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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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孔局长的帐篷旁边多了一辆满身风尘的吉普车,这时人们都还没有起床,谁也没看见来人的眉眼。开过早饭以后,从那帐篷里传出话来,叫包括肖科长在内的几个头头进去开会。什么会,没说,别人只知道开了整整一上午才散。午休的时候,突然把我给叫了进去。

    帐篷里这时只有孔局长和那位神秘人物在座。从那人的年龄和气度上看,至少是个处级干部。他们让我坐下来后,孔局长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陆小祥给市委写了一封信,你知道不知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胸口狂跳起来,尽力镇定地说:“不知道。”

    沉默了一下,孔局长的神态略有缓和,转而对那位北京来客说道:“他先去找了洪场长,跟洪场长胡说八道,老洪又不是分管这项工作的,当然无权答复他。没想到他居然敢上书言事,捅到市委去,这家伙的破坏性也太大了!”

    孔局长面色青紫,一脸毫无掩饰的痛恨。我鼓起劲来问了一句:“什么事阿?”

    “黄朝英啊,陆小祥把工作队告下了,说我们搞得是假材料!”

    我知道这事不得了,连忙说:“那不应该,我回头找他谈谈……”

    “你不用去找他。”孔局长打断我的话,又对那人说:“老李,市委既然责成局里重新调查,我们这两天就把调查材料搞出来报上去,情况就是上午大家说的那些。你回去转告刘局长,我搞材料多年了,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假材料黑材料,请他放心,你的那个意见很对,陆小祥的日常表现,我们是要查一查的。”

    那个姓李的当晚就坐吉普车回北京去了。我犹豫了很久,决定这时候不能急着去找小祥,要是让人看见,反而会把问题搞复杂。往宽处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向上级反映情况是干部起码的民主权利;查日常表现?那就更没说的啦。我想,没事。

    我的心情由此而安定下来,第二天孔局长没再找我,小祥也没到工作队来,我想如果来了,倒是可以向他问问情况,我一点也没想到第三天会出事。

    第三天早上,八分场的女干部老林照例去敲黄朝英家的门,发现门是反锁的,屋里明明有响动,却不见有人答应。从窗帘的缝里,她看见黄朝英正在床上打滚儿,知道坏了事,连忙喊人砸开了门。一个有经验的先捏开黄朝英的嘴一闻,满是敌敌畏的味儿,便赶快张罗车子送到医院急救,灌了半天肠子,好歹算留住了一丝游气。

    这个轰动新闻几乎当天就传遍了全清河,传到工作队时,人人目瞪口呆,只有我了解黄朝英丧子之后的那种日甚一日的负罪心情,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然而由黄朝英的自杀而引出的另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却真正把我震惊了——下午,小祥被宣布了隔离审查,当晚就被押到一分场直属队关起来了,消息传来,我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喊叫!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孔局长,黄朝英的轻生本该使你清醒了,可你不,你气急败坏,反认为是小祥捣乱导致的后果,于是你这样严厉地报复他。就因为总场腾不出空棚子,你居然让人把他押在一分场监区那间快塌的反省号去,那时候地底下的小余震频繁不断,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屋子连犯人都不敢再住,你却把他关进去受惊吓。他还是个对前途充满幻想的青年,可你却这样无情地斩断了他希望的路!

    小祥,你写那封该死的信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是怕我拦阻,还是不愿牵连无辜?你太认真太自信,也太满不在乎,赢了一个马盛利你就犯晕了。你不肯蜷缩自己的良知是对的,可自以为什么都能干成就大错特错了。你难道不懂得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领导就是你头上的云,云一黑你的背就得湿。往上走,入党、重用;往下走,排挤、处分,凭他好恶。你不是想调到北京去吗?他可以下放,放了也能把一点不清白塞进你的档案里,一辈子跟着你。你何苦去冒犯这些你必须依附的上司?

    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我不能不冒大不韪去为他讲几句说情的话,我预备好一肚子道理,战战兢兢走进孔局长的帐篷,当着几个正在汇报工作的人提出了疑问,但又马上发现自己的一相情愿是多么孤单无力,孔局长一脸铁板,几乎不容我说完。

    “这事他当然是有责任的,何况关他也并不光是为这事。”

    肖科长也在,凑过来说:“我们这不正在兜情况吗,看来这个人是有些问题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八分场有一天让他回家去看看,结果他到半夜才回来那件事?现在查清了,他根本没回家,是去了唐山!”

    这我可以解释:“他跟我说了,补了假。”

    “他去干什么,也跟你说了吗?”

    我心虚起来:“没有。”

    “他跑到几个犯人家里去了,抗震救灾那么紧张,他不辞辛苦那么老远去找犯人家属干什么?”

    “噢!”我恍然大悟,身上轻松下来:“替犯人看看他们亲人的情况,对改造他们也有好处呀!”

    孔局长敲起了桌子,“死难干部的亲属还看不过来呢,专看犯人的?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做贼呀!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嘛。娘的,我看八分场犯人差点闹起事来,弄不好就和这件事有关,能不审查审查他?”停一下,又说:“他既跟你说过去唐山的事,你不汇报也是错误的,至少是缺乏革命警惕性。”

    眼看着孔局长就要迁怒于我了,肖科长有意扯回到主题上来,话也说得略有余地,“当然啦,他去唐山与前一段犯人中流传谣言的现象是不是有因果关系,还仅仅是个疑问罢了,既有疑问,审查一下,能排除也是好的。何况地震以后,陆小祥不是没有错误,有这么个机会闭门思过,总归没坏处。”

    小祥去唐山看犯人亲属,一定是受了八分场队长张玉海之托,但前车之鉴还在,我当然不敢贸然再把张玉海扯出来同他们分辩。正在语塞,孔局长又抖出一件事来:

    “去镇压八分场暴动的时候,你们还记得不?他吓得连衣服都忘了穿,丢盔卸甲。”

    立即有人应声:“对,我也看见了。”

    这又是一个冤案,我忍不住冲口而出:“你们问问肖科长,究竟谁没穿衣服!”

    肖科长一愣,尴尬地“啊啊”两声:“这个这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是给了我一件上衣,可我是因为把衣服都洗了呀,晾的地方又远,我是怕贻误战机才赤膊上阵的。”

    斗争的大方向有点偏离的苗头,肖科长连忙自己把话头宕开,说道:“光膀子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据八分场的同志反映,秦文忠刚刚被捕,他就跑去给他家里搭棚子,献殷勤,是不是有点资产阶级人性论呢?以他当时在工作队帮忙的身份,这么做总有些不妥吧。”

    孔局长当即厉声定性:“当然不妥,严重不妥!这实际上是对工作队正确决定的示威,是有意破坏抗震救灾!”

    肖科长受到肯定,有些得意,又说:“去八分场镇压暴动那天,大家都赤手空拳,自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只有他,擅自乱拿救灾物资,后来不知他把那两把铁勺还回去没有。”

    “查一查!”

    我看出来了,在孔局长这种过分冲动的情绪下,又有这么个只顾逢迎的臭谋士,显然是多说无益了。

    下午,在场团委办公室开会,听部分单位团干部汇报工作。我心不在焉,老是想着小祥,不知他此时该是何种心境。他的爱面子,他的自尊心,他的精神上的优越感,还有那简单的经历和溺爱他的家庭,都决定了他不能经受这种逆境。我心里发慌。又想到曾在八分场见过的一间反省号,连窗户都没有,里边闷热异常,不知一分场的那间是否同样。因为小祥是公安分局的团总支副书记,会上自然谈到了他,分局的团总支书记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了他从办公室被带走的情形。

    “开始他不肯走,非问人家为什么,人家哪儿跟他磨这个嘴皮子呀,说你再不老实就铐上你。你们想想,铐上,那不就跟逮捕流氓似的了,他这才跟着走了。”

    一个姑娘问:“他不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吗,真看不出来能犯这么大错误……”

    “就是,表面上挺好的,还是他们治安科党支部重点培养的‘纳新’对象呢。”

    “他们说把他的领章扯下来的时候他都快哭了,是吗?”

    “啊,不过没哭出来。”

    “然后就跟人家走啦?”

    “……啊,走的时候还问人家他姥姥怎么办。他姥姥病了。”

    团干部们发傻似的沉默了一阵,又啧啧地感叹了一阵,直到团委书记敲敲桌子,大家才把注意力拉回到正题上去了。七嘴八舌又扯了些什么,在我脑子里只是含糊一片。

    哦,是的,你此时一定在想你的姥姥,正在病中的姥姥,你走了谁去照顾?

    终于散了会,我跑到洪场长的办公棚来了。

    据洪场长说,本来已经安排了几个邻居轮流照顾一下老太太,可不知是谁,把小祥的事跟她漏了嘴,老太太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刚刚送了医院。

    “心脏病就怕连续发作,她本来刚来过一次,还没完全稳定,不知谁那么嘴快。老太太十几年辛苦,大家都知道,就是为陆家这条独根。”洪场长一脸忧郁,叹了口气,声音略略放低,又说:“小祥父亲过去是我的老上级、老战友,他母亲死的时候还托孤给我。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毛病就是太认真了,人生活在社会上,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灰星儿怎么行。他父母从小管他管得太死,不给他接触一点黑暗面,所以他就容不得黑暗。在他眼里,社会是一片单纯的光明,真理也应该是战无不胜的。他太年轻了,不像我们老头子,凭着涵养功深,知道来日方长。他其实跟我说说也就得了,完全犯不上写那封信嘛,弄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向他爹妈交代了。”

    焦急和沉痛使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停下来,深深地喘了口气。我怀着一线希望,恳求说:“洪场长,你当然是了解小祥的,他就是那么个人,他对工作队其实也一直是很有感情的,您能不能再找孔局长说说去?”

    然而说什么?怎么说?连我自己都没主意。洪场长沉吟了一下,说:“这案子的处理,总是得依靠组织,我个人说话……看看吧,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洪场长是十七年黑线时代在位当权的老公安,现在属于“控制使用”的一类人,不能不谨小慎微。

    从他的办公棚出来,我闷闷地往驻地走。逼近白露的清河,仍未脱尽“秋老虎”的闷热,白天汗出在身上,还是发黏。只有傍晚此时,东南方的清风才乘虚而来,习习掠过秋黄的田野,带着些泥土的湿味,向日落方向从容飘去。日落后的天空,青蓝,空旷。

    路过干部科,适逢肖科长从里边出来,于是同路。

    同路,却无话,没想到“患难”了一个多月,彼此反而越来越觉得生疏。默默地并肩走了一段,肖科长先漫无边际地把话拉起来。

    “这几天可把干部科给忙坏了,这次遇难和受伤的科级干部将近一个排,孔局长又要求九月中旬非把各单位的班子配齐不可,干部科得全力以赴看档案,准备材料,大后天就得向党委汇报了。”

    “唔。”我冷淡地应了一声。

    “唉,有些同志,出身、表现,都不错,能力也行,就是因为以前有过一点小小不然的差错,这回还是提不起来。就怕领导一问:那么多没毛病的为什么不提,单找这种有疵儿的?你怎么说?搞人事的谁爱找这个麻烦。”

    我从鼻子里吭了一声,表示在听。

    话锋顺水一转,肖科长忽然用一种半是责备半是体贴的口吻,说道:“你呀,弄不好将来也吃这个亏。像你这么年轻的党员,又是团委书记,还不是明摆的干部苗子吗,这次参加抗震救灾对你又是个难得的‘镀金’机会,你怎么着也得把它变成你历史上的一个光荣,可千万别……”他斟酌着词句,“别弄一身不清白。”

    “什么?”我倏然变色,“我不明白!”

    肖科长站住了,恨铁不成钢似的抬高了声音,“今天上午你在孔局长那儿说的那些话就很不明智。你呀,也包括小祥,你们都太年轻了,太没经验了。我这是跟你说,小祥嘛,其实人并不坏,落得这么个下场,就是太认真了,他往上告有什么用!你跟孔局长顶牛有什么用!”

    我心里直发抖:“对了,你们倒是不年轻,论岁数你可以当他爸爸了,可为什么明知道他并不坏,还要落井下石,凑在一块火上浇油?”

    “你没看出来吗?孔局长这回是真急了,他没追究咱们就算不错。”

    “咱们?”

    “咱们一块给他写过先进材料,我定的,你写的。而且你前些天和他又那么热乎,这时候就更应该少说为佳。”

    “我们在一起工作,难道整天板着脸才对?”

    “人家要想给你造点什么出来,谁管你对不对呀,造谣有的是听众,分辩却没你的机会。”

    见我闷了声,肖科长又说:“我是觉得你在这件事情上陷进去不值得,要不然我也不费这个唾沫,咱们又不是一个单位的,说不定那天就‘再见’呢。”

    也许是的,肖科长并无恶意,他的话,十年后不是应验了吗!

    十年后的今天,人事方面的无密可保几乎成为一大社会弊病了,连我都搞不清消息是怎么辗转传出来的——院人事部派人到所里了解我的情况来了,据说还是奉了当年拿他老战友儿子顶替我出国的那位书记大人的旨意呢。

    知情面很广,先是有人前来拍马套近乎,“我早说了,第三副所长的交椅,非你莫属。不信你问问他们我说过没有。”后来连要好的朋友也要在碰面时开玩笑地提醒一句“可得请客啊”。我不禁有些飘飘然了,估量着自己工作上的表现,学术上的成绩,还有年龄、资历、性别……以及诸如此类,也觉得,该了。

    关键是肺结核,不能让人知道,两大瓶“利福平”,几十针“链霉素”,疗效显著,阴影大大缩小,我想,八成这就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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