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纪念从叔父顾兰服的行状，文章详细记载了与叔父交往过程中的细节，描绘了叔父和易可亲、重视亲情的形象。文章语气平缓，但是在平缓的记叙过程中，包含着作者对叔父的思念与愧疚。文章首先记叙作者与叔父、归庄的交往和友谊，其次记叙叔父帮助自己调解家族矛盾，再次记述战乱时期作者与叔父的短暂的相聚，继而记述十八年之别的思念，最后抒发“人生之聚散，家道之盛衰，与国运之存亡”无常的感情。顾炎武既感慨人生聚散的无常，也感叹家道盛衰的变化，更感叹国运存亡的无奈，个体、家族、国家的命运无常凸显了社会变革过程中个体的无力感。阅读前人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我们更应该珍视生活中的亲人和朋友。

    【选文】

    呜呼！叔父①之年五十有九，而实少炎武二岁，以其年之相近，故居止游习②无不同也。

    自崇祯③之中年，先王考④寿七十余无恙⑤。而叔父既免丧⑥，天下嗷嗷⑦方用兵，而江东晏然⑧无事。以是余与叔父洎⑨同县归生⑩，入则读书作文，出则登山临水，闲以觞咏[11]，弥日竟夕[12]。近属[13]之中，惟叔父最密。叔父亦豪宕[14]喜交游，里中宾朋多会[15]其宅。而又多材艺，好方书[16]，能诊视人病。与人和易可亲，人无不爱且敬者。已而先王考捐馆[17]，余累焉在疚[18]，而阋侮[19]日至，一切维持调解，惟叔父是赖。而叔父以不问生产之故，家亦稍稍落。

    南渡之元[20]，相与赴南京，寓朝天宫[21]，即先兵部侍郎公[22]之祠而共拜焉，亦竟不能有以自树[23]。而戎马内入，邑居残破，昔日酌酒赋诗之地，俄为刍牧[24]之场矣。余既先奉母[25]避之常熟之语濂泾，而叔父亦移县之千墩浦上，居于墓左[26]，相去八十余里，时一拏舟相过[27]，悲歌慷慨如前日也。

    叔父不多作诗而好吟诗，归生与余无时不作诗，其往来又益密。如是者又十年，而叛奴事起[28]，余几不自脱[29]，遂杖马箠跳[30]之山东、河北。而叔父独居故里，常郁郁[31]无聊，子姓[32]不才，所遇多拂意[33]者。叔父，弱人[34]也，又孤立莫助，内愤懑[35]而无所发。逋赋[36]日积，久无以偿，余既为宵人所持[37]，不敢遽[38]归，而叔父年老，望之弥切[39]，贻书[40]相责，以为一别十有八年，尔其忘我乎？炎武奉书而泣，终不敢归。而叔父竟以昭阳赤奋若[41]之春二月甲寅，弃我而逝。呜呼痛哉！惟人生之聚散，家道之盛衰，与国运之存亡，有冥冥[42]者主之矣。余又何言！乃挥涕[43]而为之状。

    叔父讳兰服，字国馨，别号穆庵，崇祯时为太仓州学[44]诸生。有子一人，名岩。（《亭林余集》）

    【注释】

    ①从叔父：从叔，祖父兄弟之子而年幼于父亲者，堂叔：府君，对已故者的敬称。②居止：起居举止。游习：郊游研习。③崇祯：明思宗朱由检1628～1644年间年号。④先王考：已故祖父。⑤恙：病。⑥免丧：守孝期满、脱去丧服。⑦嗷嗷：哀鸣。⑧晏然：安宁。⑨洎：音jì，通“暨”，和、与。⑩归生：归庄，字尔礼，又字玄恭，号恒轩，又自号归藏，归有光曾孙。[11]觞咏：饮酒咏诗。[12]弥日：终日。竟夕：终夜。[13]近属：近亲属。[14]豪宕：豪荡、豪放。[15]会：会集。[16]方书：医书。[17]捐馆：婉辞，死亡。[18]在疚：居丧。[19]阋侮：内外失和，指顾炎武从叔顾叶墅、从兄顾维与其争夺家产的案件，顾炎武室庐被毁。[20]南渡之元：1644年朱由崧于南京称帝。[21]朝天宫：位于今江苏南京。[22]先兵部侍郎公：顾炎武曾祖父顾章志，字行之，号观海，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23]树：建树。[24]俄：顷刻。刍牧：割草放牧。[25]母：嗣母王氏。[26]墓：顾章志之墓。左：东。[27]拏舟：撑船。过：访问、探望。[28]叛奴事起：指顾炎武原来的家奴陆恩与叶方恒告发顾炎武通海。通海：明清时期与南明政权往来。[29]脱：解脱。顾炎武私自处死陆恩后入狱。[30]杖马箠：执马鞭。跳：逃亡。[31]郁郁：忧伤。[32]子姓：子孙后辈。[33]拂意：不如意。[34]弱人：小民。[35]愤懑：抑郁烦闷。[36]逋赋：音bū fù，欠逃赋税。[37]宵人：小人。持：挟持。[38]遽：仓促。[39]弥：越。切：急切。[40]贻书：写信。[41]昭阳：岁时名，癸：赤奋若，太岁在丑位的年份。昭阳赤奋若：癸丑年。[42]冥冥：神灵。[43]挥涕：挥洒涕泪。[44]太仓：地名，明代为太仓州，隶属苏州府。州学：州中设立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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