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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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朝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老林机智地接过话来,替她答道:“那么远,回不来,咱们呀,今儿都到我家吃午饭去,我给你们蒸包子。”

    语毕,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一时找不出新话题,不得已又问:“那么老许同志每天都回来吃晚饭?”

    这回黄朝英点了点头,说:“道儿远,他每天到家晚,我下班也晚,阿姨说,我们老是不按时接孩子……”

    又让她扯回去了,我和老林相顾无言。黄朝英突然一捂脸,哭出声来:“唔——”她哑着嗓子,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大宝,那天大宝还冲站岗的解放军敬礼呢,解放军没看见,他还一个劲儿冲人家敬礼,他最爱当解放军,唔——”不知她是想起什么时候的事了,唠唠叨叨地说着,悲伤至极。

    看来再没法拿闲扯替她排遣了,我慢慢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正面劝解:“大宝是好孩子,可总没法哭活他呀。你已经救活了一个孩子,尽了做母亲的心了,咱们全场、全北京、全中国的母亲,都会说你做得对,这是多么大的光荣啊!”

    “不不!我不要!”她烦躁地,带着近乎病样的歇斯底里,拼命摇头。我还没闹清她想说什么,手已被她紧紧抓住,“你说,我怎么那么傻,我太傻了,她家门口有棵树,我们家没有……我准是没睡醒,我过去就得过梦游……大宝给压在门口了,裤子都尿湿了,他准是往外跑来着,准是找我来着,我应该先从门口挖,可我先挖床那边了,我太傻了……”

    她是有点傻了,让人联想到死了阿毛而变得疯疯癫癫的祥林嫂。

    唉,那可真是绞尽脑汁、精疲力竭的一天。毫无效果的开导;艰难地没话找话;讲遍了所有大道理和小道理,还要替她收拾屋子,做她和许世杰的晚饭,直到许世杰终于回来了,我们才深深喘了口气,告辞了出来。

    老林如释重负地回家去了。天快黑了,食堂早已关门,我没处吃饭,也没胃口,只有一脑袋沉甸甸的乱麻。想想这一天的努力,茫然不知该如何复命,我忽地想起了小祥早上的话,心里不由咯噔跳了一下:

    ——黄朝英真是个英雄吗?

    迎面深深的暮色中,走近一个人,提一篮青虚虚的小梨,不期然地同我打起招呼来:

    “哟,溜着呢?”

    哦,是李寡妇,李玉华。

    “老李同志。”我不知为什么叫住了她。

    “你女儿没事了吧?”我问。

    “没事儿,没事了,不知怎么那么寸劲儿,就卡在一个缝子里了,愣是连肉皮儿都没破。尝尝梨吧,还不很熟。”她把篮子递过来。

    “那么那天,那天的情况你还记得?你女儿不是黄朝英同志帮忙挖出来的吗,你们一块挖了多长时间?”

    她愣了片刻,难于启齿似的:“又有人说什么了?”她反而问我。

    “噢,我随便问问。”

    “唉,”她放下篮子,“那些话别人说行,我不好说,人家黄朝英就是帮我搬了一块砖,我也得谢谢她,还能说别的?你说是不是。”

    “只搬了一块砖?”

    “搬是搬了几块,后来发现不是她家,就赶快跑回去了。她的大宝也压在屋里了,两口子四十多岁,养个儿子不容易。咳,这事本来别人不知道,是我看她老公老打她才说的,当时也就是想让她老公别再打她了,我说朝英是为了救我们小兰子才耽误了一会儿,她老公横是不敢打我吧。说实话,朝英就是没认错门大宝也没救啦,大宝是给砸死的。唉,要我说,就别再让她当英雄折腾她了,不然她老是觉着对不住大宝,您甭不信,就冲她这份想不开的劲儿,早晚得憋闷出毛病来。她出了毛病,我就更不好做人啦,现在都说大宝的死是耽误在救我们小兰子上头了,回头再连大人也饶上,背这么大的人情债,您说我冤不冤哪!”

    我呆呆地一言不发,好比一件心爱的东西突然被人指破连自己也未发觉的假处一样,心凉嘴苦。颓然走回棚子来,想到明天还得打足精神继续去给黄朝英当“伴娘”,心里烦躁极了。

    小祥听完我的叙述,并未马上表示什么,看了我一会儿,才说:“该让领导早点知道,别再端出去糊弄别人了。”

    “你看呢?”他又问。

    我重重地坐在铺上,无可奈何地说:“明天我到总场去,跟他们说。”

    决心虽下,无奈夜里仍然辗转反侧。即成的局面是很显然的,黄朝英已经名扬在外,是及时撒火还是生米煮成熟饭,都是难办。我想了大半夜,也琢磨不妥,见到那些在黄朝英一事上春风得意的头头们,该如何措辞。

    清晨勉强起床,和小祥同行。心事重重地上了公路,搭乘刚刚恢复运营的环场班车去了总场。我找孔局长汇报,小祥回家看姥姥。

    很巧,在为孔局长新搭起来的那座宽大崭新的军用帐篷里,肖科长也在。他们面无表情却又非常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汇报,并未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讶或遗憾,然而帐篷里的空气却分明是僵硬和沉重的。

    “光凭这些,恐怕不能这么简单地否定吧。”肖科长小心翼翼地先开了口,说道:“李玉华作为当事人,原来也是承认黄朝英帮了她的忙的,如今为了减轻自己的精神负担,又说这些话,如何能凭以为据呢。何况这件事已经搞到了这种程度,再推翻,对市委、局党委,对广大群众,怎么交代?”

    他说话时脸冲着我,话里的倾向却是说给孔局长听的。看来肖科长的偶然在场竟是件非常不巧的事,他在黄朝英问题上出足了风头,应该说是个既得利益者。

    可我仍然想说服他们,“黄朝英现在神经受了刺激,见了人就眼泪汪汪没完没了说她的大宝,这样子怎么上台盘?”

    “所以才要派你陪她做思想工作嘛!”肖科长说一句,看一眼孔局长。

    而孔局长,则完全是另一条思路,冷冷地问:“你对这件事的看法,还和什么人谈过吗?你是怎么怀疑上的?是不是有人向你说了什么?”

    我未及思考,答道:“这个怀疑最初是陆小祥同志提出来的,我也有同感。”

    啊——原来是陆小祥。我看出他们脸上浮起的这种不屑一置的轻蔑的神情,知道让他们改变主意是没门儿了。

    孔局长抬高声音,以不容置否的强硬语气,朗声说道:

    “黄朝英的事迹是经过认真调查的;材料如何使用最后也是市委和局党委定的调子,我们要坚定不移地予以贯彻,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你个人的看法,向组织上反映是可以的,但是到此为止,不要再扩散了。告诉那个陆小祥,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还没资格乱插嘴,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小心别犯错误!”

    我忽地出了身冷汗,没想到孔局长的态度会如此尖锐、严厉。我暗暗后悔不该把小祥扯了出来,也知道后面这句话实际上也是警告我呢。

    我心绪败坏,本来想去小祥家的,也没去。下午离开总场前,肖科长又把我叫到路边,自从他担任了秘书组的领导工作以后,说话比以前气粗多了。

    “我跟孔局长研究了一下,根据八分场的情况,工作组的任务基本上完成了,所以不准备再派新组长去。你和小祥抓紧把未尽的事情处理完,也回来,另安排任务。”停了一下,又说:“小祥嘛,准备让他回分局上班去。”

    我没做任何表示,甚至弄不清这番通知意味着什么,是怕我们再惹娄子,还是怕……“儿女情长”?

    “撤回来好。”肖科长似是斟酌了一下,然后带着无限的诚恳,说:“工作队领导对你一直是很重视的,一个女同志,又这么年轻,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坚持战斗不容易,我们准备回去以后向你们处的领导做详细反映。这次表现好的同志,还要上报局党委和政治部。不过,希望你能在各个方面都要求自己更严些,有些事……呃,总之,不要因小失大吧。”

    什么事,他没说,没说我也明白。

    我没招呼小祥,一个人乘中午的班车回八分场去了。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些。

    小祥是乘傍晚的班车回来的。他一走进我的棚子,便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道:“怎么也不叫着我,我还等着你呢。”

    棚子里光线很暗,我没说话。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边装着六七个鸡蛋,放在我的床上,有些局促地说:“我姥姥说,过两天请你到家里吃顿饭。”

    我没回答,只把鸡蛋推还给他,“拿走,这是你姥姥心疼你的。”

    “她说啦,给你的。”

    “给你的。”

    “她知道你们城里人离了荤腥活不了。”

    “工作队几十口子,都是城里人,干吗单给我?”

    “那我可不知道。”他笑一下,并不恋战,把鸡蛋放进我的床里头,随即扯开话题:

    “孔局长怎么说?”

    “叫咱们准备撤。”

    “撤哪儿?”

    “回总场去。八分场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了,咱们留着也是多余。”

    小祥似乎并不太关心去留问题,接下去问:“黄朝英的事呢?”

    “说了。他们说不能那么简单地否定。”见他不以为然地报以沉默,我又说:“何况把材料宣传出去,就算有不合黄朝英的地方,对全国人民仍然能起到教育作用嘛,又何必太认真呢。”我现在反倒希望能说服小祥了,不料他却皱起眉头。

    “这也是孔局长说的?”

    “不,是我说的。”

    “你那么愿意挨骗?”

    我噎住了。

    “我可不愿意骗人!”他又说。

    我几乎是恳求的口气了,“小祥,领导上会慎重从事的,咱们就别管了,反正已经知无不言,对得起自己了。”

    “也对得起别人?”他的倔劲上来了。

    “搞假的,还有什么意思呀!”他觉得泄气。

    这耿耿于怀的样子,甚至已经使人觉得不仅仅是由于政治上的稚嫩了,简直可以说是社会经验的缺乏,他居然简单得把说真话当成了人的一种不可违背的义务,这说明他在怎样天真地追求着生活的完美,也说明了他真是傻得可以!我不能再顾他的情绪了,断然结束了这个话题,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准备一下,咱们后天撤。”

    我看得出,他闷闷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好半天才开口提醒道:

    “后天是星期天。”

    “那就照常休息,星期一回去报到。”

    他点点头,走到门口,迟迟疑疑地站住,回头看看我,说:“天真热。”

    “唔。”我应了一声。

    “星期天,我们去游泳好吗?有个地方,水很清。”

    没想到他会突然生出这么个鬼鬼祟祟的建议来,我愣住了。

    “也很静,没人”。

    小祥说的,就是那条神奇的孩儿河!我和它相处的时间那么短,而十年中想起它的时候却那么多,在单位里生了气,和继平吵了嘴、甚至无缘无故地……比如在拥挤的菜摊上排队买菜的时候,都会想起它来。

    不,它和现在脚下这条结了冻的弯曲的小河完全不同,这结冰的河水在夏天是一线凝止的浓绿,滋养着半池厚厚的青萍。而孩儿河却流动,碧蓝,临观更觉透澈见底;河底陈蛋卵,黑色的细鱼从上面无声游过;岸边有树林,林中有蝉鸣,飞鸟在树冠的律动中呢喃起落。这正是我想象中既荒蒙又充满生机的伊甸乐园,连美如西子的西湖也要黯然失色了。

    西湖多嘈杂,而这儿,真的没人,大喊大叫也没人知道。

    小祥带了一领干净的草席,我们游累了就坐在上面休息。小祥赤身子比穿衣服显得健壮,光滑的皮肤紧紧绷着发育匀称的肢体,在阳光下泛着一片耀眼的金色。他游泳的动作纯粹是“清河”式的,勇猛而笨拙,而划水时肩臂上滚动着的肌群,却显得活泼,带着一股勃勃的男子汉味儿,使人感受到阳刚的力量和青春的美。

    他哈哈笑着从水里爬上来,灵巧地抖落身上的水珠,伸开两臂仰天大叫:“啊,生活,我多么爱你!”真痛快!可随后在席子上坐下来,却又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唉,黄朝英要是个真英雄就好了。”

    他从衣服兜里拿出一盒“飞马”,还没找到火柴就被我抢过来,一甩手扔到水里去了。你还抽烟?你还仅仅是个把一切都理想化的少年呢。你带着一种学生腔的诗味儿去追求完美,可碰到的却是个到处都是缺陷的现实。我想,大概会有一种强烈的遗憾,一种若有所失的灰暗情绪,时时与你的那些幻想同在吧。

    于是你必定有许多叹息:“要是早生几十年就好了,”你说。“那为什么?”我问。“那我一定是个英雄,我不怕死,也能受苦,要活就轰轰烈烈地活着,只要带劲儿,死也没什么。”

    这当然也是学生腔了,然而那个受到压抑的献身精神却真实得极其可爱。我也是一个“英雄狂想症”患者,我也曾为没能早生三十年而惋惜而痛苦过。

    我们都沉默了,头顶上的天很蓝很蓝,蓝天下孤单单地浮着一朵蓬松的白云。面对着清溪流水和隔水相望的幽幽树丛,我们一定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自然宇宙的无穷和人生青春的有限。那种对于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的意识和珍视,伴随着人生苦短的惆怅,一齐埋进无可奈何的叹息之中了。

    我一点也没记错,就在这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你亲了我!

    你那带着些湿意的嘴唇突然在我脸上触了一下,生硬而又胆怯。那一刹那,我们两个都惊住了,也许你比我更害怕。

    这是什么行为?我们让自己给吓坏了。按理我本该大声申斥你,可我却连一点责备的脸色都没有,只觉得心慌意乱。也许这迟钝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鼓励,你居然又来了,整个湿淋淋的身体都挨了过来。我第一次这么近切地嗅到男人的强健和野性,紧张得不能呼吸,可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搂住你的身子……不,除了亲吻,咱们并没干任何过分的事,而且实在也不懂得干什么事,那时候咱们都太年轻,生在那样的禁欲主义时代,对这方面的常识几乎一无所知。

    可这已经是难以容忍的放纵了,尽管这个大胆无忌的片刻给我留下了伴随终生的甜美记忆,但也使我很长时间背负着一种隐隐的罪恶感。一个团委书记应当成为青年的楷模,而我是不是很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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