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另有一件事,又使情况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这就是风霜夜严寒相逼的深秋季节日益临近了。一转眼就是十月初。九月中旬以前,离莱柯格斯不远的一些露天游乐场还可供人玩赏,如今由于季节关系,早已纷纷关闭了。至于跳舞,附近各城市的舞厅里虽然还有,但因为对那些地方看不惯,他们不肯去,所以,这项娱乐也只好暂时放弃了。至于莱柯格斯的教堂、影院、餐厅,由于克莱德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哪能让人们在大庭广众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呢?他们俩商议后认为:那些地方他们万万去不得。因此,尽管现在罗伯达的行动早已获得自由,但他们照旧还是没有地方可去,除非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经过适当地调整,那时才允许他到吉尔平家来看望她。不过,她也知道,这一点她是怎么都想不到的,而且,一开头,谅他也没有胆量先向她提出来。
她迁入新居后,大约过了六个星期,十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俩正徘徊在一条街的尽头。这时,星光灿烂。夜凉似水。落叶开始在空中飞舞了。罗伯达已按季穿上了一件奶白底、绿条子的冬大衣。她那棕色的帽子,帽檐缀上一道棕色皮边,其款式也跟她很相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吻——从他们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是那么狂热,如今只不过是更加狂热罢了。
“天冷起来了,不是吗?”克莱德说。这时已近十一点钟,寒气袭人。
“是啊,我说真够冷。我马上就得穿厚一点儿的外套了。”
“我真不知道往后我们该怎么办,你说呢?简直没什么地方可去,每天晚上到街上这样溜达,真不带劲儿。你看,有时能不能也让我到吉尔平家去看你,怎么样?反正吉尔平家跟牛顿夫妇家里可不一样。”
“哦,我也知道,不过,每天晚上他们都要用那个小客厅,一直到十点半,或是十一点钟。再说,他们家里两个女儿老是出出进进,总要到十二点,而且她们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我看,我可毫无办法。再说,我还记得你不希望有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要是你来,我就不得不把你介绍给他们。”
“哦,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克莱德大胆地说。他暗自思忖罗伯达未免太过于拘谨,她要是真像她说的那么爱他,就应该对他更随便些。于是他说:“干吗我不能来看看你,只待上一会儿呢?这事也犯不着让吉尔平家知道,可不是?”他掏出表来,划一根火柴,发觉已是十一点半了。他把表给她看了一下,“这会儿客厅里总不见得有人,可不是吗?”
她摇摇头,表示反对。这个想法不仅让她害怕,而且让她厌恶。克莱德真够大胆,竟然敢向她提出这个要求。再说,这个要求本身就包含了迄今她虽说明知存在、但还是不愿承认的全部隐秘的惧怕,以及主宰她的心绪,里面还掺杂了一些罪恶、下贱、可怕的东西。不,这个她可不干。这是肯定了的。与此同时,在她心灵深处,她那主宰一切的欲念——对此她一向加以遏制、一直感到害怕,却在大声要求得到认可。
“不,不,我可不能同意你这个要求。这可不妥当,我不同意。说不定有人会看见我们,说不定也有人认得你。”这时,她从道德上产生的反感竟然那么强烈,使她下意识地竭力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克莱德感到,她这种突然的反抗是多么深挚。可是要占有但此刻深恐又占有不了的欲念,在他心中越燃越旺了。十几种勾引她的借口从他的嘴里喷泻出来。“哦,深更半夜,有谁看得见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要我们高兴,干吗不上那里待一会儿呢?谁也不会来听我们说话的。我们说话轻轻地,就得了。哪怕在街上,一个人也都没有啦。我们就一块儿走,看看屋子里有什么人没有。”
她一直不让他走近她的房子,照例要他隔开半个街区。这时,她不仅心情激动,而且坚决有力地表示反对。不过,这一回克莱德显得非常倔强。罗伯达平素对他怀着敬畏之情,不仅把他当作情人,而且把他看成顶头上司,这时也阻拦不住他了。他们一直走到离那幢房子只有几英尺的地方,这才驻足不前。除了一条狗在吠叫以外,四下里已是万籁俱寂了。屋子里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
“你看,一个人都没有呢,”克莱德说,分明让她放心,“只要我们高兴,干吗不进去歇一会儿?有谁知道呢?我们说话轻轻地,就得了。再说,这又有什么要不得的?许多人都这么做的。一个姑娘要是高兴,带一个男朋友上她房间坐一会儿,这可没有什么可怕的。”
“哦,你说是吗?哦,也许在你们这个圈子里并不可怕。不过,我知道什么是要得的,什么是要不得的;依我看,那就是要不得的,我可不那样干。”
罗伯达说这句话时,感到心在痛苦地抽搐着。她说这些话时,显露出过去他从没见过的更多的个性,乃至于挑战性。即便她自己,也不会想到她是这么对待他的。对此,连她自己也大惊失色。往后她要是还那样跟他抬杠,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那样爱她了。
他心里顿时变得灰溜溜的。她干吗要这样呢?她太小心翼翼了。她对能得到的一点儿人生乐趣,或是寻欢作乐的事,也太害怕了。别的姑娘可不像她那样,比方说丽达,还有厂里那些女工,而她还自称爱他呢。她让他在大街尽头树荫底下搂抱她,亲吻她,可是,只要他稍微要求再隐秘些,或是再亲热些,她就怎么也不同意了。她到底是哪一类的姑娘呢?追求她,到底有什么用处?会不会又是像过去霍丹斯·布里格斯那样躲躲闪闪,耍弄花腔吗?当然啰。罗伯达一点儿都不像霍丹斯,不过,毕竟她是那么固执啊。
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孔,可是她知道他在恼火,而且,像这样恼火,还是头一遭。
“那么,得了吧,你要是不愿意,也就不必勉强,”他脱口而出,显然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口气,“这里去不得,我还可以上别处去。我发觉,你就是从来不愿照我的意思去做。往后我们怎么再见面,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反正我们可不能老是每天晚上遛大街吧。”他说话的语调阴沉,预示着凶多吉少。过去他跟她说话时,从来没有像这一回那么冒火,那么尖刻。他刚才说到上别处去的那些话,罗伯达听后又是震惊,又是害怕,使她自己的情绪几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在他那个圈子里,毫无疑问,他时不时会看到别的姑娘们!厂里那些姑娘也老是跟他挤眉弄眼!她不知有多少回见过她们老是这样向他送秋波。那个罗莎·尼柯弗列奇,尽管粗俗得够呛,可还是很迷人。还有那个弗洛拉·布兰特,还有那个玛莎·博达洛,唉!瞧那些骚货竟在紧追像他这样的美男子。不过,也因为想到这一层,她心里很害怕他认为她这个人太难说得来,如同他在上流社会里早已司空见惯的那种既没经验,又没胆量的人,因此他便将目标转向她们里头哪一个姑娘,那时她就失去了他。罗伯达一想到这里,就很害怕。她原先倔强的态度倏忽消失了,于是向他恳求规劝道:“哦,克莱德,千万别跟我生气,好不好?你也知道,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同意的。但在这里,我可不能做那样的事。难道说你还不明白吗?你自己也明白的。当然啰,人家一定会发现的。万一有人看见我们,或是把你认出来,那你自己该怎么办?”她以恳求的姿态,先是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臂,接着又搂住了他的腰。他感觉到,尽管刚才她激烈反对,她却是忧心忡忡,痛苦到了极点。“请你别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她苦苦哀求道。
“那么当初你干吗要从牛顿家里搬出来呢?”他闷闷不乐地问,“你要是不让我有空便来看看你,那我就不知道,往后我们还可以在哪儿见面?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克莱德这一问,罗伯达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要继续保持他们这种关系,显然就得冲破传统界限。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断乎不能同意。这太不合传统,太不道德,真是要不得。
“我想当初我们把房间租下来,”她竭力宽慰他,就有气无力地说,“正是因为我们在星期六、星期天可以去别处走走。”
“可是现在星期六、星期天,我们能上哪儿去呢?到处都关门了。”
这一大堆使他们俩都束手无策的难题,又把罗伯达难倒了。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大声说,“啊,但愿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哦,我的老天哪,只要你愿意去,那还不容易吗?可问题就在于你老是不肯去嘛。”
她伫立在那里,夜风使沙沙作响的枯叶在空中飞舞。她对他一直担心的问题现在显然向她步步逼来。过去她受过良好的教养,现在她能不能就照他所说的那样做呢?这时,她心里有两股强大的针锋相对的力量在抗争,使她一直摇摆不定。她一会儿准备让步,尽管从道德观念和社会习俗来说,她觉得这很痛苦;可是一会儿,她又想干脆一下子拒绝这种在她看来乃是大胆而又荒唐的建议。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她既有后一种想法,又由于对他的依恋不舍,于是,她觉得只好如同往日一样温顺地恳求他。
“可我不能同意啊,克莱德,我不能同意。要是我可以的话,我一定同意,可是我不能同意。这样做要不得。要是我认为可以的话,我一定同意,可是我不能同意。”她抬起头来端详着他的脸,只见黑夜中一个灰白的卵形物,她使劲儿地留心观察他是不是有所领悟,表示同情,改变初衷,从而赞成她的意见。可是一见到她这种显然是坚决的拒绝,他就很生气。现在他再也不会心软了。在他看来,这一切颇有他向霍丹斯·布里格斯献殷勤时屡遭失败的味道。老实说,像这样的事,现在他是怎么也受不了。如果她要这样做,那就请吧,随她去做得了,与他一概无涉。现在他可以挑选到更多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而且对他百依百顺极了。
他很生气,耸了耸肩膀,一面转身要走,一面还对她说:“喂,你只要还是这样的想法,那么,随你的便吧。”罗伯达一见此状,吓得呆若木鸡,伫立在那里。
“请你别走,克莱德。请你别离开我,”她突然可怜巴巴地喊了出来。她那坚强不屈的勇敢气概倏忽消失了,心中深深地感到痛苦,“我可不要你走。我是这样爱你,克莱德。要是我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同意。这个你也知道。”
“是啊,当然啰,我知道,不过,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个。”这是因为他过去跟霍丹斯和丽达打交道时的经验,才促使他采取这种态度。他猛地一转身,从她的胳臂弯里挣脱出来,就在黑夜中大街上快步走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们俩都感到莫大痛苦,罗伯达一下子就惊恐失色了。她大声喊道:“克莱德!”接着,她就在他后面紧追不舍,心里巴不得他会停下来,让她再宽慰他一番。可他就是不肯回来,反而加快步子往前走。这时,她只有紧紧地追上他,必要的话,还得使出全部力气抓住他——她的克莱德呀!她跟在他后面紧追了一阵,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她这是平生头一次那样低声下气,向人苦苦地哀求,不由得大吃一惊,于是,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一方面过去她受过的传统教育要求她坚定不屈,不要这样轻贱自己,可是另一方面,她企求爱情、了解、友谊的种种欲念要求她在时间还来得及、趁他没有走开之前追上他。他那漂亮的脸、漂亮的手啊,他的那一双眼睛啊,她耳畔还听得见他脚步的回声。可是,时至今日一直向她灌注、并且束缚她的那些传统观念,依然是那样强大,因此,尽管她心里剧痛不已,但这两股力量终于构成了不分高下的均势。她停下来,只觉得往前走不行,停下来也不行,眼看着他们美好的爱情这一突然决裂,她既不理解,又忍受不了。
她的心儿被痛苦折磨着,她的嘴唇也一下子煞白了。她麻木地伫立在那里,默不作声。她一句话都说不出,甚至连平时挂在她嘴边的“克莱德”这个名字也说不出来了。她心里只是在想:“哦,克莱德,请你别走,克莱德。哦,请你别走。”殊不知,他早已听不见了。他一个劲儿地疾走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脚步的回声,显然在她充满痛苦的耳朵里,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受到使她为之焦灼、目眩、流血的爱情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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