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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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动笔,才知道难题很多,凡亲历其境,容易感动,而形诸文字,反倒平平。去北京告急,奉命随从,似乎算不上什么个人事迹;独闯长堤,毕竟未成事实,也难多施笔墨;反暴动事件又是一场虚惊,在人们心目中早已失去悲壮之感,所以敢死队一节也不宜过分渲染,否则反而滑稽;告马盛利的事又因涉我在内,为避自我标榜之嫌,也不能吹得过分,至于牺牲家务一心工作,则有点俗套,很难吸引读者,想来想去,单单献立柜当棺材这件事,易动人,也新鲜,非择为重点不可了。

    肖科长病中交代,不能见事不见人,关键要把人的思想境界挖掘出来。于是,我就找小祥谈了一次话,也用不着迂回,开门见山。

    “把那么好的立柜送人当棺材,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怕他不理会,我索性点了题:“没有深厚的无次阶级感情,恐怕做不到这一点吧。”

    我期待他能说出几句惊人警世的“内心独白”,给我的材料增色添彩,但看他微微泛红的脸,看他低头思索的窘态,又害怕他真的编出什么豪言壮语来满足我。他在我心目中本来是个多么真实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矫饰,我害怕破坏了这个印象。

    他抬头,笑了一下,说:“这立柜,这立柜,是我姥姥瞎给我张罗的,我才十九岁,也不想在农场里找朋友,我用不着这家伙。”

    我愣愣地,一句话说不出,心里又痛快又失望,随口又问:“送了人,你姥姥同意吗?”

    “她才舍不得呢,开始死活不让抬,说那么多人都没用棺材,就埋了,她自己将来也不要棺材,死人不碍活人的事。”

    我灵机一动:“那你是怎么做你姥姥思想工作的?怎么把她老人家说通的?”能把这一点写好,不也能见到思想的脉络和闪光吗!我信心陡起,不料小祥却狡猾地一笑。

    “我姥姥?你甭想说服她。趁她不在家,叫人抬走就是了,她回来?回来再说。”停了一下,又说:“她其实疼我,也不会拿我怎么着。”他说着笑起来,“就是差点犯了心脏病。”

    陆小祥,你叫我说什么?你果然是个真实的人!

    好,我也一定照实写?

    恰巧第二天,洪场长专程来看望肖科长的病,临走时顺便看了这篇刚刚收笔的材料,当即大加赞赏,说要带回去向孔局长力荐。

    我高兴得不行,一吃过午饭就跑到肖科长床前叙说此事,谁料肖科长把材料内容一一问过,脸上却是一片不放心的神色。

    “他家现在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把那么好的立柜送人可不是件小事,不把世界观的根源挖深,不把思想斗争的过程写足,就不太真实了,这是写材料的基本要领嘛。”

    不知是因为已经有了洪场长的叫好,还是肖科长那习惯性的好为人师引起了我的反感,我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小祥就是那么个人,实际上他把立柜看得很轻,把同志间的情义看得很重,这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色和感情的事,不像我们想的,还非得有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不可。”

    “没思想斗争的材料有什么看头?也不真实,无冲突论?流水账?”

    也许我就是不懂写材料的那套规矩,我只是想把小祥写得像小祥,而不是像八股。写材料的要领是什么?难道就是让真实服从概念,服从了才算真实?也许是的,很久以来,读者的真实观就是在这种要领的训练之下形成的,你要写出真实,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了。

    话不投机,我不再争辩,肖科长也扯开了话头:

    “小祥呢?”

    “给你打病号饭去了。”

    八分场食堂今天十一点半就开了门,小祥一吃完就留在那儿等病号饭,可眼见着快十二点半了,还不见他回来。我有点疑心,和肖科长说了一声便去食堂找他,可大师傅说他早就端着面条走了,我又折回住处,仍不见他的人影。再出门,才看见他远远地端着饭盆来了。

    “你干吗去了?”我直皱眉头。

    “打面条去了。”

    “我还当你种麦子去了呢。”

    “嗐,许大马棒打他老婆。”

    好嘛,原来他管闲事去了,“那和你有什么相干?”我真想说,你吃饱了是不是,病人还饿着肚子呢。

    “许大马棒喝多了,把人往死里打,别人都劝不住他。”

    “你就那么大本事?”我倒觉得好笑。

    “跟这种浑人,来鲁的就成,我告诉他了,你再揍你老婆,我就揍你!”

    他倒蛮得可爱,“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说不清楚。”我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看吧,你得罪了男的,过两天两口子又好了,合起来骂你。”

    “哼,”小祥没反驳,却仍是耿耿于怀的样子,进了屋还小声嘟囔:“他儿子死了,也怪不着他老婆呀。”

    这话肖科长倒注意了,或许也是这两天在床上躺出无聊来了,他一边吃面一边挺有兴趣地问:“怎么回事啊?”

    原来这个许大马棒是总场车队的一个司机,名叫许世杰,家住在八分场。老婆黄朝英是八分场的出纳员,两口子快四十了才憋着了个胖儿子,宝贝似的养到五岁,正是逗人喜欢的时候。地震那天许世杰在总场和人打了半宿扑克没回家,震发时黄朝英正在外面上厕所,两个大人都幸免于难,孩子可捂在房子下面了。黄朝英从厕所跑回来,先帮助隔壁邻居寡妇李玉华挖李的小女儿,后来才回家挖自己的儿子。结果李玉华的女儿活了,自家儿子却没了救。这下可好,许世杰把一腔子怨气都泼在老婆身上,怪她把儿子的小命给耽误了,成天喝了闷酒非打即骂,谁管他,他就冲谁吹胡子瞪眼抡板凳,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找歪脖树。小祥是初生牛犊,端着面条正巧经过,于是便路见不平了。

    “哎,”肖科长停下咀嚼,“这倒是个很不错的素材。”

    我和小祥先是一愣,随即差点欢呼起来,真的!黄朝英放着自己的孩子不救,先救李玉华的女儿,先人后己的品德是何等高尚啊!这么典型的英雄模范人物,居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家全兴奋起来,越想越觉得有门儿。下午肖科长也不躺着了,亲自出马找人谈话了解情况,晚上便启笔开写。小祥字好,写出一张,他誊清一张,一直干到下夜两点多钟,才算完成了黄朝英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尽管材料里多了些溢美拔高之词,可人家毕竟是把一粥一粟养大的亲儿子牺牲掉,救出了别人的孩子,难道不是表现了一种伟大而崇高的母性吗!人们感动之余,谁还会挑剔呢。

    材料送到总场的时候,头头们正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推荐到北京市去的英模而一筹莫展,看了黄朝英的事迹,无不大喜过望,当即拍板,决定把黄朝英作为参加全国抗震救灾英模大会的代表,上报北京市。孔局长当晚亲自动笔修改,叫人连夜誊清,第二天便派专人送到北京去了。

    马盛利、秦文忠和黄朝英三人的荣辱升沉,先后成为轰动一时的“全场新闻”,肖科长因此众目所瞩,很有了点好名。孔局长那天也特地把他和我一起叫去,大加鼓励了一番。纯是无意地,也谈到了关于小祥的那份材料。

    “关键是主题没有选好,”孔局长摇着头说:“像陆小祥办的那些好事,指导思想上还存在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余毒,这样的典型人物在十七年黑线统治下照样可以树起来,那时候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然,对他本人,还是要多鼓励、多表扬,但不能放松提高他的三大觉悟,要教育他适应新的社会主义潮流。”

    肖科长点头附和:“对对,这个人政治上是很幼稚,工作上倒还积极,我们以后多加引导。”

    小祥,是不是我的材料把你写坏了呢?假使我走在街上,连续听到三个人都说前边有老虎,我还能不能保持泰然而不惊骇奔走呢?也许我没有这种浩然之气。这时我真的搞不清到底该何以为是非了,一会儿觉得你太倒霉,明明干得不错,却总叫头头们看不上,一会儿又觉得他们可能说的也对,你在政治上就是有点不那么……明白。

    而你呢,其实你恰恰把政治方面——确切地说是精神方面——的荣辱看得比生命还重。黄朝英的事迹是你第一个发现的,你为此沉浸在难以自禁的得意中,并且为能亲身参与这样一件于八亿人民都有益的工作而自豪,你浑身洋溢着的那种光荣感像是要对所有和你一样在清河土生土长的青年伙伴们宣告:你干了一项他们只配在边上望望的大事业!

    黄朝英的材料送走后,北京的反应来得很快,先是市公安局政治部一位负责人带着市委领导及市局刘局长的慰问和祝贺,来到清河,受权对孔副局长领导下的工作队给予高度评价;对孔副局长提出的“以批劝促抗震,力争一年建成新清河”的战斗口号给予充分肯定。这些不同寻常的评价和肯定给这里带来的兴奋和鼓舞尚未冷却,北京市委宣传组的派员和《北京日报》的记者接踵而至,专程探望黄朝英并准备搜集“第一手”资料,以便对材料做进一步修改润色。喜讯频来之际,肖科长又接到通知,调回总场受任顶替工作队一位因病回京的处级干部,主持整个秘书组的工作,第二天便踌躇满志地走马上任了。走前还特为嘱咐我,在新组长未到之前,要尽力维持住八分场的“大好形势”。

    八分场的人都在谈论黄朝英,一个整天挨打受骂只配叫人可怜的女人,一夜之间竟成了此地前所未有的新闻人物。黄朝英这个最不起眼的名字,如今居然要和雷锋、门合、张铁生等等辉煌的名字相提并论了。八分场头头们的主要精力更是专注在这位“英雄母亲”的身上,一会儿要组织人去总场开座谈会;一会儿要陪她去参加接见;一会儿又要应付记者的采访。八分场从没来过记者,因而记者的到来成了一件既新鲜又严肃的大事,需要认真准备。譬如黄家的防震棚太破了,记者要是拍了照,登在报纸上,准保全国都要指责:你们就让“英雄母亲”住这样的贫民窟吗?说八分场不重视英雄人物事小,让外国人看了,造成恶劣的国际影响事大,所以不能不组织人抢修一下。干脆,来个全分场卫生大突击吧。

    原来最叫人担心现在又最叫人放心的,是许大马棒。虽然他照旧喝酒,而且照旧常常喝醉,可再也不打骂他老婆了,相反,他逢人便吹他们夫妻怎样和美,他老婆怎样疼他。作为英雄的丈夫,他说话走路,越来越趾高气昂。群众可都心明眼亮,都说这人也太没劲了,跟自己老婆都这么势利。

    真正让人放心不下的,倒是英雄本人,她已经被人们摆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其实她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女,还不具备放眼全球的政治水平;也不懂得还有这些大事需要她克制丧子之痛加以应付,所以一直精神恍惚,有时候发愣能愣上一整天,为此早就被暂停了出纳员的职务。记者采访时,她几乎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全得由人代答。大概记者问得猛了点,后来她竟一哭不可收拾,搞得很是不好。因此孔局长一再指示,无论如何要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一定要让她把英雄当好。

    于是指定由我和八分场一位姓林的中年女干部专门陪着她做思想工作。本来一切都可以维持下去,黄朝英毕竟是个胆小、老实的芸芸之辈,不至于闹出什么大差错,可万没想到那位缺乏“政治头脑”的陆小祥,突然生出了个天大的是非来!

    那天早上很闷热,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孕育着一场大雨。我吃过早饭,正要到黄朝英家去,小祥来了,头一句就问:

    “黄朝英的事你听到什么了吗?”

    莫名其妙,我问:“听到什么?”

    “救人家孩子那件事,好像有点不牢靠。”

    “啊?”我吃惊地瞪起眼睛,盯在那张严肃不苟的脸上,“你怎么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好多人都知道这回事,说这个英雄是黄朝英白捡的。”

    “这是什么话?这事当初还是你第一个提起来的嘛。”我的口气有点气愤,可内心却突然慌乱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时候大家就是觉得黄朝英老是挨打挺可怜,谁也没想到能为这事成了英雄。现在把她说得太神了。人们私下里都在说,她和隔壁的李寡妇以前并不怎么和睦,老是为一点鸡毛蒜皮吵架。地震时那一排房子都塌了,她从茅房里出来,是慌慌张张把李家错认成自己的家,才跑去挖人的。”

    我笑了,“嘿,你可别跟着那帮市侩瞎嚷嚷,他们看见人家好啦,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就生是非。”

    小祥愣了一下,有些委屈地说:“我也没嚷嚷呀,我就是觉得人家说的有点门儿。我知道黄朝英那人,平常跟家庭妇女似的。”

    “英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一定显出多么英雄,这是正常的;家庭妇女又怎么样,就不能有急中见义的巾帼英雄?”

    “那也不是,我是说她那人……唉,怎么说呢?”

    小祥苦于措辞了。我用一半体贴一半警告的语气说:“这么大的事,可别人云亦云。咱们回头把情况再详细摸摸,看看群众中到底都有些什么反映,提上去供领导参考,可别听风就是雨。”

    “我知道。”小祥嫌我啰唆了。

    又说了几句别的,我匆匆离开棚子,到黄朝英家来了。

    黄家刚刚搬进了专门为她新建的防震棚。棚子搭得极其漂亮,也坚固。齐膝高的红砖墙支撑着粗细适度的木柱;檐下露着暂新的油毡布,油毡布上铺了厚厚的带绿叶的枝条;大门不知是从哪里现卸下来的,上面还镶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去煞是阔气。

    许世杰上班去了。姓林的女干部正陪着黄朝英待在屋里。我去了以后,先是扯早上的天气,后又欣赏新居里的摆设。老林很卖力气地配合着我的闲扯,黄朝英却除了唔唔地应声几句外,没有更多的话。我留意地在她脸上端详了一下:确实,有点痴相。

    “阿姨说,大宝从来不打架,不骂人。”她突然自言自语冒出这么一句来。

    我听懂了,这是说幼儿园的阿姨呢。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道:“老黄,你爱人中午不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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