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论述了禁酒的必要性。文章前半部分论述三代至明末饮酒制度和卖酒制度的转变，古人饮酒，“天子无甘酒之失，卿士无酣歌之愆”；后人饮酒，“为日用之需”；前人“礼以先之，刑以后之”，后人“名禁而实许之酤，意在榷钱而不在酒矣”。后半部分论述过度饮酒的危害，“水为地险，酒为人险”。对于个人而言，饮酒是一种选择，古人既有诗仙李白，也有词圣苏轼。但顾炎武显然不是从个人的角度，而是从礼法教化和义利之辨的角度论述酒禁的必要性，群饮酣酒易致“厚生正德之论莫有起而持之者”，榷酤实质是羡酒课、敛民财。可见，顾炎武写作本文的用意仍然在于修治齐平。

    【选文】

    先王之于酒也，礼以先之，刑以后之。《周书·酒浩》①：“厥或告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②其杀！”此刑乱国用重典也。《周官·萍氏》“几酒谨酒”③，而《司虣》“禁以属游饮食于市者。若不可禁，则搏而戮④之”。此刑平国用中典也。“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则未及乎刑而坊⑤之以礼也。故成康⑥以下，天子无甘酒之失，卿士无酣歌之愆⑦。

    至于幽王⑧，而“天不湎尔”⑨之诗始作，其教严矣。

    汉兴，萧何造律⑩，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曹参[11]代之，自谓遵其约束，乃园中闻吏醉歌呼而亦取酒张饮，与相应和[12]。是并其画一之法[13]而亡之也。坊民以礼，鄼侯既阙[14]之于前；纠民以刑，平阳复失之于后。弘羊踵此，从而榷酤[15]，夫亦开之有其渐乎？

    武帝天汉[16]三年，初榷酒酤。昭帝始元[17]六年，用贤良文学[18]之议，罢之，而犹令民得以律占租[19]卖，酒升四钱，遂以为利国之一孔，而酒禁之弛实滥觞[20]于此。然史之所载，自孝宣[21]已后，有时而禁，有时而开。至唐代宗广德[22]二年十二月，诏天下州县，各量定酤酒户，随月纳税，除此之外，不问官私，一切禁断。自此名禁而实许之酤，意在榷钱而不在酒矣。宋仁宗乾兴[23]初，言者以天下酒课月比[24]岁增，无有艺极[25]，非古禁群饮节用之意。孝宗淳熙[26]中，李焘奏谓“设法劝饮，以敛民财”，周辉《杂志》以为“惟恐其饮不多而课不羡[27]”，此榷酤之弊也。

    至今代，则既不榷缗而亦无禁令，民间遂以酒为日用之需，比于饔飧[28]之不可阙，若水之流，滔滔皆是，而厚生正德[29]之论莫有起而持之者矣。

    邴原[30]之游学，未尝饮酒，大禹之疏仪狄[31]也。诸葛亮之治蜀，路无醉人，武王之化妹邦[32]也。

    《旧唐书·杨惠元传》[33]：“充神策[34]京西兵马使，镇奉天。诏[35]移京西，戍兵万二千人，以备关东。帝御望春楼，赐宴，诸将列坐。酒至，神策将士皆不饮。帝使问之。惠元时为都将，对曰：‘臣初发奉天，本军帅张巨济与臣等约曰：斯役也，将策大勋[36]，建大名，凯旋之日，当共为欢。苟未戎捷[37]，无以饮酒。故臣等不敢违约而饮。’既发[38]，有司供饩[39]于道路，唯惠元一军瓶罍[40]不发。上称叹久之，降玺书[41]慰劳。及田悦叛，诏惠元领禁兵三千，与诸将讨伐。御河[42]夺三桥，皆惠元之功也。”能以众整如此，即治国何难哉！

    魏文成帝大安[43]四年，酿酤饮者皆斩。金海陵正隆[44]五年，朝官饮酒者死。元世祖至元二十年，造酒者本身配役，财产女子没官。可谓用重典者矣。然立法太过，故不久而弛也。

    水为地险，酒为人险。故《易》爻之言酒者无非《坎》卦[45]，而《萍氏》“掌国之水禁”，水与酒同官。徐尚书石麒[46]有云：“传曰：‘水懦弱，民狎[47]而玩之，故多死焉。’酒之祸烈于火，而其亲[48]人甚于水，有以夫，世尽殀[49]于酒而不觉也。”读是言者，可以知保生之道。《萤雪丛说》[50]言：“顷年陈公大卿生平好饮。一日，席上与同僚谈，举‘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51]问之，其人曰：‘酒亦岩墙也。’陈因是有闻，遂终身不饮。”顷者米醪不足，而烟酒兴焉，则真变而为火矣。（《日知录·卷二十八》）

    【注释】

    ①《周书》：《尚书》。《酒诰》：古代禁酒令。②佚：放纵。执拘：拘捕。予：我。③《周官》：又称《周礼》。萍氏：古官职名。《萍氏》出自《周礼·秋官》。几、谨：节制。④司虣（音bào）：古官职名。《司虣》出自《周礼·地官》。戮：斩杀。⑤坊：通“防”，防范。⑥成康：周成王与其子周康王，成康统治下的周朝，天下安定，史称“成康之治”。⑦甘酒：嗜酒。酣歌：沉溺于饮酒歌舞。愆：过失。⑧幽王：周幽王，姬姓，名宫湦，周末暴君。⑨天不湎尔：出自《诗经·大雅·荡》，“天不湎尔以酒”。湎：沉迷。⑩萧何：汉初政治家，辅佐刘邦创建汉代，封酂侯，官至丞相，制定《九章律》。造律：制定律令。[11]曹参：字敬伯，封平阳侯，官至丞相。[12]张：通“帐”。张饮：设帐饮酒。[13]画一之法：全体遵循的法令。[14]阙：损毁。[15]弘羊：桑弘羊，西汉重臣，官至御史大夫。踵：继承。榷酤：汉代开始实行的盐酒等物品的专卖制度。[16]武帝：汉武帝刘彻。天汉：汉武帝公元前100～前97年间年号。[17]昭帝：汉昭帝刘弗陵，刘彻之子。始元：汉昭帝公元前86～前80年间年号，始元六年召开盐铁会议，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就盐铁官营政策展开争论。[18]贤良文学：又称“贤良方正”，汉代实行的人才举荐制度。[19]占：据有。租：租借。[20]滥觞：发端。[21]孝宣：汉宣帝刘询，原名刘病已，西汉贤君。[22]唐代宗：李豫，在位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两京。广德：唐代宗763～764年间年号。[23]宋仁宗：赵祯，在位推行“庆历新政”。乾兴：宋真宗赵恒1022年年号，宋仁宗继位沿用。[24]酒课：酒税。比：密。[25]艺极：准则。[26]孝宗：宋孝宗赵昚，字元永，南宋贤君。淳熙：宋孝宗1174～1189年间年号。[27]羡：盈余。[28]饔飧：音yōng sūn，早饭和晚饭，指饭食。[29]厚生正德：出自《尚书·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惟和”。[30]邴原：字根矩，曾戒酒苦学。[31]仪狄：夏禹时掌造酒官员，相传为中国最早酿酒人。[32]妹邦：古地名，其人嗜酒，《尚书·酒诰》载“明大命于妹邦。”明：昭告。大命：天命。[33]《旧唐书》：后晋刘昫等人编撰，记载唐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34]充：担任。神策：神策军，唐代禁军。[35]诏：君王命令。[36]策勋：记功勋于策书。策书，古代记载帝王任免官员等命令的简册。[37]戎捷：战利品。[38]发：征发。[39]有司：官吏。饩：粮食。[40]瓶罍：酒器。[41]玺书：君王诏书。[42]御河：环绕皇城的护城河。[43]魏文成帝：北魏文成帝拓跋濬，谥号文成皇帝，庙号高宗。大安：疑为“太安”，魏文成帝455～459年间年号。[44]金海陵：金代海陵王完颜亮，字元功。正隆：海陵王1156～1161年间年号。[45]《坎》卦：《易经》六十四卦中的一卦，主卦不当位而客卦当位。[46]徐石麒：原名文治，字宝摩，号虞求，官至南明吏部尚书。[47]狎：轻慢。[48]亲：亲近。[49]殀：死。[50]《萤雪丛说》：南宋俞成著作。[51]“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语出自《孟子·尽心上》，“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