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古人著书立说，无论经史，大抵都不为一时一事而言，而是从一时一事中求得普遍的“道”，然后以道行事，以道处世。本文开篇摆明作者观点，“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因此著书立说应当注重长远，谋一世而非谋一时。随后作者引用《魏志》、《魏书》、《唐书》、《元史》、《诗集传》和孔孟的例证证言，论证论点。全文结构清晰，论证合理。阅读此文，我们一方面应当学习古人著书立说的用意，尝试培养自己发现问题的能力，提升自己的作文境界，力求所作传至后世；另一方面应当尝试平和地与古人对话，从古人的言语中汲取有益的智慧。

    【选文】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①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

    《魏志》②：司马朗③有复井田④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⑤之业，难⑥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⑦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⑧，令户绝者墟宅桑榆⑨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⑩，世业[11]之制，自此而起，迄[12]于隋、唐守之。

    《魏书》[13]：武定[14]之初，私铸滥恶[15]。齐文襄王[16]议：“称钱一文重五铢者[17]，听[18]入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19]，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杂铅镴[20]，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帝[21]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曰五铢，重如其文[22]，置样于关[23]，不如样者没官[24]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25]自此而准，至宋时犹仿之。

    《唐书》[26]：“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27]，上疏[28]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29]，观[30]为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31]以七，皆择有行者[32]，余[33]还为民。’德宗善[34]之，以为可行之天下。诏下尚书省[35]议，已而罢[36]之。”至武宗会昌[37]五年，并省[38]天下寺观，敕上都、东都两街[39]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40]及同、华、商、汝州[41]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凡毁寺四千六百余区[42]，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祆[43]僧二千余人。而本朝洪武[44]中，亦稍行其法。

    《元史》[45]：“京师恃[46]东南运粮，竭民力以航不测[47]。泰定[48]中，虞集[49]建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50]，萑苇[51]之场，海潮日至，淤[52]为沃壤。用浙人[53]之法，筑堤捍[54]水为田，听富民欲得官者，合其众而授[55]以地。能以万夫[56]耕者，授以万夫之田，为万夫长；千夫、百夫亦如之。三年视其成[57]，以地之高下定为征额[58]。五年有积畜，命[59]以官，就所储给以禄。十年佩之符印[60]，得以传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61]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归[62]。’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63]中，海运不至，从丞相脱脱[64]言，乃立分司[65]、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66]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67]，至今水田遗利[68]犹有存者，而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69]。

    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70]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71]，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72]，周之景、敬[73]也，而独以告颜渊[74]。及汉武帝太初之元[75]，几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76]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77]若滕，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78]呜呼，天下之事，有其识[79]者，不必遭其时[80]。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81]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黄鸟》之篇[82]，谓“其初特出于戎狄之俗[83]，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84]，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85]，至于如此，则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我朝英庙始革千古之弊[86]。伏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符王有爝[87]曰：“周王薨逝[88]，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盖上御极[89]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90]也。呜呼仁哉！（《日知录·卷之十九》）

    【注释】

    ①效：功用、成效。②《魏志》：即《三国志·魏志》。《三国志》：记载三国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西晋陈寿撰。③司马朗：字伯达，河南温县人，官至兖州刺史。④复：恢复。井田：相传商周时期的土地制度，以方九百亩为一里，以“井”字划为九区，中间为公田，其余八区为私田，同养公田。⑤累世：历代、数代。⑥难：动乱。⑦土业：土地产业。⑧拓跋氏：鲜卑族拓跋部，拓跋珪建立南北朝时期的北魏。中原：黄河中下游地区。⑨户绝：绝户，无子嗣。墟宅：废弃住宅。桑榆：桑树、榆树。⑩给授：给予、交付。口分：按人口分田。[11]世业：也称永业田，北魏时期的桑田，世代承耕。[12]迄：到。[13]《魏书》：记载北魏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北齐魏收撰。[14]武定：东魏孝静帝元善见543～550年间年号。[15]私铸：私自铸造的钱币。滥恶：低劣。[16]齐文襄王：高澄，字子惠，东魏权臣，谥号文襄。[17]一文：一枚铜钱。铢：古代重量单位。五铢钱：汉武帝时期始铸，至隋皆有续铸。[18]听：任凭。[19]市门：市场之门。[20]杂：混合。铅镴：铅锡合金。[21]隋文帝：杨坚，隋开国皇帝，庙号高祖。[22]文：古代铜钱一面铸写的面值。[23]关：征税机构。[24]没官：没收入官。[25]开通元宝：唐代货币。式：样式、规格。[26]《唐书》：记载唐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有《旧唐书》、《新唐书》两种，前者后晋刘昫等人撰，后者北宋欧阳修等人撰。本文李叔明谏佛参见《新唐书·李叔明传》。[27]李叔明：字晋卿，唐代官员。剑南：唐代方镇，治所今四川成都。节度使：官职名，唐代设立的地方军政长官，受职时朝廷赐以旌节。[28]上疏：进呈奏章。[29]请：请求。道：行政区划名，原为监察州，逐渐成为一级行政区，后成为节度辖区的称呼。寺：佛教庙宇。[30]观：道教庙宇。[31]降杀：递减。[32]有行者：富有德行者。[33]余：剩余。[34]德宗：唐德宗李适。善：赞许。[35]诏：帝王命令。下：颁布。尚书省：唐代行政机构。[36]已而：不久。罢：停。[37]武宗：唐武宗李炎，原名李瀍。会昌：唐武宗841～846年间年号。[38]并省：合并、减省。[39]敕：音chì，帝王的诏书、命令。上都：长安。东都：洛阳。街：城市、街市。[40]观察使：官职名，唐代地方军政长官，全称为观察处置使。治所：官署。[41]同：同州；华：华州；商：商州；汝：汝州。同州、华州、商州、汝州均为地名。[42]区：区域。[43]大秦：景教教徒。穆护祆：祆教教徒。[44]洪武：明代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1368～1398年间年号。[45]《元史》：记载元代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史书，宋濂等编撰。[46]京师：元定都大都，即今北京。恃：依赖。[47]竭：尽。民力：平民的财力、物力、人力。航：航渡。不测：江海。[48]泰定：元泰定帝1324～1328年间年号。[49]虞集：字伯生，号道园，人称邵庵先生，元代诗人。[50]极：到。辽海：辽东。滨：靠近。青齐：青州与齐国，指山东。[51]萑苇：两种植物名，蒹、葭长成后为萑、苇。[52]淤：泥沙淤积。[53]浙人：浙江人。[54]捍：音hàn，抵御。[55]合众：聚合众人。授：给。[56]万夫：万民。[57]成：成果。[58]征额：征收税赋数额。[59]命：任命、使。[60]符印：凭证。[61]纾：音shū，缓和。[62]游手：游荡、不事劳作。归：趋向、归宿。[63]顺帝：元惠宗，又称元顺帝。至正：元惠宗1341～1368年间年号。[64]脱脱：亦作托克托，字大用，元末丞相，曾主持编撰《宋史》。[65]分司：中央官员地方任职。[66]围堰：堤坝。[67]稔：音rěn，庄稼成熟。大稔：丰收。[68]遗利：遗留下的利处。[69]戚将军继光：戚继光，字元敬，号南塘，晚号孟诸，卒谥武毅，明末军事家、抗倭民族英雄。蓟镇：蓟州镇，位于今天津蓟县。[70]“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语出自《周易·系辞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通：通达。[71]时：历法。行夏之时：出自《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72]鲁之定、哀：即鲁国君主鲁定公与鲁哀公。鲁定公，姬姓，名宋。鲁哀公，姬姓，名将。[73]周之景、敬：即东周君主周景王与周敬王。周景王，姓姬，名贵。周敬王，姓姬，名匄。[74]颜渊：颜回（公元前521～前490年），名回，字子渊，春秋鲁国人。颜回好学，孔子得意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首。[75]汉武帝：西汉刘彻。太初之元，太初元年，西汉太初元年改用《太初历》。太初：西汉武帝公元前104～公元前101年间年号。[76]用：使用、凭借。[77]“以齐王，犹反手也。”语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杨伯峻译：“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78]“若滕，则不可用也”：出自《孟子·滕文公上》，“今滕，绝长补短，……犹可以为善国。”（孟子）告文公之言，见《孟子·滕文公上》，行仁政之言。贬，减损。“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语出自《孟子·滕文公上》。取法：仿效。[79]识：见识。[80]遭时：遇到好的时势。[81]开物：通晓万物之理。[82]朱子：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晚称晦翁，谥文，亦称朱文公、朱子，南宋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诗传》：即《诗集传》，朱熹对于《诗经》的注解。《黄鸟》即《诗经·秦风·黄鸟》，《左传·文公六年》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秦伯任好，秦穆公，嬴姓，名任好，谥号穆，在位任用百里奚等贤臣，春秋五霸之一。奄息、仲行、针虎，三良。[83]其：指《黄鸟》所描述的殉葬现象。特：只。戎：古代对位于中原以北少数民族的称呼。狄：古代对位于中原西北少数民族的称呼。[84]明王：圣明君主。贤伯：贤德诸侯。讨罪：声讨罪行。[85]闵：同“悯”，哀怜。王政：王道、仁政。不纲：失去纲纪。擅命：擅自发号施命。忌：畏忌。[86]英庙：明英宗朱祁镇，庙号英宗，废除殉葬制度。[87]伏：敬辞，恭敬。正统：明英宗朱祁镇1436～1449年间年号。乙酉：乙酉日，干支历法中的第二十二天。祥符王有爝：朱有爝，谥号简王。[88]周王：周宪王朱有炖，朱有爝长兄。薨逝：王侯去世。[89]盖：大概。上：皇上。御极：即位。[90]发：启发。天聪：天子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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