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平淡生活(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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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是老板自己推门进来的,他来找财务部的人问一个报表上的数。见到优优面孔生疏,马上猜到她是谁了。老板随意地和她聊了起来,问她什么时候进来的,问她多大岁数了,态度显得比较慈祥。老板名叫凌荣志,据说五十出头了,可样子看上去才四十不到。皮肤保养得非常之好,体态也尚未肥胖起来。

    看来老板对优优的印象挺不错的。有一次优优刚刚下班,老板的秘书匆匆跑过来了,开口就问她会不会喝酒,优优也不晓得他问这个作啥。她想起以前跟李文海喝酒,她空着肚子连干四杯没有倒下,于是胡乱点头应付:凑合吧,能喝一点。秘书说:那今晚你跟我们走。优优问:去做什么?秘书说:今天董事长在深圳大厦请客,得找人陪着客人喝酒。优优连忙往后退缩:不行不行,那还不如找个男的。秘书说:有些客户只有找你们女的陪,找个不认识的粗汉子,人家哪有心情喝。秘书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到底会不会喝?喝多了可别乱说。

    那天晚上优优糊里糊涂地上了车,又糊里糊涂地上了桌,也和上次同样空着胃,三杯酒糊里糊涂地下了肚,居然,这回没有醉。没醉的原因可能喝的是好酒和真酒,据说好酒真酒不易醉人。

    被请的客人名叫侯局长,是东北某市卫生局的一把手。样子并不显老,说话也挺精干,酒量非常之大,酒风也很儒雅。看着优优酒上了头面,马上怜香惜玉地打住。他夸奖优优的语言也很特别:“行,你们这姑娘有股子野性儿,将来一定贼能忽悠。挺好!你叫什么,丁优?”

    凌老板在一边接话:“小丁是我们公司新招的,现在还没训练好,等再过一年半载的,侯局长到时候过来看,这野性子准就没有了。”

    侯局长听了哈哈笑:“我就喜欢小丫头有点野性子,这年头就兴这玩意儿。你没看电视里那韩国日本香港台湾的MTV吗,那漂亮丫头疯着呢。现在的男孩都琢磨整点阴柔劲儿,女孩就寻思扮个假小子,无论男的和女的,讲究都往中性走。”

    凌老板的秘书马上捧场地笑:“哎哟,想不到侯局长谈起时尚来,也是这么有研究。”

    侯局长当仁不让地接应道:“那没错!流行文化也是文化嘛,是文化就得整明白了。”

    优优忘了那天喝了多少酒,但记得那酒没醉也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很难受。她是回到小旅馆的大门口才吐的,把一肚子鱼翅鲍鱼吐了个净。后来她又奉命陪其他客户喝过酒,每次也大都就是五六杯。男人们的饭局不在乎你喝得多不多,在乎的是桌上的“花瓶”靓不靓。

    几顿老酒喝下来,优优对当“花瓶”也就习以为常了。凌志荣也是在商言商,既然开公司做生意,这种应酬就免不了。优优慢慢也学会了几句应酬的套话,也懂了些场面上的路数与技巧,只是酒量依然如故,一点没有见长。

    后两次吃饭,凌老板除了带上秘书和优优,还特地带上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名叫凌信诚,和公司用的是同一个名。也许这公司就是凌老板为儿子开办的,因为他儿子从小就有病。那种先天性的心脏病虽然只是偶尔发作,但身体已然弱不禁风,弱到这男孩连大学还没念完,就弃学回家休养。看得出凌老板对他这个独苗宝贝疼爱万般,连公司称号都用了他的名字,宴请重要客户也叫儿子尽量到场,那样子是怕这个阿斗儿子在他百年之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所以要早些向客户明确储位,建立交情。

    那位凌公子优优早有耳闻,见面才知身体果然单薄赢弱,面色也比想像的更加苍白无血,但眉目却出人意料清秀异常。和健康帅气的优优同坐一桌,正应了早先那位侯局长所言,这时代就兴阴阳倒错。丁优不仅生得英气勃勃,而且说话心直口快,而凌信诚外形柔弱如水,性格似也寡言内向。优优坐在凌信诚的对面,总在心里拿他对比周月,周月与他年岁相仿,但从内到外相差万里。看过凌信诚的这种类型,优优更觉得周月才是真正的男人,拥有男人的虎虎生气。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优优对这位少言寡语的少东,心里总是存有好奇。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女人的面容,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沉默的表情。当然,生在这样富有的家庭,凌公子尽管从不主动说话,但对同桌吃饭的主宾,还是礼貌地有问必答,就连优优也不例外。优优有一次绕着桌子给大家斟酒,绕到凌信诚的眼前,这位凌公子摆手表示不要,优优那时已带了几分醉意,坚持要给他斟满,凌公子也就随和地让她斟了。还有一次,一个客户不知凌信诚和丁优是何关系,上来就问信诚:“她是你女朋友吗?”问得凌信诚当即张皇失措。凌荣志只好接过来替儿子圆场:“不是,这是我公司里的人。我这个儿子还太小呢,我是不准他找女朋友的。”客人玩笑说道:“咳,现在的年轻一代,家长绝对管不住了。他们思想那么活跃,社会又是这么开放,绑在身边不可能了。再说,猫儿大了哪有不偷腥的。”

    那个客户是外地一家大医院的采购科长,举止谈吐没有什么文化,说出话来也比较粗俗。凌信诚虽然依旧沉默,苍白的脸孔却刹那绯红。这让优优第一次目睹他的皮肤居然也能透出好看的血色。凌老板似乎没有听出客人是在玩笑,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他不会的,他有心脏病,要是在外面乱搞女人,那他是不要命了。我儿子这点我最放心。他平时很少出去,都是在家陪他妈妈,他妈妈管他比我还严。”

    主人说得这么认真,客人自然也就信了,也嘱咐凌信诚有病就要当心,就要自律,生命毕竟最可宝贵,然后顺势转了话题,和凌老板说起了北京冬天的天气。那几天沙尘暴去而复来,天上总是飘着几千吨黄沙,吸进肺里要生癌的……

    这时他们正往餐厅的包房里走,优优和凌信诚走在后头,优优便随口向凌信诚问道:“你妈真的管你很严?”凌信诚厚道地点头,答:“唔。”优优笑问:“真的不让你交女朋友?”凌信诚又点头,又答:“唔。”无论优优问他什么,凌信诚总是这样应答一声,表情虽然友善,交流却难以为继。优优试图让他活跃一些,于是表现出活跃的口气:“那你不跟你爸妈作斗争么?”可凌信诚的回答依然简单:“没有。”优优再问:“为什么?”凌信诚再答:“我有病。”

    优优愣了一下,就此停住,不再多问。

    也许是因为凌信诚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疾病缠身,所以他并不忌讳说自己有病。也许他对女孩从没兴趣,所以他也不忌讳在女孩面前,哪怕是在优优这样漂亮的女孩面前,说自己有病。

    在信诚公司干了两个多月,优优已经跟着凌家父子,应酬了很多客户。优优确实也算见了世面,北京高档饭店的辉煌和排场,酒席宴上的奢华与铺张,都让她眼界大开,那种感受靠想像无论如何是想像不出的。她想何时见了阿菊,一定要跟她吹吹。阿菊以前在她家的“白天鹅”餐厅,和优优说起过广州的白天鹅饭店,那时的神态是多么神往。可惜那令人神往的物质天堂她俩谁都无缘见识。现在优优可以自豪地告诉阿菊:广州的白天鹅又算什么!比白天鹅更上档次的饭店她也去过,她也吃过!鱼翅鲍鱼也就这样,吃多了也会腻的。最不值的就是燕窝,三四百元一盅,吃完之后都不知吃的什么。

    她真的没想到,阿菊不知是否闻到味了,突然一天,她真的来了。

    那一天她下班后在街上花两块钱吃了一卷煎饼油条,回旅馆时天都黑了。一进门便有服务员叫她:“嘿,你是五号房吧,有人找!”

    优优顺着服务员的手指,目光往角落里瞧,角落里平时总摆着个半残的椅子,从来没人坐的。但此时那张脏兮兮的椅子上,却挤着坐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脚下还放了两个同样大小的行李,从他们脚下的东西和脸上的疲惫来看,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途跋涉。优优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哟!你们怎么来啦,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椅子上的一男一女站了起来,男的下意识地拎起了地上的两只提包,女的上来就把优优紧紧抱住。

    “优优我真想你!”

    优优也抱住了她,这是她离家出走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家乡的朋友,禁不住双目湿润,她连声音都哽咽住了,想说的话一句也挑选不出。

    她抱着那女孩的肩头,好半天才鼻涕拖拖地发出了声音:“我也特想你们,我可想你们呢!”

    她真的想念他们!想念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这个阿菊,和阿菊的男友德子。

    Chapter 10

    阿菊和德子,不远千里来投优优,这让优优兴奋极了。在兴奋的操纵之下,她把她两个月来攒下的钱财,一下子散得精光。

    虽说阿菊早就嚷着要来,但她来得这样突然,还是另有原因。优优后来听说是因为阿菊在“香港街”帮人经营的那个服装摊子,某日不清不白少了一箱货物,阿菊和摊主打了一架之后,还是赔了一千多块。德子也因为在金堡夜总会和一个醉酒的客人大动干戈,被经理一怒开除。德子在仙泉又没什么势力,原先他的那位文海大哥,忽然一夜人间蒸发,有人说他去深圳做了生意,有人说他杀人负案在逃……总之德子和阿菊的故事一言难尽,总之他们现在身无分文。他们买了车票到达北京,找到优优的旅馆,那时两人口袋里连零毛的钱都加起来,也不足一百块了。

    那天晚上优优出钱,帮他们在这家旅馆租下一个房间。又带他们出去吃饭。第二天晚上优优下班以后,又带他们到商店去买生活用品,什么脸盆肥皂牙膏牙刷洗衣粉之类。德子要抽烟,优优又给他买了五盒在北京非常流行的“中南海”。

    一连好几天都是优优给他们买饭,阿菊感动得不行,发誓以后她和德子找到事做,一定分文不少偿还优优。优优说:还什么,除了我大姐,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就像我二姐呢。

    那些天阿菊和德子也都在满城跑着找工作,每天都跑得灰头土脸的。优优又笑:怎么样,你们也知道不容易了吧,当初我一个人来北京,你们都想像不出有多难!

    好在德子在仙泉认识个金堡夜总会的老客人,在北京也开了一家夜总会,德子还真找到了他,这老板也真给面子,同意德子重操旧业去当保安。但面子是面子,规矩是规矩,一千元的抵押金还是要交的。阿菊只好又来求优优,说在夜总会里当保安,小费挣得比工资多,德子不想失掉这机会,不知道优优肯不肯借一借。

    优优这时已经拿不出一千元,可她也怕德子失掉这个好机会。想来想去没办法,但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她想躲还来不及躲的姜帆。

    她主动给姜帆打了电话,说约他出来有事要谈。姜帆正好在王府井的翠华楼有个应酬,就约在了翠华楼旁边的街口见面。那街口有个古老的教堂,夜晚的感觉非常怀旧。优优站在那条承前启后的街口,这城市的来龙去脉似乎一目了然。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来来往往的过客,优优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了。

    但是,和姜帆一见面她才又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北京人。她既学不出姜帆那副北京人的腔调来,也没有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更不用说,北京人的那副精明劲,让优优明白自己差得远。

    姜帆刚刚喝了酒,所以说话说得有些冲,他说:“你不找我我还得找你呢。这两个多月你从我这儿拿了多少钱?你会数数吗?不会我教你!”

    优优说:“拿你两千四。”

    “两千四?不会吧,你这两个月才拿两千四?”

    优优说:“一共四千多,有一千六不是我的工资么,还有一点是奖金……”

    “你的工资?没我你能拿工资?没我你能拿奖金?”

    优优不吭声了。

    姜帆逼了一句:“麻烦你再算算,你到底从我这儿拿了多少钱。”

    优优感到屈辱,但她在片刻低头之后,还是答道:“四千三。”

    “可你给我什么了?”姜帆冷冷地问:“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么?”

    “你要的东西我还没找到,我们总监那屋子我又进不去,其他人的账我也……”

    姜帆很快打断了优优的话:“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拿我钱了没有?拿了,好,那你就别再说那么多废话了。我告诉你,这年头没有白给的钱,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该怎么办,自己想去,我的等待是有限的。”

    优优侧过脸,不说话。她的目光盲目地滞涩在那座老教堂的立面上,那栋古堡似的老房子,被灯光装饰得很动人,既像一具明暗有致的现代雕塑,又有强烈的历史感。难怪优优那么喜欢它,难怪她把自己也想像成一个北京人!好像北京的一切,都是她的经历,都和她有关。因为北京,确实有文化,北京,确实很好看。

    姜帆当然不能从优优沉默的脸上解读她心中的北京情结,和关于北京的那些咏叹,也不知道他刚才的穷凶极恶,让优优生出多大的失落感,他只是觉得结束这场会面的时辰已到。

    他说:“我还有事呢。你还有事吗?”

    优优说:“没,没事。”

    “没事你今天找我干吗?”

    姜帆说出这话时,已经做出要走的样子来。他的那部桑塔纳,就停在教堂一侧的停车场,而且,有个BP机已经催了他好几遍。

    “我,我是想……”优优还是厚着脸皮把她的目光抬起来:“我是想再找你预支一点钱,下个月的钱能不能先给我……”

    “我一猜你找我就是为了钱。”姜帆很快再次打断她:“你说你年纪小小的,怎么花钱这么狠!”

    “我有两个老乡来北京,他们有事要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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