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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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人唤醒,只觉得头沉,想吐,昏昏晕晕地看见屋里屋外有许多人走动,窗户四面大开,清晨的薄阳和冷气灌满了整个儿屋子。有人扶我起来,拿大衣给我披上;有人献计说该给我灌点醋;又有人提议该扶我出去吹吹风,于是几只手扶着我往外走,我不肯,我想着应该去儿子的屋里看看。还没移步,就看见有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往外抬,我只听见一个中年人冲屋外的什么人说了句:“都没救了。”眼前便嗡地一声黑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菩萨!菩萨!你是在惩罚他们,还是在惩罚我?

    敏芳,据说我躺在医院里,断断续续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据说我在冥冥中呼喊着你的名字,呼喊着我们的小成。潦倒风尘,坎坷湖海,我为他才活着,千难万难,也为他才回来。如今我回来了,可他也没了,只留下几撮肃然的寒灰。

    我在病床上一躺两个月。肉体越安静,思想越活跃,一天到晚上下古今地胡思乱想,想我的一生,仿佛是漫漫长夜,才到天明;又仿佛是白驹过隙,不过短短瞬间。昨天,我那么年轻力壮,儿子六岁,他抱着我的腿……不,别再咀嚼那些苦难了,何不把一生中所有乐事搜罗起来,翻来覆去地回顾、体味一番呢?快乐越少,就越值得重温。

    于是我想起浅沼先生,想起二勇和老程,想起青年餐厅的年轻同事们。想起他们,我能看到世间的光明,也能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可他们毕竟是外人,再好,也没法填满我灵魂中的全部空白。

    于是我又想起我的儿子、孙子,又想起父子重逢、祖孙厮认的一幕。我得承认,半生漂泊在外,暮年归于故里,已算得上人生极乐。回想起来,初初回来那几天,我的确是兴奋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谁料那竟是短命的焰花,只有瞬间灿烂。在台湾,至爱亲朋间露骨的势利之交,司空见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惟决于金钱。作为过身之人,我也生了几十年旁观的感叹,谁想到如今会轮到自己?小成死了,媳妇也死了,果真是菩萨示罚吗?何以还要殃及无辜孙辈,还要再陷我这垂垂老者于寂寞的大不幸中?菩萨慧眼,何以如此粗枝大叶?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常有人来看我,从区政府领导到左右邻居,络绎不断,但我仍然能时时体味到那种针刺般的孤单感,似乎痛彻了我的整个身心。人们来看我,异口同声地祝愿着我能早日康复出院,可谁也没有说,我出了院上哪儿去!

    那天二勇来了。

    因为太阳好,同室的病友都到花园里散步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他。他坐在我床前的矮凳上,两条长腿很委屈地弓着,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兴致勃勃地同我说话。他说到他的鸽子,又要去参加大队远征了,词色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自信;还说到他们派出所在全局户籍管理“四知道”评比中得了头奖,还在分局的乒乓球比赛中抱了银杯,等等。他说可惜公安局没有足球队,否则他一定会是名出色的“局脚”。说到足球,他又显得有点沮丧,因为昨晚上中国队输给伊朗队的一场球赛,气得他差点没把电视机给砸了,“中国队窝里横,一出去全都废物了。”他的口气中带着近乎偏激的愤怒。

    我望着他手上的苹果,那苹果削得干净、整齐,我望着他那认真的神态,我不知怎么搞的,眼泪忽地就滚下来了,不顾一切拉住他的手!

    “孩子,孩子!你让我和你一起过吧,你知道我是个没家的老人吧!”

    那一刻我仿佛才看清我自己,已经再也不是个刚肠男子了,我真的再也耐不住无边的寂寞,人老了就无耐性,也最怕孤单!

    二勇呆了,拿着削好的苹果,不知所措。护士闻声进来,大惊小怪地以为出了什么事。二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走的时候既尴尬又莫名其妙,因为护士很严厉地训斥了他,她断定二勇一定说了什么伤我心的话。

    我这是怎么了?我把二勇当做小成了,当做我六岁的小成了。我看到他心里就不能平静,也知道全是胡想。

    从那天起我真的常常陷在一种难以自制的幻觉中,迷迷糊糊地,分不清哪个是二勇,哪个是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我理想中的儿子,有时是两个人,有时又是一个。

    我这是疯了吧?

    有一天我搞不清是真疯了还是有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因为我突然生了一个妄想,又仿佛是一个深思熟虑已久的念头——为什么我就不能索性认他做个儿子,或者做个孙子!

    我急不可耐地叫护士帮我买了纸笔,写了一封信,不是给二勇,而是给老程。我本想把我的一生都写出来,把几十年的那点可怜不足道的拳拳之心都一泻无余地倾倒出来,但我没有,只是非常简短也非常郑重地,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或许也是在不知觉中酝酿了很久的念头,告诉她。

    信寄出去了,我彻夜不眠,囚犯似的等着宣判。

    星期一,是医院探视的时间,可老程没来。

    星期三,又是探视时间,她还是没来。

    星期五,……没来。

    星期天,她来了。

    病房里人多,她和我寒暄,闲扯,却闭口不提那封信。到了晚上快六点了,来看我的人一拨一拨都走了,她才坐下来。

    “您那封信,呃……我同二勇说了。”

    “哦,”我点一下头,想尽量做得轻松。

    “您喜欢他,想认个干亲,是好事。可要和他一起生活,他一时可就做不了主了。这不是叫一声干爹干爷爷就能算完的事,将来您的生老病死,他得负责任。这么大的事,也得征求他父母同意啊,二勇是个孝顺孩子。”

    这话,当然是没错的,甚至也没流露出一点可否的倾向来,可我却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知道这事是不行了。我的盼望,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老程自然要往宽处开导:“其实咱们区里养老院的条件很不错,国家对孤寡老人是很关心的,您完全可以……”

    “不,我不去养老院!”

    我没有老,我还有事情干,我是青年餐厅的顾问。我明白国家对我不错,就更得尽一番绵薄之力,以为报效。我不去养老院!

    老程走了,一连几天我心里又委屈又烦躁,我的生老病死,我自己会负责,不打算拖累任何人,如果仅仅需要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服侍晚年的话,那不如请个保姆好了。我独身生活了几十年,温饱自理,没什么难处,我只是想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也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死。

    有时候,你真会觉得活着比死更费劲儿。可假使我去死,那必定会给那些对我好的人带来麻烦,那么还是活着吧。也为那青年餐厅活着吧。

    老程又来看过我两次,谈我的病,谈青年餐厅,谈北京的天气,以及风花雪月之类,不知有意无意,我们像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二勇。

    敏芳,对你的上帝,你也许至今仍能献上最虔诚的灵魂,可我不知道,一个终生为造化所忌的人,是否还愿意永远抱着那全无应验的信条不放。如果真是“心诚则灵”,那早该灵了。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菩萨啊,一辈子就没给我好脸色!

    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千辛万苦地跑回来,没有错,不后悔,可谁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场无妄之灾?要恨,只能恨我的命吧,这个倒霉的命!

    所以难怪,在福星降临的前一分钟,我也想不到还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就仿佛是咣地一声,我的生活,我的余年,就在一个猛然的转折中决定下来了。大前天傍晚,老程又来了,带着一脸不同寻常的兴奋,她几乎是一进门就对我笑道:

    “老先生好点吗?您的孙子叫我来看看您。”

    这竟是真的,二勇的父母回信了,同意他认我这个爷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养育二勇的父母啊,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头子没什么好说的,谢谢了!

    “您以后怎么过呢?叫他到您家来,还是您搬到他那儿去?”老程问。

    “都行,孩子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程作主,“依我看,不如您搬过去。”

    “行。”

    我又想起那个测字先生的话了:迁,主遇难呈祥。

    “老先生,我还有句话,先搁出来,当不当您自己斟酌:您的东西,钱,还是您一个人的,别往二勇那儿拿。”

    “怎么?”

    “我也要替二勇先想一步。不用瞒您,现在咱们这个社会上,好人难当,总短不了那么几个长舌头,备不住满世界传风播雨,说二勇为财认亲,是想图便宜,孩子脸皮薄,别委屈了他。”

    “行。”这事我当然胸有成竹,“你们放心,我自会处置。”

    “那行了。”老程笑笑:“你们爷俩的家务事,我清官不断,回头您出院,我叫您孙子来接您。”停一下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得祝贺您,贺您有眼力,跟这孩子过,保险没错!”

    我要出院!

    就在今天下午,我把出院的手续都办齐了,正在要走没走的当口上,青年餐厅的同事们来看我,大姑娘小伙子闹喳喳地挤满了一病房。

    “今天不探视,你们怎么进来的?”我问。

    “我们从太平间溜进来的。”小伙子们拍着胸脯,“没我们进不去的地方。”

    “就算接您出院吧。”大姑娘们调皮地咯咯笑,“我们掐算着您准住腻味了。”

    我说:“我有人接啊。”

    他们说:“是二勇吧?这小子,还在大门口傻等呢,叫他跟我们进来他不敢。”

    “他比你们守规矩。”

    “哪儿啊,您不知道,过去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调皮得出花儿,穿了两年‘官儿服’,变老实了。”

    护士终于发现这些“非法越境者”,板着面孔来轰,他们满不在乎地打着哈哈:“就走就走,但愿永远不来这地方。”

    大家争先恐后替我拿上东西,前呼后拥,旁若无人地把我搀出病房。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恍然满头乌发又少年了。

    我爱这些年轻人,也爱他们……不,我们的餐厅,我曾经为此坚定了活的信念。然而,信念固然高尚,也固然可以为我带来安慰和自豪,可却不能弥补我心头那凄凉的空白。人,只有当他感到幸福生活也是属于自己的时候,才会真的迷恋人生!

    出了住院楼的大门,高高的台阶直通下去,连接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的胸襟也豁然开朗起来,不知怎么就激动得浑身发热。敏芳,你也跟我来吧,就在医院那白色的栏杆外,二勇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民警服正在等着我们呢!我流泪了?为什么看不清他那高高昂起的大盖帽上的警徽?可那朦胧而斑斓的颜色却分明打动了我,还有那身厚厚的棉警服,臃肿得可爱。二勇看见我了,使劲向我挥了一下胳膊。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串嘟嘟的哨声从高远的蓝天飘过,活泼、悠扬,也安详。那是一群鸽子,像点点灰帆,潇洒地在恬淡的白云下盘旋而去,……我心头忽然发抖,两腿一软,不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痛哭失声!

    啊——,我的孩子,我的故乡!

    谁之罪?——评海岩的《死于青春》刘锡诚

    青年作家海岩的中篇小说《死于青春》讲述了一个年仅十九岁的警察的悲壮的故事。当我读着这部九万多字的作品时,我的情绪随着主人公陆小祥的命运的沉浮,重重地被一种早已消逝的对政治生活的提心吊胆的恐惧感所笼罩。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劳改农场监改干部中的复杂斗争,使那些无所不在、无所不有、无孔不入的左的人物和左的思想、左的政策和左的做法更显出狰狞的面目。一个纯厚正直、执拗的追求真理、本该得到一切人都能得到的幸福与爱情的青年警察,他在维护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纯厚的、仁爱的关系中所作的一切努力,所做的一切有益的事情,都成了把他关押起来的罪证,最终死于他的至亲好友刘成德的枪弹之下。读完陆小祥的故事之后,人们能不义愤填膺,仰天长叹:谁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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