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阐释了顾炎武的法制观念，“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不废，而非所以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风俗而已。”文章开篇摆出论点，第二部分继以《论语》、《尚书》等言语论证，然后以秦汉等时期的法制与人心风俗的演化论证为政之本在正人心，而非用法。第三部分总结法制之弊，“立法以救法，而终不善者也，”并借叶適之言，总结法制致使风俗败坏，国家危亡。第四部分以明初为例，例证省法必要。顾炎武此文认为法制不足以为治，为政之本在于正人心、厚风俗，中国传统社会始终没有恰当认识和处理法与理、法与君主、法与人心风俗的关系，本文或许能为我们反思传统读书人为何缺乏法治思维、传统政治思想缺乏法治理念提供些材料，更重要的是启发我们思考如何认识公民、国家与法治的关系。

    【选文】

    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不废，而非所以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风俗而已。故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①周公作《立政》②之书曰：“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又曰：“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其丁宁③后人之意可谓至矣。

    秦始皇之治，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④，上至于衡石量书⑤，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而秦遂以亡。太史公曰：“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⑥然则法禁之多，乃所以为趣亡⑦之具，而愚（门音）⑧之君犹以为未至也。杜子美诗曰：“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⑨又曰：“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⑩其切中近朝[11]之事乎？

    汉文帝诏置三老、孝弟、力田常员[12]，令各率其意，以道[13]民焉。夫三老之卑而使之得率其意，此文景之治[14]所以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15]，而上拟于成康[16]之盛也。

    诸葛孔明[17]开[18]诚心，布公道，而上下之交，人无间言[19]，以蕞尔[20]之蜀，犹得小康。魏操、吴权[21]任法术以御其臣，而篡逆相仍[22]，略无宁岁[23]。天下之事，固非法之所能防也。

    叔向与子产书曰：“国将亡，必多制。”[24]夫法制繁则巧滑之徒皆得以法为市，而虽有贤者，不能自用，此国事之所以日非也。善乎杜元凯[25]之解《左氏》[26]也，曰：“法行则人从法，法败则法从人。”

    前人立法之初，不能详究事势，豫[27]为变通之地。后人承其已弊，拘于旧章[28]，不能更革，而复立一法以救之。于是法愈繁而弊愈多，天下之事日至于丛脞[29]，其究也“眊而不行”[30]，上下相蒙，以为无失祖制而已。此莫甚于有明之世，如勾军、行钞[31]二事，立法以救法，而终不善者也。

    宋叶适[32]言：“国家因[33]唐、五代之极弊，收敛藩镇[34]之权，尽归于上，一兵之籍，一财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为之也。欲专大利而无受其大害，遂废人而用法，废官而用吏，禁防纤悉，特与古异，而威柄[35]最为不分。虽然，岂有是哉！故人才衰乏，外削[36]中弱，以天下之大而畏人，是一代之法度又有以使之矣。”又曰：“今内外上下，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先有法以待之。极一世之人志虑之所周浃[37]，忽得一智，自以为甚奇，而法固已备之矣，是法之密也。然而人之才不获尽，人之志不获伸，昏然俛首[38]，一听于法度，而事功[39]日堕，风俗日坏，贫民愈无告，奸人愈得志，此上下之所同患，而臣不敢诬也。”又曰：“万里之远，（口频 ）呻[40]动息，上皆知之。虽然，无所寄任[41]，天下泛泛[42]焉而已。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群臣不与也。夫万里之远，皆上所制命，则上诚利矣。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其害如之何？此夷狄所以凭陵[43]而莫御，雠耻所以最甚而莫报也。”

    陈亮上孝宗[44]书曰：“五代之际，兵财之柄倒持于下，艺祖皇帝束[45]之于上，以定祸乱。后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

    洪武六年九月丁未，命有司庶务[46]更月报为季报，以季报之数类为岁报。凡府、州、县轻重狱囚即依律断决，不须转发。果有违枉，从御史按察司纠劾。令出，天下便[47]之。（《日知录·卷八》）

    【注释】

    ①“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语出自《论语·雍也》，“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仲弓：冉雍，字仲弓，孔子门人。②周公：姬姓，名旦，也称叔旦，封地周，西周政治家、思想家；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辅佐父兄灭商，辅佐成王治国，灭三监之乱，作典章礼乐。《立政》：《尚书·立政》，“周公若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立政》是周公告诫周成王的箴言。③丁宁：叮咛，嘱托。④上：君王。⑤衡石量书：用衡石称量文书，形容君王勤政。⑥太史公：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史学家，编撰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昔天下之网尝密矣”句出自《史记·酷吏列传》。遁，逃避。振，救济。⑦趣：古同“促”，催促。⑧愚（门音）：亦作“愚暗”，愚钝、昏庸。⑨杜子美：杜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后世称杜工部，唐代现实主义诗人，尊称“诗圣”。“舜举十六相”句出自杜甫《述古三首》。十六相，又称“十六族”，相传为尧舜时期的十六位贤臣。商鞅，姬姓，公孙氏，又称卫鞅、公孙鞅，先秦法家思想代表人物，秦孝公时期主持秦国变法。⑩“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出自杜甫《写怀》。张：陈设。[11]切中：说中。近朝：近代。[12]汉文帝：刘恒，庙号太宗，谥号孝文。诏：命令。三老：古代官员，掌教化。孝弟力田：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用以奖励孝德和农作之人，汉文帝时期掌教化。常员：常置官员。[13]道：通“导”，引导。[14]文景之治：西汉汉文帝、汉景帝统治时期，沿用黄老思想，采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等政策，形成了经济繁荣的盛世局面。[15]黎民：百姓。醇厚：敦厚朴实。[16]拟：类似。成康：周成王与其子周康王，成康统治下的周朝，天下安定，史称“成康之治”。[17]诸葛孔明：诸葛亮，字孔明，号卧龙。[18]开：开启。[19]间言：非议、责难。[20]蕞尔：小。[21]魏操：魏王曹操，字孟德。吴权：吴王孙权，字仲谋。[22]相仍：连续不断。[23]略无：毫无。宁岁：安宁年月。[24]叔向：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晋国贤臣。子产：姬侨，字子产，郑国贤臣。“国将亡，必多制。”语出自《左传·昭公六年》[25]杜元凯：杜预，字元凯，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释例》。[26]解：注解。《左氏》：《左传》，《春秋左氏传》，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春秋》编著。[27]豫：预先。[28]旧章：昔日典章。[29]丛脞：烦琐杂乱。[30]究：最终。眊：音mào，眼睛不明。[31]勾军：征兵。行钞：发行纸币。[32]叶适：字正则，号水心居士，世称水心先生，谥忠定，著有《水心文集》等。[33]因：沿袭。[34]收敛：聚集。藩镇：亦称“方镇”，是唐朝中后期设立的军镇。[35]威柄：权力。[36]削：掠夺。[37]志虑：思想。周浃：周到、周密。[38]昏然：迷糊。俛首：低头。[39]事功：事业、功绩。[40]（口频 ）呻：蹙眉呻吟。[41]寄任：委任、托付。[42]泛泛：随波逐流。[43]凭陵：侵犯、欺扰。[44]陈亮：字同甫，号龙川，著有《龙川文集》等。孝宗：宋孝宗赵昚，字元永，南宋贤君。[45]艺祖皇帝：宋太祖赵匡胤。束：聚拢。[46]洪武：明太祖朱元璋1368～1398年间年号。有司：官吏。庶务：机关中负责总务的人员。[47]便：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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