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顾炎武批评文人模仿、人云亦云的弊病而作的文章。文章开篇即点明主题“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随后引用萧纲、苏轼、《容斋随笔》等言语论证论点，最后以《曲礼》之训总结全文。读书人模仿学习优秀文章是个人学习过程中必经的阶段，而且模仿优秀文章的内容和方式会对个人以后的治学内容和方式有着重要的影响，但这不意味着放弃个人的主动性，相反个人应当在模仿达到一定的水平后，勇敢实现对于前人的突破，个体治学成熟的标志应该是个体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不消化吸收前人成果和食古不化都不是治学的恰当态度。

    【选文】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①古人，已非极诣②，况遗其神理③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④，梁简文⑤《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⑥文者。学谢则不届⑦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⑧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⑨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⑩。”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11]，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12]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13]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14]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15]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16]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17]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18]，丽辞腴旨[19]，上薄骚些[20]，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21]《七命》之类，规仿太切[22]，了无[23]新意。傅玄[24]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末终篇，往往弃之几格[25]。柳子厚[26]《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27]，激越清壮[28]，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29]《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30]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31]《宾戏》，张衡《应閒》，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32]《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33]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扬雄[34]拟《易》而作《太玄》，王莽[35]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拙者矣。

    《曲礼》之训：“毋剿说[36]，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日知录·卷十九》）

    【注释】

    ①逼肖：相似。②极诣：较高的造诣。③遗：遗失。神理：旨意、精神。④利钝：敏捷与迟钝。⑤梁简文：梁简文帝萧纲，文学家，开创宫体诗。湘东王：梁元帝萧绎，梁简文帝弟，字世诚。⑥效：模仿。谢乐康：谢灵运，袭封康乐公，山水诗派的开创者。裴鸿胪：字几原，文学家，代表作《宋略》。⑦届：至、到。⑧苏子瞻：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⑨元裕之：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金代文学家。⑩少陵：杜甫，自号少陵野老。连城璧：价值连城之玉。争奈：怎奈、无奈。微之：元稹，字微之，唐代诗人。碔砆：音wǔ fū，似玉之石。[11]末事：小事。[12]陆士衡：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书法家。“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出自陆机《文赋》。朝华：亦作“朝花”；夕秀：傍晚之花，指后起之秀。[13]《楚辞》：收录屈原、宋玉等人作品的诗歌集。[14]《七发》：西汉枚乘写作的赋。[15]笔力：笔端的气势、写作能力。[16]“寿陵余子，学步邯郸”：出自《庄子·秋水》，“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17]洪氏：洪迈，字景卢，号容斋，又号野处，南宋文学家。《容斋随笔》：洪迈所著读书札记。[18]造端：发端。[19]丽辞：华丽的辞藻。腴旨：丰富的意旨。[20]薄：通“迫”，迫近、接近。骚些：代指《楚辞》。[21]傅毅：字武仲，东汉文学家。张衡：字平子，东汉文学家。崔骃：字亭伯，东汉文学家。马融：字季长，东汉经学家。曹植：字子建，曹魏文学家。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首。张协：字景阳，西晋文学家。[22]切：近。[23]了无：毫无。[24]傅玄：字休奕，西晋文学家。[25]几格：几阁，橱架。[26]柳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唐宋八大家之一。[27]超然：高超。机杼：诗文结构。[28]激越：激扬清远。清壮：清新壮阔。[29]东方朔：字曼倩，西汉文学家。[30]拟：模仿。[31]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文学家。[32]韩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首。[33]工拙：优劣。[34]扬雄：字子云，西汉文学家。[35]王莽：字巨君，新朝创建者。[36]剿说：抄袭别人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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