顾炎武重申自己对于传世著作的谨慎态度，尤其是《日知录》的刊刻，顾氏认为“以临终绝笔为定”；同时顾炎武对“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斯道也将亡矣”的现状提出批评。阅读此信，我们可以了解顾炎武治学为己、写作谨慎的态度，此外，反观当前部分读书人追逐名利的现状，我们或可审慎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和职业规划。

    【选文】

    著述②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

    昔伊川先生不出《易传》，谓是身后之书，即如近日力臣③札来，《五书》④改正约有一二百处：《诗·祈父》⑤“靡所止”，《小旻》⑥“伊于胡”误作底，注云：十一荠，而不知其为五旨也。五经无底字，皆是字，惟《左传》襄二十九年“处而不底”，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乃音丁反耳。今《说文》本字有下一画，误也。字当从氏。《诗》“周道如砥”，孟子引之作，以砥音同而古亦可通也。今本误为底字。童而习之，并《诗》之砥字亦读为邸矣。《商颂·烈祖》⑦诗上云“以假以享”，下云“来假来飨”，石经上作享，下作飨。欧阳氏曰：“上云以享者，谓诸侯皆来助享于神也；下云来飨者，谓神来至而歆飨也。”⑧享飨二义不同，享者，下享上也，《书》曰“享多仪”是也。飨者，上飨下也，传曰“王飨醴”是也。故《周颂》“我将我享”作享，“既右飨之”作飨；《鲁颂》“享以骍牺”作享，“是飨是宜”作飨。今《诗经》本周商二《颂》上下皆作享，非矣。

    举此二端，则此书虽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马文渊⑨有言：“良工不示人以璞。”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斯道也将亡矣。前介眉⑩札来索此，原一[11]亦索此书并欲钞《日知录》，我报以《诗》、《易》二书今夏可印，其全书再待一年，《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则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12]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3]此之谓也。（《亭林文集·卷之四》）

    【注释】

    ①潘耒（1646～1708年）：字次耕，一字稼堂，晚号止止居士，授翰林院检讨，参修《明史》。②著述：编撰。③伊川先生：程颐（1033～1107年），字正叔，北宋洛阳伊川人，世称伊川先生，北宋理学家、教育家，与其胞兄程颢共创“洛学”，人称“二程”，宋代理学开创者。《易传》：《伊川易传》，又称《周易程氏传》、《程氏易传》，程颐被贬涪州期间所著。“伊川先生不出《易传》”参见《日知录·著书之难》。力臣：张弨，字力臣，号亟斋，江苏淮安人；参见《音学五书后序》。④《五书》：《音学五书》，顾炎武研究《诗经》音韵学著作，含音论、诗本音、易音、唐韵正、古音表五部分。⑤《诗·祈父》：《诗经·小雅·祈父》，方玉润《诗经原始》注：“禁旅责司马征调失常也。”⑥《小旻》：《诗经·小雅·小旻》，讽刺君王惑邪谋。⑦《商颂·烈祖》：《诗经·商颂·烈祖》，方玉润《诗经原始》注：“祀成汤也。”⑧欧阳氏：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江西省永丰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参见欧阳修著作《诗本义·烈祖》。⑨马文渊：马援，字文渊，东汉臣，参见《后汉书·马援传》。⑩介眉：陈锡嘏，字介眉，号怡庭，浙江鄞县人。[11]原一：徐乾学，字原一，号健庵，江苏昆山人，顾炎武外甥。[12]豫期：预料。[13]“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语出自《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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