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学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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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唱,嗓子却不行,这常常使人尴尬。好不容易有了个好心情,自己想给自己助助兴,一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往往与意想效果相差甚远,愉悦变为沮丧,不如不唱。身在文联,周围的人个个能歌善舞,开什么娱乐会之类,用不着排练就是一台精彩演出,唱的跳的人人能信手拈来,如同发自本能一般。但轮到我就麻烦了,不是不想唱,是张不开嘴,唱出来倒自己的胃也只好自作自受,倒别人的胃就很是有点不地道了。

    年轻时正值“文革”,直门大嗓地唱语录歌,倒也慷慨激昂,因为“声音很洪亮”,还被拉到文艺宣传队去给人壮过声势,好吃好喝很是风光了几天。现在就不一样了,电视里见星星儿们演唱,多是闭着眼在哼,像肚子疼又怕人听见似的。我问女儿,眼下的歌怎么净是这种唱法,女儿说,歌是唱给自己的,是个人心灵的印证,别人听不听并不重要;我问,唱时为什么要闭眼,女儿说是感情的陶醉;我问唱者为什么要跟麦克风较劲,女儿说是为了达到共鸣的音响效果。我的女儿顾大玉是新潮人物,准追星族,她认为我这个妈虽然是个作家,在艺术方面终归是落得太后,她说我离后现代还差多远固然可以不管,但至少现代音乐这一课是应该补一补的,否则出去让人看着陕西作家这么跟不上趟,自己寒碜不说,也太丢省作协的人了。

    她这一激使我灵醒起来,推陈出新才能饶有别致,我决心要学唱一段最时髦的流行歌曲,好在公众场合演唱,以示新潮和不落伍。女儿说目前最流行的歌要数《心太软》,我说那就学《心太软》。这首歌我听过,大街上在唱,商店里在唱,出租车里也在唱,走到哪儿都是“心太软”,“心太软”,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闹失恋。不久前到武汉,湖北的九头鸟们也在那儿“心太软”,尽管亚洲足球联赛的“雄起”声喊哑了武汉爷们儿的嗓子,终归是“心太软”,“心太软”。如今我也要学《心太软》了,很有点意思。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好歌一曲,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足见音乐的魅力与感染力。我跟着耳机里的《心太软》溜了近两个小时,却不懂它的意思。不懂也不敢公然说不懂,大街上那么多人在唱,人家都懂,怎么就偏偏你不懂,让人知道了,除了说明你的智商低下以外再不能有其他解释。但是那“……多余的牺牲他不懂心痛,应该不会只想做个好人……”我真的闹不清它说的是什么,女儿说,连这都不明白,还是搞艺术的呢,怎么连点艺术感受能力都没有。我说这歌里的人物关系很复杂,我理不清谁跟谁,女儿说这就对了,这是个三角恋爱,她爱他,他不爱她,他爱她,她又不爱他。我说累不累啊,爱了一大圈,没有半点结果。女儿认为我跟她不是一个档次,不能对话,所以,不但《心太软》不再教授,凡是有关音乐的问题,一律与我免谈。

    由此我得出教训,在学唱歌方面必须得自己走自己的路,不能由着现代派们左右。有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无规矩不能成方圆,脚踏实地循序渐进,才能有所收获,干什么部必须从基础做起,学唱的第一步,自然得是练习发声。拜师是必要的,好在我有这样的条件,音乐学院的教授周玲和豫剧院的头牌花旦吕荣华都是朋友,周玲是从意大利回来的教授美声唱法的专家,吕荣华是获国家“梅花奖”的名演员,开政协会议的时候,我们三个在一个小组,我们吃住都在一起,形影不离,很有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劲。狗皮袜子的同时;她们还是我的音乐老师,真正的名牌老师。周老师给我讲授用气,吕老师为我纠正口型,我也很勤奋,每天没事就张着嘴“咿、啊、吗、眯”,自我感觉很好。我们共同练习的曲子是《阿佤唱新歌》,跟着她们,我信心陡增,因而产生了很强的表演欲望,便建议三个人来个女声小合唱。当然,我得冒着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等议论的风险,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坚强的意志以及向自我挑战的精神,对此,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人们不愿意听小合唱,人们要听周玲的女高音独唱《我爱你中国》,听吕荣华的豫剧《花木兰》,这就使我失去了上台机会,心里好不懊恼。

    也亏了没上台,没人的时候,当我关上门一人试唱《阿佤唱新歌》时,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连歌也不会唱了。以往直门大嗓已成习惯,如今得在这习惯之中运用教师们教授的技巧和要领,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那首歌唱得可谓空前绝后,对发声理论的生搬硬套、生吞活剥,再加上生硬摹仿,结果不是在唱,而是在嘶鸣,如在旷野,可能会招来狼。老师们看出我的情绪低落,便鼓励说“你的基础还是不错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她们的话使我想起了我常对那些可怜兮兮的,永无出头之日的业余作者们说的话。

    欲速则不达,慢慢儿练着,好在我并没有当歌唱家的野心,无非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完美一点,让生活更多彩一点而已。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是多少文人雅士追求的境界,我是想在酣歌的基础上增添一些审美情趣,这当不为过分,当是没有错。

    机遇的偏爱使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傻人有傻福气”这一真理。与秦腔著名表演艺术家全巧民的交往,竟促成了文学与戏曲的交换,在彼此的感化下,她写起了散文,我唱,起了秦腔。全巧民在电影《三滴血》里扮演的贾莲香至今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和她在蓝田、在临渣的大街上走,她总是被人认出,被围观,被拉扯住问长问短,农民追星族的热情并不比少女追星族差,这使我感到写小说的远不如唱戏的有群众基础。这种众目睽睽下的逛街把人搞得很不自在,原本要跟小贩砍价也拉不下脸来了,面对着一张张十分崇拜你的脸,你能把五毛硬压成两毛吗?老百姓对全巧民的崇拜和热爱,使我对陕西地方戏曲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说实在的,在这以前我对秦腔并无多少好感,来陕三十年,竟然连陕西话也说不好,笨拙固然是其一,没兴趣恐怕是很主要的原因。

    文联组织文艺家下乡采风,从来都是把我和全巧民安排在同一间房子里,大概是看我们俩关系不错。我们也确有许多共同之处,首先就是对卡拉OK和跳舞都不上劲,觉得没意思。晚上没事,我们靠在各自的床上,她就用手打着拍子教我唱“叫声相公小哥哥”。同行的人对我羡慕不已,戏称我是全巧民的“入室弟子”,也有秦腔爱好者想挤进来跟着蹭学,却遭到了拒绝。这使我不解,问她为何单对我这连陕西话也不会说的“棒捶”情有独钟,全巧民说:“你是一张白纸,我教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他们不是,他们都是唱惯了的,那毛病不是教一两回就能改过来的。”白天演出,全巧民每回都要唱“叫声相公小哥哥”一段,大家爱听是主要的,其中也不否认她想为我这个学生作再一次示范的苦心。《三滴血》乐声一起,她便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我,找到了就向我挥挥手,我也向她挥手,观众自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们俩心照不宣。对我来说,那真是一种心有灵犀的小得意。

    按说这样该学得很不错了,就是专业秦腔演员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机会,但我却唱得很糟糕,硬是把秦腔唱成了秦歌,荒腔走板不说,发音吐字竟让人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后来,很长时间我怕给全巧民打电话,也怕接她的电话,因为她动辄就在电话里说:“你把那段唱一遍我听听。”那简直是要我的命。我没敢告诉她我兵败佛坪的事;怕对老师的打击太大。夏天,我到佛坪山里去,空山鸟语,山溪潺潺,心里快活,就唱了老师教的“深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过你来就是我,你若走脱我奈何……”孰料,走在后头的领导,专门写秦腔的王小玲脱口说道:“呀,你把秦腔能唱成喔,亏人哩。”我当然没告诉她我是谁的入室弟子,我得时刻维护老师的威信,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能说。

    又到全巧民家去,请她教京戏,我说唱秦腔不是我的强项,我还是比较喜欢京剧。上小学的时候曾哭闹着要考中国戏曲学校,要不是家里人把户口本藏了,说不定今天我也是个角儿了。全巧民直乐,大概她还没遇到过我这样的,要不怎么说写小说的和唱戏的不一样呢。她问我想学哪一派,我说哪派我还谈不上,我要唱好汉,唱好汉过瘾,再不用捏着嗓子叫什么“小哥哥”。全巧民说:“要论好汉,首推秦琼,你干脆学《秦琼发配》吧,里面那段西皮流水很好听。”于是,我就跟着秦腔演员学京戏,学《秦琼发配》。全巧民最早曾从师于梅兰芳、荀慧生,京剧功底相当不错,在我看来,她的京戏要比秦腔唱得好,可惜,听到的人太少了。

    我觉得唱老生很适合我,从性格到嗓子,都挺对路,学得就相当认真,在家里放开了嗓子练,绝不怕丢人。那阶段,我们家的人都知道我在学京戏,九十岁的老公公早晨起来对我说:“昨天半夜一点了我还听见你在唱,声儿挺大,其实你已经唱得很好了。”女儿说:“妈,您今天晚上要是还练,请提前通知,我好早点儿想辙。”我丈夫从国外回来探亲,我拉住他说:“你先听我唱段《秦琼发配》,我觉得现在的我已经很专业了。”他就坐下来听《秦琼发配》,听了几句说:“还没有完吗?这个段子也太长了啊……”

    我有吴越曲,无人知此音,在戏言跟前唱戏大概就跟在我跟前唱流行歌曲是一个道理。夏天,在烟台海滩,面对沉沉落日,面对滚滚涌来的海浪,我热血沸腾;激动难耐,此时不唱更待何时!情之所至遂使出浑身解数高唱了一曲《秦琼发配》。曲罢身后有山东腔的喝彩,回头看是穿着水裤在浅海捞海蛤的渔人。那汉子说唱得极好,就是滩里风大,把调儿扯裂了……

    我想,这个捞海蛤的评论大概是最准确的了。

    学唱就此告一段落。汉王充《论衡》说,“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用做我此项行径的总结恰当至极。“挟泰山以越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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