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不同于西方的罪文化，廉耻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行己有耻”是衡量个人和社会道德水平的重要标准。本文表达了顾炎武的廉耻观。文章以“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为开篇，强调廉耻对天下、国家、君臣和个人的重要性，同时引用孟子、《颜氏家训》、罗仲素等正反证、例证、言论证。文章的后半部分介绍廉耻对于治军的重要性。顾炎武重视廉耻对提升个人道德修养的作用，但更侧重于廉耻对于国家安危的作用，其强调廉耻的重要性是其经世致用精神的具体表现。

    【选文】

    《五代史·冯道传论》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③！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④。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⑤。故夫于之论士，曰“行己有耻。”⑥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⑦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⑧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⑨，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⑩，世衰道微，弃礼义，捐[11]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12]。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13]，鸡鸣不已于风雨[14]，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15]。顷读《颜氏家训》[16]，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17]。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18]。以此伏事[19]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20]。异哉[21]，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22]为之。”嗟乎[23]，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24]，彼阉然媚于世者[25]，能无愧哉？

    罗仲素[26]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27]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28]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曰“止欲将”[29]。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30]，而《兔置》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刍荛[31]，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32]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33]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34]一本作“廉耻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吐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35]由佖之黩货[36]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37]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38]，或可以治国乎？（《日知录·卷之十三》）

    【注释】

    ①《五代史》：有《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两种，前者由北宋薛居正官修，后者由北宋欧阳修私修。本文《五代史》指《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记》，记载唐宋之间后梁、后唐、后晋、后汉与后周的历史。《新五代史·杂传》有《冯道传》。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江西省永丰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冯道，字可道，自号长乐老，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十君，官至宰相；好学，主持校定《九经》并雕版印书，世称“五代监本”，创官刻书籍之始。②“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语出自《管子·牧民》，“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维：纲纪。管生，管子、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安徽颍上人，春秋时期法家先驱，官拜上卿，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霸主。③能言：独到见解。④大节：纲纪、法则。⑤要：音yào，重要。⑥行己有耻：行为有廉耻底线，出自《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⑦“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语出自《孟子·尽心上》。⑧“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语出自《孟子·尽心上》，“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机变：智谋权诈。巧：巧诈。⑨悖、犯：违背。⑩三代：指古代夏、商、周三个朝代。以下：以后。[11]捐：抛弃。[12]一朝一夕：一个早晨和一个晚上、一天，指时间短促。故：缘故、原因。[13]“松柏后凋于岁寒”，语出自《论语·子罕》，“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雕：同“凋”，凋落。[14]“鸡鸣不已于风雨”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晦：音huì，昏暗。已：停止。[15]独醒之人：出自《楚辞·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16]顷：不久前。《颜氏家训》：南北朝时期颜之推所作。颜之推，字介，山东临沂人，文学家、教育家、官员，曾仕南梁、北齐、北周、隋，饱经沧桑。[17]书疏：奏疏、信札。[18]稍：逐渐。欲：省略宾语“其”。通解：通晓、理解。[19]伏事：亦作“服事”，任职公卿属下或朝廷。[20]时：当时。俯：低头。[21]哉：文言感叹助词。[22]汝曹：你们。[23]嗟乎：亦作“嗟呼”，叹词，表感叹。[24]之推：颜之推。《小宛》，出自《诗经·小雅》，朱熹《诗集传》注：“此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25]阉然：曲意逢迎貌。媚世：求悦于世。[26]罗仲素：罗从彦（1072～1135年），字仲素，号豫章先生，宋代理学家，杨时门人，二程再传弟子。[27]《吴子》：又名《吴起兵法》，吴起著作。吴起，又称吴子，战国时期卫国人，军事家、政治家，兵家代表人，曾仕鲁、魏、楚三国。[28]《尉缭子》：作者不详，古代兵书。易：更改。[29]太公：姜太公，姜姓，吕氏，名尚，一名望，字子牙，被周文王封为“太师”，助武王伐纣，封齐国，齐文化的创始人。武王：周武王，姬姓，名发，西伯昌与太姒的嫡次子，其妻为邑姜，西周王朝开国君主。“将有三胜”，出自《六韬·励军》。《六韬》，又称《太公六韬》、《太公兵法》，古代兵书，作者不详，相传为姜太公所作。[30]班朝治军：出自《礼记·曲礼上》，孔颖达疏：“班，次也；朝，朝廷也；次，谓司士正朝仪之位次也。治军，谓师旅卒伍各正其部分也。”[31]《兔置》：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朱熹《诗集传》以为该诗主讲文王后妃德化。武夫：勇士。文王：周文王（前1152～前1056年），姬姓，名昌，又称西伯昌，季历之子，周王朝奠基者。后妃：太姒，姒姓，周文王之妻，周武王、周公旦之母，富有贤德。淫：侵。刍荛：割草采薪之人。[32]《后汉书》：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史书，南朝刘宋时期范晔编撰。张奂，字然明。甘肃安西县人，东汉时期名将、学者。安定属国都尉：官职名。豪帅，首领。先零：羌部落之一。酋长：遗，赠送。鐻：古乐器。八枚。主簿：官职名，掌文书。酹：音lèi，洒酒于地，祭奠或立誓。都尉：武官名。率：带领。威化：声威德化。[33]辽东之事：指明末满族入侵。[34]杜子美：杜甫，字子美，河南巩义人，自号少陵野老，唐朝诗人。晏眠：安眠。[35]《唐书》：记载唐朝历史的纪传体史书，有《旧唐书》、《新唐书》两种，前者后晋刘昫等人撰，后者北宋欧阳修等人撰。本文王佖受贿之事新旧两书均有记载。河壖：河边。朔方：北方。[36]黩货：贪财。[37]边城：边界城市。[38]郢书燕说：曲解原意、以讹传讹，语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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