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书籍与文字是个人思想的承载者，保持书籍文字的原状既是对于先贤的尊重，也是文化传承的基础。顾炎武第一部分引用《东坡志林》和《汉书·艺文志》描述了古人“不知则阙”传统，分析“合其私者”的改书目的。第二部分则举例万历年间的改书风气及其恶果。改书的直接后果是误读古人原意，文化传承过程出现异化，此外改书容易导致学风不正，人心不古。阅读此文，我们可从两方面受益，一是阅读古典文籍时，应当尊重古人的意思表达，原原本本解读古人的文本，而不是擅自加入自己的主观解读，二是对于传世古典文籍的原始性保持适当的怀疑精神和实证能力，尤其典籍有多重版本时，更应当考证典籍版本的来龙去脉，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选文】

    《东坡志林》①曰：“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②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众，遂使古书日就讹舛③，深可忿疾④。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⑤自予少时，见前辈皆不敢轻改书，故蜀本大字书皆善本⑥。”

    《汉书·艺文志》⑦曰：“古者书必同文，不知则阙⑧，问诸故老⑨。至于衰世⑩，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寖[11]不正。”是知穿凿[12]之弊，自汉已然，故有行赂改兰台漆书[13]，以合其私者矣。

    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且如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氏檄》[14]，本出《旧唐书》，其曰“伪临朝武氏者”[15]，敬业[16]起兵在光宅[17]元年九月，武氏但临朝而未革命[18]也。近刻[19]古文，改作“伪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祸心，睥睨神器[20]”，乃是未篡之时，故有是言。其时废中宗为庐陵王[21]，而立相王[22]为皇帝，故曰“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也。不知其人，不论其世，而辄改其文，缪种流传[23]，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诗归》[24]一书，尤为妄诞[25]。魏文帝[26]《短歌行》[27]：“长吟永叹，思我圣考。”圣考谓其父武帝也，改为“圣老”，评之曰：“圣老字奇。”《旧唐书》李泌对肃宗[28]言：“天后[29]有四子，长曰太子弘[30]，监国[31]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图称制[32]，乃鸩杀[33]之，以雍王贤[34]为太子。贤自知不免，与二弟日侍于父母之侧，不敢明言，乃作《黄台瓜辞》，令乐工[35]歌之，冀天后悟而哀愍[36]。其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而太子贤终为天后所逐，死于黔中。”其言“四摘”者，以况[37]四子也。以为非四之所能尽，而改为“摘绝”。此皆不考古而肆臆[38]之说，岂非小人而无忌惮[39]者哉！（《日知录·卷十八》）

    【注释】

    ①《东坡志林》：苏轼所著杂记。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②鄙浅：鄙陋浅薄。③讹舛：谬误。④忿疾：忿怒憎恶。⑤“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及：遇到。史之阙文：史书中存疑或脱漏的字句。⑥蜀本：宋代蜀中刻印的书，多用颜体，字较大。善本，精校、精刻、精印之手稿、书籍。⑦《汉书》：班固记载西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著作。《汉书·艺文志》：中国现存最早目录文献。⑧阙：通“缺”，缺失。⑨故老：年高识广之人。⑩衰世：乱世、末世。[11]寖：逐渐。[12]穿凿：牵强附会。[13]兰台：宫廷藏书之处。漆书：用漆书写的竹木简。兰台漆书句，指汉代儒生应考博士，但其经书常有错误，与兰台漆书不一致，故行贿改漆书。[14]改窜：修改。骆宾王：字观光，唐初诗人，初唐四杰之一。《为徐敬业讨武氏檄》：骆宾王所作檄文。[15]临朝：太后摄政。[16]敬业：徐敬业，又作“李敬业”，曾起事讨伐武则天，兵败被杀。[17]光宅：武后684年年号。[18]革命：改朝易代。[19]刻：刊刻。[20]睥睨：窥视。神器：君王印玺，代指国家权力。[21]中宗：唐中宗李显[656～710年），原名李哲，高宗去世后继位，后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705年在张柬之等人支持下再次称帝。[22]相王：唐睿宗李旦，684年唐中宗被废后继位。[23]缪种流传：荒谬错误观点流传。[24]《诗归》：明代钟惺、谭元春合编的诗集，含《古诗归》和《唐诗归》。[25]妄诞：荒诞不实。[26]魏文帝：曹魏高祖文皇帝曹丕，字子桓，文学家。[27]《短歌行》：乐府名。[28]李泌：字长源，唐臣，官拜宰相。肃宗：唐肃宗李亨。[29]天后：武则天，名武曌。[30]弘：唐孝敬皇帝李弘，封代王，薨逝于太子位。[31]监国：太子理政。[32]方：刚刚。图：谋划。称制：即位执政。[33]鸩杀：鸩酒毒杀。[34]雍王贤：唐章怀太子李贤，字明允。[35]乐工：掌管歌舞官吏。[36]哀愍：怜惜。[37]况：比方。[38]肆：任意。臆：主观猜测。[39]忌惮：顾虑畏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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