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初行状①

    【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纪念好友吴同初的行状，赞颂了好友献身故国的爱国精神，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朋友的怀念。文章第一部分介绍了作者和吴同初相知相识的过程；第二部分介绍了作者和吴同初共同战斗的经历，运用对比手法记述吴同初为自己先妣庆寿，而自己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第三部分介绍吴同初的家世和学业等，从生活中分析吴同初殉国的可能原因，“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文章以记叙为主，但全篇文字无不显露着悲伤、压抑的气氛，恰当地展现了作者对于友人的沉思。

    【选文】

    自余所及见②，里中③二三十年来号④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⑤，而余与同邑归生⑥独喜为古文辞，砥⑦行立节，落落⑧不苟于世，人以为狂。已而又得吴生⑨。吴生少⑩余两人七岁，以贫客[11]嘉定。于书自《左氏》[12]下至《南北史》[13]，无不纤悉强记[14]。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15]诸歌曲。而炎武有叔兰服[16]，少两人[17]二岁；姊子徐履忱[18]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19]。

    五月之朔[20]，四人者持觥[21]至余舍为母寿。退而饮，至夜半，抵掌[22]而谈，乐甚，旦日[23]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24]，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25]焉。寻亦竟得脱[26]，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27]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28]，未亡人[29]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30]，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31]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32]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33]。世本儒家[34]，生尤夙惠[35]，下笔数千言，试辄[36]第一。风流[37]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38]之际及交友然诺[39]，则断然不渝[40]。北京之变，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41]，见称[42]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43]。然后知闺情[44]诸作，其寄兴[45]之文，而生之可重[46]者不在此也。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47]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48]哉？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49]，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几[50]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然生实死矣！

    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51]处，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52]处者，凡二卷。（《亭林文集·卷之五》）

    【注释】

    ①行状：文体名，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的文章。②余：我。及：至。③里中：同里之人。④号：号称。⑤务：要务、追求。⑥归生：归庄（1613～1673年），字尔礼，又字玄恭，号恒轩，又自号归藏，归有光曾孙，人称“归奇顾怪”。⑦砥：磨炼。⑧落落：举止豁达、磊落。⑨吴同初：吴其沆，字同初。⑩少：小。[11]客：旅居在外。[12]《左氏》：《春秋左氏传》，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春秋》编著。[13]《南北史》：《南史》与《北史》。《北史》记述魏、齐、周、隋四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李大师及其子李延寿编撰。《南史》记述南朝宋、齐、梁、陈四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李延寿编撰。[14]纤悉：细致、详尽。强记：记忆。[15]《西州》：《西洲曲》，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子夜歌》，乐府诗。[16]叔兰服：顾炎武叔父顾兰服，参见《从叔父穆庵府君行状》。[17]两人：顾炎武与归庄。[18]徐履忱：字孚若。[19]斗：古代酒器。[20]朔：农历每月初一。[21]觥：音gōng，古代酒器。[22]抵掌：击掌。[23]旦日：太阳初出时。[24]杨公：杨永言，昆山县令。辟：征召。[25]与：参加。[26]寻：不久。脱：逃脱。[27]茕茕：孤独。[28]单传：唯有一子传代。[29]未亡人：寡妇自称。[30]交：遭遇。[31]衰绖：丧服、居丧。[32]横集：纵横交集。[33]县学：生员就读学校。生员：通过童子试者，俗称“秀才”。[34]儒家：读书人家。[35]夙：早。惠：通“慧”，聪明。[36]辄：往往、总是。[37]风流：风采卓越。[38]君父：君王。[39]然诺：允诺。[40]渝：违背、改变。[41]大行：古代称刚死而未定谥号的皇帝、皇后。诔：哀祭文体。[42]见称：受人称赞。[43]遗风：前人遗留的风教。[44]闺情：妇女闺帷之情。[45]寄兴：寄寓情趣。[46]重：重视。[47]形：表现。[48]顾问：顾惜。[49]无已：不得已。[50]几：好像、接近。[51]妇翁：岳父。[52]余两人：顾炎武与顾兰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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