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为其祖父顾绍芾所抄写的《三朝纪事阙文》而作的序（三朝即万历、天启和崇祯）。文章第一部分介绍祖父教导自己为学的故事，重点突出祖父对自己为学的期望和影响，“以科名望臣”、“为士当求实学”，塑造了疼爱关心孙儿的祖父形象。第二部分则介绍了祖父的生平和抄录邸报的情况，重点突出祖父关心国家危亡的责任担当和剪裁邸报勤奋认真的态度。因为祖父是作者亲人，文章多通过生活细节的描述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比如白莲教兴起后，祖父指庭中草根所说“尔他日得食此幸矣！”文章在塑造祖父形象的同时，流露出作者对祖父的思念之情，对昔年爱日之义的悔恨，祖孙之间的感情得以自然展现。血缘亲情关系是人类的自然感情，通过此文我们或可理解古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

    【选文】

    臣祖父某，盖古所谓隐君子①也。年五十一而始抱臣炎武为孙②。臣幼而多病，六岁，臣母于闺中授之《大学》③，七岁就外傅④，九岁读《周易》⑤。自臣母授臣《大学》之年，而东方兵起，白气亘天⑥。明年三月，覆军杀将。及臣读《周易》为天启之初元，而辽阳陷，奢崇明、安邦彦⑦并反。其明年，广宁陷，山东白莲教⑧妖民作乱。一日，臣祖指庭中草根谓臣曰：“尔他日得食此幸矣！”遂命之读古兵家孙子、吴子诸书，及《左传》、《国语》、《战国策》⑨、《史记》。年十一，授以《资治通鉴》。已而三畔平，人心亦稍定。而臣祖故所与往来老人谓臣祖曰：“此儿颇慧，何不令习帖括，乃为是阔远者乎？”于是令习科举文字，已遂得为诸生，读《诗》、《尚书》、《春秋》⑩。而先帝即位，天下翕然[11]，以为中兴更化[12]之主，无复向时危迫之意。以臣益长，从四方之士征逐为名。臣祖年益老，更日以科名望臣。又当先帝颁《孝经》、《小学》厘正[13]文字之日，臣乃独好五经及宋人性理书，而臣祖乃更诲之，以为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而臣有妻，又有四方征逐之事，不能日在膝下，臣祖亦不复朝夕课督如异时矣。

    臣祖生于饶州官舍，随臣曾祖之官广西、山东、南京，一切典故悉谙，而当日门户[14]与攻门户之人，两党之魁皆与之游。臣祖年七十余矣，足不出户，然犹日夜念庙堂不置。阅邸报，辄手录成帙。而草野之人独无党，所与游之两党者，非其中表则其故人，而初不以党故相善。然因是两喜两怒之言，无一不入于耳，而具晓其中曲折，亦时时为臣言一二。固问，则又曰：“汝习经生言，此非所急也。”臣祖老尚康强，而臣少年好游，往往从诸文士赋诗饮酒，不知古人爱日[15]之义。而又果以为书生无与国家之故，失请于趋庭之日，而臣祖弃臣以没。已而两京沦覆，一身奔亡，比年以来，独居无事，始出其簏[16]中臣祖所手录，皆细字草书，一纸至二千余字。而自万历四十八年七月，至崇祯七年九月共二十五帙，中间失天启二年正月至五年六月，而其后则臣祖老不能书，略取邸报标识其要。然吴中报比之京师，仅得十五，亦无全抄，而臣祖所标识者，兵火之余，又十失其一二。臣伏念国史未成，记注不存，为海内臣子所痛心，而臣祖二十年抄录之勤，不忍令其漫灭[17]，以负先人之志。于是旁搜断烂[18]之文，采而补之，书其大略，其不得者则阙之，名曰《三朝纪事阙文》。非敢比于成书，以备遗忘而已。世之君子尚怜其志而助之见闻，以卒先人之绪[19]，其文武之道实赖之，而臣祖之遗书亦得以不朽矣。（《亭林余集》）

    【注释】

    ①隐君子：隐居逃避尘世之人。②抱臣炎武为孙：指顾炎武由生祖顾绍芳过继给顾绍芾为孙，参见《先妣王硕人行状》、《钞书自序》等。③《大学》：原是《礼记》中的第四十二篇，宋代程颢、程颐将其单独编为章句，后朱熹将其与《论语》、《孟子》、《中庸》合编注释，称为“四书”。④外傅：外出就学。⑤《周易》：含《易经》、《易传》两部分，《易经》阐释六十四卦卦名、卦象、卦辞、爻辞等，《易传》解释《易经》。⑥白气：刀兵之象。亘天：漫天。⑦奢崇明：安邦彦，明代彝族首领，叛明割据，史称“奢安之乱”。⑧白莲教：古代民间组织，起源于佛教净土宗，经茅子元等人改造而成。⑨《左传》：《春秋左氏传》，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春秋》编著。《国语》：记载西周、春秋时期历史的国别体史书，作者相传为左丘明，又称《春秋外传》、《左氏外传》。《战国策》：记载战国时期历史的国别体史书，作者不详，西汉刘向编订，又称《国策》。⑩《诗》：《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集，因孔子删定后共计三百余篇，又称《诗三百》。《尚书》：又称《书经》，中国最早的历史文献，相传孔子编订。《春秋》：孔子修订鲁国编年史。[11]翕然：称颂。[12]中兴：转衰为盛。更化：改革。[13]《孝经》：古代儒家经典，阐述儒家孝道，作者相传为孔子。《小学》：南宋朱熹与其弟子刘子澄编著的儒家启蒙教材。厘正，订正。[14]门户：派别。[15]爱日：子女供养父母的时日。[16]簏：竹箱。[17]漫灭：埋没。[18]断烂：残缺不全。[19]绪：前人未完成的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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