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平淡生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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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优万没想到的,姜帆居然把钱包掏出来,当场点出一千块,往优优的手上一拍说:“就给你一千吧,那二百算利息了。我告诉你,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付你钱了。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你不把我要的东西拿来也没关系,那你就等着走人吧,你挣不上我的钱,你也就别想再挣信诚公司的钱!我告诉你,谁也不是个傻瓜蛋。”

    在最后的这句粗话前,姜帆已经转了脸,他大步走向停车场,优优虽然看不见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但那声调已表达出明确的威胁来。

    优优看着他开走了那辆桑塔纳,还看见他在路口一边拐弯一边用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街上突然刮起了风,风把优优手上那一叠钞票吹得响起来,风把优优的脚步也拖得沉甸甸,风还让优优能感觉出这钱的分量也格外沉……尽管那天晚上她把这钱交给德子时,阿菊高兴得上来直抱她!她看着阿菊心满意足的笑脸,看着德子一张一张地数钱,她也想笑来着,却没有笑出来。

    第二天优优刚刚上班,就接到姐夫打来的电话。这是姐夫第一次直接主动地打电话给她。姐夫在电话中告知,大姐肚里的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大姐流产了。

    优优那一刻难过得差点哭了,鼻子酸了半天最后还是把眼泪忍住。从她知道大姐有了孩子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惦记着这个小家伙,一直等着他快快生下呢。她一直猜他是个男孩,她还给他起了好些帅气的名字,那些名字都用圆珠笔写在旅馆房间的墙上。她甚至连他的鼻子眼睛都一一揣摩想像,还想像过他可以满街欢跑的时候,她带着他到天安门去玩。

    可现在,有人突然告诉他,那孩子没了,永远没了,不可挽回地,没了。她一时真的很难接受,真的非常伤心。而且,她马上想到了可怜的大姐。大姐一定比她还要难过,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孩子没了她一定非常难过。

    姐夫接着就说到了大姐,他说大姐病得相当厉害,在仙泉看了好几家医院都未见效果,所以他打算带大姐上北京求治。中央领导都在北京居住,所以北京的医院一定是全国最好的。再说优优你不是也在北京吗,你在北京这么久了,有没有认识什么有名的医生?

    优优这下才搞明白,大姐、姐夫,还有阿菊和德子,他们都以为她在北京找了多么好的工作,挣了多么多的金钱,认识了多么多的名人,撞上了多大的好运,好像只要到北京投靠于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也怪她自己过去胡乱吹牛,碰上难事从不跟家里诉苦,既怕家里着急,也是自己炫耀。可一旦有了好事,比如找到体面的工作,挣到较高的工资,包括又跟着老板上哪家饭店吃饭去了,等等,她都要迫不及待地报告回家,家里人准以为她在北京就算不能呼风唤雨,至少也是如鱼得水了呢。

    但她还是马上回应了姐夫的要求,她说:大姐得了什么病啊?要是仙泉治不好,那就赶快来北京吧。但是,来北京又该去哪里治,治得好还是治不好,治病要花多少钱,姐夫现在还有钱吗,这些应该问的话她全没问。她那一刻只是太心疼大姐了,太想见到大姐了。

    一周之后大姐真来了,优优参加工作三个月第一回请了假,赶到车站去接他们。大姐让姐夫搀扶着走出车厢时,几乎把优优吓坏了。她没想到大姐变成这样了,这样瘦弱,这样苍白,眼眶也泛着黑圈,连声音都没有亮音了。

    在人流如潮的站台上,优优抱住大姐哭起来。大姐也哭起来。姐夫手提肩背大大小小好几个箱包旅行袋,像是彻底把家搬过来。

    他站在她们身边哑声问:“优优,咱们去哪里?”

    姐夫的问话让优优马上把眼泪止住了,让她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主人,他们是投奔她来的,是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不要说没见过世面的大姐了,就是精明能干的姐夫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进北京。

    优优帮姐夫背了一个很重的包,搀着大姐走出了火车站。她能带他们去的地方,只有她的那间阴暗发臭的旅店。尽管她在旅店里给姐姐姐夫租下了一间略大一点的房子,但从姐夫的表情上看,还是能看出他对这个居住条件的失望和不满。

    就是这个房间,优优也只付了四天租金。

    优优甚至想,要是姐夫的电话早来一天的话,她也许就不把那一千块钱借给德子了。如果她手里还有这一千块钱,大姐治病的事总能有个安排。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在我对优优后来的访谈当中,我的确发现优优有时死要脸面,她不太愿意把自己的难处向别人倾诉,自己再难也不愿拒绝别人求助。她这样大包大揽地把大姐夫妇接到北京,安顿住下后又带他们出去吃饭,再然后,再然后她该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和大姐团圆的这餐晚饭差不多吃光了优优钱包里最后的钱。大姐帮着她把残汤剩菜打了包,打包的时候她侧眼看姐夫,姐夫在一边低头抽香烟。

    优优开口问:“姐夫,我大姐这个病,好治不好治?”

    姐夫头也不抬地说:“好治还用到北京来?”

    优优又问:“要治得花多少钱?”

    姐夫说:“这才治了一个月,家里的存款光光的。”

    优优闷了声,无话再问了。

    姐夫把眼睛抬起来,现在轮到他问优优了:“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优优想了半天,才含混地说:“八百吧。”

    “八百?你原来不是说挣两千?”

    “两千是过去。”优优不知该怎么讲,怎么解释那两千块钱的由来,她能感觉到大姐的目光也移过来了,和姐夫一样盯着她看。她故意低头装剩菜,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什么事,眼神躲来躲去的。

    姐夫说:“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优优这才把目光正过来,看看姐夫,又看看大姐,她说:“没了。”

    “没了?”姐夫不相信地问:“你一个月挣两千,两个月挣四千,怎么会没了?你两个月花四千?你吃钱呀!”

    大姐见姐夫声气大了些,轻声慢气地调和道:“优优也很不容易,一个月挣两千肯定要送很多礼。再说她一个人在外面,点点滴滴都要钱,不比咱们在家里。再说这又快到月底了,月底谁的手里都没钱。优优,你刚才说过去挣两千,为什么现在就剩八百了?”

    “两千是因为我打两份工,现在有一份工我做不了,所以我以后只能拿八百。八百还不一定拿多久呢。”

    大姐转头悄悄看姐夫,姐夫闷头抽着烟屁股。

    优优心里很难过,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大姐的尴尬,姐夫的失望,他们一家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都是她造成的。她很想说两句什么话,或做些解释之类的,来挽救全家的心情,来减轻自己的压力,但她说出来的话,反而把气氛弄得更坏了。

    她说:“我前两天,前两天手上还有一千多呢,后来借给德子了。因为德子找了个好工作,要交一千块押金的……”

    “什么?”姐夫扔了烟头叫起来:“你好大方啊,你不知道我们要来么!是我们跟你亲,还是德子跟你亲?德子不是阿菊的男人么,你凭什么要给他钱!”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来呢,我要知道了……”

    “那你不知道你姐姐有病么,你姐姐病得要死了你不知道么,你姐姐养你这么大她要死了你管不管?”

    姐夫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得周围的人都停下咀嚼看他们。大姐拉扯姐夫不让他再说了,但没用。姐夫继续说下去,内容还是重复的,重复则是表达气愤的。

    优优哭了。她不知是哭大姐,还是哭自己。

    因为周围人太多,优优没有哭出声。她心里原来没想哭,是眼泪自己流出来。

    优优的眼泪让姐夫停了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大姐,我也是实在没法子。”

    大姐再次劝姐夫:“那你别怪优优嘛,她也没法子,谁让我得了这个病。我们这次到北京,能见到优优就行了,就放心了。我这病我自己最清楚,治不治都不要紧,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姐夫又瞪了眼,骂大姐:“你讲这个啥意思。你不治能站着走到北京来?”你不治你就不要在这里疼那里疼地磨牙齿,我听也听得烦死了。

    大姐说:“我不是没再说疼了么,我不是一直没再说疼了。”

    大姐又转脸对优优说:“我们这次来北京,也不完全为治病。病么,有钱就治治,没钱就养养,不是了不得的事。我们来北京也是为了你姐夫,咱们家的店办不下去了,你姐夫又跟人打官司,人家天天上门来逼债,我们索性躲出去。我也是觉得你姐夫这样能干的人,应该到北京来闯一闯,只要这边有事做,你姐夫一定能挣到钱,他以前挣过很多钱你都知道的。优优,你相信你姐夫能干吗?”

    优优头也没抬地说:“相信。”

    大姐好像说累了,深深地深深地喘口气,优优以为她说完了,刚要开口说什么,不料大姐又接着说下去:

    “优优,那你能给你姐夫介绍个工作吗,或者你们这里有什么老板要投资个餐厅什么的,他可以去给他当经理。”

    优优愣了好半天,她知道姐夫在大姐眼睛里,是个最能干的好男人。她也知道大姐虽然从小没父母,但骨子里还是要靠男人。自从嫁给姐夫后,她什么事都是听姐夫的,但优优这回不得不把话照实说:

    “经理?经理哪有那么好当的……”

    大姐马上接了她的话:“一时找不到经理的事,先干个别的也可以。你可以去跟他们说,你姐夫过去是当过经理的。不过现在,不当经理也没关系,你知道你姐夫干什么都肯出力的,你可以去跟他们说……”

    “我去跟谁说呀?”

    优优不得不打断大姐的话,可大姐反倒奇怪了:“你不是在北京认识很多大老板么,大老板不是经常请你去吃饭么?”

    优优不知该怎么解释了:“老板人家是请客户,我去是陪着喝酒的,老板怎么会请我。”

    “老板让你陪着,就说明对你不错,你为了你的姐夫,不能求他一次?”

    姐夫也说:“我原来在菜场做,做得算很大了。后来开火锅店,我懂不懂做你也看到了,要不是你在外面惹了事,现在那个店应该也做得很不错。你跟你认识的老板去讲一下,他要想用我,我可以跟他先见见面。”

    优优没再跟他们争什么,她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口说不出。她想人家信诚公司那么大的老板怎么会有兴趣见你呢。你在仙泉开那么个小店以为了不得,人家说不定连仙泉这个地方都没听说。可这些话优优说不出口,说了又怕姐姐姐夫不高兴,以为她办不成事还要找理由。

    这本来是亲人团聚的一顿饭,是幸福快乐的一顿饭,优优孤独了几个月,终于见到大姐了,但这一刻,她,她大姐,还有她姐夫,三个人都不开心。

    那天晚上她让大姐睡在她的屋子里,她特别想陪着大姐聊聊天。她们那天一直聊到后半夜,直到大姐聊着聊着自己睡着了。优优看着大姐笑,笑完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优优醒得特别早,醒来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一夜都没变,她始终蜷缩在大姐的怀抱里,大姐也一直搂着她,睡了半宿连身子都不曾翻。

    优优从大姐怀里钻出来,轻手轻脚生怕吵醒大姐了。她抬头看一眼大姐熟睡的脸,这一看可把她吓坏了。大姐的鼻子不如何时出了那么多血,那已经干掉的鲜血把优优的肩膀都染红了。

    优优尖声叫起来:“大姐大姐你怎么啦!”她摇着大姐摇不醒,打开门光着脚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姐夫,走道上过往的人全都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这孩子受到什么惊吓了。

    在送大姐去医院的半路上大姐醒来了,醒来后先是惊疑地四面看,然后问优优这是哪儿。优优哭得说不出话,她还以为大姐再也醒不过来了。

    在医院医生给大姐打了针,还给大姐输液开方抓了药,打的吃的一大堆,都是姐夫出的钱。优优看见他钱包里确实就剩那么几张票子了,她看着姐夫一张一张地往外掏,优优差点哭出来,她差点给姐夫下跪磕个头,谢谢他救了她姐姐!

    到中午医生说大姐没事了,你们可以带她回家了。医生也看出他们没有钱,所以也不劝他们住医院。

    他们带大姐回旅馆,走出医院时优优胆怯地问姐夫要不要叫个出租车,姐夫摇头说不要了。他把大姐背在肩上小步走,连公共汽车都不坐。

    那天下午姐夫对优优说:你大姐这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反正该做的也都尽力了。现在我也没钱了,下次她要再这样我也只能随她了。

    姐夫说这话时脸色沉沉的,想抽烟可烟没了。他的眼睛没有湿,可声音分明是有几分哽咽的。

    优优下午去公司上班了,同屋的老张问她大姐接到了没。优优没说接到没接到,开口第一句就说想借钱。

    她说老张我想跟公司借点钱您说能借吗?

    “借钱?”老张马上摇了头:“这恐怕不行吧,公司借钱给职工用,这种事还真是没先例。”

    优优不说话,也没哭。她想,在这里哭什么!

    老张也马上把话题移开了,没问优优碰上了啥难处。也许怕问多了万一优优开口向她借,借与不借都难堪。

    老张说:“刚才办公室李秘书过来问你在不在,说董事长晚上有个活动让你参加呢。”老张看看优优发白的脸,又跟了一句说:“你要参加不了就跟李秘书去说一声。”

    大姐还病在旅馆里,这种事她怎么还能参加呢。但后来优优还是参加了,那天请的还是她最早陪过的侯局长,侯局长正巧到北京来开会,信诚公司自然不会放过他。据说侯局长虽然只和优优见过一次面,但不知为什么印象特别深,所以这次是侯局长亲自点的名,一定要优优来喝一杯接风的酒,陪他忽悠几句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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