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人说:“她孙子是分局的,那就送到分局吧。”
另有人更正补充:“那是她外孙子,现在归专案组管,交不交给他要听专案组的。”
“哟,他犯什么错误了?”
我颤抖地打断他们,问:“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这近于质问了,“白大褂”们全都愣住了。一个年纪大些的答道:“是今天早上去世的。”停了一下,似乎才反应出我的所问,忙又说:“按这个病人人院时的情况,能维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我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口堵得出不来气,说不清该可怜谁:是孤独地死去的老人,还是孤独地活着的小祥?我无力地问:
“她死前有什么话吗?”
“昨天夜里醒了一下,没头没脑地叫值班护士给她外孙子买两盒好烟,值班护士一看,就知道是回光返照了。老太太说了好几遍,睁了一会儿眼就又迷糊过去了,再就没醒。”
哦,她是在睡梦中告别她的外孙子的,这种梦别于死者毫无痛苦,而生者却无从知道她最后的遗愿和嘱托了。姥姥,你弥留时究竟惦念着什么?啊,我知道了,你曾经告诉我于人世惟一不能撒手的,便是小祥的终身,那么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了,有我呢!
我带着那一纸“通知”离开了医院。在路边副食店里买了两盒简装的“大前门”,是这里最贵的烟。
小祥,我爱你!
你身陷囹圄,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几乎是突然地告别了以往的平静,在不幸中步入了新的人生。我为这不幸所感动,在感动中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爱所包含的价值和使命。
小祥,我们的未来是不会孤单的。
“你愿不愿和我结伴,去那遥远的天边?
那儿没有强暴和愚昧,也没有万恶的金钱。
只有你和我,我们的诚实和热血。
还有头上一方,湛湛的蓝天!”
但愿这首情歌终于应验!
在总场机关,在工作队,人人听到小祥姥姥去世的消息都报以一声长叹,连肖科长都“哟”地一声,把嘴张了半天。老太太人缘并不好,风烛残年连续发作这种要命的病,谁都知道住医院也无非拖日子而已。人们叹的其实是小祥,都能想到以他此时的心境,这无疑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
人心都是肉长的。
孔局长面色僵硬,拿着那张“通知书”看了片刻,迟疑地征询左右:“在这种时候告诉他,会不会妨碍他集中精力检查问题?可不可以拖一段再跟他说?”
洪场长阴沉着脸,说:“瞒着不妥吧?”
肖科长也说:“还是告诉他好,否则弄不好反而激化矛盾。”
孔局长点点头:“好吧。不过不要简单拿通知给他看,要先做好正面教育工作,老肖亲自去一趟吧。我看可以用工作队的名义说两句安慰的话,但主要是要教育他化悲痛为力量,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告诉他,他的错误并不大,现在关键是态度不好。凭这个态度还能出来?”
洪场长叹了口气,谁也不明白他叹得什么。“好吧,”他说:“我跟老肖一块去,既然出不来,也不能老住在那个蒸笼里,我去跟一分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他现搭个棚子住,不然他的‘通知书’也快来了。”
口气是不大顺耳了,可谁也反应不出什么词儿来驳他。
下午三点钟,他们乘一辆吉普车要走,我拦住车门,要求同去,他们答应了。
虽是星期天,一分场却因为忙着安置刚刚接收的两百多个新犯人,干部们大都没有放假。我们先到分场长的办公室和头头们简单说了几句情况,就准备起身到监区去。毕竟是洪场长和肖科长亲自出面,一分场的分场长格外重视地正要吩咐人把监区的接见室打开,不料洪场长却摆手叫住了。
“接见室是供犯人家属探视用的,他又不是犯人,让他上那儿去他会有想法的。”
分场长解释说:“就那儿还干净点。”
洪场长执意不允:“就随便找个办公室吧,我们谈不长。”
于是就定在离监区最近的生产股办公棚里谈,我们因为又谈了几句给小祥搭棚子的事耽搁了一会儿,等来到生产股时,带小祥来的队长说,他已经在棚子里等了。
肖科长和分场长正要进去,洪场长一横手又拦住了,说:“我看还是先让女同志进去开这个头吧,气氛好一点。”
肖科长看了我一眼,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小祥独自坐在屋里,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进来。我一看见他才知道自己领了一个多么艰难的使命,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的心怦怦跳,先把那两包“大前门”拿了出来。
“你买的?”他有点惊奇。
“啊,不,”我竟慌慌张张脱口而出:“是你姥姥……”
“她给我买烟?”他睁大眼睛,好在并未发现我的慌张,急着问:“你去医院了?她能下床了?”
我为自己的粗心暗暗叫苦,慌乱中只好一误再误地往下编:“是她托人买的。”
“啊——”小祥很认真地看看那两包烟,放在鼻子下面闻闻,脸上微微有点笑意,眼圈却红了。
我攥着兜里那张发烫的“通知书”,手心儿里全是汗,张嘴刚想说,一颗心却紧张得差点从嘴里蹦出来,这时小祥又开口了,他的情绪比上午好得多了。
“我忘了一件事,听说我姥姥前几天跟刘成德要那个立柜的钱来着,这怎么行呢,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千万替我说说,就说我给她跪下了!”
我的眼泪忽一下出来了,扭身跑出了屋子。
“怎么样?”肖科长问。
我把“死亡通知书”拿了出来,“你们去吧,我说不出来。”
肖科长皱起眉头,“怎么他还没掉泪,你倒先哭开了,这可是执行任务!”
洪场长沉沉地打断他,“老肖,我们进吧。”
他们在屋里怎么谈的,我不知道,意外的是,小祥像是非常平静,我在外面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十分钟后,他们三个鱼贯而出,只简短地冲我说了句:“给他看了,让他一个人安静会儿吧。”
向分场长道了别,我们坐上车子回来了,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晚上,按工作日程的安排,各分场来汇报警卫力量的调整情况,又轮到我做记录。因为孔局长特意垂询,一分场的人便顺带讲了讲小祥的情况。
“今天洪场长他们走以后,他开始还倒安静,光是自己在反省号里小声哭了一阵。晚上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提出要去看一眼他姥姥的尸首,送饭的同志没理他,跟他说已经埋了,他不信,砸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门,凶得很,还骂人。”
“骂什么?”孔局长霍然板起脸来。
一分场的人迟疑了一下,说:“就是什么混蛋啦,畜牲啦之类,乱骂呗。”
砸门,又加上骂人,似乎不大好为他说情了,洪场长也只得环顾左右,迂回着问:“他姥姥下葬了没有?”
有人应声答道:“没有,准备明天下葬。天热,留不得。”
洪场长慢慢地说:“清河的群众倒是一向重孝道,也都知道他们祖孙的关系,实际上跟母子差不多……”
肖科长还算仗义,随声附和:“当然,旧社会忠孝仁义那一套要批判,但革命的人道主义还要讲。”
孔局长这才点了一下头,“让他看吧,这对他也是个触动嘛,说明组织上对他还是仁至义尽的。但是要警告他,到了医院不准又吵又闹的,丑话说在头里:要闹就别看!”
这事居然这么痛快就定了,让人从心里松了口气。散会后洪场长特别嘱咐,让我明天跟专案组的一位同志一起陪小祥到医院去,路上好安慰安慰他。
是的,这时候再也没有谁比他更需要安慰、同情和真诚的爱了。我盼着天亮。
天亮了!
我第一个吃完早饭,正要到家属区去找那个专案组的同志,迎面碰上一个从办公区方向来的半熟脸的农场干部,交给我一张电话记录,要我帮忙转交给工作队的“随便哪位领导”。我在电话记录上扫了一眼,血液突然紧张得不能流动了。
“据一分场秘书股今晨六时电话报告,寄押在一分场的隔离审查人员陆小祥今晨三时左右,撬开反省室逃出,凭借尚未拆除的施工脚手架爬上围墙,用反省室的棉褥垫在铁丝网上翻出监区,当即被塔楼执勤战士发现,鸣枪示警,该陆拒不理睬。值班干部刘成德和警卫战士黄茂发随即出击追捕,并一再鸣枪警告,追至监区以南树林外,因天黑恐其逃走,遂开枪将其击毙。分场领导已连夜组织人员对该陆逃跑的方法和路线进行勘查,以找出警卫工作的漏洞。详情待报。”
有人迎面走过来,笑着向我问了一句什么,我下意识地往前踉跄了两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冥冥世界,我飘了很久,很久。直到朦朦胧胧地,发现有人在我脸上擦着什么,凉丝丝地使我心里打了个冷战。用力想睁开眼,头马上疼得像要裂开,有人从我身边站起来,说了句:“没事了。”
我听出这是工作队医生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拼命想坐起来,马上听到另一个声音:“躺着吧,躺着吧。”我感到疲乏,疼痛,但身体各部位的知觉却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最厉害的是脸上的一片肿胀,还伴着一股刺鼻的碘酒味。
听觉也逐渐清晰起来,有人在近处小声争辩:
“开枪的有什么责任,武器使用暂行条例有规定,犯人逃跑警告无效的,可以开枪。”
“问题是他并不是犯人。”
“问题是谁知道他不是犯人,深更半夜翻墙逃跑,人家当然以为是犯人。”
“那也用不着打死嘛。”
“那可没准儿,你瞄的是腿,中的是背,黑灯瞎火的,谁那么好枪法。这种事,赶上非常时期,反正是白死了,能怪谁?”
“嘿,听说不是当时就死的,还活了一会儿哪……”
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那么清楚,刺得我身心俱裂,我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无可挽回地发生过了。我真想爬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我的小祥死了,可我不敢当众哭他,人们会猜到……不,人们已经猜到了,不然,何以竟没有一个人来问问我为什么昏过去了,是太累了还是有了病,他们已经心照不宣。
接着,人们一拨一拨地下分场去了,奉命到一分场善后的人也吆喝着走了。一整天静极了,除了草地里零落寂寥的虫鸣就是值班员偶尔接电话的“喂喂”声,一分场现在也安了电话。我老是盼着那是来报告:小祥并没真死,又救活了……黄昏时人们纷纷回来,又接着议论起这件事,询问、叹息、争论……农场干部开始毫无顾忌地说起小祥的好处来;工作队的人想起刚到农场时他给大家打水、搭棚子、找雨衣的事,心里也都觉得可惜。到了夜幕降临,操场上闹哄哄地准备放映地震后的第一次电影,人们才停下议论看电影去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值班的看见,还以为我不知道,说了句:“今天有电影。”
我没回声,像幽灵一样慢慢往家属区走去。
刘成德在家,他病了,发了一整天烧,说了一整天胡话,这时刚刚起床,正坐在桌边喝粥。看见我进来,又一下子跳起来,满面恐惧,见了鬼似的哀叫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没火柴……”直到他媳妇说:“这不是小祥。”他惊魂才定,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就呜呜地哭开了,边哭边唠唠叨叨地说:“我不知道是他,我们都开了枪,他就摔倒了,那当兵的比我准,他比我准……”
我打断他,只想知道,“他还活了一会儿?”
缩成一团的五尺汉子慢慢停止了啜泣,抹了一把鼻涕,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喃喃道:“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了,可他没死,我跑过去,看见他还没死,我叫那当兵的去喊人找担架,我抱着他叫他,他睁了眼,他一点也没生我气,还冲我和气地笑了一下,还说:‘是成德呀。’”刘成德说不下去,又哽咽起来。
我把眼泪吞下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他要是……死了,千万把他和他姥姥都埋到‘孩儿河’去,他说他……喜欢那儿。”刘成德泣不成声,“他说,他说这事就托给我了……”
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这儿哭。
“他又问我带没带火柴,说他兜里有烟,他想抽烟,可我,我偏偏没带火柴,我刚说我这就去找,他就闭了眼啦……”
刘成德号啕起来,他媳妇替他捶着背,两眼通红地说:“不是我们迷信,今儿个小祥缠了他一整天啦,老来跟他要火柴,我们成德受不了啦!”
我用全身力气站起来,说:“这不怪成德,我去给他找火柴,他不会再缠你们了。”
我觉得我是代表了小祥说的。
第二天,一辆面包车把我和另外几个病号送回了北京,我们仍然是从那条三十里长堤离开清河的。小祥,他们不让我再亲眼看看你了,可我能想象到你死时的清醒和平静。你一定意识到我们永别的时刻到了,所以才要葬到孩儿河去,想永远待在那块使我们走向成年的启蒙地上,永远守着我们的初恋!
长堤上的泥土早已干硬,但被我们来时的卡车犁出的沟辙还史迹般地弓隆着。面包车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熊,在上面暴跳着、喘息着,一路颠簸。我默望着堤外茫无人迹的涸泽,心里喊道:“小祥,你等着我,我一定要再来的,清河!”
一回到北京我就病倒了,又度过了一段地老天荒般的寂寞和沉默,紧接着十年寒暑,一晃而过,我并没有再来过清河……
小祥,对不起,是新的生活硬把我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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