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克莱德:
我亲爱的,过去我常听人说“祸不单行”这句谚语,但是我一直到今天,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今天早上,我见到的头一个人,是我们的邻居威尔科克斯先生。他跑来说,安斯太太今天不能来了,因为她非得给比尔茨的丁威迪太太做衣服不可,虽说昨儿晚上她临走时,我们什么都给她准备好了,而且我可以帮她缝缝,使活儿早点儿做完。可现在她来不了了,要到明儿才来。后来传来了消息:我姨妈尼科尔斯太太病得很重,妈妈就得上贝克塘(在我们家以东大约十二英里的地方)她家去,由汤姆用车送她,虽说他应该留在农场这儿,帮爸爸干各种各样的活儿。我还不知道妈妈能不能在星期天以前回来。要是我觉得自己身体好些,也用不着我亲手缝制衣服,那么,说不定我也得去,尽管妈妈一个劲儿地不让我去。
还有,艾米莉和汤姆以为我一切都很顺顺当当的,也许让我乐一乐,就邀了四个姑娘和四个小伙子今儿晚上来到这儿,举行一个类似六月里的月光晚会,由艾米莉、妈妈和我一同做冰激凌和蛋糕。可是现在,可怜的她非得上威尔科克斯家去,通过我们两家合用的电话通知改期了,可能改在下星期某一天。当然,她有点儿沮丧和伤心。
至于我自己,正如俗话所说的,竭力让自己不害怕。不过,亲爱的,我老实跟你说,确实难受极了。到现在为止,我只给你打过三次很短的电话,当时你只说那笔钱在七月五日以前也许你弄不到。此外,我今天才知道,妈妈、爸爸已决定四月到汉密尔顿的查理叔叔那儿做客去(自四日至十五日),还要带我一块儿去,除非我决定回莱柯格斯;而汤姆和艾米莉则到霍默妹妹那儿去。可是,亲爱的,我可不能去,这你也明白。我身体太差劲儿,真让我揪心。昨儿晚上,我呕吐得够呛,今儿个我一整天在忙活,几乎送掉了半条命,到了晚上,我简直快要吓疯了。
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啊?他们七月三日要动身去汉密尔顿,你能不能提前来接我?说实话,你非得提前来接我不可,因为我说什么也不能跟他们一块儿走亲戚去。离这儿还有五十英里路啊。只要你准定在他们动身以前来接我,我就不妨跟他们说同意我自己去。不过,我必须绝对有把握你一准来——非得绝对有把握不可。
克莱德,自从我到这儿以后,我只是在暗自哭泣。只要你在这儿,我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我确实也想勇敢起来,亲爱的。可是,自从我到这儿以后,你一封三言两语的短信也没有来过,只是跟我打过三次电话——有时我禁不住暗自纳闷,也许你压根儿不会来接我吧。可是,我安慰自己说,你绝不至于那么下流的,特别是因为你亲口答应过。哦,你一定会来的,是吧?不知怎的,现在什么事都让我揪心,克莱德,而且,我是那么害怕,亲爱的。我先是想到去年夏天,随后想到今年夏天,想到了我所有的梦想……亲爱的,你提前几天来,也许对你没有多大区别,是吧?反正我们就得靠很少的钱过活吧。我知道,我们好歹总能活下去的。我会精打细算,是很能过紧日子的。到时候,我一定设法把我的衣服做好。要是做不好,那我就不妨有啥带啥,那些留在以后再做得了。而且,我一定竭力使自己勇敢起来,亲爱的,绝不给你过多的麻烦,只要你来,就得了。你知道,你是非来不可,克莱德。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虽然为了你,现在我也巴不得能找到别的出路。
克莱德,请你务必,务必,写信来告诉我,说你按照你所说的那个期限到这儿来。我独自一人在这儿,真心烦,真孤寂。要是到时候你还不来,那我就只好直接回莱柯格斯去找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话,可是,克莱德啊,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要说的全在这儿了。我又没法儿跟妈妈、爸爸一块儿去,因此,出路也就只有一条。今儿晚上,我相信我一刻也都睡不着。因此,请你务必给我写信,实实在在地让我能放心,不要为了怕你不来接我而揪心。你只要今天或是本周周末能来这儿,亲爱的,那我也就不会这么忧心忡忡了。不过,还得等上几乎两个星期呢!我的家里人都睡了,屋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所以我也只好搁笔了。
不过,亲爱的,请你务必给我写信,马上就写。要是你不愿写信,那明天就务必给我打电话,因为在没有得到你的回答以前,我一刻也不得安宁啊。
你不幸的罗伯达
又及:这封信写得糟透了,可我怎么写也写不好。我是多么忧心如焚啊。
不料,这封信到达莱柯格斯时,克莱德不在那儿,自然没法儿立即回答她。因此,罗伯达怀着最最忧郁的歇斯底里的情绪,就在星期六下午又给他写了一封信。当时,她半信半疑地以为,也许他连一句话都不对她说,就远走高飞了。她写给他的信,如果说得更加恰当些,那几乎是在大声呐喊:
我亲爱的克莱德:
现在我写信告诉你,我就要动身回莱柯格斯了。我在这儿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妈妈很担心,暗自纳闷我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而我现在觉得自己快要病倒了。我知道,当初我答应要住到二十五日或是二十六日。你也说过要写信给我,可是你一直没有写来——只是在我差点儿要疯的时候,才偶然打给我一个电话。今儿早上我一醒来,就禁不住哭了。今儿下午,我头痛得非常厉害。
我生怕你不乐意来。我简直是吓怕了,亲爱的。求求你快点儿来吧,把我捎到别地去,到哪儿去都行,只要我能离开这儿,不再像现在这么难受,就得了。我生怕妈妈、爸爸看到现在我这个样子,逼我要把这事的来龙去脉通通说出来,要不然,他们自己猜,也都会猜到的。
啊,克莱德,这个中滋味——谅你怎么也不会知道的。你说过你会来的,有时我也知道你会来的。可有时我想到的就完全不一样。我觉得你准定不会来,特别是在你既不给我来信、也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希望你写信说明你一定会来的,这我才能凑合着在这儿待下去。希望你接信后马上给我回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来的确切日期——无论如何,一天都不能迟了。因为我知道,那时要我再待在这儿,说实话,我是怎么也受不了的。克莱德,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姑娘比我更不幸的了,而这全都得怪你。不过,亲爱的,我并不愿意这样说。过去你曾经对我很好,现在你愿意来接我,你对我也是很好的。要是你马上就来,那我将对你感激不尽。你见信后,要是觉得我有不太妥当的地方,还请你别生气,克莱德,只当我是由于极度痛苦、揪心得快要发疯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求求你写封信给我,克莱德。只要你知道我多么急切地盼望你,哪怕是片言只字的来信也好。
罗伯达六月十四日,
星期六写于比尔茨
这么一封信,再加上要来莱柯格斯的这一威胁,足以使克莱德的心境变得跟罗伯达毫无二致了。试想,现在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借口(更不用说是言之成理的借口)来规劝罗伯达推迟她那个最后的、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的要求了。为此,他绞尽了脑汁。他断乎不能写任何连累自己的长信给她,这未免太愚蠢了,因为他决心不娶她。何况刚才他跟桑德拉又是搂抱又是亲吻,这时依然柔情似水,所以他是绝对不会给罗伯达写信的,哪怕是他真的愿意,也办不到。
但他也知道,为了抚慰她显然濒于绝望的心境,必须马上想出个对策才行。他看完最近两封来信后,过了十分钟,便设法跟罗伯达打电话。他焦急不安地等了半个钟头以后,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开头很轻,听起来十分恼火似的,实际上是因为电话线路不佳。她回话说:“喂,克莱德,你好。哦,你打来电话,我真高兴。我心里一直乱得够呛。我的两封信你都收到了吗?要是现在你还不打电话来,明儿一早我就准备动身了。你那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实在叫我受不了。最近你上哪儿去了,亲爱的?我信上说妈妈、爸爸要出门的事,你见到了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克莱德,你为什么不写信,也不打电话来呀?我信里说到三日一事,你觉得怎么样?到时候,你一准来,是吗?还是我上哪儿跟你碰头?这三四天来,我心里真是乱糟糟的,可现在又听到了你的声音,也许可以稍微安心些。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巴不得你每隔一两天就给我写信。克莱德,你为什么不愿意写呀?自从我到这儿以后,你连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我简直没法儿告诉你我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自己又要保持镇静该有多困难啊。”
罗伯达说话时,显然非常激动,非常害怕。事实上,克莱德觉得,她说话实在太不谨慎了,幸好她听电话时室内暂时阒然无人。尽管她一再解释说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别人都听不见,但还是一点儿也不能使他宽心。他压根儿不愿她直呼他的名字,或是提到她给他写过信。
他尽管不愿意说得过分明确,可又要叫她明白,现在他忙得不可开交,很难做到像她所说的非得给她写信不可。他不是对她说过,他要是能来,就在二十八日前后来吗?恐怕他还得再往后推迟个把星期左右,到七月七日或八日,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另筹五十美元。对此,他心里做过通盘考虑。而且这些钱,对他来说是完全必需的。可是实际上,他只是想让自己有充裕的时间能在下一个周末再去跟桑德拉见面,对此他几乎望眼欲穿。可现在罗伯达突然提出了这一要求!她能不能在她父母那儿待个把星期,他再上那儿去接她,或是她索性上他这儿来?那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
不料,罗伯达回答时马上激烈反对,说要是这样,那她现在就得回莱柯格斯,到吉尔平家她原来住的那个房间(如果她还租得到)。既然他来不了,那她就准备动身,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白白地等他了。克莱德这时突然决定,不妨对她说也许三日自己来,要是来不了,到时候至少会找她商量好,她该上哪儿去跟他碰头。因为即使到了此刻,他也没有想定该怎么办才好,还得让他再有一点儿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再有一点儿时间好好地想一想。
于是,他几乎口气大变,说:“可你得听我说,伯特。请你先别冲我发火。听你讲话的口气,好像我们出走一事在我是一点儿困难也没有似的。你并不明白,在要走这一着以前,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而要完成这件事,本来就不是那么简单,可你好像并不怎么考虑这一点。我知道你对所有这一切很担心,可我呢,又是怎样?我正在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做,伯特,而且有那么多的事情,我都得考虑到。不管怎么说,你就不能耐心地等三日了吗?请你耐心等着吧。我答应给你写信,要是写不了,那就每隔一天给你打电话。这总可以满意了吧?不过,当然啰,我绝不让你像刚才那样冲我直呼其名。要是这样,肯定会引起麻烦的。以后,请你千万别这样。下次我再去电话,我只说是贝克先生要你听电话,知道了吗?你听过电话后,随你说谁来电话都行。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使我们三日走不了,那随你高兴不妨回来,知道了吗?或者就到莱柯格斯附近某处,随后,我们尽可能一有机会,便赶紧动身。”
他说话时的语调是那么委婉而又令人宽慰(事实上是硬灌进去的),但因为是被逼出来的,所以仅仅略带着昔日里那种温柔的、好像无可奈何的味道,这在过去确实把罗伯达完全征服了,即使是现在,也能激起她对他怀着的一种莫名其妙和毫无道理的感激之情。于是,她立刻热情甚至是激动地回答:“哦。不,亲爱的。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你知道我绝不会那么做的。只是因为目前我的处境实在太差劲儿了,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你也明白,克莱德,是吧?我不能不爱你呀。我看,我将永远爱你呀。再说,我压根儿不愿做任何使你伤心的事,亲爱的,说真的,我绝不会那样做的。”
克莱德一听她真心爱他的表白,又一次感到自己昔日里控制她的力量,就打算再扮演一次情人的角色,以劝阻罗伯达不要对他太厉害和太苛刻。他暗自思忖,尽管现在他再也不喜欢她,而且不想娶她,但是,为了另一个梦想,至少他得对她和蔼些——可不是吗?就佯装一下嘛!因此,这次谈话,就是以在这种谅解的基础上得到了新的缓和而结束的。
前一天——这一天,湖上(克莱德刚从那儿回来)沸腾的生活已经略微趋于平静——克莱德、桑德拉、斯图尔特、伯蒂娜,还有尼娜·坦普尔和一个名叫哈利·巴戈特的年轻人一块儿去瑟斯顿家做客。他们先是坐车子从第十二号湖出发,到三英里湾(位于第十二号湖以北约二十五英里,小湖边上)去。然后再从那儿,穿过两旁耸入云霄的松树,驶往大比腾湖和隐没在特赖因湖以北、参天的松林深处的一些小湖泊。此刻克莱德想到,当时一路上有时自己得到一种怪异透顶的印象,而大部分地方,尤其是有些地方,一片荒凉,几乎连人影儿都见不到。狭窄而又被雨水冲过、辙痕斑斑可见的、污浊不堪的道路,弯弯曲曲地穿过凌虚岑寂、郁郁苍苍的松树林——也可以说是莽莽大森林,不知蜿蜒了多少英里,显然望不到尽头。这些凑合通行的泥泞小路,两侧的沼泽与小潭,显得有些衰颓而又奇形怪状。路上到处爬满阴森的、有毒的野藤,又好像是战场废址,到处都是一堆堆潮湿的、腐烂了的原木,重叠交叉,有些地方层层重叠竟达四层之多,乱堆在无法排水、早已形成低洼的那片绿色黏土地上。正是暖和的六月天,偶尔有一些青蛙,抬起它们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挺起脊背,正在青苔上、藤蔓上、长满苔藓的残茎和腐烂的原木上沐浴着阳光,显然一点儿都不怕外人的惊扰。还有一群群成螺旋形飞舞的蚊蚋。汽车突然驶近时,一条受惊的蛇尾巴轻轻一甩,就倏然钻进了遍地都是的污物堆、有毒的野草和水草丛里。
克莱德在这儿看到一处沼泽地时,不知怎的,便一下子想起了帕斯湖上的惨剧。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可立马下意识地非常看重像这里如此荒芜冷僻的地点,觉得以后可能很有用处。蓦然间,附近有一只怪鸟(这一带孤僻的一种水鸟)发出一阵鬼嚎似的叫声,从他眼前忽地掠过,最后隐没在黑乎乎的树林子里。克莱德一听到这怪叫声,就马上浑身战栗,在车上一跃而起。这一声声怪叫,跟他平日里听到的鸟叫声是多么不一样呀。
“这是什么?”他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哈利·巴戈特。
“什么?”
“哦,好像是一只鸟,还是什么……刚飞了过去。”
“我可没听到有什么鸟在叫。”
“嘿!这声音多怪呀。吓得我简直毛骨悚然。”
在这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他感到特别惊讶、印象最深的,就是有那么多冷僻的湖泊,过去他连一个都没听说过。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尽可能急速地朝前驶去,但见小湖泊在这一带茂密的松树林深处星罗棋布。只是偶尔路过一个小湖泊,才看见那儿有人烟的一些迹象(比方说,有一间小屋或是一座茅舍),而且,只有通过那些隐没在黑乎乎的树林子里刻在树皮上的路标,或是辙痕已成条沟,或是沙土松软的羊肠小径,才能到达那里。他们驶过的那些相当偏僻的湖区,岸边基本上荒无人烟,就算有人家,也是寥若晨星。要是从松树环绕的湖区碧澄如宝石的水面上望过去,一间原木小屋或是远处一座茅舍马上就会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他为什么一定要想到马萨诸塞州那一个湖呢!那一只小船!那位女郎的尸体是打捞到了——可是作为她的同伴的那个男人的尸体,仍然不知下落!真的多可怕!
后来,他回忆他在这间房间里跟罗伯达通过电话以后,当时,汽车又开过了好几英里,终于拐到了狭长的湖北端一块开阔的地方,从这儿向南方看去,湖面好像被一个尖岬或是一座小岛截断,但从停车处望过去,湖面还是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简直看不到尽头。湖的四周显得空荡荡的,只看到远处有一座小茅屋和一座船棚。当他们一行人到达时,湖上连一艘汽艇、一只小划子都没有。这天他们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湖泊也都相同,只见沿湖岸边同样松树成行,青翠欲滴——高高的,像长矛一般,枝丫往四下里张开,犹如他在莱柯格斯窗外的那棵松树。遥望西南,艾迪隆达克斯山脉,碧翠晶莹的层峦叠嶂,好似驼峰一般耸起。峰峦跟前的湖水被微风吹起了层层涟漪,在午后骄阳下闪出一道道亮光。湖水是深蓝色,几乎是黑的,说明非常深,正如后来一个正在一家小旅馆的蹩脚游廊上游逛的导游证实时所说:“从船棚往外一百英尺以内,湖水全都有七十英尺深。”
这时,哈利·巴戈特因为他父亲打算在这两天内到这儿来,所以很想在这儿垂钓,他便开口问那个仿佛对车上的人不屑一顾的导游:“这湖到底有多长?”
“哦,大约有七英里。”“有鱼吗?”“抛下钓丝,瞧着吧。这一带到处都是钓黑鲈鱼和这一类鱼的最理想的地方。那座小岛后面,或是从那一头绕过去,往南有一个小湾,人们都说是最好的鱼窝子,整个湖区都比不上它。我见过有两个人在两个钟头里带回的,就达七十五条鱼之多。凡是不想把我们这个湖通通掏干净的,总该感到满意了吧。”
这个导游是干瘪型瘦高个儿,细长脑袋,一双犀利而又闪闪发亮的蓝色小眼睛。在打量这一拨人时,他活像个乡巴佬似的笑了一笑。“今儿个您就不想碰碰运气吗?”
“不,只是替我爹打听一下。说不定他下星期就到。我想看看这儿的住处怎么样。”
“哦,住处嘛,当然比不上拉格特湖那儿,可那儿的鱼比不上我们这儿。”导游狡黠而又意味深长地向众人苦笑着说。
像他那一类型的人,克莱德从没有见过。最能引起他兴趣的是这个荒凉世界里所有的种种反常和矛盾事物。因为跟他迄今只熟知的几个城市相比也好,还是跟他在克兰斯顿等府第所见到的纯属异国情调的豪华生活和物质设施相比也好,该有多么不同!倘若跟往南不到一百英里的莱柯格斯那种生机盎然的景象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多么稀奇古怪和荒无人烟。
“这个地方我简直闷死了,”这时,斯图尔特·芬奇利发表感想说,“这儿尽管离钱恩河那么近,却这么不一样,好像没有人住在这儿似的。”
“是啊,有还是有的,在夏天有几顶帐篷,入秋以后有人来打麋鹿,不过,九月一日以后,这儿就一个人都见不到了。”那个导游一下子议论开了,“我在这儿当导游、布陷阱,差不多快有十七个年头了。除了越来越多的人跑到这儿来——主要是夏天在钱恩河附近,我再也看不出有多大变化。您要是离开大路,去东走西闯,就得先摸清这儿的地面才行,虽说这儿往两大约五英里就是铁路,冈洛奇就是车站。入夏以来,我们就派大汽车上那儿接客人。再往南去,还有一条凑合的路,通往格雷斯湖和三英里湾。也许您非走这一段路不可,因为这是进入我们这个地方的唯一通道。过去有人说要开凿一条路直通长湖,但直到现在为止,也还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要从那边的湖区过来,压根儿就没有能通汽车的路。说有吧,也只是一些羊肠小道,道旁甚至连一顶像样的帐篷也没有,非得自备旅游装备不可。去年夏天,巴特·埃利斯跟我一块儿上岗湖——在这儿以西三十英里的地方,这三十英里地,就得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身上还背着自个儿的行李。可是,哦,听我说,那鱼儿呀,还有麋呀,鹿呀,有的就跑到湖边来喝水,简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对面湖岸上砍断后的残树枝丫一样。”
克莱德还记得,他跟其他同行的人从那儿带回这么一个印象:若论孤寂和迷人之处,至少从充满神秘氛围这一点来说,恐怕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了,只要想一想,这儿离莱柯格斯相当近——公路不到一百英里。他后来打听到,铁路还不到七十英里。
可现在又回到了莱柯格斯。他刚向罗伯达解释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又看到了桌子上刊载帕斯湖上惨剧的那份报纸。他情不自禁又把这一段富有暗示与挑衅性的记载瞜了一遍。尽管他看时心乱如麻,可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那丧生的一对男女,先是来到租船码头,显然司空见惯、从容不迫。他们租了一只游船划了起来,随后便隐没在湖的北端,这也很平常,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然后——就是那只底朝天的小船、漂到岸边的船桨和帽子。他伫立在窗前读着,这时虽然已是傍晚时分,但天还很亮。窗外是黑乎乎的枞树枝丫——前天他心里就想到了它,这时它让他想起了大比腾湖畔那些枞树和松树。
但是,老天哪!他是在想些什么呀?他,克莱德·格里菲斯!塞缪尔·格里菲斯的亲侄子!是什么“潜入”了他脑际?要杀人!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一条骇人的新闻——这一起该死的惨剧或谋杀案,时时刻刻在他眼前浮现!最最令人发指的罪行呀,只要被抓到,准得坐电椅。此外,他绝不想谋害任何人——反正不会是罗伯达。啊,不会的!看在过去他们俩有过这么一段关系分儿上。可是——眼前这另外一个世界呀!桑德拉,如今他肯定会失去她,除非开始采取什么行动。
他两手发抖了,眼皮抽动着,接着,连头发根都感到热辣辣的,而浑身上下又一阵阵发冷。要杀人!要不然,反正到了湖水深处把小船翻掉,当然啰,这类事不管在哪儿都有可能发生,而且是意外事故,如同帕斯湖上的惨剧一样。而罗伯达偏偏不会游泳。这他很清楚。但是,也许她就会靠别的办法救自己的命(比方说,尖声叫喊,拼命地紧抓船舷),那时,要是有人听见——她在事后会通通讲出来!他额角上沁出冰凉的冷汗,嘴唇发抖,嗓子眼儿枯焦干涩。为了防止那件事情,他就得——就得……可不他不是那号人。他绝不能做这样的事——打击一个人……一个姑娘……罗伯达,而且是正当她身子往下沉或是在挣扎的时候。哦,不,不——不做这样的事!断乎要不得。
他拿起草帽,走了出去,不让人们听到他在想(照他自己这么说法)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从现在起,他再也不能、再也不愿去想这些念头了。他并不是那号人。可是,可是,这些念头呀,解决难题的办法呀——要是他想找到一个。要在这里待下去——不走,跟桑德拉结婚,把罗伯达连同所有一切——所有一切,通通都甩掉。只要一点儿勇气或是胆量……可就是要不得!
他走啊走的,出了莱柯格斯城,越走越远了,沿着一条通往东南的公路走去,穿过一个贫困的、显然人迹罕至的郊区。这样,他就可以独自一人,便于思考问题——或者他觉得自己在思考的时候不会被别人听到。
天渐渐黑了下来,家家户户开始掌灯,田野里和道路旁,树木的轮廓开始模糊起来或是消失在烟雾里。虽然天很暖和,但空气很沉闷,他走得很快,在继续思考,同时大汗淋漓,好像想让自己走得更快,把那个喜欢继续思考的内心深处的自我甩掉。
忧郁、孤寂的湖呀!
湖南面的小岛呀!
谁会看见?
谁会听见?
还有每到夏天公共汽车开往湖滨的冈洛奇火车站呀!(哦,这个他总算记住了,可不是吗?真见鬼。)为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连带着想起了它,该有多可怕呀!不过,他要是真的打算琢磨这类事,就得把它琢磨透了才行。这一点他自己也得承认。要不然,就马上不去想它——永远、永远不去想它,永远、永远。可是桑德拉呀!罗伯达呀!万一他被抓住了——坐电椅!但目前他的处境确实不幸!这解决不了的难题!还有失去桑德拉的危险。但是,杀人……
他擦了一下自己热辣辣、湿黏黏的脸,顿住了一会儿,两眼凝望着田野里一个树林子,不知怎的他想起了……的树木……得了……他可不喜欢这条路。这时天越来越黑了,他最好还是掉头往回走吧。可是,往南去的那条路,可以到达三英里湾和格雷斯湖。要是走那条路,便可以到达沙隆和克兰斯顿的别墅——要是他真的走那条路,最后就准走到那儿去了。老天哪!大比腾——天黑以后,那儿湖边的树木,就像眼前这个样子——黑乎乎、阴森森的。当然啰,一定得在天黑时分。谁都不会想到(嗯,在早上),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类事,只有傻瓜蛋才干呢。而是在夜里,天黑时分,就像现在那样,或是再晚一些。不过,不,见鬼去吧,他绝不会照这样一些想法去做的。但是话又说回来,那时大概谁也见不到他或是罗伯达——在那儿,可不是吗?要上大比腾湖这么一个地方去,那可容易得很——就推托是新婚旅行,还不成吗?比方说在四日或是四日、五日以后,那时候游人要少得多。登记时换一个名字——反正不使用自己的真名,这样就永远不露痕迹了。随后,在午夜,也许在转天大清早再回到沙隆,回到克兰斯顿家,那还不很容易嘛。到了那儿,他不妨佯装说是赶早班火车,大约十点钟到的。然后……
见鬼去吧——他心里为什么老是回到这个念头上去呀?难道他真的打算干这类事吗?可他不能!他断乎不能这么干!他,克莱德·格里菲斯,断乎不能把这类事当真呀。这可要不得,他断乎不能这么干。当然啰!要是有人以为他,克莱德·格里菲斯,是会干那类事的,那简直太要不得,太邪恶了。可是……
他心里很怪,觉得自己太可怜,太窝囊,怎能让如此邪恶的犯罪念头总是在头脑里冒出来呢?于是,他决定照原路回莱柯格斯去,到了那儿,他至少又能跟人们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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