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条斯理地、沉思默想地脱去衣服,一声不响地爬上那张老式大床,就在她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自言自语道:“不,这个我可不干,我一定不干。我可不能那么干。要是我干了,那就变成一个坏女人啦。我不该为了他这么干,哪怕是他要我干,吓唬说我要是拒绝,他就永远甩掉我,我也不干。他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应该感到害臊。”可是就在同一个时刻,或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反躬自问:在目前情况下,他们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克莱德说,现在他们真的无处可去,到哪儿都会被人看见的,毫无疑问,这话至少是部分说对了。那个厂规该有多么不公平啊。除了这个厂规以外,格里菲斯一家人也一定认为她是怎么都高攀不上克莱德的;牛顿夫妇和吉尔平一家人,要是听到和得知克莱德其人其事以后,也一定会有同样看法。这个消息只要一传到他们耳里,就一定对他不利,对她也不利。她绝不做——永远也不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这时,她忽然一个闪念,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她应该在别处找个工作,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它跟目前迫在眉睫的、克莱德想进她房间的问题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就意味着,她整个白天都见不到他,只好到晚上才跟他见面。而且不是说每天晚上都见得到他。这就使她把另觅事由的念头甩在一边了。
继而她又想到,明儿天一亮,在厂里就会见到克莱德了。万一他不跟她说话,她也不跟他说话呢?不可能!太可笑了!太可怕了!她一想到这里,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浮现克莱德冷若冰霜地直瞅着她的幻象,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她立刻下了床,把悬在房间中央的那盏白炽灯打开。她朝角落里挂在老式胡桃木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走过去,两眼直盯着自己。她仿佛觉得,她看见自己眼底的几道黑圈了。她感到麻木、寒冷,于是,她无可奈何地、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不,不,他不可能这么卑鄙下流。他也不可能对她这么残酷,可不是吗?哦,只要他知道他要求她的这件事很难办到,也不可能办到就好了!哦,但愿快快天亮,她又能见到他的脸!哦,但愿明天夜晚早早到来,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拉住他的胳臂,感到自己正偎在他怀抱里。
“克莱德,克莱德,”她几乎在轻声呼唤着,“你不会这样对待我的,是吧——你不可能——”
她朝房间中央一张褪了色、破旧的、鼓鼓囊囊的老式软椅走过去。这张软椅旁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报杂志,有《星期六晚邮报》《芒赛氏杂志》《通俗科学月报》《贝贝花卉种子一览》等等。为了躲开那些令人心烦意乱、五内俱裂的念头,她就坐了下来,两手托住下巴颏儿,胳臂肘支在膝盖上。可是,那些令人痛苦的念头在她脑际里始终不绝如缕,她觉得一阵寒战,就从床上拿来一条羊毛围巾,兜住身子,随即把种子目录打开,但没有多久,又把它扔在一边。
“不,不,不,他可不能这样对待我的,谅他不会这样的。”她绝对不让他这么做。哦,他再三对她说他为了她简直想疯了,还说他爱她爱得快疯了。多少好玩的地方他们都一起逛过啊。
这时,她几乎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一会儿从软椅上站起来,坐到床沿,胳臂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住下巴颏儿;不一会儿,她站到镜子跟前,心神不安地朝窗外一片黑暗窥看有没有一丝曙光的迹象。到了六点钟、六点半,刚露出一点儿亮光,快到起床的时刻了,她还是没有躺下,一会儿坐在软椅里,一会儿坐在床沿,一会儿又站到角落里的镜子跟前。
可她得到的唯一确切的结论,就是她务必想方设法不让克莱德离开她。想必不会那样吧。那么,她就得说些什么话,或是做出一些什么表态,使他依然如同往日里一样爱她。即便,即便,哦,即便她必须让他经常到这里来,或是到别处去。比方说,事前她可以设法安排,在别处可供寄宿的地方寻找一个房间,说克莱德是她的哥哥,如此等等。
然而,主宰着克莱德的是另一种心境。若要正确认识这次突然产生争论的来龙去脉,以及他那固执阴沉的脾性,就必须回溯到他在堪萨斯城时期,以及他阿谀奉承霍丹斯·布里格斯结果却落了空的那一段生活经历;还有他不得不放弃丽达,因而也是一无所得的事。因为,尽管目前条件和情况跟过去不同,而且,他无权在道义上指责罗伯达如同过去霍丹斯对待他那样不公平。可是,事实上,姑娘,包括所有的姑娘在内,显然全都很固执,处心积虑地保护自己,总是跟男子保持距离,有时甚至置身于男子之上,希望迫使他们百般讨好她们,她们自己却一点也不回报他们。拉特勒不是常常对他这样说:他自己跟姑娘们打交道,简直是一个傻瓜,太软弱,太心急,一下子就摊牌,让她们知道他已被她们迷上了。拉特勒还对他说过,克莱德长得很漂亮,那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除非姑娘们真的非常疼爱他,否则他没有必要老是跟在她们后面紧追不舍。拉特勒这种想法和赞词当初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因为过去他跟霍丹斯、丽达交往都败得很惨,现在他心里就更要认真对付了。但是,他跟霍丹斯、丽达交往时遇到的结局,如今又有重演的危险了。
同时,他心里也不能不责备自己,觉得自己这样的企图,显然会引向一种非法的、将来肯定危险的关系发展。这时,他心里模模糊糊地在想:如果他要求得到的正是她的成见和教养视为邪恶的那种关系,那么,他不就使她将来有权要求有所考虑,那时他要是置之不理,也许并不那么容易了。因为,说到底,进攻的是他,而不是她。正因为这一点,以及将来由此而可能发生的事,她不就可以向他提出比他愿意给予的更多要求了吗?难道说他真的打算跟她结婚了吗?在他心灵深处,还隐藏着一种思想,即便此刻,它还在向自己暗示说,他是绝不愿意跟她结婚的,他也绝不能当着这里高贵的亲戚的面跟她结婚,所以,现在他到底应不应该再提出这个要求呢?要是他再提出来的话,他能不能做到使她将来不提出任何要求?
他内心深处的思想情绪还不是这么清晰,不过大致上包含这样的意思。可是,罗伯达的性格和体态毕竟富有那么大的魅力,尽管他心里也发出一种警告的信号,或是类似这样一种心境,好像在暗示说,他要是坚持自己的要求,那就很危险;殊不知,他还是照样不断地对自己说,除非她允许他到她房间去,否则他就从此跟她断绝来往。占有她的欲望,还是在他心中占了上风。
凡是两性之间最初结合,不管结婚与否,都包含着一场内心斗争,而这样一场内心斗争,转天就在厂里展开了。不过,双方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克莱德虽然自以为热恋着罗伯达,事实上,他的感情还没有深深地陷进去,他那天生自私自利、爱慕虚荣和贪图享乐的性格,这一回却决心寸步不让,定要主宰所有其他的欲念。他决心装出受害者的样子,除非她能做出一些让步,满足他的愿望,否则他坚决不再跟她交朋友,坚决不妥协。
因此,那天早上他一走进打印间,就流露出自己正为许许多多的事忧心忡忡的神态,其实,这些事跟昨儿晚上根本没有丝毫联系。不过,他这种态度,除了失败以外,还能引出什么结果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他在内心深处,还是受压抑,很别扭。后来,他终于看到罗伯达翩然而至,虽然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可还是像往日里那么可爱,那么富有活力。这一景象就未必能保证他很快取得胜利,或是最后一定取得胜利。直到此刻,他自以为了解她,正如过去他很了解她一样。因此,他抱着很小的希望,觉得她也许会让步。
他动不动就抬眼望着她,这时她并不在看他。而她呢,开头只是在他并不在看她时才不断地看着他。后来,她发觉他的目光,不管是不是直接盯住她,肯定也是围着她转的,不过,她还是丝毫找不到他要向她打招呼的迹象。让她特别伤心的是,他不但不想理睬她,而且相反,从他们彼此相爱以来可说还是头一回,他向别的姑娘们献殷勤了,虽然不算太露骨,但是至少相当明显,而且故意这样向她们献殷勤。那些姑娘平日里对他总是很赞赏,罗伯达一直这样认为:她们在一个劲儿地等着,只要他做出一丁点儿表示,她们就心甘情愿听任他随意摆布。
这时,他的目光正从罗莎·尼柯弗列奇背后扫了过来。她那长着塌鼻子,肉下巴的胖脸儿,一下子卖弄风骚地冲他转了过去。他正在向她说一些话,不过显然不见得跟眼前的活儿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在优哉游哉地微笑。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玛莎·博达洛身边。这个法国姑娘胖墩墩的肩膀和整个儿袒裸着的胳臂差点儿没擦着他呢。尽管她长得十分肥硕,肯定还有异国姑娘的气味,可是须眉十之八九照样很喜欢她。克莱德也在想跟她调情呢。
克莱德的目光并没有放过弗洛拉·布兰特,她是一个非常肉感、长得不算难看的美国姑娘。平日里罗伯达看见过克莱德总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尽管这样,过去她始终不肯相信这些姑娘里头哪一个会使克莱德感兴趣,克莱德肯定不感兴趣。
可是现在,他压根儿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也没有工夫跟她说一个字,尽管对所有其他的姑娘,他是多么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啊,多么心酸!啊,多么心狠!这些娘儿一个劲儿地向他挤眉弄眼,公然想从她手里把他夺走,她压根儿仇视她们。啊,多么可怕。现在想必他是与她作对了,要不然,他不会对她如此这般,特别是在他们经过了那么多接触、恋爱、亲吻等等以后。
他们俩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不论克莱德也好,还是罗伯达也好,都是心如绞痛了。他对自己的梦想总是表现狂热和急不可待的,对延宕和失望却受不了,这些主要特点正是爱慕虚荣的男子所固有,不管他们性格各不相同。他担心自己要么失掉罗伯达,要么就向她屈尊俯就,才能重新得到她,这个想法在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如今使她心肝俱裂的,并不是这一回她该不该让步的问题(因为,时至今日,这几乎已是她的忧念里头最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了),而是多少怀疑,她一旦屈服,让他进入房间后,克莱德究竟能不能感到心满意足,就这样继续跟她交朋友。因为,再要进一步,她就不会答应,万万不答应。可是,这种悬念以及他的冷淡使她感到的痛苦,她简直一分钟都忍受不了,更不要说一小时、一小时地忍受了。后来,她自怨自艾地想到,这一切苦果正是自己招来的。大约下午三点钟,她走进休息室,从地板上捡到一张纸,用自己身边的一支铅笔头,写了一个便条:
克莱德,我请求你千万别生气,好吗?请你千万别生气。请你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吗?说到昨儿晚上的事,我很抱歉,说真的,我非常抱歉。今晚八点半,我一定在埃尔姆街的尽头跟你见面,你来吗?我有一些话要跟你讲。请你一定要来。请你千万来看看我,告诉我你一定会来,哪怕是你在生气。我不会让你不高兴的。我是那么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你的伤心的
罗伯达
她好像痛苦万分,急急乎在寻找镇痛剂,她把便条折好,回到打印间,紧挨克莱德的办公桌走了过去。这时,他正好坐在桌旁,低头在看几张字条。她走过时,一眨眼就把便条扔到他手里。他马上抬头一看,这时,他那乌溜溜的眼睛还是冷峻的,里面还掺杂着从早到晚的痛苦、不安、不满和决心,可是,一见到这个便条和渐渐远去的罗伯达的身影,他心里一下子宽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满意和喜悦的神情顿时从他眼里流露了出来。他打开便条一看,刹那间,感到浑身上下已被一片虽然温暖但微弱的光芒照亮了。
再说罗伯达回到自己桌子旁,先停下来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她,随后小心翼翼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一种惴惴不安的神色。可她一见到克莱德这会儿正瞅着她,流露出一种虽然胜利但顺从的目光,嘴边含着微笑,向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这时,罗伯达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仿佛刚才由于心脏和神经收缩而形成的瘀血已经消散,血液猛地又欢畅地奔流起来。她心灵里所有干涸了的沼泽,龟裂、烧焦了的堤岸,以及遍布全身的那些干涸了的溪流与饱含痛苦的湖泊,顷刻间都注满了生命与爱的无穷无尽、不断涌来的力量。
他要跟她会面了。今儿晚上他们要会面了。他会搂住她,同从前那样亲吻她了。她又可以直瞅着他的眼眸了。他们再也不会争吵了,哦,只要她想得出办法来,他们就永远不会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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