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为其先妣王氏所撰写的行状，文章通过叙述先妣未嫁守节、断指疗姑、绝食殉国等事迹，塑造了先妣奉守礼法的形象。文章篇幅较长，不仅因为主人公是作者嗣母，还因为本文的主人公代表了传统社会中典型的妇女形象。文章的主线逻辑也比较清晰，第一部分以先妣教育作者读书为引子，引导出先妣实蹈忠臣烈女的贤良事迹。第二部分重点描述先妣未嫁守节、断指疗姑、操持家务、绝食殉国等事迹，塑造了奉守礼法的妇女形象。第三部分则表达作者对于先妣的崇敬之情。文章的结构简单，内容丰富，塑造人物形象饱满。顾炎武将先妣的形象描绘出来并传至后世，一方面尽到了孝道的人子责任，另一方面也尽到了传统文化的道义责任。

    【选文】

    呜呼！自不孝①炎武幼时，而吾母授以《小学》②，读至王蠋忠臣烈女③之言，未尝不三复④也。《柏舟》之节纪于《诗》⑤，首阳之仁载于传⑥，合是⑦二者而为一人，有诸乎？于古未之闻也，而吾母实蹈⑧之。此不孝所以藳葬⑨而不葬，将有待而后葬者也。

    忽焉二载，日月有时，念二年以来，诸父昆弟⑩之死焉者，婣戚[11]朋友之死焉者，长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胜数也。不孝而死，是终无葬日也，矧[12]又独子，此不孝所以踟蹰[13]二年，而遂欲苟且[14]以葬者也。古人有雨不克[15]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16]，今之为雨与日食也大[17]矣。《春秋》嫁女不书葬[18]，而特葬宋共姬[19]，贤之也。吾母之贤如此，而不克特葬；又于不可以葬之时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20]，而亟[21]欲请仁人义士之文以锡[22]吾母于九泉[23]者也。

    先妣姓王氏，辽东行太仆寺少卿[24]讳宇之孙女，太学生[25]讳述之女。年十七而吾父亡，归[26]于我。教谕[27]沈君应奎为之记。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28]孙氏卒。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犹子文学公[29]生炎武，抱以为嗣。县人张君大复为之传。其《记》曰：“贞孝[30]王氏者，昆山儒生顾同吉未婚妻也。年将笄[31]，嫁有日[32]矣。父上舍[33]述为治装[34]，装多从俗鲜华[35]。氏私白[36]其母曰：儿慕古少君、孟光[37]之为人，焉用此？父为去华就质[38]者十之五。已而顾生病，寻[39]卒。氏不食数日，衣素[40]告父母曰：儿愿一奠[41]顾郎，归乃食。父母知不可夺，为治[42]奠挈[43]氏往。氏拜顾生柩，呜咽弗哭。奠已，入拜太姑[44]淑人、姑[45]李氏，请依[46]居焉。谓父上舍曰：为我谢[47]母，儿不归矣。父为之敛容[48]不能语。舅绍芾[49]者名士，晓大义。泣谓氏曰：多新妇卒念存[50]吾儿，然未讲伉俪[51]，安忍遂妇吾子[52]？氏曰：闻之《礼》[53]，信，妇德[54]也。曩已请期[55]，妾身为顾氏人矣，去此安往[56]？自是依太姑与姑，朝夕一室，送迎不踰阈[57]。数岁不一归省[58]。父上舍病，亟待诀[59]，旦日一往[60]哭，即夕反[61]。”其传曰：“贞孝自小严整[62]如成人，父母爱之。而顾生故独子，早有文[63]。王与顾为同年[64]家，因许女与之。无何，生年十八夭[65]。父母意甚彷徨[66]，欲未[67]令贞孝知，而贞孝已窃闻[68]之。亟脱步摇[69]，衣白布澣衣[70]，色意大怆[71]，婉婉[72]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驾而行者。父母初甚难，而念女至性不可夺，使妪[73]告其翁姑[74]。翁姑悲怆不胜，洒扫如迎妇[75]礼，然不敢言去留也。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敛容见翁姑，有终焉[76]之色。而姑李氏故以德闻[77]，拭泪谓贞孝曰：妇岂圣[78]耶？奈何以吾儿累[79]新妇！贞孝闻姑称新妇，泪簌簌下，交于颐[80]。早晚跪奠生柩前，闲视姑眠食，而自屏处一室，亲戚遣妪候视，辄谢之。有女冠持梵行[81]甚严，请见贞孝，贞孝不与见曰：吾义不见门以外人[82]。自是率婢子[83]挫针[84]操作以为常，时遣讯父母安否而已。其他婉淑[85]之行，世莫得闻。久之，翁诣金陵[86]，而姑适病，且悴[87]。贞孝左右服勤，汤糜茗盌[88]视色以进。姑意大怜，而贞孝弥连昼夜不少怠[89]。一日煮药进姑，姑强视贞孝言曰：新妇何瘦之甚，盍少休乎？贞孝多为好语慰藉，既进药而病立闲[90]。姑谓婢子曰：吾曩者忧独子天且夺[91]之，而与吾新妇，吾固当一子，不得两耳[92]。欹枕执贞孝手[93]，而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侦[94]之，则已断一小指和药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95]者也。诸婢子亦莫得见，相传语，惊且泣。贞孝止之曰：姑受命于天，宜老寿，而婢子何得妄言阴骘[96]事耶？姑既病起，亦绝不言贞孝断指事，独[97]姑之兄李箕者窃闻之云。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始为其子定嗣[98]，贞孝抚之如己生。”此二先生之言云，而不孝不敢溢一辞者也。又二年，而知县陈君祖苞拜其庐[99]。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丧之如礼。又十六年，而巡按御史祁君彪佳表[100]其门。

    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御史王君一鹗奏旌[101]其门曰贞孝。下礼部，礼部尚书姜公逢元奏如章。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102]曰可。于是三吴之人，其耆旧隐德及能文奇伟之士[103]，上与先王父交，下与炎武游[104]者，莫不牵羊持酒，踵[105]门称贺，谓史策所纪[106]，罕有此事。盖其时炎武已齿文会[107]，知名且十年矣。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孙母子怡怡[108]一门之内，徼[109[天子之恩以为荣也。而天下兵方起，而江东[110]大饥。

    又五年，先王父卒。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于尚书浦之赐茔[111]如礼，而家事日益落。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112]。又一年，而兵入南京。其时炎武奉母侨居常熟之语濂泾[113]，介两县之间。而七月乙卯，昆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闻之，遂不食，绝粒[114]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115]而吾母卒。八月庚辰朔大敛[116]，又明日而兵至矣。呜呼痛哉！遗言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117]于地下。”呜呼痛哉！

    初，吾母为妇十有七年，家事并[118]王母操之。吾母居别室中，昼则纺绩，夜观书至二更乃息。次日平明[119]起，栉（纟徙）问安[120]以为常。尤好观《史记》、《通鉴》[121]及本朝政纪诸书，而于刘文成、方忠烈、于忠肃[122]诸人事，自炎武十数岁时即举[123]以教。及王母亡，董[124]家事，大小皆有法。有使女曹氏相随至老，亦终身不嫁。有奁田[125]五十亩，岁所入，悉以散之三族[126]，无私蓄。先妣生于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卒于弘光元年七月三十日，享年六十。其年十二月丁酉，不孝炎武奉柩藳葬于先考[127]之墓旁。

    呜呼痛哉！王孙贾之立齐王子[128]也，而其母安；王陵之事汉王[129]也，而其母安；若不孝者，何以安吾母？而犹然有腼[130]于斯人之中，将于天崩地坼[131]之日，而卜葬桥山之未成，而马鬣之先封[132]也。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号诸当世之仁人义士者也！今将以□□三年十月丁亥，合葬于先考之兆[133]，在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134]赐茔之东六步五尺。伏念先妣之节之烈，可以不辱仁人义士之笔，而不孝又将以仁人义士之成其志而益自奋，以无忘属纩[135]之言，则仁人义士之铭之也，锡类之宏而作忠之至者也，不惟一人一家之褒[136]已也。不孝顾炎武泣血谨状[137]。（《亭林余集》）

    【注释】

    ①先妣：亡母。硕人：王氏封号。行状：文体名，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的文章。也称状、行述。不孝，父母死，子自称。②《小学》：南宋朱熹与其弟子刘子澄编著的儒家启蒙教材，全书分内外两篇，共六卷。③王蠋：战国时期齐国贤人。《史记·田单列传》载王蠋曾言：“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④三复：反复诵读。⑤《柏舟》：出自《诗经·国风·邶》，清代方玉润评此诗：“故作为是诗，以写其一腔忠愤，不忍弃君，不能远祸之心。……序此诗于一国之首，以存忠良于灰烬。”纪：通“记”，记载。《诗》：《诗经》。⑥首阳之仁：《史记·伯夷列传》载，商末孤竹国国君死后，其子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登位，兄弟二人先后出走。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二人“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⑦是：这。⑧蹈：践行。⑨藳：音gǎo。藳葬：亦作“藁葬”，草草埋葬。⑩诸父：伯父、叔父。昆弟：兄、弟。[11]婣：音yīn，同“姻”，姻戚，姻亲。[12]矧：音shěn，况且。[13]踟蹰：音chí chú，犹豫。[14]苟且：不循礼法。[15]克：能够。[16]柩：音jiù，装着尸体的棺材。“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出自《礼记·曾子问》，“昔者吾（孔子）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土恒），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土恒）：音gèng，道。[17]大：指程度深、范围广。[18]《春秋》：孔子修订鲁国编年史。书葬：记载丧礼。[19]特葬宋共姬：《春秋》载：“（襄公三十年）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宋共姬。”[20]擗踊：音pǐ yǒng，捶胸顿足、极度悲伤。[21]亟：急。[22]锡：通“赐”，给予。[23]九泉：黄泉、死后葬处。[24]辽东：明代军镇名。太仆寺：古代中央掌车马机构，置卿、少卿、丞等。少卿：副职。[25]太学生：就读于太学的学生。[26]归：嫁。[27]教谕：学官名，在县学中掌文庙祭祀。[28]曾王母：曾祖母。淑人：古代对于妇女的封号。[29]王父：祖父。犹子：侄子。文学公：顾炎武生父顾同应。[30]贞孝：忠贞孝亲，古代对于妇女的封号。[31]笄：音jī，古代女子十五岁盘发插笄，示成年。[32]有日：定期。[33]上舍：太学生。宋代太学分外舍、内舍和上舍。[34]治装：准备嫁妆。[35]鲜华：鲜艳华丽。[36]白：告诉。[37]少君：桓少君，西汉鲍宣贤妻。孟光：东汉贤士梁鸿之妻，富有贤德。[38]质：朴素。[39]寻：不久。[40]衣素：穿白色丧服。[41]奠：以酒食祭祀死者。[42]治：备办。[43]挈：带领。[44]太姑：祖母。[45]姑：婆婆。[46]依：依从。[47]谢：告诉。[48]敛容：收敛笑容、严肃正容。[49]舅：公公、丈夫的父亲。绍芾：顾炎武嗣祖顾绍芾。[50]多：只是。念存：惦念。[51]伉俪：结成夫妇。[52]妇吾子：嫁与吾子。[53]《礼》：《礼记》。[54]妇德：妇女的德行。[55]曩：音nǎng，以往。请期：古婚礼六礼之一，男方卜得成婚日期告诉女方。[56]去：离开。往：去、到。[57]踰：同“逾”，超过、越过。阈：音yù，界限。[58]归省：回家探望父母。[59]待：将。诀：辞别。[60]旦日：太阳初出时。一往：一行。[61]反：通“返”，返回。[62]严整：庄重。[63]文：文采。[64]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式者的互称。[65]夭：夭折。[66]彷徨：犹豫不决。[67]未：不。[68]窃：私下。闻：听见。[69]步摇：古代妇女附在簪钗上的首饰。[70]澣衣：亦作“浣衣”，多次洗过的干净旧衣。[71]大怆：极度悲伤。[72]婉婉：和顺。[73]妪：音yù，年老妇女。[74]翁姑：公婆。[75]洒扫：洒水扫地。迎妇：迎娶、迎亲。[76]终焉：安神终老。[77]闻：闻名声著。[78]圣：古称道德高尚、智慧高超的人。[79]累：牵累、拖累。[80]颐：面颊。[81]女冠：女道士。梵行：佛教。[82]以外：界线以外。门以外人：指女冠。[83]婢子：女婢。[84]挫针：捏针缝衣。[85]婉淑：温顺善良。[86]诣：到。金陵：南京。[87]悴：忧伤。[88]糜：粥。茗：茶。盌：碗。[89]怠：松懈、轻慢。[90]间：除去。[91]独子：独生儿子。夺：强取。[92]两：成双、成对。[93]欹：音qī，倚靠。[94]侦：讯问。[95]瘥：音chài，病愈。[96]阴骘：阴德。[97]独：唯独。[98]定嗣：确定嗣子。[99]庐：房舍。[100]表：旌表。[101]奏旌：表彰。[102]制：帝王命令。[103]三吴：地名，此处指苏州。耆旧：年高望重者。隐德：施德而隐。能文：善文。[104]游：交往。[105]踵：登门。[106]史策：史册。纪：记。[107]齿：谈说。文会：切磋学问的聚会，指复社。[108]怡怡：喜悦。[109]徼：取。[110]江东：安徽芜湖以下长江南岸地区。[111]王父：祖父。赐茔：赐予茔地。[112]升遐：帝王去世婉辞。[113]语濂泾：地名，位于常熟唐市镇。[114]绝粒：绝食。[115]晦：夜。[116]大敛：丧礼之一，将装裹的尸体放入棺材。[117]瞑：闭眼。[119]并：全。[119]平明：黎明。[120]栉：音zhì，梳发。（纟徙）：音xǐ，束发。问安：问候尊长起居。[121]《通鉴》：《资治通鉴》，编年体通史，记载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至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间历史。[122]刘文成：刘基，字伯温，谥文成。方忠烈：方孝孺。于忠肃：于谦，字廷益，号节庵，谥忠肃。[123]举：列举。[124]董：主持、管理。[125]奁（音lián）田：陪嫁田产。[126]三族：父、子、孙三族。[127]先考：亡父。[128]王孙贾：战国时齐湣王侍臣，齐湣王被淖齿所杀，王孙贾受母亲激励，杀死淖齿。[129]王陵：西汉丞相，《史记·陈丞相世家》载，初王陵母被项羽所困，王陵不事汉王刘邦，后其母伏剑自杀，王陵乃跟随刘邦平定天下。[130]腼：羞愧。[131]天崩地坼（音chè）：天崩塌、地裂陷，巨大灾难。[132]鬣：音liè，马、狮子等颈上的长毛。马鬣：坟墓封土的一种形状，亦指坟墓。[133]兆：墓地界域。[134]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顾章志，顾炎武曾祖父，字行之，号观海，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135]属纩：音zhǔ kuàng，临终。[136]褒：赞扬。[137]泣血：无声悲痛。谨状：行状、书状结尾用语，示敬谨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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