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牢房有三十英尺宽、五十英尺长,是用石料和钢筋水泥建造的,屋顶离地大约三十英尺,上面还有一个天窗。据说,它较那座更差劲儿的老死牢已有所改进。如今这两座死牢连在一起,中间有一道门相通。这座新的死牢,被一条宽敞的走廊左右分开。底楼部分共有十二间牢房,左右两排,每排六间,每间八英尺宽,十英尺长,都是门对门的。楼上部分,号称阳台牢房——左右两排,每排五间。
可是另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从这条大走廊中间穿过,把底楼牢房两边分开,间数也相等。这一条狭窄的通道,一头通到现在叫作老死牢那里(目前仅仅在此接待来新死牢的探监者),另一头则通到备有电椅的行刑室。底楼走廊里有两间牢房(就是位于跟那条狭窄的通道交叉的地方)正好对着行刑室的门。对面角落里的两间牢房,正对着通往老死牢的那条通道。如果我们想象力丰富些,不妨管老死牢叫作犯人接待室,犯人在这里一周内可以两次会见一位直系家属或是一位辩护律师,但其他人一概不接见。
在老死牢(或称现在的接待室)里,牢房还保持原状,都排成一溜儿,贴近走廊这一边,以防犯人彼此偷看。牢房前有一道铁丝网,每间牢房门前另有绿色门帘,还可以拉下来。因为,原先不管是哪一个犯人新来乍到,或是即将离开,或是每天放风,或是去洗澡,或是最后被押走过西头那道小铁门,进入当时的行刑室,这些门帘通通得拉下来。这个犯人是不能让其他同监犯人看见的。不过,这座老死牢,由于采取了如此讲究礼貌的隔绝措施,僻静极了,后来被认为不近人情,于是,根据关怀备至、屈尊俯就的当局的意见,设计修建了这座比较完善的新死牢。
老死牢里特有的那些阴森森的小牢房,当然,新死牢里是没有了。在老死牢里,天花板很低,卫生设施极差。如今,新死牢里,天花板很高,各个房间和走廊,全都亮堂堂,而且每间牢房都比较宽敞,其面积不少于八英尺宽、十英尺长。不过,与老牢房相比,仍有一大缺点:牢房前没有铁丝网,尽管门帘还是照旧挂着。
再说,这里让所有的犯人都集中关在这两个楼面,逼使每一个犯人都得亲眼看见周围所有这些邪恶的、疯狂的或是完全颓丧绝望透顶的人种种骇人的表现,压根儿没有个人独处的可能性。白天——一股炽热的阳光从高高的玻璃拱顶的天窗里倾泻下来,入夜——令人目眩的强大的电灯光照得各个牢房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全都透亮。没有个人独处和各种娱乐活动,玩纸牌和下棋是犯人们不出牢房即可得到的唯一的消遣。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有兴致阅读欣赏,当然还有书报。此外,每天上午、下午,照例有一位牧师来探访。至于犹太教拉比[67]和新教牧师,就不是定期来的。谁乐意见他们,他们就专程来为谁举行祈祷,表示同情。
可是,这个地方真正该受诅咒的,正是这些优点跟改善环境的良好意愿适得其反。谁都能看出,每一个犯人都不可避免地得与其他犯人经常保持接触,而其他犯人一想到日益逼近的死期,他们的神志就早已昏迷了,变态了。很多人都觉得死神像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他们额头上或是肩膀上了。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尽管他自吹自擂是好样的)能顶住这种酷刑而在心灵上或肉体上不遭到某种程度的崩溃。阴暗、紧张、莫名其妙的恐惧和绝望,好比是风,一阵阵不断地吹遍整个牢房,依次让所有的人魂飞魄散,惊恐万分!往往在让人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这一切就变成了诅咒、唉声叹气,甚至号啕大哭,高声在哼唱什么——老天哪!要不然,就是干号或呻吟。
还有更糟的呢。也许是这里最最折磨人乃至于五内俱裂的地方,就是从老死牢那一头横穿到另一头行刑室的那条走廊。因为这地方经常——啊,次数真够多的!要演出执行死刑的悲剧,而这条走廊至少也成为某一场景的舞台了。
反正犯人在被处决那一天,就得从也许关押了一两年的新死牢里提出去,离开他那间设备完善的牢房,经过这条走廊,被移解到老死牢的旧牢房,让他寂静无声地挨过那最后几个钟头。但到了最后的那个时刻(啊,死亡的进行曲呀),他必须原路折回,沿着这条横穿而过的狭窄走廊(那儿谁都看得到的),被押送至另一头的行刑室。
不管什么时候,犯人倘要会见一位被带进老死牢探监的辩护律师或是亲人,就必须先沿着中央走廊,再从这条比较狭窄的走廊进入老死牢。在那里,犯人就被押进一间牢房。牢房前面两英尺处安上了一道电网。在电网和牢房之间,必定坐着一名狱警。犯人和来客(妻子、儿子、母亲、女儿、兄弟、辩护律师)交谈的时候,一字一句狱警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有握手,没有接吻,没有任何表示亲昵的接触——哪怕是一个含有暗示的字眼,狱警都不会听不到。只要某某人那个致命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那么,每一个犯人——不管你是阴险或老实,敏感或迟钝,如果不是故意,也会在实际上不能不听到(即使不是看见)临终前种种准备程序,犯人被移解到老死牢里的牢房,也许还有父母子女最后诀别时的号哭声。
不管是当初牢房设计者也好或是牢房管理者也好,他们压根儿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切会对另一些人带来多么不必要、不公道的折磨。他们这些人被关押在这儿,绝对不是立即执行的,而是要在此羁留很长时间,听候上级法院对他们的案子做出最后的判决——上诉以后的判决。
开头,克莱德对此即便略有所闻,当然,也知之甚少。在他进牢房的头一天,他才不过刚尝到了一丁点儿滋味。转天中午,他母亲来了,这对他的思想负担来说是减轻了一些,也可以说是更加沉重了。因为当时不准她陪他一起来,她就留在那里,又一次跟贝尔纳普和杰夫森进行晤谈,并把她个人对她儿子移解的印象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这些令人心肝俱裂的印象啊)。她虽然急乎乎想在监狱附近寻找到一个房间,殊不知,一到奥伯恩,她就先急匆匆地找到监狱办公处来。她递交了奥伯沃泽法官的命令,以及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替她说情的那封信,信里希望监狱当局能俯允,让她(至少一开头)与克莱德单独见一面,然后允许她在跟老死牢完全分开的一个房间里会见她的儿子。反正典狱长本人早已读到过有关她为护卫儿子做出积极奉献的报道,因此很感兴趣,不但想见见她,而且想见见克莱德呢。
不料,克莱德来到这里以后,仪容上突然有了惊人的变化。他一走进来,她就震惊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尽管她认得出这是他,可他那脸颊该有多么死白如灰,两眼又有多么阴沉紧张。他的头上给剃成这么个怪相!这一身囚服!又是在这么一座阴森森的牢房里,到处是铁门、铁锁,长长的走廊里,每一个拐弯处,就有身穿制服的狱警站岗!
刹那间,她浑身颤抖着直往后退缩,而且心情由于过分紧张,差点儿昏了过去,尽管在这以前,她在堪萨斯城、在芝加哥、在丹佛,不止一次地到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监狱,散发过小册子,劝人为善,并且自告奋勇地去做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可是这——这一次啊!是她的亲生儿子呀!她那宽厚结实的胸脯开始喘息起来。她又看了一眼,然后扭过去自己宽厚的后背,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嘴唇和下巴颏在微微发颤。她在身边那只小提包里寻找手绢,同时自言自语道:“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68]可是,就在这同一时刻,她一个闪念又想到——不,不,不应该让他看见她这样。这可要不得。她的眼泪只能使他更泄气呀。尽管她意志很坚强,也还是一下子止不住,继续悄悄地抽噎哭泣。
克莱德一见此状,就忘了以前下过决心要沉住气,向母亲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脱口而出:
“可是,妈妈,千万别这样,唉,千万哭不得呀。我知道您心里很难过。不过我不会有什么的,我肯定不会有什么的。这里并不像我想过的那么糟。”殊不知,他心里在念叨着:“我的天哪,简直糟透了!”
格里菲斯太太大声找补着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儿子!不过,我们绝不能丧失信心。不。不。‘看啊,我会解救你脱离那恶人的网罗。’上帝至今都没有抛弃我们两个人。他绝不会——这我知道。‘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69]我们应该信赖他。再说,”她精神抖擞地找补着说,仿佛既给克莱德壮胆,也给她自己壮胆似的,“上诉的事我不是早已准备好了吗?这个星期就可以递上去。他们就要提出书面申请了。这就是说,你的案子在一年之内甚至不会加以考虑的。刚才我只是因为突然看见你这副样子,才吃了一惊。你知道,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呀。”她挺起肩膀,昂起头来,甚至还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看来这里的典狱长对我好像还挺和气,不过我刚才见你这样——”
她擦了一下因受这突如其来骇人的打击而湿漉漉的眼睛。为了让他们俩都解解闷,她就谈起了眼下自己非常紧要的工作。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位先生给她大大地鼓了气。她在动身前去过他们的事务所,他们奉劝她和克莱德不要灰心丧气。现在,她马上要去公开演讲了,很快就有办法了。啊,是的。最近几天内杰夫森先生就要来看他。克莱德万万不能认为,现在已定了案,一切全完了,绝不是这样的。不久前的定罪和宣判肯定要撤销的,而且会下令复审的。上次的庭审简直是一场滑稽戏,这他自己也知道。
至于她自己呢——只要在监狱附近寻找到一个房间,她就打算去找奥伯恩的一些杰出的牧师,看能不能让她到某个教堂或是到好几个教堂去公开演讲,替克莱德申辩。杰夫森先生将在一两天内,把一些可供她使用的材料寄给她。随后,她还要到锡拉丘兹、罗切斯特、奥尔巴尼、谢内克塔迪等地的教堂去讲,一句话,东部许多城市也都得去,一直要敛到这一笔钱为止。但是话又说回来,她绝不会把他扔下不管的。她至少每周要来看他一次,每隔一天给他写一封信或者说不定每天写一封,只要她有空写。她要跟典狱长谈一谈。因此,克莱德千万不要绝望。当然啰,她面前有很多艰巨的工作要做。但是不管她要做什么事,都有主在指引她。对此,她是坚信不疑的。主不是已经向她显示了他那宽宏、神奇的仁慈了吗?
克莱德应该为她和他自己祈祷。应该念《圣经》里的《以赛亚书》。念赞美诗篇——每天念第二十三篇、第五十一篇、第九十一篇。还应该念《哈巴谷书》。“有什么墙壁能挡得住主的手?”随后,她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好一个令人动怜、五内俱裂的场面。最后,她终于告别走了。克莱德回到了自己的牢房,心灵深处确实为她如此饱受忧患而深深震动。他的母亲呀,她都已这么大年纪了,还是那么一文不名,现在,她就要去敛钱,为的是救他的命。过去,他却是她的不肖儿子——现在他才明白了。
他两手捂着头,坐在铁床边沿上。格里菲斯太太一走出监狱,监狱的铁门就关了,前面等着她的,只是一间租来的孤寂凄凉的住房和她设想中旅行演讲的严峻考验。格里菲斯太太驻足不前,刚才她竭力劝说过克莱德,可她那些话连自己也不觉得很有把握或是很有信心。不过,当然啰,上帝会帮助她的。他一定会帮助她的。他一定得帮助她的。过去,他有没有丢弃过——完全丢弃她?如今,在这里,当她最危难的时刻,在她儿子最可怖的时刻!难道他会把她丢弃吗?
过了半晌,她在监狱外面小小的停车场上又驻足不前,两眼直瞪着灰沉沉的高墙和岗楼上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狱警,以及那些安上铁栏杆的门窗。好一座监狱啊。如今她的儿子就在里面——而且糟得很,被关在与世隔绝的、狭窄的死牢里,并且决定是要坐电椅的。除非——除非……不过,不,不——绝不能这么办,这绝不能发生。要上诉。要一笔上诉费。因此,她就得马上行动起来——再也不能左思右想,或是忧心忡忡,或是陷入绝望了。不。不。“我的盾和我的支柱。”“我的光和我的力量的源泉。”“啊,主啊,你是我的力量的源泉,你会拯救我的。我信赖你。”然后,她又擦了一下眼睛,找补着说:“啊,主啊,我是坚信的。求主帮助,我坚信不疑。”
格里菲斯太太就这样走远了,来回交替的又是祈祷、又是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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