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根据在山西闻喜县裴村的见闻，强调宗族氏族对于国家兴亡的重要性的文章。文章第一部分摆明论点，“无强宗，是以无立国”。第二部分以史例论证强宗对于政权平安的重要性，“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第三部分结合明末李自成作乱而明政权社稷安危系于区区宰辅之例，反证国家“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最后得出结论，重视宗族氏族。本文夹叙夹议，较为清晰地说清了事理。顾炎武深刻认识到宗族是中国传统社会中的重要社会力量，对于维护地方社会安宁和传统文化的继承传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近现代社会，传统宗族如何生存并发挥作用是当前中国社会面临的问题。

    【选文】

    呜呼！自治道①愈下而国无强宗②，无强宗，是以无立国，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③而卒④至于亡。

    然则宗法⑤之存，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余至闻喜县⑥之裴村，拜于晋公之祠⑦，问其苗裔⑧，尚一二百人，有释耒⑨而陪拜者。出至官道旁，读唐时碑，载其谱牒⑩世系，登陇[11]而望，十里之内邱墓[12]相连，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数十人。

    盖近古[13]氏族之盛，莫过于唐，而河中[14]为唐近畿地[15]。其地重而族厚，若解[16]之柳，闻喜之裴，皆历任数百年，冠裳[17]不绝。汾阴[18]之薛凭河[19]自保于石虎、苻坚[20]割据之际，而未尝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举义兵以抗高欢[21]之众，此非三代之法犹存，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22]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

    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23]辈六七人犹为全忠[24]所忌，必待杀之白马驿[25]而后篡唐。氏族之有关于人国[26]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27]，天位[28]几如弈碁[29]，而大族高门[30]，降为皂隶[31]。靖康之变[32]，无一家能相统帅以自保者。夏县[33]之司马氏举宗南渡，而反[34]其里者，未百年也。

    呜呼！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而一旦有变，人主无可仗[35]之大臣，国人无可依之巨室，相率奔窜[36]，以求苟免，是非其必至之势也与？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37]，盖知封建[38]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黄[39]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

    予尝历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40]乎其长吏[41]。及至河东[42]，问贼李自成[43]所以长驱而下三晋[44]之故，慨焉伤之。或言曰：崇祯之末，辅臣李建泰[45]者，曲沃人也。贼入西安，天子临朝而叹。建泰对言：“臣郡当贼冲，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为国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师，亲饯[46]之正阳门[47]楼。举累朝[48]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因以赐之。未出京师，平阳[49]、太原相继陷，建泰不知所为[50]。师次真定[51]，而贼已自居庸[52]入矣。

    此其人材之凡劣[53]，固又出于王铎、张浚[54]之下，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无法以联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55]之虚名，而系社稷[56]安危之命，此必不可得之数[57]也。

    《周官》[58]：“太宰以九两[59]系邦国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观裴氏之与唐存亡，亦略可见矣。夫不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60]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其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注释】

    ①治道：治理国家的法则。②宗：宗族。③畔：同“叛”，叛乱。④卒：最终。⑤宗法：古代以家族为中心，按血统、嫡庶来组织社会的法则。⑥闻喜县：地名，位于今陕西运城。⑦晋公之祠：晋公祠，位于今闻喜裴村。⑧苗裔：后裔。⑨耒：音lěi，农具名。⑩谱牒：亦作“谱谍”，记载宗族世系的书籍。[11]陇：高丘。[12]邱墓：坟墓。[13]近古：距今不远的古代，与远古相对。[14]河中：河中府，古地名，位于今山西运城永济。[15]畿地：国都附近。[16]解：解（音xiè）州，古地名，位于今山西运城。[17]冠裳：仕宦。[18]汾阴：古地名，汾河之南，位于今山西运城万荣。[19]河：黄河。[20]石虎：字季龙，十六国时期后赵臣，后称帝，庙号太祖，谥武帝。苻坚：字永固，十六国时期前秦君主，庙号世祖，谥号宣昭皇帝。[21]高欢：北朝东魏权臣。[22]亢宗：庇护宗族。[23]裴枢：字纪圣，唐臣。[24]全忠：朱温，五代时期后梁创建者。[25]白马驿：地名。朱温在白马驿杀裴枢等人，史称“白马驿之祸”。[26]人国：国家。[27]季：朝代末期。[28]天位：皇位。[29]弈碁：下棋。[30]大族：人口多、分支繁的家族。高门：富贵之家。[31]皂隶：贱役。[32]靖康：北宋钦宗1126～1127年间年号。靖康之变，1127年金国攻破北宋汴京，俘获宋徽宗、宋钦宗等，史称“靖康之耻”。[33]夏县：地名，今山西运城夏县。[34]反：返。[35]仗：依靠。[36]奔窜：奔跑逃窜。[37]门荫：凭借祖先功勋循例做官。[38]封建：封邦建国，君王把爵位、土地分赐宗族或功臣，使之在各地建立邦国、护卫君王。相传黄帝为封建之始，至西周制度健全，春秋战国时损毁，秦废封建制。[39]仓黄：亦作“仓皇”，急促慌张。[40]恃：依赖。[41]长吏：州县长官。[42]河东：陕西境内黄河以东的区域。[43]李自成：明末农民起义首领。[44]三晋：战国时期，韩、赵、魏三家分晋。[45]李建泰：字复余，明臣降清。[46]饯：酒食送行。[47]正阳门：今北京前门。[48]累朝：历代。[49]平阳：地名，位于今山西临汾。[50]所为：作为。[51]次：驻扎。真定：古地名，位于今河北正定。[52]居庸：居庸关，位于今北京昌平。[53]凡劣：平凡庸劣。[54]王铎：字昭范，唐相。张浚：字禹川，唐相。[55]宰辅：宰相。[56]社稷：代指朝廷国家。[57]数：定数。[58]《周官》：又称《周礼》。[59]九两：九项政治举措。[60]藉：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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